時值暮春,秋無意的傷勢已經大好。
紀鴻熙得知他痊癒,立刻滿面喜色的衝上九宵樓,把內務府所屬的一堆長短鑰匙和大小簿本統統丟到桌上,當夜便找了個借口遁出金陵。
秋無意在心裡暗笑,卻也不去攔他。
這天傍晚時分,蕭初陽和秋無意二人拋開冗務,叫廚房做了幾道精緻小菜,兄弟兩個人在秋思亭裡飲酒賞春。
酒過三巡,兩人都有些醉了。
秋無意一時興起,抽出乃兄的風華劍來,在亭中舞了一套劍。劍氣之下,附近竹林竟簌簌落下大片的竹葉來,漫天飛舞。
蕭初陽見秋無意一身月白衣衫,神采飛揚,在斜陽映照下越發顯得風采如玉,心中激賞,不由擊掌而贊。仔細看去,他舞的是當年在蕭家時,自己親手教授的九回劍法。
蕭初陽想到了一件事,頓時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大笑起來。
秋無意正好一套劍舞完,笑吟吟的坐回來問道,「什麼事情好笑?」
蕭初陽笑道,「我看你舞這九回劍法,卻想起當年你學這套劍時的樣子來。」
秋無意聞言呆了一下,向來淡然自處,任別人怎樣褒貶皆不動聲色的他,忽然慢慢臉紅起來。
他也想起了當時的那段過往來。
想當年,秋無意被蕭初陽帶進蕭家時只有十三歲,不會半點武功。隨身只帶了一本家傳的輕功秘籍。
然而,僅僅半個月之後,秋無意的天分便震驚了整個蕭家。蕭家家主蕭勁昭告江湖,收秋無意為義子;蕭初陽疼惜幼弟,將蕭家技藝傾囊以授。
三年之內,聞名江湖的蕭家七絕,秋無意便練成五絕,只需加以時日磨練,便可融會貫通。蕭家七絕之首,冠絕江湖的「驚鴻一劍」,需深厚內力相輔方能使出,當時連長他六歲的蕭初陽也尚未練成,秋無意也不去強求。
唯一一項秋無意苦練卻不果的蕭家絕技,便是這九回劍法。
至於他練不成九回劍法的原因,若要如今說出來,江湖上卻是沒有幾個人會信。
九回劍法顧名思義,一劍共九式,劍勢取一個柔字,式式迴旋轉折,不求傷敵,先求自保。等到敵手耐性將盡、急躁冒進之時,這迴旋之劍便會如毒蛇之信,罩住敵手,一擊而中要害。
練這樣的劍法,最需要耐心沉穩,最忌心浮氣躁。
自無意公子出道行走江湖,遇事皆是淡定從容,談笑論敵。天下人以為他生來如此,卻不知他年少時卻是一副固執倔強的脾氣。
十四歲時,蕭初陽教了他九回劍法,秋無意苦練了幾個月,始終沒有能夠參悟其中奧秘。他倔脾氣一上來,每日除了吃飯睡覺,便是練劍。又練了一個月,還是未成。
秋無意為此整日茶飯不思,本是一個翩翩少年,這下卻變得憔悴不堪。
蕭初陽見了,不由有點擔心,這日夜間他便去秋無意住的別院探望。悄悄走進房去,一望之下,蕭初陽當時便呆住了。
秋無意居然裹在被子裡面哭。
被子裹的像個蠶蛹一般,他全身連頭都蒙住,在裡面哭的抽抽噎噎,竟然連房間裡多出個人來都不知道。
蕭初陽僵在那裡,哭笑不得。
呆了好一會,他歎了口氣,走過去將那個蠶蛹般的被子連裡面的人攬在懷裡,制住秋無意的掙扎,伸手將被子掀開一個角,露出他滿臉淚痕的憔悴容顏來。
秋無意呆呆注視了蕭初陽半晌,想要維持住平靜的表情,臉上的淚痕卻是怎麼擦也擦不去,只得扭過頭去不看他。
一整個晚上,蕭初陽便這樣抱著他,輕輕的講他自幼便失去的母親,小時候練武時的艱辛,父親對他的嚴厲和期許,初出江湖的茫然若失……
秋無意趴在他的胸口始終一聲不坑,蕭初陽卻感覺出胸前的衣襟濕了一大片。
四更時分,蕭初陽見秋無意趴著睡著了,替他換了床被子蓋好,輕手輕腳的退出房去。
此後兩人好像有了默契一般,誰也不提那晚之事。
時光荏苒,當時的少年現已成年。幾年的平靜光陰讓秋無意心性內斂,隱去了初時全身的稜角,就好像原先蒙塵的璞玉,如今漸漸的散發出柔和的光來。
十七歲時,他終於領悟了九回劍法。
十九歲時,他已名動江湖。
秋無意雖然一直沒有忘記當日的事,卻早以為再不會被提起。不料今日蕭初陽居然又舊事重提,藉著機會打趣他。
想起當時在他懷裡哭了一夜,秋無意如何能不臉紅?
蕭初陽看著秋無意飛紅一片的雙頰,不禁又笑倒在桌上,勉強道,「無意……很久未見你如此手足無措的樣子了,當真懷念的很。」
他忽然又歎了口氣,喃喃的道,「果然還是小時候比較有趣些。」
秋無意無奈道,「大哥,你學誰不好,為何去學鴻熙那廝說話?」
蕭初陽笑了,「那廝?鴻熙長你四歲,是你二哥。」
秋無意斟了一杯酒,悠悠道,「就算他長我四十歲,我也不認他是二哥。」
蕭初陽聞言無奈搖頭,想要歎氣,卻忍不住笑起來。
他這兩個兄弟可謂是江湖上一段奇談。
若說是對頭,偏偏對方有事時互相擔心的要命;若說是兄弟,偏偏這兩人在一起時互相看不慣的很。
這兩人唯一相同的地方,大概就是都認了自己做大哥罷。
蕭初陽心中滿是笑意,正要再說話,耳邊突然響起一長二短的急促警笛聲。
兩人的臉色頓時一整。
如此的警笛訊號只代表了一件事。煙雨樓中有大變故。
二人匆匆起身,即刻趕往議事堂。
※ ※ ※ ※
蕭初陽穩步走進議事堂時,只一眼便看到了一個人。
一個只剩下一半的人。
那人的臉上一片血肉模糊,已經看不出本來面目。他的左臂和右腿都已經失去,斷肢處還淋漓的滴著血。他的致命傷卻在腹部,一把刀深深的插在那裡。
廳堂內聚集人眾沉默的看著。
這裡的人都是身經百戰之人,所以他們都知道,只要這把刀一拔出來,那個人就必死無疑。
但即使那把刀不拔出來,他也只能多活上片刻而已。
蕭初陽本來已經認不出這個人的相貌來,但他認出了那個人的眼睛。
這個人是他本月前剛剛派出去的下屬。25歲便獲准行走江湖,唐門年輕一代的高手,「萬手千心」唐征。
他月前指派任務時,千挑萬選方選中了唐征,不僅是因為他武功高——在他所要指派的此項任務中,武功除了自保,別無它用。他所需要的,是無比謹慎和細心的人選。
而唐征是唐門新一代高手中,最為謹慎細心的人。
他每次出手前,都會事先推演數遍,一一排出可能的結果,再一一安排對策。他出手執行的任務,從未失敗過。更可怕的是,每次他都能全身而退,毫髮不傷。
唐征出道不過三年,加入武林同盟也不過兩年,但他已經是江浙一代武林同盟分壇的主管。
這樣的唐征,現在居然變成了血淋淋的半個人,直挺挺的躺在地上,隨時可能嚥下最後一口氣。
蕭初陽的心裡頓時一沉。是誰將他傷成這樣?
唐征的眼神已經有些渙散,但他看見了蕭初陽。於是他掙扎著起來要說話。
蕭初陽一步趕上去,抱住他猶在滴血的身體問道,「兇手是誰?」
唐征的喉嚨格格作響,卻是說不出話來。
蕭初陽暗運內力於掌,欲將真氣渡進他身體。就在此時,一直沉默站在堂口處的秋無意開口了。
他轉過頭去,對門外淡淡道,「不知是何方貴客?但請進來罷。」
廳堂之外突然傳來一陣清亮的大笑聲,一個聲音朗聲道,「無意公子果然好耳力!」
下一刻,議事堂的兩扇沉重的木門無聲無息的倒在地上,地面上一陣塵土飛揚。
堂中眾人臉色頓時大變!
以在場諸人的功力,若是僅僅將這兩扇木門擊倒,可謂是易如反掌。然而若將木門擊倒卻不發出聲音,卻是難上加難,需要用到內力的『吸』字訣,吸住門板緩緩倒下方可成功。
『發』本就比『吸』要容易的多。能將『吸』力運用到如此程度的,縱觀全天下也絕不多見。
來者顯然是個高手。
更要命的是,這顯然是個敵方的高手。
在飛揚的塵土中,來人一手背身後,一手輕搖著折扇,施施然走了進來。一襲淡黃色的衣衫,竟是連半點塵土都未沾上。
此人相貌脫俗,眉宇間顧盼神飛,擁有如此身手,居然是個年僅二十出頭的年輕人。
這個年輕人笑道,「蕭大盟主不必再白費力氣。這個人能撐到現在已經很不容易,若再要他說出話來,卻是難於登天了。」
蕭初陽緩緩站起身來,沉聲問道,「閣下何人?大駕光臨煙雨樓有何貴幹?」
來人輕笑了一聲,道,「在下向來鮮少走動江湖,區區薄名,不提也罷。至於此次在下為何大駕光臨煙雨樓這鬼地方嘛……」
煙雨樓眾均顯出忿色來,有個人忍不住走上一步,冷冷道,「何方鼠輩,竟然連名號也不敢亮出來麼?」
眾人望去,說話之人卻是無涯閣左近地帶的護衛統領,青城派的魯知永。
蕭初陽微皺了一下眉,擺擺手,令魯知永退下去。
來人卻絲毫不以為意,依舊笑道,「你們竟不想知我來此有何貴幹麼?也罷,既然這位仁兄這麼想知道在下的薄名,在下就告訴你們。陸淺羽,聽過麼?」
陸淺羽嘴裡說著,眼角卻是不露痕跡的瞟了眼秋無意的方向。
在場諸多樓眾不乏老江湖,眼中卻都露出訝然的神色來。他們的確沒有聽過這個名字。
秋無意見這陸淺羽不看別人,單單看了他一眼,心中忽然微微一動。
果然聽陸淺羽接下去道,「在下是蒼流教中的一個小角色,忝列教中護法右使之職。」
「蒼流教」三字一出,眾人齊齊動容。
待到他說出「右使」二字,眾人又是臉色一變。
蒼流教中除了教主,四大長老,下面便是護法左右二使。
這護法二使都是神秘得很,至今江湖上無人知曉任何一人之武功,姓名,甚至是男是女。
今日,這不請自來的年輕高手自稱是護法右使,卻不知為何來此尋釁滋事。
蕭初陽面色沉重。他知道唐征必是被蒼流教下的手。因為此次他指派給唐征的任務,正是與這蒼流教有關。
自兩位大派掌門和兩位世家家主橫死於煙雨樓之後,蕭初陽不惜代價,瞞天過海,硬生生封住了這一驚人消息。
之後,他苦思良久。
這四位宗師級人物都是一身夜行打扮,深夜潛入。
若是自行連袂而來,必然有所企圖。以四人身份之尊,定然不會讓門下子弟知曉他們的醜事。門眾發現掌門人物失蹤,也不會大肆聲張,免得仇家趁機尋仇,動搖門戶根基。如此對江湖卻是並無大礙。
蕭初陽所真正擔心的是這四人為人唆使,亦或被迫,來這煙雨樓送死。如此一來,即使自己鎖住消息,那幕後之人也定當知道此四人已不在人世。
此幕後之人目的何在?此四人分處大江南北,若單是為了報仇,不必如此大費周折將人聚在一處;若是其它緣由…
蕭初陽沉吟良久,他回想起那日峨嵋弟子與雷家弟子為掌門之死,幾乎兵戈相見之事。
他悚然而驚,一句可怕的話浮上心頭——
攪動江湖大亂,坐收漁人之利。
天下有此野心者不知凡幾;然而天下有此野心,又實具問鼎之勢者唯有一人——囊括諸多黑道高手於麾下的蒼流教之教主,卓起揚。
此事從頭至尾,莫非都出於蒼流教的策劃?
蕭初陽立刻暗自派出好手,負責大江南北各處探察之責。目前華山、峨嵋、雷家、薛家均群龍無首,易於攻破,蕭初陽對這四處尤為留心。
派遣唐征去華南地帶之前,他曾經叮囑過,一旦發現蒼流教有任何異動,不需和他們交手,只需最快時間內將消息報回總壇。不想以唐征的心計依然被蒼流教發覺,消息未至,陸淺羽已來。
蕭初陽暗自歎了一聲,隱隱知道華南的雷家和薛家已是凶多吉少。
只是他卻不知道,他的推論雖然不錯,對於中間環節卻是失之毫釐,謬以千里,和他想像中的完全不同。
關於此日之事,唐沐在《武林通史》中記道,「余曾親訪蕭初陽,得知其當日之所思所想。蕭亦有誤。蕭本出身白道世家,耳濡目染之下,不免高估魔教圖謀,低估四人私心。故影子見其人而知其為藏寶而來,蕭初陽不知。」
「蒼流教有秋無意而知曉一切。卓起揚早有問鼎江湖之意,如此一來趁機發難。」
「秋無意隨性所至,救人殺人,卻造得契機,引得一場武林浩劫。」
回想種種,唐沐對好友感慨道,「此事之重重內幕,實在是匪夷所思。蕭初陽中間環節推測有誤,卻能推導出正確結論,提前洞悉蒼流教之蠢動,更是一件匪夷所思之事。」
※ ※ ※ ※
眾人聽到來人報出『蒼流教護法右使』幾字,不由大驚。
蕭初陽的臉上平靜無波,「不知陸右使來此究竟何意?」
陸淺羽笑道,「代蒼流教下戰書。」說得竟然無比輕鬆。
蕭初陽靜默半晌,忽然歎道,「蒼流教是否已經滅了雷家、薛家,佔據浙贛一帶?」
此語一出,滿堂皆驚。
陸淺羽的臉上首次閃過驚異之色,深深看了眼蕭初陽,「果然不愧是初陽公子,能夠舉一反三,不錯不錯。」他朗聲笑道,「不止是這兩家,峨嵋也落入鄙教之手,唔,這幾日之內青城派也該打下來了。」
蕭初陽的臉色微變,沉聲問道,「那些門派的弟子呢?」
陸淺羽大笑道,「歸順我教者不殺,其餘的自然是都殺了!本來在下還想留下幾個薛家的人醫病,求了教主半日,將他們生擒至杭州。沒想到薛家那些頑固不化的老傢伙都一心求死,教主一怒之下讓他們得償所願,把薛家的人統統丟進錢塘江裡餵魚了。」
武林同盟中人俱是各大門派挑選出來的弟子,驚聞如此慘禍,各人俱是心下愴然。有些更是被滅掉門派中人,大恨之下,幾乎硬生生咬碎鋼牙,伸手各取武器,嘶聲道,「殺了這個賊子!」
眾人轟然回應,議事廳堂頓時一片刀劍出鞘之聲。
秋無意負手立在一邊,神色淡然的看著陸淺羽,既不出手殺他,也不開口助他。
這陸淺羽如此張狂,如果真的死在這裡,也是他自找的。
就在此時,蕭初陽卻冷冷道,「把武器都收起來!」
他轉身對著眾人,面色如罩寒霜,「我武林同盟報仇之法,竟是要圍攻這區區一人麼?」
盟眾被他冷肅的眼神一一掃過,不由得垂下頭去。
蕭初陽對陸潛羽冷然道,「你回去告訴卓教主,這戰書武林同盟接下了。無意,送他出去。」
陸淺羽朗聲大笑,拱手道,「初陽公子好氣度!果然不負盛名,在下領教了。」
他又看了眼秋無意,笑道,「有勞無意公子。」
秋無意頜首,也不說話,當前走出去。陸淺羽笑吟吟的跟在後面。
二人一路無言。走到門口處,秋無意停步欲回的時候,陸淺羽笑道,「唉,說是來送戰書的,卻差點又帶回去了。」
他當真從懷裡拿出一份精裱的帖子來,遞到秋無意手中。
秋無意見他的眼神有些奇異,不動聲色的接過來,果然觸手處塞過來個小紙團。
正待收起的時候,一股陰寒內力從陸淺羽手上延伸過來。
秋無意心裡冷笑一聲,運起內力相抗,一股柔和的內力從丹田處升起,堪堪與這冰寒之力勢均力敵。
陸淺羽忽然古怪的笑了笑,低聲道,「你竟未發覺我用的是教主的的獨門絕技冷月心法麼?」
秋無意輕輕一哂道,「冷月心法也是你能偷學的東西?」
陸淺羽的眼中浮起一絲嘲諷之色,「你以為如此高深的心法也能偷學到的麼?你為何不敢猜是教主他親自傳授於我?」
秋無意的內力倏然亂了。
一亂之下,內力此消彼長,陰寒之力大盛,秋無意勉強重新集起內力,卻還是吃了點小虧,退了一步。
陸淺羽卻收了手,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低低哼笑道,「我哪點不如你?」
他唰的打開折扇,瀟灑離去。
秋無意佇立原地,看了他的背影良久,淡淡一笑,轉身回煙雨樓。
陸淺羽此人張揚有餘,城府不足,難成大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