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大門派盤踞四方,雖然明裡不提,暗地卻是各自有著江湖默認的地盤。
就比如少林之於嵩山,又比如蕭家之於洛陽。
行走江湖之人,對於禮儀規矩尤為看重。若是路過某一大門戶的地盤,有空閒有機會,是必定要投帖拜山的。
若是行走到了四川境內,江湖中人第一個想起的,不是峨嵋,不是青城,卻是蜀中唐門。
唐門暗器,妙絕天下。
唐門之毒,震懾天下。
唐門素來家法嚴苛,族中子弟若是武功未及大成,或是心智欠缺縝密,決不會讓他出道武林。因此,有眾多唐門子弟,一輩子被困在蜀中,默默終老。卻也因此,越是年輕出道的唐門中人,越是可怕,往往只需一年半載便可名動江湖。
數百年來,唐門只出了一個例外。一個年方弱冠便已出道,卻始終未以武功聞達於世的人物——唐沐。
唐沐出身於唐門支系,年幼時便驚才絕艷,嶄露頭角,被諸多長輩矚目。唐沐自己也是勤練不輟,只求能早日走出蜀中。
只是沒有人知道,他急欲出道的目的,居然是為了要寫武林通史。
唐沐自幼酷愛讀歷代傳記,自十五歲起,他便立志要寫一部武林通史,道盡這江湖歷年來的興衰恩怨。歷時二十年,奔波四海訪人無數,終於寫成。其中搜集了眾多的機密資料,也解開了諸多懸而未決的謎團。
作為通史編撰之人,唐沐可謂是幸運。因為他身處之世,正是江湖大亂之時。
亂世出英雄。
沒有英雄的武林通史,還有什麼值得書寫?
唐沐一直很慶幸。
鄭遠行等四位白道高手喪命於煙雨樓中之日,是辛酉年二月十八。
寫到這一天的武林通史時,唐沐躑躅良久,方才下筆。
他寫道,「這一日發生之事本是眾多偶然。卓起揚於這一日下格殺令以試探秋無意,鄭遠行四人亦於這一日準備行劫持之舉。若秋無意遵令殺影子,或其二人未踏足四人密謀之樹林,甚至若秋無意服下那碗湯藥而遭劫持,本日之事定當重寫。然眾多偶然卻聚成必然,使得四人身死煙雨樓,這一日遂成為一場武林浩劫之起始。」
「關於蕭初陽對此事之應對,後人往往施以詬責,稱其延誤時機,在下看來卻是不然。若蕭初陽當時不隱瞞此事,以四人身份之尊,數月之內,正道中必已自行分崩離析,又何須蒼流教來襲?況且若非天意弄人,蕭初陽當時之舉定然能成功隱瞞天下,對武林確是有利無弊。可歎後人往往執果溯因,枉費蕭初陽一片苦心。」
寫道這裡,唐沐遲疑了片刻,又加了一句,
「卓起揚可謂一代梟雄,蕭初陽是當世英雄。然英雄與梟雄之間,只有一步之遙。」
※ ※ ※ ※
自秋無意重傷之後,精力大損。而他主管的內務事宜,卻是煩雜無比,最耗人心神。
偏偏有一日紀鴻熙在九宵閣歎了聲,「最近好無聊啊。」
然後他看見坐在床榻之上,埋首紙堆之中的秋無意抬起頭,對他笑了笑。
於是內務之中,那些最最煩雜的事宜,全部丟給了他紀大老闆。
全樓最閒的人,突然變成了全樓最忙的人。
二月十八日清晨,煙雨樓中各處警鈴大作。
紀鴻熙好夢正酣,冷不防被警鈴驚醒。
這煙雨樓樹大招風,每隔月餘旬日就會被人闖上一次,他倒也習慣了,抱怨了幾句,只待再會周公去。翻了個身,他猛地想起身上暫負的職責,這才勉強爬起來,心中卻是將秋無意罵了一百遍。
匆匆趕到出事地點,遠遠的看見幾個樓中護衛已經將屍體拖出來放在一邊,然後幾個人居然站在那裡原地發呆。
紀鴻熙心道,「這幾個小子,沒有人看著就躲在旁邊摸魚,虧了還都是名門正派出來的。我倒要看看是誰,定要扣光他們這個月的例錢。」悄悄走過去細看,卻見為首的是崆峒派的弟子楊建。
紀鴻熙不由一皺眉。此人向來老實,盡忠職守的很。如此異常,定然是出了事情。
楊建見了紀鴻熙,神色稍定,附耳過去悄聲說了幾句。
紀鴻熙臉色微變,蹲下身,揭起其中一個蒙面客的面巾只看了一眼,突然覺得頭大了一圈。
把四個人看完,他已經想昏過去了。
紀鴻熙突然跳起來問道,「幾個人來過這裡察看?」
楊建答道,「方纔來了二十幾個各派師兄弟,見敵……見來者已經氣絕,便只讓我們幾人處理。無意公子適才也趕來查驗過,讓我們不要走動,他去請蕭盟主來。」
紀鴻熙暗暗點頭。
正說的時候,耳邊傳來急速的衣袂破空之聲。眼前人影閃過,一個身穿湖色長衫的修長身影出現在眾人面前。蕭初陽到了。
秋無意跟在身後,依舊穿著他慣常的月白色衣衫。
往日那絲沉穩淡雅的笑意已經不見,此刻的蕭初陽,眉宇間隱隱含著一絲憂色。
他彎下身去,一個個揭起面巾看過去,神色越發凝重了。
沉思了半晌,蕭初陽站起身來,轉頭注意到秋無意發白的臉色,道,「無意,你也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秋無意點點頭。過來這一趟,陣眼早已被他改了回去。剛才檢察了一番,本應在死人身上的煙雨樓草圖也已經在他懷裡。他出來的兩個目的都已經達到,確實可以去睡了。
蕭初陽注目望去,六具屍身均已殘破不全,也不知道中了多少暗器刀劍。
他皺眉問道,「昨日不是十面埋伏之陣麼?怎麼會弄成這樣?」
楊建吶吶的說不出話來。
昨日的陣勢,就是他親手發動的。
所謂「敵不動,我不動」。十面埋伏,確實很少會置人於死地,除非闖陣之人在陣裡蠢動不休,觸發機關。
一名護衛注視著破碎的屍體,身體微微發抖起來,雙拳已經攢緊。
紀鴻熙盯了他一眼,突然暗叫一聲糟糕,他已想起這個護衛是誰來——-
什麼人都好,這人偏偏是雷家的直系子弟雷漠,算起來是雷賀文的子侄。
雷漠一生最服膺之人就是雷家家主,他的伯父,而今雷賀文卻死在他守衛的機關下,死狀淒慘無比。他如何能不恨?
雷漠聲音沙啞的道,「蕭盟主,這次必是鄭遠行那老匹夫誘使大伯進入這煙雨樓來,想要對大伯不利,卻不料連自己也搭了進去。」
蕭初陽和紀鴻熙同時一驚。
蕭初陽沉聲道,「茲事體大,無憑無據之下,切莫如此猜疑!」
雷漠愴然道,「無憑無據?蕭盟主若是早到一步就可發現,鄭遠行那廝的佩劍就紮在大伯的腹部!」
他冷冷笑了,「外面雖然不知,可是我雷家上下又有誰不知道鄭遠行那匹夫!當年他為了一個女人視大伯為眼中釘,這二十年來大伯雖然處處忍讓,但不知明處暗處和他較量了多少回!」
言語未畢,忽又聽到一聲冷笑。蕭初陽和紀鴻熙抬眼過去,心又向下沉了一分。
這五名護衛中,竟然也有峨嵋派的弟子。
冷笑之人正是峨嵋年輕一代的弟子,劉悟哲。
劉悟哲冷冷道,「鄭遠行的劍是插在雷賀文的腹部不錯,雷賀文的刀卻是砍在掌門師叔的腰上,你又如何解釋?」
雷漠也是冷笑道,「簡單的很,靜辰老尼是幫兇,伯父自是要還擊,那薛穆言定然是帶路的。哼,都是一丘之貉!」
劉悟哲大怒,唰的拔劍。氣氛登時劍拔弩張起來。
長劍尚未出鞘,一隻手忽然按住了劍柄。劉悟哲的劍居然再也拔不動一分。
蕭初陽臉色肅然,「都住手!」
劉悟哲看看蕭初陽,又狠狠瞪了眼雷漠,忿然收手。
雷漠冷笑著欲譏諷兩句,眼角里看見蕭初陽面色轉冷,神情凜然,隱隱顯出不怒而威的氣勢來,與平素見慣的溫和儒雅之色大有不同,心頭咯登一下,諷刺之語終究沒說出來。
他退了幾步,道,「蕭盟主,屬下雖歸同盟麾下,但也是雷家的人。如今出此變故,屬下要告假一月回家一趟。」
那邊的劉悟哲接著道,「屬下也要告假一趟。」
蕭初陽思忖片刻,忽然輕歎了一聲,向其它三名護衛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們是崆峒的弟子楊建,武當的俗家弟子孫醒和點蒼的弟子朱暉彥罷?」
三名護衛聞言有點詫異,卻都點頭稱是。
蕭初陽低聲道,「對不起各位了。」
微曦的天色籠罩下,倏然閃過一道炫目的光芒。洛陽蕭家名震武林的絕技,「驚鴻一劍」已經出手。
疾如奔雷,迅如閃電的一劍。
蕭初陽是公認的武學奇葩,其在劍術上的造詣已超過乃父蕭勁蕭大俠。
紀鴻熙眼睜睜的看著蕭初陽的劍在瞬間閃爍了五次。然後面前的五名護衛緩緩倒了下去。
他沒有攔。蕭初陽的出手,江湖中很少有人攔的住。
更何況他對此根本毫無準備。
看著倒在地上的楊建,紀鴻熙有點發楞。
昨夜他還和楊建喝了一罈酒,聽楊建半醉的時候提起他是如何的喜歡家鄉的青梅竹馬。他還記得楊建醉眼朦朧的對著整桌的人大吼,「我今年就回去娶她!」
現在他已經成為一具屍體,躺在冰冷的地上。
紀鴻熙轉過身來,對蕭初陽怒喝道,「你這是做什麼!」
下句怒罵已經在口中,卻一下子梗住了。
他看見了蕭初陽的手。
他們結識已經許久。在紀鴻熙的記憶中,蕭初陽的手一直是沉穩鎮定的。
即使在最慘烈的戰鬥中,即使身受數劍,血流了一地,蕭初陽卻還是淡淡笑著,互相攙扶著,用他穩定的手執著風華劍,斬出一片生天。
而現在,蕭初陽的手卻有些顫抖。
執著劍柄的手指關節已經捏到發白,卻仍是止不住的顫抖著。
紀鴻熙已到嘴邊的話再也說不出去。
他也知道,若是這五人中任何一個將今日之事洩漏出隻言片語,江湖上就會是一片猜忌復仇、腥風血雨,白道諸派的分崩離析指日可待。
武林同盟所轄人眾雖然都是自各大門派中挑選而來,由同盟指派任務,但白道門派同時均各自為政。因此,與其說同盟是統領白道人眾,倒不如說統合協調各大門派的場所。
雖然如此,但武林同盟畢竟是關係白道興衰之同盟。
蕭初陽畢竟是武林同盟盟主。
一舉一動,皆牽動武林。
一憂一思,皆掛懷武林。
他今年也只有二十九歲,但他身上的擔子,始終比別人要沉重的多。
紀鴻熙揉著眉頭,過去拍了拍蕭初陽的肩,「大哥,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蕭初陽什麼也沒有說就走了。
對於生死兄弟,他還用說什麼?
紀鴻熙望著一地的屍體,重重的歎了口氣,將他們全部堆在一起。
無論黑道白道,何門何派,死了還不都是一樣?
他喃喃的祝道,「塵歸塵,土歸土,祝你們早登西天極樂,莫要再回來惹事了。」
正欲點火,卻看見楊建那猶自大睜的眼,心中不免有點惻然,伸手將他的眼皮合上,歎道,「楊兄弟,你又何必非要踏身江湖?五湖四海的做生意不是比這刀頭舔血的日子要有趣的多?唉,來世莫要做這江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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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八之禍,最先殃及的便是這五位煙雨樓護衛。
他們實在是死的不值。
若是他們天上有知,那些致命的猜測均是源於誤會,不知是該大笑還是大哭。
誤會產生的最直接緣由,自然是為何四位白道高手會互相劍戟加身。
唐沐在《武林通史》中寫道,「所謂當局者迷,關心則亂。親見此情景之人,縱使萬般猜測,也定然想不到其中根本毫無陰謀。只因四人於生死攸關之際,徒然亂舞刀劍防身而已,兼陣勢所迷之下,又哪裡得知有人近在咫尺!陰謀之說,大謬也。」
※ ※ ※ ※
蕭初陽以手枕頭,靜靜臥在鍾山近郊的紫霞湖畔。
湖水澄清無比,映出湖邊垂柳,天上浮雲。偶爾一陣微風吹來,吹皺一池春水,卻也無人理會。
蕭初陽的心裡很亂。
他想起了幾年前。那時他還不是武林同盟盟主,只是個普普通通的無名小卒。
後來他認識了紀鴻熙,再後來秋無意也出道,三個人一起闖蕩江湖,風裡來雨裡去,隨性所至,雖然艱苦,卻又多麼酣暢快意!
而後他們成名了。
在一個除夕夜,他突然被蕭家告知,早在十年前,他就被內定為下任盟主人選。如今幾年的江湖歷練已經證明他足以堪當大任。為了蕭家名聲,他不可以推辭。
看著父親期待的眼神,他還是點頭了。
然後他通過了九重試練,在眾多武林泰斗面前接過了同盟令,立下誓願。
他當時的誓願是,「願江湖從此少紛爭。」
同為見證的少林方丈慧苦大師聞言時,卻是微微歎了一口氣。
第二天,慧苦大師夤夜來訪,二人長談了一夜。
蕭初陽還記得慧苦大師的話語,「江湖之事,盤根錯節。若要消弭紛爭,卻是說易行難。施主宅心仁厚,實在是武林之福,只是……唉,今日因,明日果,施主當知世上本沒有絕對之事,若是身處兩難,蕭施主當如何是好?」
蕭初陽思忖良久,方道,「行事但求無愧於心。」
慧苦肅容問道,「心何在?」
蕭初陽答道,「心在武林蒼生。」
慧苦大笑而起,道,「善哉善哉。」竟自飄然去了。
蕭初陽苦笑著坐起來。慧苦大師說的不錯,當真是說易行難!
他終究還是要回煙雨樓去。今日之事大為詭異,莫非背後有什麼暗濤?他要仔細查核一下最近的江湖動態,研究對策。
看著周圍寧靜祥和的景致,蕭初陽的心底泛起一絲深深的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