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一個最美的你 第六章
    自從去過羅家之後,這一個星期以來,我的心神一百不寧。唐菱和小倩的影像不斷地重複交疊在我的腦海,這兩個女人帶給我同樣程度的困擾。

    每當我閉上眼睛,耳際便會縈繞著小倩那哀切的請求,「請讓我愛你,好嗎?」

    與這句話同時浮現眼前的,卻是唐菱的身影。

    請讓我愛你,好嗎?

    不!不好!我的愛對她而言,就猶如毒蛇猛獸般可怕,我不能愛她,絕不能!

    我頹然地將臉埋在掌中,滿腔的積鬱化作一聲長歎,自我的靈魂深處逸吐而出。

    「你怎麼啦?」一個無比溫柔的聲音暮然在我耳邊響起。

    我抬起臉來,看見唐菱那張絕美的臉龐,就在我眼前。

    「沒什麼。」我搖頭,勉強笑了笑,「要畫你的像,實在太難了。」

    此刻我正坐在她的辦公室裡,和她討論繪像的事情。

    「為什麼呢?」她笑問:「難在哪裡?」

    我凝視著她,控制不住自己紊亂的心緒,竟發出了不該發出的讚美,「因為你太美、太美了!美得使我不知該如何下筆。」

    她的身子微微一震,臉上很快地染上一抹紅暈。她垂下了眼瞼,濃密的睫毛蓋住了她那對烏黑的眸子。

    我出神地望著她,驚異而貪婪地注硯著她。她含羞的模樣是如此地迷人嬌美,她的美,永不令人厭倦。

    我的眼光沒有放過她每一根神經的震顫,我用全部的心靈去體會她的每一個心跳、每一個呼吸所透露出來的訊息。

    唐菱,她因我的話而紅了臉!唐菱,她的心裡有我!

    她瞼上的紅暈逐漸褪去,當她再度揚起睫毛時,目光已變得深沉難測,那美好的嘴唇微向上彎,浮現一抹淒楚的笑容,「振剛,你真傻!」她的聲音幽柔如夢,輕喃如深夜的低語。

    我傻?我為什麼傻?

    「唐菱!」我暮然激動了起來,「我不傻,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你傻!」她輕輕地說,「我不美,一點也不美。你現在所看到的,是我的外表、現在。對於我的過去,你完全不瞭解,我……」

    她深沉的目光,逐漸變得朦朧哀傷。她望著前方,似乎沉浸在一個遙遠的回憶裡,憶是一潭漆黑的湖水,自心靈的最深處向她包圍急湧而來。

    「唐菱!」我不知打哪兒來勇氣,竟握住了她纖柔的手,「我不需要瞭解你的過去只要知道你是唐菱就夠了。在我的心目中,你永遠是這樣地美好,沒有人可以與你比擬也沒有人!」

    「不!」她抽出被我緊握的手,淚水盈眶,「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了我的過去,你就會發現,我完全不是你所想像的那樣美好。」

    「喔,唐菱!」我的心暮然一陣經鑾,「不要哭,不管你有著什麼樣的過去,一點也不會影響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過去的已經過去,我相信只要認識你的人,絕對沒有人會計較你的過去。」

    我望著她,感到全身熱血沸騰。她的模樣是如此地楚楚動人,惹人愛憐,我多麼想擁她人懷,用我滿腔的柔情,撫平她的創傷,吻干她的淚水。但是我不能,只因為她是另一個男人的妻子!

    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壓抑著心中那股強大、想要擁抱她的慾望。我是如此地靠近她,卻又不能碰觸她,我們倆之間存在著一道良心與道德的鴻溝,就像我和小倩之間,橫越著十四年的時間距離一般難以跨越。

    我的胸腔因滿漲的激情而隱隱發痛,我的雙手因為過度緊握,而泛白髮麻。我所深愛的女人,在我的面前哀傷哭泣,我卻不能給予她任何的安慰!

    她抬起眼來,眼中泛現著光彩,「謝謝你,振剛,你是個好人,就像漢欽一樣。」

    我們彼此深深地注視著,在她的眼裡,我看到了感激,也看到了難以訴說的柔情。那小小的瞳孔裡,反映著我小小的縮影。從沒有一刻,我感覺和她如此地貼近,近得可以聽見她心底的那個小小的聲音,正在輕輕地呼喚:振剛!振剛!振剛……!

    「唐菱!」我回應她。

    叩!叩!叩!門上突然傳來幾下輕響。

    唐菱和我同時一震,猛然自一個虛幻迷離的夢境中醒來。

    她迅速地眨眨眼睛,拭乾臉上的淚痕,作個深長的呼吸,很快地恢復了冷靜,「請進!」她說。

    進來的人,出乎我意料之外的,竟是小倩。

    她的手裡拿著一幅畫,臉上帶著純真的笑容,「趙大哥,我到教室去找你,他們說你到這兒來了。」她的目光隨即落在唐菱身上,臉上的笑容為之一凝,她那敏銳的神經必是感覺到了什麼,「我沒有打擾到你們吧?」她望著我說。

    「沒有。」我不自在地笑了笑,說:「小倩,你找我有事?」

    這一個星期以來,她只和我通過幾次電話,關於上次在羅家的不愉快,她似乎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了。

    「沒事就不能找你嗎?」她的眼光再度飄向唐菱,聲音裡有股酸溜溜的味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捺著性子問:「是不是又有什麼繪畫上的問題要來問我?」

    「你忘了嗎?」她以埋怨的口吻說:「我為你畫的那幅畫。」

    「哦!你已經大功告成了?」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她拿在手裡的,就是那幅「中年男子的寂寞」。

    「是啊!」她說:「今天我特地把它送來給你,順便要跟你商量一件事。」

    「什麼事?」我問。

    她看了看唐菱,顯然不願意在她面前透露,便說:「我們一起去吃飯,我再慢慢告訴你。」

    我望向唐菱,她立即說:「你們先走吧,我還要留下來加班呢!」

    她的眼襄盛滿了溫和與鼓勵的笑容,笑容的背後,隱藏了一絲難以察覺的無奈和辛酸。

    「走吧,趙大哥!」小倩拉著我往外走。

    十分鐘之後,我們坐在距離基金會不遠的一家西餐廳裡。

    小倩將畫交在我手裡,眼裡閃著笑意,戲謔地說:「送給你,寂寞的中年男子!」

    我佯慎地看了她一眼,嘴角卻不自禁地掛著無奈的微笑,「小倩,你是個調皮的小鬼靈精。」

    我揭開畫上包著的白紙,「中年男子的寂寞」已經被小心地裱在一個精緻的木製畫框裡。或許是由於心情的關係,那佇立在海灘上的人影,如今看來,顯得更加地落寞,更加地淒涼。

    「怎麼樣?趙大哥。」小倩興致勃勃地問。

    「哦,很好。」我點頭說。

    「你就只給我兩個字的評語嗎?」她揚起眉毛,似笑非笑地望著我。

    我將手裡的畫放在桌上,換了一種說法,「非常好。」

    小倩掩著嘴笑了起來,「接下來你是不是要說-非常非常好-?這算什麼評語,簡直是敷衍嘛!」

    「我沒有敷衍你,真的非常好。」我誠摯地說:「小倩,再一次謝謝你。」

    「謝什麼!」她垂下眼瞼,幽幽地說:「你明知道我要的不是你的感謝。」

    我不願再提起這樣令人心煩意慌的話題,於是按著問:「小倩,你剛才說要和我商量什麼事情?」

    她抬起臉來,聲音裡帶著幾分凝重,「我爸想帶我出國去玩。」

    「哦?」我有點訝異,「去哪裡?」

    「英國。」她說,「我在英國有個堂叔,小時候爸爸曾經帶我去過一次,自從他的腿受傷之後,我們兩家就難得見面,只能維持書信往來。前兩天,堂叔為了封信來,說他兒子要結婚了,爸決定要去參加婚禮。」

    我不禁蹙起了眉頭,「你父親的身體,適合這樣的長途旅行嗎?」我的眼前浮現他坐輪椅的身影。

    「我也很擔心。」小情說:「他最近時常鬧腿疼。」

    「腿疼?」我的眉頭蹙得更緊了,「他時常這樣嗎?」

    小倩輕輕的歎息,「自從他發生車禍之後,就時常這樣,只是最近疼得比較厲害。醫生說,這是當年車禍的後遺症。」她怨慎地說:「這一切都要怪唐菱,若不是因為她,我爸也不會變成這樣。」

    我關心地問:「難道你父親當年會發生車禍是因為她?」

    「不錯,就是因為她。」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趙大哥,」小倩搖搖頭,說:「我不想談這個問題,只要一想起這件事,我就忍不住要恨唐菱。但是,我很清楚,事情吧經發生,再怎麼恨她怪她,也是無濟於事。為了讓我少恨她一點,你就別再問了吧!」

    「好,我們不談這個問題。」我改變話題,「既然你父親身體不舒服,恐怕不適合出國吧!」

    「但是他認為只要帶著老陳同行,應該沒有問題。他說他們堂兄弟已經好幾年沒有見面了,正好趁這個機會去探望他們。而我也一直很想再去英國玩,所以爸打算帶我同行,既可以照顧他,又可以完成我的心願。」

    我沉吟著,「如果他的身體真經得起這樣的勞累,倒也沒什麼不妥。」

    「但是我卻有點猶豫。」小情說。

    「為什麼?」

    她緊緊地注視著我,「我不想離開你。」

    我微微一愣,沒料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小倩,」我搖著頭說,「你還年輕,不應該這樣執著。你應該到處去看看、去玩玩,出國旅遊是增長見聞、開闊胸襟的好機會,你不應該放棄。況且,你父親一個人到那麼遠的地方去,的確需要有人跟隨照顧,你是最適當的人選。」

    「唐菱也可以。」她的眉頭微蹙,神情苦惱。

    「唐菱怎麼說?」我問,「她對這件事的看法如何?」

    「她還不知道這件事。」小倩說,「我爸爸說她最近要忙基金會的事,他不想讓她陪他去。」

    「既然如此,你就更應該陪他去。」我說。

    「趙大哥,你好自私。」她突然噘起了嘴,埋怨地說。

    「這話怎麼說?」我愣住了。

    「你想趕我走,你不想見到我,所以希望我到英國去。」她委屈地望著我。

    我委婉地說:「小倩,我鼓勵你去,並不是因為我不想見到你,而是希望你能夠在陌生的環境中,讓自己的心情沉澱下來,或許你會發現,你對我又有另一種全新的感覺。你會發現,你並不是那麼地需要我,因為世界是這麼地遼闊,人生還有許多值得追求的東西。在你這樣的年紀,感情應該只是點綴,而不是全部。」

    「不!」她嚴肅而鄭重地說,「趙大哥,你錯了,對於其他的年輕人而言,感情或許只是點綴,但是對我來說,感情卻是我生命的全部。請你相信我,我對你的感情,既不是衝動,也不是年輕的幻想,更不會因為時間或空間的改變而改變。」

    我不得不承認,她這份固執的深情,深深地令我感動。我望著她年輕的臉龐,那原該神采飛揚的眼神,如今卻沉鬱而黯淡;那應該發出愉悅笑聲的嘴唇,如今卻蒼白緊抿。

    「唉!」我忍不住歎息了,「小倩,你為什麼這麼死心眼?」

    「我就是這麼死心眼,這就是我。」它的眼中閃現熱切的光芒,「我就是認定了你,我尋找了十九年,終於找到了你,這輩子,你是我的唯一。」

    她的執著再度令我心驚,這樣濃烈的感情,更令我難以承受,「小倩,你不該自尋煩惱。」我硬著心腸說。

    「趙大哥,你好狠心!」她哀切地凝視著我,「你從來不肯給我一點希望,你看我這麼痛苦,卻連一句安慰的話也捨不得說。我真該恨你,你是個鐵石心腸的人。」

    「小倩,去吧!」我藏住心中的感動和不忍,表現得更加鐵石心腸。「跟你父親到英國去,你一定會有新的收穫。」

    「是的,我會有新的收穫。」她怨慎地說,「那就是對你滿心的思念,以及更強烈的愛戀。遙遠的空間距離只會增加我對你的感情,你知道嗎?」

    我愣住了,半晌說不出話來。

    她的神情十分認真,兩道濃眉緊蹙。如果事實果真是如此,這世上還有什麼方法,可以消除她對我的執著呢?

    「可是我答應過你,要聽你的話。」她又說,「如果你真的希望我去,我就去。」

    「你不需要如此。」我連忙說,「你就是你,你應該有自己獨立的思想,如果你不想去……」

    「不,我要去。」她的臉上叉出現我所熟悉的執拗神情。「我知道你希望我去,我就去。但是我希望你能夠答應我一個請求。」

    我的表情一定凝重到了極點,「小倩,我不能答應你任何請求。」

    「難道你就不能先聽聽是什麼事情,再拒絕我嗎?」她陰鬱地盯視著我。

    我暗暗地歎了口氣,無奈地問:「什麼事情?」

    「我要你等我,等我滿二十歲。在這之前,請你不要愛上別人,好嗎?」她的聲音轉為輕柔,陰鬱也化成了一股淡淡的憂傷。

    「為什麼?」我覺得心頭的負擔更重了。

    「因為,」她擠出一絲苦澀的笑容,「如果在我二十歲以前,我還不能讓你愛上我,這輩子大概就永遠沒有希望了。到那時候,我只能放棄。」

    「這……」我為難地回答,「這太荒謬了!」

    我怎麼答應她?在我的心裡,明明有個唐菱,我如何草率而貿然地答應她?

    「你不答應?」她受傷了,無法自制地提高了音量,「連這點小小的希望,你也不給我?才不過短短幾個月的時間,你都不願意等待?趙大哥,你好狠心!」

    淚水迅速地湧上了她的眼眶,很快地,兩串晶瑩的淚珠自她的臉頰滑落,滴在白色的桌布上。

    「小倩!」我慌了手腳,「別哭!我不答應你,是因為我不願敷衍你。難道你要的不是真心,而是一個敷衍的答案嗎?」

    「我寧願你敷衍我。」她抽噎著說,「你好殘酷!為什麼寧可看我痛苦,也不願讓我保留希望?你就不能說說謊,讓我好過一些嗎?」

    我並非真的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看到她傷心欲絕的模樣,聽見她淒淒切切的哭聲,我的心也不由地湧起一陣酸酸澀澀的情緒。

    她不過是個孩子,在地那顆年輕的、敏感的心中,藏著一份單純真摯的熱情,她將這份熱情毫不保留、絕不隱瞞地全部傾注在我身上,她沒有考慮過自己可能受到的傷害,在她的想像中,愛與被愛就是一件如此簡單的事。十四年的歲月在我的心中,形成了一道不可跨越的鴻溝,但是對於她而言,卻並非阻礙。

    「小倩,別哭!」我掏出一條乾淨手帕,擦乾她的眼淚。「都這麼大的人了,還動不動就哭,不怕別人笑話嗎?你看,已經有人在看你了。」

    「有什麼好看的!」她沒好氣地說,「我想哭就哭,誰也管不著。」

    「你不是答應了,要聽我的話嗎?」我溫和地勸哄著,「現在把你的眼淚擦乾,我們吃過飯後。一起去看場電影,或者你想去哪裡玩,我陪你去,好不好?」

    她陡然抬起頭,晶亮的眼睛裡泛射出異樣的喜悅的光彩。「你說的是真的?你沒哄我?」

    「當然是真的。」我笑著拍拍她的手背,「我幾時哄過你!」

    「喲呼!太棒了!」她立刻轉憂為喜,低低地歡呼了一聲。「我就知道你不是鐵石心腸的人。」她三兩下就把臉上的眼淚擦乾,將手帕還給我,笑盈盈地說:「我不想看電影,也不想吃飯,我只要你陪我散散步,就已經很心滿意足了。」

    「你想去哪裡散步?」我問。

    「哪兒都可以。」她甜甜笑著,「只要有你在的地方,就算是馬路邊的紅磚道上,我也覺得像是天堂一樣。」

    她的話再度令我感動,我的心不禁為之側然。她這份單純的依戀和快樂,使我覺得更加愧疚。

    「你不能不吃飯,我不准你空著肚子到處跑。」我以長者的口吻說,「等我們吃過飯後,我再帶你去走走。」

    「好嘛!」她嘟著嘴,不情不願地說:「聽你的就是了。」

    「你想吃點什麼?」我舉起手,打算招呼侍者,「我叫他們拿菜單給你看。」

    「我今天不想吃西餐。」她很快地說。

    「不想吃西餐?」我問:「那你想吃什麼?川菜?蒙古烤肉?麻辣火鍋?隨你挑,我奉陪。」

    「我想吃……」她睜著兩個大眼睛,骨碌碌地轉了兩圈,「我想吃路邊攤,我們到士林去,好不好?」

    我微微一愣,「路邊攤?」

    「是啊!」她興致勃勃地說:「我想吃蚵仔煎、炒米粉、當歸鴨,還有愛玉粉圍冰,今天晚上我要大吃一頓。」

    我不禁失笑了。「你吃得了這麼多東西嗎?」

    「吃得下!」她笑嘻嘻地望著我,「只要有你陪在我身邊,我什麼都吃得下。」

    我的心又是一動,一聲長長的歎息再度悄悄地在心中響起。這孩子,她為什麼這麼死心「好!」我站起身,說:「我們走吧!」

    她高高興與地跟著我走出西餐廳,生進車子裡。

    「趙大哥,」她關上車門,轉頭凝視著我的側臉,溫柔的聲音中有著前所未有的感激,「謝謝你今天晚上願意陪我。」她忽然揍過身子,迅速地在我臉頰上親了一下,「我愛你!」

    我驚訝地轉臉看她,正好迎上她那對含情脈脈的眼睛,眼裡流轉著萬千柔情,在黑暗的車廂中晶亮如夜空中閃爍的星星。

    我的心暮然一震,她那強烈的、不顧一切的、急欲焚燒的熱情,再度令我心悸不安。她的早熟、她的感情,和她的年齡不成比例。我深深知道,在她那雙晶亮的眼睛底下,正洶湧著驚人的波濤,她滿腔的熱情正隱隱沸騰,那驚人的波濤一旦一破堤而出,必將-濫成漫天的巨浪,將我淹沒。

    我急忙別開視線,發動引擎,並以冷靜的聲調說:「小倩,別忘了繫上安全帶。」

    她仍然凝視著我,好半晌,才聽見她出幽的歎息聲,「你果然是個鐵石心腸的人。」她輕輕地說,聲音裡有著明顯的失望和落寞。

    我以冷漠的表情回應她的熱情,我知道在這樣危險的時刻裡,只有堅硬起心腸,才是最安全的做法。

    我踩下油門,將車子迅速滑人滿街燦爛的燈海之中。

    中秋節過後,冬天的氣息便一天比一天濃厚了,每下過一陣雨,天氣就更涼一些。秋天的斜風細雨,總是帶著一股蕭索冷清的意味,輕易地勾動人內心深處莫名的愁緒。我的心情一天比一天低落,面對著空白的畫紙,聽著窗外晰瀝瀝的雨聲,我逐漸陷入了一種難解的、紛亂的情緒中,而無法自拔。

    我不知道我這樣坐在畫架前,究竟有多久了,只知道當我自沉思中抬起頭來時,窗外約雨聲不知何時已經停歇了。這煩人的雨整整下了五天五夜,現在總算停止了。

    我頹然地放下畫筆。離開書架,走到櫥櫃旁,為自己倒了一杯酒,走到窗前,凝望著窗外的景色。

    我不常喝酒,也不喜歡喝酒,但是心情不好的時候例外。就像現在,現在的天氣、現在的心情、現在的我,最適合飲酒;如果能夠喝醉,或許我就能夠好好地睡一覺。我已經有將近一個星期的時間,沒有好好地睡過覺。我患著嚴重的失眠症,總是在半夜裡醒過來,在黑暗中瞪著天花板,直到東方發白。

    我試過各種方法,就是無法使自己安然入睡。我迷失了,迷失在兩湖深不見底的黑潭之中,即將溺斃。每當我閉上雙眼,唐菱的臉龐便不斷地浮現在我眼前,揮之不去。我清楚地看見她的眼睛,是那樣的憂鬱、哀傷:她的啜泣,依然縈繞在我的耳際:她曾流過的淚水,深深灼痛了我的心。

    她為什麼流淚?她有著什麼樣令她傷心的過去?

    我並不在乎她的過去,她永遠都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唐菱!

    我是如此地想念她,我的每一根神經、每一個細胞,都因為這份強烈的、磨人的相思,而不時地隱隱作疼。我咬著牙,克制著自己不去找她,不打電話給她。我發了誓,寧願獨自忍受這份錐心的痛苦,也不帶給她困擾。

    我再度躲著她,就連工作上必須的接觸,我都避掉了。我不再和她面對面討論學生的情況,而改用書面報告:我把報告和學生的圖畫作業交給張凱文,麻煩他代為轉達。

    我不是聖人,我已經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她,我越來越害怕自己,怕自己會做出無可救藥的事情。我清楚地感覺到,那份積蓄在體內的感情,一天比一天濃烈,我像是一座蠢蠢欲動的火山,隨時可能爆發,噴出漫天的熔漿,燒燬自己和唐菱。

    我一刻也沒有忘記,唐菱是羅漢欽的妻子。我看得出來,那個坐輪椅的男人,比我更需要她。他已是日暮西山,垂垂老矣,唐菱是他人生道路上最後的伴侶,他需要她的安慰,需要她的照顧,遠勝過我千萬倍。我已經傷害了小倩,絕不能再傷害他。如果我使他失去了唐菱,我的良心將永遠不會放過我。為了避免那樣可怕的後果,我寧願一個人躲在自己的殼裡,細細地咀嚼品嚐這份苦澀的戀情。

    青翠的遠山,在蒼茫的氤氳中,只剩一個個朦朦朧朧的輪廓,彷彿被雨給洗得褪了色。

    原本陰沉沉的天空,如今卻奇跡似地開了臉,厚重的雲層緩緩地飄移,逐漸地變淡變薄,露出了一小塊藍天。

    我輕啜一口酒,出神地望著街道上熙來攘往的車輛和行人。這世上的人這樣多,為什麼我竟曾遇見唐菱?如果沒有小倩,我和唐菱可能永遠沒有機會見面。那樣一來,或許反倒是一種幸運。

    為什麼人告總有諸多糾纏,受與被愛永遠難得圓滿?我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女人,卻又背負著一個年輕女孩的感情的債。是的,我欠了小倩,但是這份虧欠,我卻永遠無法償還。

    我在等待,等待時間為我沖淡小倩心中的夢幻愛情。到如今,我仍然堅信,她對我的依戀,將會隨著成長而消失。

    我啜了一口酒,又一口,最後一仰頭。一飲而盡。酒精很快地在我的體內發揮了作用,它稍稍麻木了我的神經,錐心的刺痛似乎已不再那麼尖銳。

    我走向櫥櫃,又倒了第二杯酒。當我舉起酒杯,杯緣剛剛碰觸到嘴唇的時候,電話鈴聲適時地響了起來。

    我厭惡地皺了皺眉頭,這個時候會是誰打電話給我?畫廊的老闆?張凱文?還是小倩?

    不可能是小倩,她已經在一個星期前,隨著羅漢欽到英國去了。自從她去了英國,每兩天便寄一張明信片給我,卻從來沒有打過電話。

    我任由鈴聲繼續響著,並不打算去接。現在的我,沒有心情和任何人說話,不管是誰打來的,就讓他落空吧!

    我再度舉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酒,等待著鈴聲止歇。但是刺耳的鈴聲仍然不斷地響著,帶著一種固執的堅持,催促著我去接電話。

    我再也受不了這種干擾,於是煩躁地放下酒杯,走向客廳。

    「喂!」我拿起話筒,粗魯而低沉地說著。

    「我知道你在家。」是唐菱的聲音,「為什麼不接電話?」

    「是你!」我驚喜地坐正了身子,所有的沮喪和悒鬱在剎那間全都消失無蹤,「唐菱,我不知道是你,你怎麼知道我在家?」

    「只是一種感覺,說不上來為什麼。」她幽幽長長地歎了一聲,輕輕地說:「你在躲著我。」

    我突然覺得呼吸急促,胸中灼熱,有如火燒一般。她的歎息將我滿腔的思念化成了滾燙的熔漿,灼傷了我的五臟六俯。

    「是的,我在躲你。」我沙啞著聲音說:「你知道為了什麼。」

    電話那頭,是長長的靜默。半晌,我又聽到一聲深沉的歎息,按著她說:「我想見你。

    有一件事想跟你談談。」

    「什麼事?」我以強大的理智克制住如萬馬奔騰般的感情。

    「這件事和小倩有關。」她說。

    「小倩?」我急忙問,「莫非她在英國出了什麼事嗎?」

    「不,她很好。」她說,「昨天晚上我接到漢欽打回來的電話,他說他們一切都好,如果沒有意外的話,大約半個月後就會回來。」

    「唷,沒事就好。」我不禁大大-了口氣。

    「你什麼時候有空?」她問。

    「現在。」我的渴望終於戰勝了我的理智,「我馬上過去見你。你在哪裡?辦公室?」

    「你忘了嗎?」她說,「今天是星期天,我在家裡。」

    「好,你等我。」

    她簡單地回答:「我等你。」

    我掛斷電話,整顆心完全被喜悅所漲滿,變成了一個氫氣球,輕飄飄地朝雲端深處飛去。我吹著口哨,飛快地換著衣服。我迫不及待地想見到她,恨不得長了翅膀,立刻就能飛到她身邊去。

    唐菱!唐菱!我的每個細胞都在狂喊她的名字,我再也受不了這樣的煎熬,我要去見她,哪怕只有一眼也好,只有老天爺知道,我是多麼地想念她。

    唐菱!唐菱……我帶著一份不可遏止的渴望,向著她的方向飛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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