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駕著車子,衝破了理智的防線,風馳電掣地爬上山坡,遠遠地望見那棟乳白色的建築物時。我的心暮然加快了速度,喜悅更加滿溢,但是矛盾的情緒也隨之而起。
唐菱,她就在那棟屋子裡,我離她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我奔向我全部感情寄托的所在,但也同時奔向了一個不可預料的、可怕的境地裡,我的心中突然湧起一陣強烈的不安,我該怎麼辦了理智和感情在我的心中,做著瘋狂的戰鬥,我該怎麼辦?當我看到了她,接近她伸手可及的距離時,我還能繼續保持理智嗎?
山坡上白色的芒花,經過達日來雨水的沖刷,似乎變得枯黃黯淡了。深秋的寒意,染紅了小徑上的楓香樹,樹下堆滿了枯乾的落葉,遠遠望夫,另有一種殘缺蕭素的美。
我很快到達了那棟小洋房前,下了車,大步地走近大門,深吸一口氣,企圖抑止狂烈的心跳。唐菱,我日夜想念的唐菱,就要出現在我眼前,成為一個真實的實體,而不再是虛幻的影子。
我帶著痛苦和喜悅的複雜心情,按下了門鈴。
唐菱很快地來開了門,當地出現在門口的時候,我的眼睛為之一亮。她穿著一件藍紫色的衣棠,像是旗袍,又像是洋裝,或者應該說是改良式的現代旗袍吧!這件衣服長度過膝,有著寬寬的袖管、緊窄的領口。合宜的剪裁,更加襯托出她美好的曲線;美麗的顏色,使她的皮膚顯得更加白哲。
今天的她。一反常態地將一頭長髮放下來,那烏亮的髮絲,被瀉如水,幾達腰部。風一吹,幾垠髮絲便拂在她臉上,更增添了幾許平日所沒有的撫媚。我呆呆地瞧著她,再度成了一個傻子。
她還是這麼美,美得像一個藝術品,一個不容許絲毫玷污的純潔雕像。
「你怎麼啦?」她看見我,似乎嚇了一跳,「臉色為什麼這麼難看?你生病了嗎?」
「哦,」我這才發現自己正隱隱冒著汗,「沒有,我很好。今天天氣不太好,連下了幾天的雨,現在終於停了。」我亂七八糟地說著,完全不知所云。
她微微地經起眉頭,盯視著我,「你喝酒了?」
「唉,是的。」找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只喝了幾口,還不到喝醉的地步。」我微微地將臉別開,以免自己合著酒氣的污濁氣息,吹噴在她細緻潔淨的臉上。
她注視了我幾秒鐘,說:「進來吧!」
我跟隨著她進入屋子,客廳中,小提琴的樂聲悠揚,那略帶傷感的優美旋律,猶如穿梭在林中的秋風,正在不住地嗚咽歎息。
「楊媽媽呢?」我問。
「她這兩天請假。」唐菱說:「反正這陣子只有我一個人,三餐隨隨便便就可以解決,也就不需要她幫忙了。」她指了指沙發,說:「你坐一下,我去為你泡一杯……」她一頓,笑了笑,「我忘了問你要喝點什麼?茶還是咖啡?」
「咖啡。」我說。
「稍等一下,馬上就來。」她笑著說。
她轉身進入廚房,我在沙發上坐下來。茶几上擺了一杯熱茶,正緩緩飄騰著淡淡的氤氳,一縷清香鑽入我的鼻端,那是一杯茉莉香片。
我想像著唐菱捧著一杯茶,獨自坐在這裡聆聽著音樂的情景。她的臉上帶著什麼樣的神情?在這樣冷冷清清的屋中,她會寂寞嗎?她在想些什麼?是不是遠在英國的羅漢欽和小倩?
「你在想什麼?」不知何時,唐菱已從廚房走出來,將一杯熱騰騰的咖啡放在我面前,「瞧你出神的樣於。」
「哦,沒什麼。」我自沉思中醒了過來,「我在想你。」
唐菱一愣,瞼上的神情突然變得複雜而傷感。
「對不起。」我猛然驚覺自己的回答十分不妥,於是立即改口說:「我的意思是,我在想你坐在這裡聽音樂的情景。」
她在我對面坐下來,說:「我獨自坐在這裡,喝茶、聽音樂,等你。」她舉起手來,拂了拂額前的頭髮,寬寬的袖管往下滑,露出一節雪白細嫩的胳臂。
我望著她,心臟沒由來地重重一跳。
「你來得很快。」她望著我,語氣裡有關心也有責備,「你一定超速駕駛,對不對?」
我尷尬她笑了笑,點點頭,「你猜對了。」
她端起茶杯,淺淺地啜了一口茶,說:「如果我早知道你喝了酒,就不會約你來了。酒後駕車是要命的行為,你知道嗎?」她的語氣鄭重,滿臉嚴肅的神色。
「這點酒無所謂,根本不算什麼。」我聳聳肩說。
「你常喝酒嗎?」她注視著我。
「不常喝。」我搖頭說:「除非心情不好。」
她輕輕地把杯子放下,輕歎著說:「你不該喝酒,心情不好的時候,更不應該喝酒。」
我目不轉睛地望著她,感到一波波喜悅的浪潮正逐漸地自我的靈魂深處湧出,迅速地在我的體內流動著。唐菱關心我,從她的眼中,我看到了難以訴說的千言萬語,她的心裡有我!
這樣的發現,令我心神激盪、心緒沸騰。
「如果你不喜歡我喝酒,我就不喝。」我衝口而出。
她似乎受到了震懾,眼裡逐漸蒙上一層水霧,黑眼珠是水霧中閃爍的兩顆寒星。「振剛,你頁傻!」她喃喃地說。
「我不傻。」我仍是一樣的回答,「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們就這樣對視著,忘了週遭的一切,忘了時間的流轉。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終於再度開口說:「你知道我今天找你來,是為了什麼嗎?」
「你在電話中提過了,是關於小倩的事。」我說。
「不錯,是關於小倩的事。」她輕輕地點頭,神色黯然,「也是關於漢欽的事。」
「哦?」我等待著她的說明。
「我想求你一件事。」她的神情是痛苦的,「求你試著去愛小倩,好嗎?」
「為什麼?」這樣的請求,大出我的意料之外。
她憂心忡忡地說:「因為我實在不忍心看著她這樣受苦。我看得出來,她的心情越來越苦悶,我真擔心,有一天,她是不是會想不開。」
「有這麼嚴重嗎?」我的心一沉,連呼吸都變得凝窒。
她望著我,押情十分憂慮,「我知道小倩是為了你,才答應和漢欽去英國的。」
我苦澀她笑著說:「是的,我鼓勵她去,因為我認為陌生的環境,或許對於她的心情會有所助益;廣闊的世界或許能夠消除她的執著,使她的視野更加開闊。」
唐菱搖頭說:「對於別的年輕人而言,這樣的方法或許有用,但是對小倩來說,我認為效果不會大太。她雖然答應和漢欽一起去,但是我看得出來,這件事並沒有帶給她任何的興奮或喜悅,她十分憂鬱,臉上完全失去了笑容。這陣子,她一天比一天消瘦,情緒一天比一天低落,這一切,你應該知道是為了什麼。」
「我知道為什麼。」我無可奈何地攤了攤手,「但是我愛莫能助。」
「不,你可以的。」她急切地說:「你可以幫忙她,只要你試著去愛她,只要你給她機會,她會立刻就恢復青春活力,找回快樂和歡笑。」
「不可能的,唐菱。」我搖搖頭,苦惱地說:「我不可能給她任何機會,更不可能去愛她。」
「為什麼不能?」她說,「她是個好女孩,既漂亮又聰明,既事情又執著。你們之間唯一的問題,只是年齡問題,但是在現今這個社會——」
「唐菱!」我打斷了她,「我和小倩之間,最主要的並非年齡的問題,就算她今天並非十九歲,而是二十九歲,我們之間,也不會有任何結果。」我歎息著,說:「人的感情就是這麼微妙的東西,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麼,我只能說,我很抱歉,你的要求,我實在做不到。」
「求求你,振剛!」唐菱懇切地哀求著,「求求你試試看,給她一次機會,也給你自己一次機會,或許你會發現,你並非做不到,只是在潛意識裡排斥罷了。」
「不要逼我,唐菱。」我苦惱地說,「我記得你曾經說過,感情是雙方面的事,絲毫也勉強不來,就算我今天答應了你,事實也不可能如你所想的那樣。」
「可是我實在不忍心看她這樣繼續折磨自己。」她的眼中閃爍著淚光,「難道你一點也沒有被她感動嗎?她的癡情,竟絲毫也沒有打動你的心嗎?看到她為你這樣痛苦,你的心裡,難道沒有半點自責嗎?」
「唐菱,」我盯視著她,忍不住胸中熱血翻騰,「不要逼我,對於小倩,我有的只有愧疚。你知道我為什麼做不到,你知道的,因為我的心裡,完全被另一個影子所佔滿了,因為我愛的是——」
「不要說出來!」她暮然站起來,淚水成串無聲地滑落,「求求你,不要說出來……」
她背轉身,肩膀因為激動而微微地抽擋著。
我站起來,走到她身後,心頭彷彿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劇烈地疼痛起來。
「唐菱,求求你,不要哭。」我掏出手帕,心慌意亂地幫她擦拭著濕潤的的面頰,「我不會說出來,永遠都不會說出來。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帶給你困擾。如果必要的話,我可以離開你,離開向陽基金會,離開台北,甚至離開台灣。求求你,不要哭了。」
「不准走!」她猛然轉身,抓住我的手臂,激動地說:「你走了,小倩怎麼辦?她已經把全部的感情寄托在你身上,你真的走了,她該怎麼辦?」
「小倩……」我一時為之語塞。
「我今天找你來,是為了小倩,也是為了漢欽。」她那迅速眨動的長睫毛上,沾了幾顆晶瑩的淚珠,「這輩子,我欠他們父女倆的,實在太多了。小倩為了你痛苦不堪,漢欽看在眼裡,雖然嘴裡不說,心裡卻比誰都難過。我多麼希望能夠幫助他們解除這種折磨。振剛,求求你,給小倩一次機會吧!」
我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搖著頭說:「你究竟欠了羅先生什麼,要這樣來為難我?」
她接過我遞去的手帕,擦乾了眼淚,強忍住心中的悲慼,徐徐地說:「我欠他的,這輩子永遠還不清。如果你知道了我的故事,你就會瞭解,為什麼我會這樣為難你。」
「我可以知道這個故事嗎?」這句話,我已經放在心裡很久了。
她眨了眨眼睛,深吸一口氣,說:「坐下來,我慢慢告訴你。」
於是我們再度相對而坐,我靜靜的望著她,等待她的述說。她緊捏住我的手帕,輕咬著下嘴唇,似乎正在努力地控制著激動的心情。
「還記不記得,我曾經對你說過,我並不如你想像中的完美?」她首先問。
「記得。」我回答。
她望著前方,目光彷彿穿透了牆壁,越過了時間,落在一個不知名的所在,「等你聽完了我的敘述之後,你就會相信我所說的話;我不但不完美,還有著你作夢也想像不到的污點。我的過去,曾經有過極大的缺陷。如果沒有漢欽,就不會有今天的我。他為我彌補了缺陷,洗刷了污點,他為找重塑了生命。」
我點點頭,心中對漢欽的敬意,更增了幾分。
「十一年前,也就是我十八歲那一年,」唐菱的目光逐漸變得朦朧,聲音裡有著濃濃的、揮之不去的感慨,「就讀於一所升學率極高的女校,進入大學的門,對我們這群學生而言,乃是理所當然的事。很可惜的是,高三上學期,我愛上了一個男人。」
我有點吃驚,「你愛上了一個男人?」
「是的。」她朦朧的目光中,浮起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我認識了他,他的年齡不大,只有二十二歲,還是大四的學生,英俊挺拔、幽默風趣、浪漫熱情,幾乎集合了所有的優點於一身。我們很快地墜人情網,年輕人的熱情,總是燃燒得快,相識三個月,我們已經談到了婚嫁。」
「這麼快?」我又吃了一驚。
她自嘲她笑了笑,「那時候的我,對愛情充滿了幻想。我認為相戀的最終目的,就是為了結婚;結了婚之後,從此王子和公主,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我以為我非常幸運,已經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幸福。我們打算四年後,也就是等我完成大學學業之後結婚。我懷抱著這個夢想,一直到高三下學期。有一天,有一個十分漂亮的女人來找我,她說她是他的妻子,她求我離開他,不要糊里糊塗地成為一個被欺騙的傻瓜。」
「他騙了你?」我的心中湧起一陣怒意。
「是的,他騙了我。」唐菱輕輕地點點頭,嘴角浮現一抹酸楚的笑容,「他和我談論婚嫁,卻從來沒有提起他已經結過婚的事實。更可笑的是,自從他的妻子來找過我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他失蹤了,就像是突然從空氣中消失了一般。那時候我才發現,自己對他的瞭解實在太少了。我不知道他的老家在哪裡,我不認識他的朋友或同學,我也沒見過他的家人,這個人對我而言,彷彿是個空虛的幻影,他突然地出現,又突然地消失了。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據他太太說,四處找女孩子談戀愛,是他的老毛病,她也早就習慣了。」她抬起眼來問我,「這是個很糟的故事,是不是?」
「後來呢?」我不答反問。
「後來,」她吐出一口長氣,繼續說:「後來我受不了這個打擊,從此一蹶不振。我的功課一落千丈,雖然勉強畢了業,卻無法參加大學聯考。我為他放棄了我的前途,甚至差點喪了命。」
「你自殺了?」我緊緊地皺起眉頭。
「不,我吸毒。」唐菱搖搖頭,「那是一件比死亡更可怕千萬倍的事情。」
「什麼?」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唐菱平靜的聲音,逐漸地起了變化,她的眼中掠過一抹深切的痛楚,「我怎麼也沒有想到,我的初戀所帶給我的,竟是如此大的傷害。我感到萬念俱灰,於是開始把自己帶向滅亡。我整日在街頭遊蕩,希望奇跡出現,我能夠再度見到他。但是一個月過去,兩個月過去,三個月過去了,我沒有再見到他,卻在無意中認識了兩個女孩;她們是翹家的孩子,沒有家庭的溫暖,只是一味地在毒品中尋求短暫安慰。她們教我吸毒,我很快地上了癮。我的父母為我幾乎哭瞎了眼睛;爸爸把我關起來,我打破窗子逃了出去;我偷家裡的錢去買毒品,錢用光之後,便只有忍受毒癮發作的苦,那種痛苦,我想大概只有地獄裡的酷刑能夠比擬。後來,我進了煙毒勒戒所,那就是我第一次遇見漢欽的地方。」
我點點頭,心裡開始有些明白了。
「那時候,向陽基金會剛成立不久,漢欽正值三十七歲的壯年,身體健朗,滿懷理想,是個熱心的好人。那一年,他的妻子剛剛過世,為了忘掉憂傷,他使將全部的精力投注在工作上。他到勒戒所去演講,才講了十分鐘不到,我就睡著了。他所演講的題目,對於當時的我而言,實在非常枯燥無味。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當我從勒戒所出來之後,竟然成為向陽基金會輔導的對象。」她轉頭注規著窗外,聲音苦澀而酸楚,「這卻是漢欽不幸的開始。」
我望著她線條美好的側臉,想著她曾經受過的折磨,不禁滿心側然。在她那樣年輕燦爛的歲月中,竟留下了如此大的傷害。這樣的故事,倒是我始料未及的。
她端起茶杯,輕啜了一口茶,再度幽幽地說了下去,「那時候,我的父母為了我,已經憔悴得不成人形了。看見他們傷心的模樣,我的心有如刀割一樣疼痛,我下了決心一定要戒掉毒癮。在那段痛苦的歲月裡,父母是我的精神支柱,漢欽則是我的良師益友。他不斷地鼓勵我、安慰我,幫助我克服對藥物的依賴,消除我的逃避心理,學會面對現實。他像父親一樣慈祥,像師長一樣,對我循循善誘,憑著一股熱誠,耐心地將我導上正途。在他的鼓勵下,二十一歲那年,我考取了大學,重新回到學校裡。到了二十二歲,我已經完全成功地擺脫了毒品的夢魘。我的重生,來自於父母和漢欽的功勞。可是,就在這時候,發生了一件意外,這件意外改變了我和漢欽的一生,它的陰影到如今依然殘留,使我日夜受著折磨,痛苦不堪。」
我深吸一口氣,心中已經猜到了意外的結果。
唐菱抬起頭來,眼中的痛楚更深更濃了,「我還記得是我二十二歲生日那天,我到基金會找漢欽,他為了慶祝我的生日,提議要請我吃飯。就在我們橫過馬路的時候,有一輛車突然闖紅燈,橫衝直撞地越過馬路,以極快的速度向我們衝過來。當時的我簡直嚇呆了,連閃躲的能力也失去了。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漢欽突然一把將我推開,使我免去了災難,但是他自己卻來不及躲開,被那輛車子撞上了。事後,我們才知道,那輛車的駕駛者酒後駕車,才會釀成這樣的悲劇。」
我出神地望著她,這才恍然明白,方才地和我提起酒後駕車的危險性,神情為什麼那般嚴肅凝重了。
血色逐漸地自她的臉上褪去,她閉起了眼睛,眉峰緊蹙,似乎正在忍受巨大痛苦的衝擊,不一會兒,她的睫毛閃了閃,兩行淚水撲嫉妖地滾落下面頰,她掩瞼哭了起來。
「唐菱……」我的胸中漲滿了憐惜的情緒,「一切都過去了……」
「不,沒有過去!」她暮然抬起頭來,聲音苦澀瘖啞,「這件不幸的悲劇,一直到現在都沒有過去。我剛從一個可怕痛苦的夢魘中脫身,卻再度陷入了另一個夢魘裡。漢欽為了救我,被撞成了殘廢,醫生宣佈,他將坐在輪椅上,終其一生,無法復原。這個打擊,就像是青天霹靂般,將我們的心震碎了。有好長一段時間,我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倒是漢欽恢復得比我快,他以一向樂天知命的態度,接受了這個事實,他甚至堅持,絕不讓基金會的工作,因為他的意外而停擺。我知道,他心中的痛苦是筆墨難以形容的。但是對於我,他沒有一句責備,更沒有一句怨言,他承擔了所有的痛苦,卻堆起了笑容來安慰我,告訴我,這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他就是這樣一個好人。」
她放下杯子,擦乾了臉上的淚痕,轉眼望向窗外。窗外的天空已逐漸暗下來,暮色正在林間樹梢堆積,在不知不覺中,悄悄地湧進了室內,瀰漫在每個角落裡。
「你永遠無法體會,這件意外在我心中所造成的衝擊,有多麼巨大強烈。」她繼續說:「我自責,我愧疚,當我面對他的笑容,我的心就有如刀割。那是一段地獄般的日子,我中止了我的學業,專心照顧他,還有小倩。那時小倩才十二歲,小學就快畢業了。漢欽對她隱瞞了他受傷的真相,堅持不讓她知道,他是為了我,才變成殘廢。對於這件意外,小倩的傷心並不亞於我。她一向很受很愛她父親,他受了傷,她陪我在醫院照顧他。那陣子,她對我充滿了感激,那是我們相處得最融洽的一段日於。」
我聽得入了神,眼光始終沒離開她身上。
在沉沉的暮色中,她端坐不動,凝蕭如雕像,輕柔的聲音裡,凝聚著長年累積的痛苦,漢欽出院之後,堅持要我回到學校,繼續未完成的學業。我照他的話做了,但是我堅持不離開他。我發了誓,這輩子要留在他身邊照顧他,除非有一天,他遇到另一個女人,其心愛他、願意照顧他、與他一輩子相守,我才能放心,心中的愧疚也才能稍稍減輕。我的決定,使得漢欽十分困擾。他趕不走我,罵不走我,最後也只能隨我。我一旦一下定了決心,絕不會改變。他的下半輩子因為我而毀了,我不可能說一聲抱歉,就這樣拂袖離去。沒有他,我就不可能重新站起來,現在他倒下去了,我必得攙扶他,直到人生的終點。」
「所以你嫁給了他?」我覺得眼眶濕潤,心中充滿了感動以及莫名的悵然。
「嫁給他,並非我的原意。」她搖頭,「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和漢欽住在一起,只要不上課的日子,我都和他同進同出。旦子一久,外面使起了謠言。人們開始傳說,說我是他的情婦,因為看上他的家產和杜會地位,才願意如此委屈地照顧他。我受得了追些謠言,漢欽卻受不了。他認為名節是女人的第二生命,絲毫不容許玷污。經過長久的考慮,他向我求婚,希望我能嫁給他,做他名正言順的妻子。我答應了他,我原本就打算終生照顧他,有沒有這個名分,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於是我們就在我二十四歲,也就是大學畢業那年結婚,直到現在。」
「小倩呢?」我問:「她同意這件婚事?」
「她始終反對這件婚事。」唐菱輕輕地歎息,「她允許我照顧他父親,卻不容許我成為她的繼母。那時她還是個國中生,有著青少年強烈的反叛心理。她對我,很快地出喜愛轉為憎恨,她認為我是蓄意要奪走她父親,始終不原諒我。面對她的指責,我十分矛盾痛苦。如果她那時候已經長大成人,能夠獨自照顧她父親,我會毅然地離開漢欽,將他交給她。但是她還是個小孩子,她連自己都還需要被照顧,如何能照顧別人。我要漢欽取消婚事的決定,他不肯。他認為小倩的問題可以慢慢解決,慢慢開導,總有一天,她會諒解。後來,她的態度的確有些軟化。」她望著前方,幽幽地說,「如果她一直不知道真相的話,或許我們的關係就不會像現在這麼惡劣了。」
「她知道了?」
「是的。」唐菱緩緩地點頭,眉梢眼底佈滿了落寞哀傷。「她知道了真相。兩年多前的某一天,她在偶然裡,聽到了我和漢欽的談話,終於知道漢欽受傷的原因,完全是為了我。
這個殘酷的真相,再度帶給她極大的打擊。她恨我,恨我害了她父親;她也恨他父親,恨他為什麼要和一個害他的女人結婚。她很傷心,哭鬧了一場,就這樣搬了出去。直到她遇見你、聽了你的話,才再度搬回家住。」
「原來如此。」我總算明白,羅漢欽曾經提起過的「意外」指的究竟是什麼了。
濃濃的暮色,已經完全將我們包圍。我們在昏暗中對坐,誰也沒有開口。四周的景物越來越模糊,室內陳設的傢俱,逐漸地隱匿在黑暗中,成為一個個虛幻的影子。我們沉浸在各自的冥想裡,忘了時問的流逝,不覺暮色之降臨。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到一聲深長的歎息,唐菱的聲音再度幽幽地響起,「這就是我的故事,現在你總該相信我說的,我並不完美,我的污點、我的殘缺,是你所想像不到的,對不?」
「是的,我沒有想到。」我感慨地說,「我沒有想到,你竟是如此地重感情、重義氣,你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完美。」
她凝視著我,雙眸在黑暗中灼灼發亮,「你在開玩笑?」
「不,我說真的。」我認真地說:「你以為你對我說出過去所犯的錯誤,我就會瞧不起你,對你的評價大打折扣嗎?你錯了,人類最大的悲哀,並不是犯了過錯,而是不知錯。你已經用你的青春歲月以及一生的幸福,去彌補你所犯下的錯誤。難道你不明白嗎?在你深重的自責與悔愧中,十年前的污點,早已經不存在了。」
「謝謝你,我真高興聽到你這麼說。」她的聲音顯得十分激動,「多年來,我始終無法解開心中的結,我認為自己是個毫無價值的廢物,只會為別人帶來不幸。若不是漢欽再三的鼓勵,我絕沒有勇氣到基金會上班。經過一番掙扎,我終於從過去的陰影走出來,用我過去的經驗,去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孩子。」
「事實證明,你是個無名英雄。你為社會默默地付出了心力,影響力深遠廣大。許多的青少年,在你的輔導下走上了正途,日後他們每一個人的成就,都是你的驕傲。你知道嗎?
你已經用美麗的彩筆,將過去的污點,畫成了生命中最美的一幅畫。」
「謝謝你!謝謝你……!」她喃喃地說,「我會把你的鼓勵,牢牢地、永遠地記在心裡。」
此時四周已完全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我扭亮了身後的一盞立燈,暈黃的燈光頓時照亮了室內。久處黑暗中,乍然接觸到光線,還真有些不習慣。
我微瞼起眼睛,望著唐菱,柔聲問:「你又哭了?」
她以手帕擦了擦眼睛,勉強笑了笑,「你的話讓我感動極了。漢欽說得對,你是個好人。你永遠懂得為別人設想,如果小倩能夠得到你的愛,我相信她——」
「唐菱!」我阻止她再繼續說下去,「我們就不能不談小倩嗎?」
「我不得不提。」唐菱說:「因為我懂得她的心情。在我和她同樣的年齡時,也曾經如此執著過。我和她一樣,也曾經痛苦傷心過,我不忍心看她還未享受到愛情的甜蜜,就先嘗到苦果。振剛,可憐可憐她吧!就算是我自私,我欠他們父女倆實在太多了,我不得不求你,求求你,給她一點愛憐,好嗎?」
她的眼睛在燈光的照耀下,像是兩潭金色的湖水,那湖水清澈而明亮,牢牢地吸引住我的目光。
「唐菱,」我輕輕柔柔地呼喚她,「如果愛情這東西可以隨心所欲、收放自如,我會答應你。但是,我無論如何做不到你的要求。」我有如受了催眠一般,緩緩地走向她,在她身旁坐下來,「這輩子,我不可能愛小倩,因為,我愛的人是你!」
「你……」她的身子暮然一震,眼中出現了驚恐、惶惑、欣喜、痛苦的複雜神情。她一瞬也不瞬地盯視著我,金色的湖水漸漸凝聚,凝聚成兩顆亞大的淚珠,悄然落下。
「我還是說出來了。」我將她的手緊握在掌中,放在胸口,「原諒我,我不得不說,如果我再不說出來,我一定會爆炸。自從看見你的第一眼開始,我的心就在隱隱作疼,只要一想起你的名字,我就痛苦萬分。這段日子以來,我忍住了所有的衝動,只因為你是別人的妻子。但是,今天我一定要把心裡的話說出來,因為我已經忍耐到了極限。唐菱,我愛你!我愛你!不要試圖把我的愛轉移,以彌補你到小倩的虧欠,我永遠不可能給她機會,因為我愛你!」
她望著我,緩緩地搖頭,搖出成串的淚水,「不要說,不要再說了……」
「我要說,我一定要說!」我將她的手抓得更牢,「我曾經愛過,也曾經恨過,我以為我的心已經因為疲憊而死,沒想到當我遇見你,你竟帶給我如此大的震撼。我日日夜夜、每分每秒都在想你,我沒辦法控制自己的心緒。我多麼想接近你,但是我不能,只因為你是別人的妻子。」
「是的,我是別人的妻子。」她低垂著頭,哽咽說著,「我早已經失去了被愛的權利,你不能愛上我,你不該!」
我抬起她的下巴,輕輕地為她撥開額前散亂的髮絲,並為她擦去瞼上的淚水,「唐菱,我愛你!我知道我不該愛你,但是我還是愛你。你放心,我不會為你帶來困擾,更不會對羅先生造成傷害,我決定離開你,走得遠遠的,假裝從來不曾認識過你。」
「你要走?」她突然緊握我的手,眼裡儘是哀傷和無助。
「是的,我要走。」我望著她的眼睛深處,看見一種深切的痛楚。「我的理智已經管不住我的情感,我對你的感情隨時會爆發、會崩潰。唐菱,我必須離開你,只因為我愛你。」
「你的意思是,我再也見不到你了?」她停止流淚,逐漸恢復平靜。
「等我把你的畫像完成,我就要辭去基金會的工作。」我輕撫她的臉頰,「唐菱,不管我人在哪裡,我的心會永遠想念著你。」
「你……」她凝視著我,嘴唇微張,眼裡藏了千言萬語,卻始終說不出口。
「我愛你!」
我低下頭,慢慢地靠近她的嘴唇,她的氣息是如此地芳香甜美,她的唇看起來是如此地柔軟。這一刻,我等待了許久,並曾經在腦海中想像過千萬遍。我要吻她,我要把我胸中翻騰的熱潮,全部傾注在這一吻,毫無保留地傳達給她。她仰起了臉,輕輕地閉上了眼睛,等待著……當我的唇即將接觸到她的時,我的腦海暮然敲起了警鐘。羅漢欽曾經為她付出那麼多,甚至不惜以自己的生命換取她的安全,他必定非常非常愛她,這張美麗的臉龐,必是他所深深的愛戀,我怎麼能在他不知情的時候,玷污了他的妻子?!
想到這裡,我猶豫了,我望著她那鮮艷欲滴的紅唇,不能再靠近一分。天知道我用了多少的力氣,去克制自己的衝動。我深吸一口氣,飛快地在她的額頭上吻了一下,便放開了她。
她張開眼睛,眼裡閃過一絲疑惑,但是她隨即明白了,她知道我心裡所想的。我們不需要言語,便能懂得對方的心意。
「振剛,」她的手指沿著我的臉頰輕輕畫過,直到我的下巴,她輕撫著我,喃喃地說:「你真傻,你真傻……!」
「我不傻。」我握住她的手,深情地注視著她,「我永遠不會後悔愛上你,在我的心目中,你是最完美的女人。」我站起身,放開她的手,輕輕地說:「我走了。」
「你……」她仰起臉來,眼裡有著難捨的痛楚:「你就這樣走了?」
「是的,我要走了。」我癡癡地望著她,「天黑了,我應該早點離開,再不走,我倆都會後悔。唐菱,我們相識得太晚,如果時間能夠往前推移,或許就不會有遺憾。」
她站起來,眉宇之間,一片訴不盡的哀愁,「是的,太晚了,人晚了,你該走了。」她喃喃地說。
我又看了她好一會兒,方才背轉身,緩緩地往外走去。我的步伐沉重,每往前踏一步,我的心就越往下掉落,落至幽暗的深淵,不見天日。
唐菱跟著我走出了屋外。楓楓的山風,撩撥著枝頭上樹葉,發出海潮般的聲響。這曠野、這夜風,使人倍感淒涼。在那林中深處,隱匿著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黑暗中,不時傳來夜鳥的啼聲,那聲音融在幽暗中,帶著幾分紳秘詭異的氣息。幸好小徑上有幾盞蒼白的路燈,為這黝黑的山林,增添了幾許亮光。
我站在燈下,回頭望著唐菱,她站在風中,髮絲不住地飛揚,那淒美的神態、孤單冷清的身影,再次撼動了我的心。在這寂寞地暗的山林裡,她將如何度過漫漫長夜?
我走向她,擔憂地問:「你一個人,在這屋子裡,會不會……」
她搖搖頭,將被風吹亂的頭髮撥到腦後,「沒有關係,你不必擔心我,我們這裡的治安一向很好,我一個人不會有事的。」她望了我好一會兒,終於說:「你走吧!」
是的,該走了!夜越來越深,我的心越來越沉,我對她的依戀,也越來越深濃,再不走,我們將會製造出另一種悔恨。
我再度舉步,卻不住地回頭看她。她佇立在燈下,蒼白的臉,像一尊美麗而堅強的雕像。我又看了她最後一眼,才坐進車子裡,發動引擎,絕塵而去。
夜風不住地呼呼吹襲,吹翻了我的衣領,吹走了我的心;我的心留在唐菱那裡,再也取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