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認
空回首不覺楓紅片片
飄向織雲落得淒涼
無意驚見殘夢
燈火已黯淡
君莫舞蹲在巧兒身前,細心的替她挑出殘留在手中的碎瓷片,接著敷上一層藥膏包紮妥當。其間,君莫舞的動作始終輕柔,像是怕弄疼了巧兒。
「好了,這些天注意別碰水,應該是不會留下疤痕的……怎麼了?這般看著我?!」
小鹿般純善的眼光直盯著君莫舞瞧,好一會兒後,巧兒才小小聲的道:「夫人待巧兒真好。」
「我不是你的夫人。」君莫舞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次這般說了。
「您是的!!除了夫人,沒有人會待巧兒這麼好。」巧兒一臉認真。
「我也沒有待你多好。」君莫舞神情淡然。
「夫人怎麼這麼說?夫人待巧兒很好、很好。」
君莫舞一怔。六年前,同樣嬌嫩的嗓音也曾經這般對她說——夫人待巧兒很好、很好。
眼前圓圓的小臉信任的看著她,一如六年前一般。
她真的是巧兒嗎?可是她明明親手葬了巧兒的呀!難道巧兒當年沒死,是她弄錯了?還是上天憐她,讓巧兒由黃泉中復生,好讓她彌補心頭的愧疚?
但若說她不是巧兒,世上又怎會有人跟巧兒如此相像?連舉止動作都絲毫無差異?
「夫人,您怎ど一直看著巧兒?是巧兒臉髒了嗎?」她微帶困惑的看著君莫舞,並摸了摸自己的臉。
君莫舞這才回過神來,用力的甩下下頭。
不可能的!人死怎可能復生?這小丫頭一定是雷傲天派來的。君莫舞,你別傻了呀!
「夫人?」巧兒不解的看著她,伸手拉住她的衣角。
君莫舞本能的想拍開那只抓住自己衣角的小手,可是手才揮到一半,看到那張天真的小臉,卻硬生生的煞住了。
不可能呀!可是……
瞪著和記憶中一模一樣的臉蛋,君莫舞的腦袋亂成一團。最後,她輕輕拿開巧兒的手,丟下一句,「你休息吧!我去廚房忙了。」轉身落荒而逃。
→♂♀←
夫人待巧兒很好、很好。
天真的小臉上一刻還甜甜的笑著,理所當然的看著自己,下一刻,那張小臉突然扭曲成驚慌恐懼,一隻怪獸張著血盆大口,在後頭對她猛追不捨。
巧兒暴睜著雙眼,血淋淋的朝她爬來,她的唇在嚅動,她知道巧兒是在叫自己救她,她想上前救她,可是她的雙腳卻像是被釘在地上般動彈不得。
怪獸已經追上巧兒,以尖銳的爪子撲向她。
她得去救巧兒,該死的,快動呀!
冷汗流了一身,但兩條腿依然不聽使喚,她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怪獸撲到巧兒身上,撕碎了她,血肉模糊,霎時,她的腦袋一片空白。
巧兒的頭顱滾到她面前,雙眼暴凸,不甘心的看著她,嬌嫩的嗓音充滿怨恨,「夫人,您為什ど不來救我……」
「不——」驚叫聲劃過寂靜的黑夜,在萬籟俱寂的時分,分外教人毛骨悚然。
燈火亮起,雜沓的腳步聲一路響進君莫舞的房間,范雲松拍著房門喚道:「莫舞妹子,你怎麼了?」
他連拍了幾下,始終沒人回應,他看了妻子一眼,兩人都由對方眼中看到憂心。范雲松驀地用力的推開房門,看見床榻上的君莫舞一臉蒼白,雙眼緊閉,咬緊的牙關不住囈語著。
「莫舞妹子,你醒一醒。」范雲松伸出手,輕輕的搖了搖她。
君莫舞突然彈跳了下,驚聲尖叫著,「不!不——」
「莫舞妹子。」范雲松斯文的大掌按住她顫抖的肩頭,用力的搖晃著。
「夫人。」巧兒聞聲也趕了過來,焦急的拉著君莫舞的衣袖喚道。
「不!」君莫舞又叫了一聲,霍地跳起來,一臉驚惶,視而不見的看著前方。
「莫舞。」宋玉雁輕喚,不敢太大聲,怕會嚇著她。
「夫人,您作噩夢啦?」
巧兒柔軟的小手握住君莫舞冰涼的柔黃,令君莫舞為之一震,茫然的轉過頭,看到那天真稚氣的小臉朝她安撫的道:「不怕、不怕,巧兒就在這兒陪您呢!」
「巧兒……巧兒……」君莫舞喃喃念著,突然衝口說:「巧兒,你不是已經死了嗎?」
聞言,范氏夫婦忍不住對看了一眼。
巧兒稚氣的一笑,「夫人怎麼說巧兒死了呢?巧兒不是好端端的在這裡嗎?」
「你沒死……沒死……」君莫舞任由巧兒握著自己的手,眉心糾結成一團。
「莫舞。」宋玉雁再次喚著。
君莫舞抬起頭來,怔怔的望著她,再看看范雲松,彷彿直到這一刻才看到他們夫妻倆。
「你又作噩夢了,是不是?」宋玉雁關心的問。
初識她時,她幾乎每個晚上都作噩夢,每每睡到半夜,她和松哥總會被她那淒厲驚恐的尖叫聲給驚醒,問她作什ど噩夢,她卻又不肯回答,但從她那可怕的叫聲聽來,她的噩夢必然恐怖萬分。
♂ ♀
來到大理定居後,或許是因為生活忙碌,她作噩夢的次數明顯的減少了,甚至這兩年來,他們已經不再聽到夜半尖叫聲。
本以為已事過境遷、沒想到她卻又作起噩夢來了。
君莫舞的身子猶自顫抖著,她緊緊的握著巧兒的手,好半晌後才輕聲道:「吵醒你們了?真是過意不去。」
宋玉雁還想追問,范雲松卻按住她的手,對君莫舞微微一笑,「怎麼老說這麼生疏的話!醒了就好,想是這幾天累壞你了,才會被夢魘糾纏。瞧你,流了一身 的汗,要是著涼了可不好。巧兒,就勞你幫莫舞妹子換套乾淨的衣裳,順道擦擦手臉。」
「好。」知道自己能幫得上忙,巧兒興奮的漾開一臉的笑,掙脫君莫舞的手。
君莫舞想要拉住她,卻還是忍了下來,任由她奔到櫃子前去拿乾淨的衣裳。
范雲松又囑咐了巧兒幾句,便牽著妻子的手走出君莫舞的房間。
意識仍有些恍惚,君莫舞靜靜的讓巧兒為她換上一套乾淨的衣裳。
巧兒則忙得不亦樂乎,這邊弄弄,那邊瞧瞧,沒一會兒,又拿來一把梳子,一臉期待的看著她,「夫人,我幫您梳頭髮可好?」
君莫舞點點頭,任由她捧起腦後那把青絲細心梳理著。
「夫人的頭髮好細、好軟!好像上好的絲綢。」巧兒嬌嫩的嗓音讚歎道。
君莫舞恍惚了下,憶及六年前,那個忠心的小丫頭也常邊梳理著她的頭髮,邊道:「夫人的頭髮好細、好軟?像是上好的絲綢哩!夫人,巧兒給您棉個飛雲髻可好?就是蘭茵夫人常梳的髮型,看起來怪媚人的。」
身後傳來清脆甜嫩的嗓音,咭咭笑著說:「夫人,明兒個巧兒給您梳個飛雲髻可好?以前蘭茵夫人最常梳這種髮型了,看起來怪媚人的。」
君莫舞一震,神志驀地清醒,猛然回過身一把抓住那握著梳子的小手,厲聲問:「你到底是誰?」
「哎喲!」巧兒痛叫出聲,以小鹿般無辜的眼神看著她,一臉不解。「夫人,您怎麼了?我是巧兒呀!」
「你不可能是巧兒,巧兒已經死了,就算她還活著,都過了六年!她不可能仍是十三歲的模樣。」
「我真的是巧兒嘛!」她可憐兮兮的瞅著君莫舞,眼珠子卻不住的骨碌碌直轉。
「說,你是誰?」君莫舞加重指間的力追,清潤的嗓音冷冽得嚇人。
「我……」
一陣低笑聲猛地揚起,「十四兒,你就別再掙扎了,你以為雅夫人能教你唬弄多久?」
君莫舞身子一僵,鬆開手,循聲望去,便看見雷傲天坐在窗口邊的椅子上,右手支著下顎,好整以暇的看著她。
「巧兒」奔向雷傲天,單膝著地,天真嬌憨的神情已不復見,圓圓的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低頭喚道:「十四兒見過爺。」
雷傲天笑盈盈的看著君莫舞,「小野貓,久違了。」
君莫舞只是冷哼一聲。
「喜歡我送你的這個禮物嗎?如何?是不是很像巧兒?」大掌托起跪在面前的那張小臉,雷傲天語帶興味的問。
君莫舞冷冷的看著他,「是很像!但不是巧兒。」
閒言,雷傲天呵呵的笑了起來,「可也唬了你十來天,不是嗎?明知巧兒已死,偏偏她又活生生的出現在你面前,想來這些天也夠教你驚疑不定了。小野貓,難道你不想知道她是誰嗎?」
君莫舞是一聲冷哼。
「她可是巧兒的親妹妹,他們家共有六個姊妹,就數她生得與巧兒最像,簡直就像孿生子。」
君莫舞一震,情不自禁的望向那跪在地上,面無表情的身影。
她,是巧兒的妹妹……
「若不是她,你也不會承認你就是趙雅,可見巧兒在你心中的地位不輕呀!」
「誰是趙雅啦?」君莫舞撇了下唇,「我叫君莫舞。」
雷傲天看了她一眼,轉而問著跪在地上的身影,「十四兒,我交代過你什麼?」
「主子要屬下想辦法讓雅夫人承認自己是雅夫人。」她平板的語調像是在背誦台詞。
「現在雅夫人還是不承認,看來你的任務失敗了,任務失敗,你該怎ど辦?」
「死。」十四兒清脆且無感情的嗓音沒有片刻遲疑。
君莫舞一驚,連忙阻止,「等等!」
雷傲天揚起一邊眉看她,那瞭然的神情似乎已知道她要說什麼。
君莫舞一臉狼狽,硬著頭皮道:「趙雅早在六年前死於萬丈深淵,我現在是君莫舞。」
這樣的說法,不啻是轉個圈承認自己便是趙雅。
雷傲天的薄唇勾起一抹笑意,「就算不是巧兒,這張一模一樣的臉蛋!還是讓你狠不下心腸呀!」加重指間的力道,雷傲天無視於十四兒因疼痛而微微泛白的小臉,逕自呵呵的笑道:「那小丫頭向來是你的弱點。」
君莫舞無法否認。
「她雖然不是巧兒,卻被灌輸所有巧兒的一切,你若中意,我可以把她給你,她會像以前的巧兒般伺候你,對你忠心不貳。」
君莫舞厭惡的蹙起眉,「我不需要人家伺候我,我只是個小飯館的掌櫃,沒那ど嬌貴。」
「是嗎?」雷傲天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也許是因為她不是真正的巧兒吧!說到底,贗品還是取代不了正品的。」
大掌一揚!他對著跪在地上的十四兒道:「退下吧!」
「是。」十四兒躬身行禮後,便由窗口一掠而出,連看也沒看君莫舞一眼,轉瞬間就消失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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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她消失的方向,君莫舞心頭百般滋味。
「她能欺你十來天,說來也是因為你對巧兒懷有一份深深的愧疚。在你心中,其實是恨不得巧兒能夠活過來,讓你可以對她有所補償,所以,你明明知道巧兒已死,卻在看到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出現在你面前時,忍不住動搖了,也因為如此,你才會在夜裡作噩夢。」
心事被說個正著,君莫舞顯得有些狼狽,她撇過臉,不去看他。
雷傲天由懷中取出紫玉足環,繼續道:「當年你為了巧兒的死,夜夜作噩夢!
因此,我送你這只具有鎮魂驅邪作用的足環,沒想到你把它給變賣了,且拜它所賜,讓我找到了你。現在你又為噩夢所擾,正是這只足環物歸原主的時候。」
君莫舞瞪著它,神情複雜。
當年來到雲南,她與范氏夫婦暫時定居於昆明!范雲松找了個伐木工人的工作,她與宋玉雁則是替人家洗衣裳好賺點微薄的工資!日子還勉強能餬口。
沒想到某日,范雲松在工作時,不慎被倒下的巨木壓斷了腿,生命垂危,他們既沒有多餘的錢可以請大夫,僱主又擺明了不願負責,無可奈何之際!她只得變賣了這只足環。
賣掉足環,她心中並未有任何不捨,就怕因此洩漏自己的行蹤。
這只足環確實救了范雲松的性命,在他的病情漸漸康復後,君莫舞盤算了一番,知道日子再這樣過下去也不是辦法,於是,她便與范氏夫妻商量,三人搬到大理城郊,用典當足環剩下昀錢頂了家小坊由,開始做起生意。
由城郊的小茶坊到城內的安來飯館,轉眼間便是五年過去,忙碌的生活讓她漸漸淡忘了那只足環,卻沒想到它會在她意料不到的情況下出現在她面前。
紫玉足環在燭光的掩映之下,恍似染了一層薄薄的紅暈般,在夜裡看來,別有一番詭譎之氣。
雷傲天握著紫玉足環走向她,「我替你戴上吧!」
「不!」君莫舞下意識的退後一步,搖頭道:「這是趙雅的,不是我的。」
「你我心知肚明,你就是趙雅,洛陽第一才女,也是我的侍妾!就算你口口聲說自己是君莫舞,也掩蓋不了這個事實。」
「就算我曾經是趙雅,那又如何?她早在六年前死在萬丈深淵,我現在是君莫舞,大理城中的潑辣娘子。至於那個趙雅,已經在這世上消失得乾乾淨淨了。」
「既然你還好端端的在我眼前,又如何能說趙雅已消失在這世間?」
君莫舞冷冷一笑,「她怎能不消失在這世上?事實上,她早該死了!她一出生就該死,她被送到趙家莊時該死、她被當成妓女送到你床上時該死、她不自量力的愛上你的時候更該死!一個早就該死的人,偏偏還厚顏苟活了十七載,到頭來,連尊嚴都喪盡,世間更無她容身之處,她再不死,老天爺都不許。」
一口氣說完這些話,她並未抬高音量,就連音調亦無高低起伏。
「愛上我讓你這ど痛苦嗎?」良久後,雷傲天才開口,沉思的看著她。
「痛苦?你說錯了,那是羞辱,是我對自己的尊嚴最殘忍的一種羞辱方式。我明明知道你不可能愛上我!你只是把我當成打發時間的新鮮玩物,而我卻貪圖著些許的溫暖,傻傻的把尊嚴放到你的腳下。」
「你又怎知我不可能愛上你?你應該很清楚,這ど多姬妾中,我給了你最多的寵愛。」
此話一出,君莫舞一陣冷笑,「你會愛人嗎?你愛的恐怕只有你自己。若非你無心無情,豈能雄霸塞北一方?你之所以對我特別些,也不過是因為我不像你那群女人一樣逢迎你,反而拒你於千里之外,讓你覺得新鮮有趣,勾起你征服我的慾望罷了!後來,我真如你所願的愛上了你,你又覺得無聊,所以你才故意帶樓纖纖來刺激我,不是嗎?」
雷傲天定定的看著她,好半晌後,他搖頭大笑,「真不愧是洛陽第一才女,這般敏捷冷靜的心思,驚雷堡中的姬妾可沒一個及得上,也難怪我特別寵愛你了。」
君莫舞冰冷的目光移向他大掌上的紫玉足環,嗤聲道:「當年趙雅為了巧兒的事夜夜作噩夢,於是你送她這只足環!說是可以鎮邪安魂,然而,趙雅的人生本就是一場噩夢,又豈是區區一隻足環能鎮得了的?鎮魂古玉徒具虛名,毫無用處,還留著它幹什麼?它早該隨著趙雅,粉身碎骨於萬丈深淵中……」
話聲未斷,她驀地伸出手上把搶過他手上的紫玉足環,用力一摜,霎時「匡啷」一聲,稀有的千年古玉便碎了一地,不復完整的形狀。
她抬起頭,看著那雙邪魅的眼二個字一個字的道:「趙雅已經死了,她就像這只足環一樣,粉身碎骨,無法復生。而我是君莫舞,你有什麼招數儘管施展出來,我會讓你知道,大理的潑辣娘子!不是可以任你輕易玩弄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