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瑟頓一家住在鹽湖城郊區一個叫萊頓的地方。這是一棟漂亮而別緻的平房,房後有一條長滿樹木的溝壑。威爾在門口迎接他們。他興致勃勃地領著詹妮,來到房後的草地上,指給她看鵪鶉啄出的痕跡,並告訴她這裡常有野鹿出沒,專撿樹上掉下的蘋果吃。房子兩側擺著大大小小用橘黃色的南瓜刻出的恐怖鬼臉。高大的銀杏樹上吊著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吊死鬼"。威爾一改辦公室裡的職業派頭,顯得比平時更年輕、更瀟灑。他妻子帕特是個家庭醫生,一個迷人的金髮碧眼的美人兒。家裡的擺設雖說不太整齊,卻給人舒適、溫馨的感覺。一家人十分熱情好客,莫丹馬上就有了回到家的感覺。
他們的女兒莉莉和薩拉,一個九歲,一個七歲。詹妮開始還有點認生,不一會兒就和她倆混熟
了,嘻嘻哈哈地玩起了拼圖遊戲。
晚餐很隨便,卻很可口。吃完飯,四個大人一起動手收抬盤盞。帕特說:"詹妮,想到地下室看看嗎?我家的貓媽媽四個星期前生了一窩小貓仔。"
"去看看吧,詹妮,"薩拉喊道,"可好玩了。"
莫丹也想跟他們去看小貓,卻被雷利一把拽住袖子。"先別去,莫丹,我和阿瑟頓談點事,希望你也聽聽。"
自從早上吻她以後,這是他第一次碰她。既然他們的關係行將結束,那麼詹妮的事聽不聽還有什麼關係呢?莫丹固執地說:"我喜歡小貓。讓我去。"
雷利抓住她的胳膊,伸出那條好腿,關上了通往地下室的門,看著正把最後幾隻銀器收拾起來的威爾,說:"威爾,請你講講關於貝絲的情況,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我不相信那所房子裡的人。埃默森太太像個呆板、生硬的執法官,而斯尼德又像一具穿著盔甲的殭屍。"
"你太誇獎他們了,"莫丹說,"殭屍不管怎麼說還是個人體。可他卻像個保險櫃,鎖得倒挺緊,可裡面卻是空的,什麼也沒有。"
一時間,雷利又變成了原來的靂利,他歪嘴笑的樣子,永遠會讓莫丹一見就兩腿發軟。"說得好,莫丹。"他朗聲大笑著,摟了她一把。
莫丹的反應如同弱柳扶風,搖擺了一下。威爾溫厚地笑了。"我想,不用我多說,你們對貝絲的情況也會有所瞭解。"
"你說說看。"雷利催促道。
威爾玩著胸前別的一枚灰色胸針,用律師慣有的嚴謹語言說:"貝絲並不是個壞女人,也不是個心狠手毒的人。但是我認為,她忘了幼年應該是怎麼樣的。她把詹妮當做一個需要打扮打扮、偶爾展示展示的私人財產,而不是個孩子。而且,是件不能與人分享的私人財產——比如她從不把詹妮帶到我家來,讓她和我的女兒一塊兒玩。"
"難怪她不送她去公立學校。"
"的確如此。詹妮天資聰穎,在家裡,她從書本上自學的東西比在學校裡只多不少。但是在其他許多方面,她卻被耽誤了。所以我認為,你們應該把她送進正規學校去讀書,讓她穿大眾化的服裝,"說到此,他又笑了,"你們應該聽聽帕特講的笑話,有一次,她遇見貝絲和詹妮,發現她們娘兒倆穿的居然是一模一樣的打褶的裙子。"他又略帶怨氣地說:"當然,詹妮還應該去看城裡最好的兒科醫生,而不是包治百病的家庭醫生。"
"貝絲這個人好像很缺乏幽默感。"雷利感歎道。
"可以說沒有任何幽默感,"威爾長歎一聲,"千萬別娶沒有幽默感的女人。那種生活會非常乏味。"
"一個女人不可能既文靜、賢惠,又不乏幽默感。魚和熊掌不可兼得。"莫丹朝著天花板說。
"說得沒錯。"雷利說著,又問威爾,"另外,事情處理完後,我就想帶著詹妮回緬因州。你看這合適嗎?我們是不是需要再在這裡住一段時間,等詹妮對我更熟悉一些再走?"
"還是早走好。"威爾堅決地說,"該記住的她會記住,該忘記的她也不會去想。"
"我也這麼想,"雷利平靜地說,目光停在莫丹身上。莫丹也看著他,沒有迴避的意思。雷利摟住她的腰,"我們下樓去看小貓吧。"
她想大喊:放開我。如果這是所謂親密遊戲的一部分,那你儘管玩你的,我可不想奉陪。
小貓仔果然活潑可愛。雷利對詹妮說:"詹妮,等回到緬因,我們也養只獵或小貓仔。"詹妮聽了,高興得只顧拍手,不知說什麼好,而莫丹卻想哭。
看完小貓,帕特把莫丹領到另一個房間。這時,莫丹的心緒平靜了一些。帕特說:"莫丹,你和雷利想化裝嗎?我這兒有現成的南瓜裝,可以給詹妮用,還有一套海盜面具,雷利戴上,准像一個欺行霸市、為非作歹的大海盜。你找了個很優秀的男人。"說這話時帕特沒有任何妒忌的意思。
莫丹不屑一顧地哼了一聲。"你有巫婆面具嗎?"她問帕特,"最醜的那種。我就想要那樣的。"
"我還真有一個。"帕特似乎有些猶豫,含蓄地說:"你知道,做母親令人特別滿足,儘管也有讓人心煩的日子。現在我還是多管管自己的事吧,威爾總說我介入別人的生活太多。他每次這麼說,我就說,在法律界你們說的可是正相反,你說是吧?"
莫丹輕輕點了點頭。帕特在親密問題上沒有什麼麻煩,雷利倒是應該找一個像她這樣的女人。也許緬因州那邊有的是這樣的女人,她們會心甘情願做詹妮的繼母,並與雷利同床共枕。
她恨那些女人。
巫婆道具似乎很適合她。這套道具包括一件長長的黑斗篷,一頂小尖帽,一把麥稈做的笤帚,還有一個醜陋之極的面具。莫丹戴上面具,兩隻眼睛露在外面,忽閃忽閃的,面具周圍的紅頭髮像一團火在燃燒。"這副打扮也許會把詹妮嚇一跳,"莫丹說,"我可不希望那樣,因為昨天夜裡她就被噩夢嚇醒過一回。"
"其實小孩子比你想像的要皮實得多。況且今天又是萬聖節,你放心好了,沒事兒。"
莫丹在地下室換好服裝上了樓。詹妮身上套著一個巨大的南瓜,兩隻胳膊伸在外面,腳上穿一雙黑色長簡襪。她的頭髮紮成一個小刷子,上面扣著一頂橘黃色和綠色相間的帽子。帕特說:"別動,詹妮,我來給你化化妝。"
莉莉扮成一隻大鳥;薩拉裝扮成壞脾氣的奧斯卡在大發牢騷;威爾扮成一個殺氣騰騰的強盜。化裝成海盜的雷利令莫丹心動不已。雷利一看她的打扮也忍俊不禁。"終於看見你的廬山真面目了。"
"可別讓我離鍋太近了。"
他走近她,俯在她耳邊說:"我需要一道符咒,用咒語把一位魔鬼般美麗、強牛一樣固執的女人降服。你能幫我這個忙嗎?"
"我會破巫術。"
"這得需要十三個巫婆才行。你戴著假面讓我想吻都吻不著你。"
"你別想吻我。"看見雷利穿著一件長袖襯衣,一直敞到胸口,莫丹真希望他的肩膀不那麼寬,"你會得肺炎的。"她瞪了他一眼,不滿地說。
"這兒還有件斗篷,正適合我穿,"雷利從桌上拿起斗篷,披在肩上,"因為我生活在邪惡年代。"
帕特給雷利貼上一撮黑鬍子,戴上眼罩,使他看上去真像個無惡不作的海盜。莫丹心想,與威爾夫婦和三個孩子在一起的確開心,非常開心。
五分鐘後,他們上街了。孩子們帶著塑料大南瓜用來盛款待他們的糖果。此時,夜幕已經降臨,街上的孩子們裝扮成妖魔、怪物、王子和鬼神,三五成群地走著,大人們跟在後面。
開始時,詹妮寸步不離雷利。走過幾家門口,人家給了她許多巧克力、薯條和牛奶棒糖,她的膽子就越來越大了。再到下一家門口,她就像個野小子似的,和其他孩子一起衝上前去起哄地喊著:"給還是不給。"
如果在另外的情況下,莫丹會覺得很開心。萬聖節之夜,各式各樣的奇裝異服、燭光搖曳的南瓜、恐怖陰森的花園構成一幅別開生面的畫面,給大人和孩子帶來了無窮的喜悅和歡樂,而且,她還喜歡看詹妮那個高興勁兒。但問題就出在她太喜歡了。詹妮畢竟和她沒什麼關係。她只屬於雷利。
孩子們的南瓜裡,糖已經多得裝不下了,威爾對她們說:"孩子們,咱們該回家了。你們可以幫媽媽在門口發糖果,怎麼樣?"
"得把這些糖果先分分類,"薩拉喊道,"詹妮,你得的東西不少啊!"
詹妮興奮地蹦了個高兒,"回家吃糖了!"
雷利對威爾說:"你不介意我和莫丹再呆會兒吧?我想和她談點事。做了父親之後,我學會了許多,其中之一就是一旦做了父親,就失去了許多隱私權。"
假面後的莫丹發出悶聲問氣的反對聲,但兩個男人誰也沒理會。"沒問題,"威爾會意地說,"你們去吧,不用著急。孩子可以戴著假面看米老鼠和唐老鴨的錄像。"
"那就太謝謝了。"雷利摘下眼罩對詹妮說,"詹妮,我和莫丹去散會兒步。你和阿姨、叔叔,還有姐姐們一塊兒玩好嗎?"
"還有小貓咪呢!"詹妮滿臉稚氣地笑著,並緊緊地跟在莉莉和薩拉後面,小手不斷地抓著大南瓜裡的糖果。
雷利抓住莫丹披著黑斗篷的胳膊,說了聲"走",就領著她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莫丹緊走幾步,跟在雷利旁邊,兩隻穿著靴子的腳走得發疼,頭在假面後捂得發悶。走到僻靜無人的地方,雷利放慢了腳步,拉下莫丹的假面,發狂地深深地吻她。"你聞上去有股橡膠味,"他說,"嘗一嘗又讓我欲仙欲死。"
莫丹沒有反抗。反抗有什麼用?況且這不過是性而已,至少她這麼認為。等他放開她,她只說了句,"你是個地道的海盜。幹什麼都不顧一切,不計後果。"
雷利說:"莫丹,你在地下室換衣服時,我給航空公司訂票處打電話,訂了三張明天下午去緬因的機票。明天上午付款。你和我們一起走嗎?"
她張大了嘴,"我?"她幾乎尖叫起來。
"是的,"他極有耐心地說,"你。"
"不,"她的聲音小得自己都快聽不見了。"哦,不,我不能去。"
他抓住她的肩膀,背對著一所住宅,那裡的主人在樹上吊著幾個穿著破衣的稻草人,並在樹下豎著塑料墓碑。稻草人的影子在微風中晃來晃去,在門燈照射下呈現出刀子般銳利的陰影。
莫丹用力拉下掛在脖子上的假面,摘下那頂可笑的巫婆帽。她真希望這一切發生在別的地方、別人身上。
雷利懇切地說:"你沒必要在聖誕節後回學校,最好是去海邊,和我在一起。給我一次機會吧,莫丹。明天跟我們一起走。"
"聽聽你在說些什麼?"莫丹揶揄地說,"你一口一個我們、我們的。你現在有了詹妮,雷利。你不需要我了。"
"你錯了,我真的需要你!"
"需要我當詹妮的繼母?"她又火了。
"不,不是。但詹妮是存在的,莫丹。她是我女兒,我要盡全力關心和愛護她。現在只能一切以她為主,你明白嗎?"
"那是因為在孤兒院時,從來沒人以你為主過。"莫丹說話一針見血。
雷利無可奈何地做了個怪相,"說得對。我要盡一切可能去滿足她,不管這個代價對我、包括對你是多麼巨大。"
"真是陰差陽錯,"莫丹有點歇斯底里地說,"這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了,雷利,突然得叫人無所適從。"
"怎麼太突然了?"
風吹動了雷利的頭髮,吹得稻草人晃來晃去,像個可怕的吊死鬼。
"你和我,我是指我們之間的事,"莫丹說,"我們是在極其特殊的情況下偶然相識的。四天前才在一起。一切都那麼陌生,我甚至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突然你又冒出來個孩子,一個需要你照顧撫養的七歲女兒。我實在受不了,雷利,這個壓力太大了。"
"你以為我就好過嗎?事情的確陰差陽錯。既然木已成舟,莫丹,我們才更要同舟共濟。"他把她臉上的頭髮向後捋了捋。"我並沒要求你搬來和我一起住。你可以在我家附近租間房,我們仍然可以經常見面,來日方長。"他微笑著,"到那時,我們約會、看電影、在沙灘散步,過太太平平的日子,再也沒有槍殺、沒有響尾蛇,不用擔驚受怕。"
"雷利,你愛我嗎?"這句話就在嘴邊,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想聽到他的回答。"你和我心目中想像和追求的男人截然不同,"莫丹的口氣非常誠懇。"我希望過寧靜安逸的生活,與我相敬如賓的男人,而我們在一起,不是吵架就是做愛。這樣的基礎上怎麼能建立正常的關係?"
"你怎麼知道不能?你試過嗎?"
"為什麼要試?"
"你和奇普以及托馬斯在一起倒是從不吵架,性生活無聊乏味。不是嗎?"
"我希望能有我父母那樣的婚姻,"莫丹反駁道,"穩定、融洽的婚姻生活沒什麼不好。"她奇怪,為什麼她的聲音聽上去不那麼理直氣壯?
"這一點我不否認。實際上,這兩方面我都會做得很好。我相信,詹妮也會。但是,你要小心,莫丹,你知道你在追求什麼嗎?你在追求完美。你追求的是完美無缺的男人;一個只會在你面前低眉順眼,從不敢抬高嗓門,生怕得罪你,從不敢提出要求,生怕你不高興的男人;一個至多不過讓你過庸庸碌碌的小市民生活、給他生三兩個孩子、無聊地打發日子的男人。"
"不是的!"
雷利沒理會,接著說:"就是這麼回事——你在追求'完美先生'。我告訴你,'完美先生'是不存在的,他只是你理想中的人。可我是存在的,莫丹,我是個實實在在的人。我並不完美,我有脾氣,我不喜歡處於無力自救、依賴他人的境地,我對親密關係更是怕得要死。我還肯定會給你提一大堆要求。我這個人一身毛病,你現在還可以再給我加上一條缺點,驕傲自大,因為我要大言不慚地說,在你認識我之前,你只有一半生命,是我使你的另一半得以復活。記得我們第一次做愛時,我特別注意你臉部的變化,你的一部分好像從未見過天日。"
莫丹一時啞口無言。雷利並不總讓她感到安逸,但的確讓她興奮和激動,讓她充滿活力。她自己早已做出了同樣的結論。"不過那是在床上,我不否認,和你做愛的確動人心弦。"
"是嗎?"他尖刻地重複道。
"但詹妮並不需要旁邊有個第三者。她只需要接受你這個父親,逐漸加深對你的愛,而不需要有我這麼個外人在旁邊轉來轉去。雷利,我們還是不談這些了,回去吧?"
"沒想到你竟這樣缺乏勇氣,迴避問題!"雷利垂頭喪氣地把胳膊從莫丹肩上放下來。"我是個不願求人的人——算是我的另一個缺點吧,但是,莫丹,我現在求你了。求求你,明天和我們一起走好嗎?"
"不,我恐怕做不到。"
雷利背對著燈光。莫丹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她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痛,又一次想大哭一場,像久旱無雨的沙漠下一場傾盆大雨一樣,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她戴上假面,扣上帽子,朝阿瑟頓家走去。雷利一聲不響地跟在她後面。
她隱隱約約注意到,街上嬉笑玩鬧的孩子們已經不見了,街道上空無一人。一定很晚了。
是太晚了,也太突然了。即使在學校時,在最倒霉的時候,她也沒感覺這麼累過。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莫丹是在迷迷糊糊中度過的。三個孩子聚精會神地在看"獅子王",每個人面前都堆滿了五顏六色的糖果。莫丹換下巫婆道具,喝了口水,說了幾句應酬的話,吃了許多土豆片,最後和雷利開車返回飯店。
詹妮在車上睡著了。雷利把她抱下來,詹妮長長的棕色頭髮披在雷利的袖子上,這情景讓莫丹心裡湧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是酸楚?是心疼?真見鬼,莫丹心裡惱火地想,我怎麼變得這麼多愁善感。
雷利彎下腰,把熟睡的詹妮輕輕放在床上。莫丹在過道門口冷淡地說了聲:"晚安。"
"晚安,"他應了一聲,語氣同樣冷淡。"詹妮,沒事兒。我給你穿上睡衣。"
莫丹關上門。她心口堵得慌,像只峽谷鷦鷯一樣焦慮不安。她知道自己睡不著,便走進衛生間,梳了梳頭髮,補了補妝,離開了房間。她先去咖啡廳,吃了塊雞肉三明治,然後溜躂著走進酒吧。
酒吧佈置得很不錯。一張張小巧玲瓏的桌子,周圍是一圈包著天鵝絨面的高背椅。遠遠的角落裡,一位鋼琴手正在彈奏爵士樂,指法熟練、曲調流暢。莫丹要了杯伏特加酒加橙汁,悠閒地靠在椅子上,欣賞著從鍵盤上跳躍而出的行雲流水般美妙的音符。
該回沙漠去了。明天一早就走。
決心已定,她輕鬆了許多。她就著花生米,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伏特加。
一個黑髮男子也走進酒吧,舉目四望。
他一眼就看見了她,大步走了過來,坐在她對面,朝服務員打了個招呼。"請給我來杯威士忌,加冰塊,再給這位女士加點。"他對莫丹說:"詹妮一直睡著,醒都沒醒。飯店倒是可以提供照看孩子的服務,但我不能離開她太久,我怕她再做噩夢。"
"我應該離開飯店,那樣你就找不到我了。"
"我早晚會找到你。"
他抓了把花生。他們要的酒和飲料上來了。他向前靠了靠,"在威爾家,我沒說實話。關於訂機票的事是我編的。剛才我把詹妮放在床上時,突然明白了自己真正想表達的是什麼。"
他呷了口威士忌。"這件事的確陰差陽錯趕到一起了。坦白地說,我不想花言巧語編出一大堆美麗動聽的詞彙,來說明我多麼愛你,因為我甚至都搞不懂愛究竟是怎麼回事。但有一件事我很清楚,那就是明天,當我和詹妮乘飛機離去時,想到你還留在這裡,我心裡就痛。"
她想反駁,剛一張嘴就被他制止了,"你聽我把話說完。"他又喝了一大口酒。"我希望你嫁給我,"他說話的口氣使莫丹覺得,與其說他在向她求婚,不如說他們在討論關於要不要再給她買雙靴子。"我真傻,怎麼和你說什麼不讓你搬來和我一起住之類的話。我當然很想讓你和我住在一起,做我妻子。如果以前的那些租房子之類的話傷了你,我真該死。幸虧走之前我把這些都說清楚了,否則我會後悔莫及的。"
他欣慰地笑了笑,顯然是對自己一吐衷腸感到如釋重負,並一口喝乾了杯中酒。
莫丹明白,儘管他的求婚不合時宜,但她還是應該從心裡感謝他,因為這種求婚很容易遭到拒絕。她直了直身子說:"關於租房子的話,你並沒有傷我的感情。但是你明明不愛我,卻向我求婚,這卻是對我的污辱。如果這樣,我可以回答你:不。"說完又補充道:"謝謝。"
"我沒說我不愛你!我是說我不懂愛是什麼。"
"那我勸你還是先弄懂了,然後再求婚,對任何人都是如此。"
"莫丹,"他急了,"我等了整整三十五年才等到了你。我不會向任何別的人求婚。"
"那為什麼自從出現詹妮,我在你眼中就成了個可有可無的舞台道具,一個礙手礙腳、恨不能一腳踢開的東西?"
"我不知道該怎麼對待你!我渾身上下無一處不寫著:我想和你做愛,我要你——但卻不能讓詹妮看出來。而且我的確對我們的未來心裡沒底。我怎能讓詹妮產生錯覺呢?讓詹妮信任我,對我來說是當務之急,你難道真的不明白?"
"我只明白一點,"她板著面孔說,"那就是你我之間的關係結束了,還沒有真正開始就結束了。坦率地說,我真希望這一切從未發生……"
"再來點嗎,先生?"
莫丹嚇了一跳,沒注意到服務員正站在她旁邊。"是的,"雷利說,"來兩份,"並遞給他幾張鈔票,然後鏗鏘有力地說:"我不希望我們的關係,如同你說的那樣就此結束。我一生中從沒受過任何女人,也不懂愛是怎麼回事。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能恰如其分地表達清楚,但我可以告訴你我對你的感覺。一看見你,我就有種說不出的興奮和激動,就像每當我看見巨大的藍鯨從海浪裡一躍而起,那浪花四濺、水霧茫茫的景象就讓我激動不已;你像嬉戲的海豚,活潑可愛,又像海上的颶風,危險可怕,同時還像深海裡鯨魚的歌聲令我難以理解。一想到要失去你,就像看見一條擱淺在海灘上即將死去的鯨魚,我心如刀絞。"
莫丹怔住了,兩隻眼睛直直地盯著他。有生以來她第一次聽見有人這麼對她說話。她覺得羞愧,同時又深感內疚。當然因為她不愛他。
"莫丹,這是我能用來表達情感的全部語言了。我不夠浪漫,不會說甜言蜜語,沒送紅玫瑰。"他做了個鬼臉,"我甚至不喜歡紅玫瑰。"
服務員把一杯威士忌放在桌子上。雷利碰都沒碰一下,懇切地說:"嫁給我吧,莫丹。我從內心感到這是天賜良緣。我們在沙漠裡相識,完全是出於緣分。是命中注定的。"他又笑了,那特有的笑容永遠讓莫丹為之銷魂。"也許我們真應該感謝勞倫斯。"
莫丹喝乾了最後一口酒,沒有報以同樣的微笑。她覺得這一天好像特別長。她想發脾氣.卻發不出來;她不想說的話,卻別無選擇非說不可。於是她低聲說:"多麼美妙動聽的語言,雷利,你過獎了。"她勇敢地直視著他。"但我不能嫁給你,因為我並不愛你。就這麼簡單。" 彷彿為了證實她說的話是真的,她又重複道:"我不愛你,我對你也許只是出於喜歡和被吸引,但不是愛。我很抱歉。現在我必須上樓去了,再不走我就要抑制不住,放聲大哭了。別跟我上去好嗎?求求你了。"
她站起身來,抓起錢包。雷利也站了起來。他的臉在黯淡的燈光下蒼白無色。"我們難道就這麼再見了嗎?"
"我今晚暫不辦離店手續,明天一早還要和詹妮道別。明天早上我們還會見面的。晚安,雷利。"
她匆匆跑過地毯,上了電梯來到他們住的樓層,打開了房門。她鎖上過道的門,一頭撲在床上,枕頭裡傳來壓抑不住的痛苦的嗚咽聲。
第二天早晨是莫丹一生中最痛苦、也是最漫長的一個早晨。她知道這將是他們最後的離別,她沖了個澡,穿上叢林褲和墨綠色的襯衣,把頭髮梳成兩條辮子。所有的新衣服統統塞進紙盒子和背包裡。剛收拾完畢、就傳來詹妮的敲門聲,她高興地迎了上去,"你好,詹妮,該吃早飯了?"
他們三人在咖啡廳裡吃了早飯。因為詹妮的緣故,雷利表面裝得若無其事,可是莫丹一眼看出,他徹夜未眠。她自己的臉色也很難看,一看就知道準是哭著睡著的,再衝十次澡也沒用。
吃完飯他們回到樓上。剛一進門,雷利就對詹妮說:"詹妮,莫丹要走了,她不和我們一起去緬因。"
詹妮正在抱她的玩具熊。她停下來回頭看看莫丹,說話的口氣不容商量,"你和我們一起坐飛機走。"
"不,詹妮,"莫丹的嗓子眼發緊。"我要留在這兒,去沙漠野營。"
"不嘛,你和我們一起走!"
"我不能。"
詹妮的小嘴撅得老高,眼睛發出和她父親一樣倔強的藍光。"我要你和我們一起走,"她固執地重複道,"我喜歡你。"
這句話差一點使莫丹改變了主意,就差一點點。她對詹妮溫和地說:"雷利會好好照顧你的。你會喜歡你的新學校、新朋友。我還在休假,我得回營地去。"她親了親詹妮的小臉兒,小姑娘卻一把推開她。莫丹對此並不感到意外,彷彿這是情理中的事。"我得走了,我還要開車走好遠的路。"
雷利遞給她一個信封。"這裡面有我的地址和電話,我住在北緬因一個叫馬奇科夫的小地方。能把你在波士頓的地址給我嗎?"
"我大概得過一段時間才回去。"
"莫丹。"
在他那富有磁力的聲音面前她還是退縮了。她找了一張飯店信箋,在上面留下了自己的地址和電話,然後急促地說:"再見了,雷利。祝你和詹妮一路順風。"
他一陣衝動想上前吻她,但身體像被釘在原地,臉也像被鎖定一樣,面無表情。怎麼像斯尼德,莫丹下意識地想,三步並作兩步走到隔壁房間收拾行裝。十五分鐘後,她辦完了退房手續,開車離開了飯店。
她就這樣離開了給她注入了生命活力的男人,離開了僅在短短的兩天裡,就在她心中佔據了一席之地的孩子。
莫丹腳踩油門向州界加速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