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梯是大理石的。空蕩蕩的大廳裡掛著一幅丑陋的木制藝術畫,讓莫丹想起被掏空內髒的雞。斯尼德領他們進了一條走廊,莫丹的鞋跟在拋光的橡木地板上發出"咯登咯登"的響聲。他們來到最裡面的門口,斯尼德敲了敲門,"詹妮小姐,有人找你。"
走廊裡冷冷清清的,莫丹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再看雷利——像一個走向斷頭台的人。莫丹很想上前挽起他的手臂,給他點安慰和支持,但又擔心會使詹妮產生錯覺,以為他們是夫妻,莫丹是她未來的繼母。她想了想還是沒那麼做。
門開了,詹妮-斯萊特非常有禮貌地說:"你們好。"
她長得很單薄,面色蒼白,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一頭棕色的長發披在肩上。身穿粉紅色套裙,裙褶燙得平平展展。惟有她那雙眼睛叫莫丹看了怦然心動。那雙湛藍湛藍的眼睛幾乎和雷利的一模一樣。現在她眼簾低垂,目光停留在雷利的膝蓋上。
雷利站在原地,半天沒動,仿佛鞋子被粘在光滑的橡木地板上了。詹妮抬頭看看他,兩雙藍眼睛對視片刻。雷利吃力地蹲了下去,他們臉對著臉。"你好,詹妮,"他嗓音沙啞地說,"我是你的父親,我叫雷利-漢拉恩。"
"你們進來吧。"
她的門牙間有一道寬寬的縫。莫丹憑感覺知道斯尼德已經離開,她仍站在門口。詹妮說:"這就是我的房間。"
詹妮的房間很大,擺著各式各樣女孩子的玩具。床圍和窗簾都用粉紅色的布料打著褶,白漆家具鑲著各種鍍金花飾。寫字台上擺著電視機和錄音機。不知怎麼搞的,莫丹突然想哭。
詹妮站在粉紅色的地毯中央,不知如何是好。莫丹敢肯定,要不是詹妮怕自己太孩於氣,一定還會忍不住吮手指頭。
蹲長了雷利的腿受不了,他只好彎腰站著,"詹妮,"他說,"你母親去世,我很難過。你一定很想她。"詹妮用手撥弄著腰間的緞帶,點了點頭。
"聽我說,"雷利接著說,"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有你這麼個女兒。在此之前,我不知道自己是你的父親。如果知道的話,我早就來看你了。"
"媽媽說我不需要父親。"
莫丹注意到雷利臉部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說:"你媽媽在時一切都好,可現在她不在了,我們要相依為命。你需要父親,我需要女兒,"他對她笑了笑,笑得很甜,莫丹覺得嗓子發疼。"把你的玩具拿給我們看看好嗎?"
"我喜歡的玩具都裝起來了。"
"裝起來了?"雷利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詹妮眼睛睜得大大地說:"我不是要和你一起走嗎?是斯尼德這麼說的,埃默森太太也這麼說。"
"是的,你是和我一起走。但我沒想到,你把東西都收拾好了。"
"我一個星期前就收拾好了,你怎麼這麼長時間才到?"
"幾天前出了點事兒,我的腿受了傷,要不早就到了,"雷利答道,"真是抱歉,詹妮。"
"你的腿現在好些了嗎?"詹妮關切地問。
"好多了。"雷利笑呵呵地說,"這是你的箱子嗎?"
詹妮點點頭。"但是裝得太滿了,怎麼蓋也蓋不上。你能幫我把它關好嗎?"
"來,你坐在箱子上面,我拉拉鎖,看看能不能關上。你都裝了些什麼東西?"
"幾件衣服,玩具熊,一件新大衣,一雙皮靴。蠟筆、我喜歡的書和收集的石頭,"她皺了皺眉,"還有幾雙襪子和內衣。"
"是你自己收拾的?"
"是的。埃默森太太不許我拿石頭。斯尼德說小孩子家應該安安靜靜,規規矩矩。
最後這句話顯然是斯尼德的原話。這麼說詹妮一切就緒只等著走了,莫丹暗想,有點生貝絲-斯萊特的氣。她為什麼不能雇一個喜歡孩子的僕人?為什麼不找一個能夠理解孩子喜歡收集石頭的管家?她還注意到,詹妮到現在為止閉口不談她的舅舅。
詹妮一屁股坐在箱子上,使勁朝下壓。可惜她人小體輕,再使勁箱子還是合不上。她看看一只胳膊還露在箱子外面的玩具熊,又看看莫丹,對雷利說:"你可以讓她也坐到箱子上來。"
雷利一時茫然不知所措。他抬頭看了一眼還站在門口的莫丹,才意識到他已經把她忘了,忘得一干二淨。在這種情況下,莫丹心裡明白,她沒有理由感到傷心。
"莫丹,"雷利尷尬地說,"當然……詹妮,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的朋友莫丹-卡西迪。"
莫丹慢吞吞地走進房間,對詹妮說:"你好,詹妮。我坐在這個箱子上,不會把它壓壞吧?"
"不會的。"詹妮說。莫丹坐到箱子上,詹妮又說:"你的頭發真紅。"
雷利一邊彎著腰拉拉鎖,一邊說:"紅得像秋天的楓葉。"
詹妮說:"埃默森太太做飯時,放好多好多的紅胡椒,和你頭發的顏色差不多。你的頭發像顆爆炸的炸彈。"
雷利被她的比喻逗笑了。而莫丹憑直覺感到,這是一個只憑接觸到的周圍事物去判斷和想象的孩子,一個非常孤獨的孩子。莫丹對貝絲的那股怨氣又油然而生。
雷利用盡吃奶的力氣,把箱子的上下兩部分對到一起。此時,他的頭就在離莫丹膝蓋幾英寸的地方,她忍不住想摸一下。為了打消這個念頭,莫丹理智地用手緊緊地抱住自己的膝蓋,若無其事地說:"詹妮,你的發質也很好,有光澤。"
"埃默森太太用醋給我洗頭,而且拼命地擠頭發上的水,每次都弄得很疼,"詹妮可憐巴巴地說。"這下好了,箱子也弄好了,我們可以走了。"
雷利認真地對詹妮說:"詹妮,我現在住在城裡的一個飯店,還不能馬上去緬因州,等把一些法律方面的事處理完,我們就走。你真的願意離開這裡嗎?我們這一走,可就再也不回來了。我會叫一個人幫你把所有的玩具都收拾到一起帶走。"
"我真的願意走。"詹妮說,漂亮的皮鞋鞋尖在地毯上蹭來蹭去。她的襪子也打著褶。"媽媽不在了,我更不願意呆在這個地方。"
雷利的臉緊繃著,"好。我叫斯尼德幫你把箱子搬到車上去。你可以和這裡的人道別了。"
說是道別,其實不過是走個過場而已。埃默森太太一臉冷漠、生硬的表情,甚至都沒擁抱一下詹妮。斯尼德虛情假意地躬了一下身子,說白了只是哈一下腰而已,笑得也非常勉強。雷利對詹妮說:"再去和你舅舅說再見吧。"
"我不想去。我不喜歡他。"她第一次流露真實的情感。
"那我們走吧。"雷利欣然答應,拉起女兒的手向外走去。詹妮一直跟著他,直到上了車她才把手松開。
雷利和詹妮坐在後排,莫丹坐在前排。我成司機了,莫丹想著,開車離開了那所灰磚住宅。她從後視鏡看見一串眼淚從詹妮的臉上默默地流了下來,雷利遞給她一張紙巾,沒說一句安慰的話。
莫丹覺得,對於從小在孤兒院長大、對親情關系淡漠的人來說,雷利至今為止的表現算得上相當不錯的父親了,但不知怎麼搞的,這卻讓她有點怏怏不快。
回到飯店,雷利把他們隔壁房間也租下了。詹妮走進他們原來住的房間,"撲通"一聲坐在一張空床上,問雷利:"你睡那張床嗎?"
"是的"
"那我就睡這張。"
"我們還租了一個房間。"'雷利若無其事地打開這兩個房間中間相連的門。
"晚上我一個人睡覺害怕。埃默森太太說,小孩子的床底下有毒蜘蛛,好大好大,毛茸茸的,誰不聽話它就咬誰。"
莫丹強忍著心裡的萬丈怒火,裝得像雷利一樣若無其事,"那好吧,我睡那個房間。"
她手忙腳亂地把行李物品搬進隔壁房間,盡量不去理會那種被流放的感覺,而且是從天堂被流放了,她傷心地想。
安頓完畢,他們去咖啡廳吃飯。看得出詹妮是個老實孩子,處處規規矩矩,莫丹還沒聽她笑過。吃完飯,雷利提議上街購物。他對詹妮說:"你到了緬因,大部分時間要穿牛仔褲。我們要不要先打開箱子看看你還需要些什麼?"'
"媽媽不喜歡牛仔褲。"
"學校裡的孩子們可都穿牛仔褲。"
詹妮一聽,頓時喜形於色,"你是說讓我上學?是真正的學校?"
"當然,上學、放學還要坐黃色的校車。"
"噢,太好了。"詹妮高興地咧嘴笑了,露出門牙的牙縫。那副天真的模樣可愛極了。雷利也笑了。莫丹仿佛看見他們父女之間已經開始萌生融融愛意。
詹妮問:"你朋友也去嗎?"
雷利反問:"你想讓她去嗎?"
"我從來沒和斯尼德或勞倫斯舅舅上街買過東西。"
詹妮的意思是想說,她以前從來沒和男人逛過商店。雷利一面彎腰開箱,一面說:"我想她會和我們一起去的。"
箱子打開了,詹妮從裡面拿出一幅母親的照片擺在床頭。莫丹端詳著貝絲的照片,心裡不無醋意地想著:貝絲-斯萊特果然美麗動人。她的臉型端莊大方,一雙灰眼睛充滿魅力;只有頭型長得很完美的女人才能梳那麼高雅的發型。她的確很美,但是她的臉卻不讓人感到親切。這是張拒人千裡之外的臉。
就像自從他們去了那座灰磚住宅後,雷利就開始對她保持距離一樣。
一起購物讓莫丹有了更多了解。盡管詹妮的環境很奢侈,可以說應有盡有,可對雷利給她買的牛仔褲和汗衫卻一口一個謝謝,對新買的帶有橘黃色鞋帶的運動鞋也愛不釋手。雷利表現得很反常,似乎有意疏遠和冷落莫丹,並對此不加掩飾。他偶爾不得不征求一下莫丹的意見,詹妮有時非拉著莫丹和她一起去試衣間。除此之外,莫丹也就是個擺在商店裡表情單一的模特兒,充當衣服架子的工具。
還好,莫丹總算一忍再忍地忍住了。她不想當著詹妮的面讓雷利下不來台。但是忍歸忍,這口氣可沒消。
下午五點整,阿瑟頓先生准時來到飯店。詹妮興沖沖地穿上剛買的新衣服、新鞋,給阿瑟頓看。阿瑟頓笑著說:"真好,你穿上真漂亮。這雙鞋也不錯。"
阿瑟頓和雷利走進另一間屋去談事,莫丹從詹妮那個沉重的箱子裡找出一本書給她讀。這是本著名的童話故事,一章還沒讀完,詹妮那酷似父親的長長的黑睫毛就垂下來,睡著了。
莫丹和詹妮倆人躺在詹妮的床上,頭靠頭枕著一個枕頭。雷利和阿瑟頓律師好像談了很長時間。莫丹喜歡詹妮軟軟的身體壓在她彎曲的胳膊上。孩子幼小的心靈承受了過多的孤獨和寂寞,這讓她充滿了同情。還是叫同情好,她不想把這叫做愛心。
有愛心太危險了,因為不久的將來,詹妮和雷利就要動身去緬因,只有他們倆,她將回到沙漠去繼續她的野營生活。
她實在不願意想這些,閉上眼睛,只覺得頭像是被人擊了一下,便一覺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很死,威爾-阿瑟頓什麼時候走的,她沒聽見,當然更不知道,雷利從門外進來,看見她倆擠在一張床上,詹妮還在莫丹懷裡,像一只依戀母貓的小貓。莫丹只是迷迷糊糊地覺得有個東西在她身邊,一雙大手向後梳著她的頭發。她睜開惺忪的睡眼,看見是雷利,對他笑了笑,嘴裡咕噥了一句:"我想你。"
他溫存地在她嘴角親了親,"我也是。"
她想伸手去抱他,突然意識到胳膊被詹妮壓在身下。"我差點兒忘了。"她醒悟過來。
他們又回到了現實。時過境遷,這裡已不再是兩人世界,他們之間又多了一個人——雷利的女兒。如果說他們的相識是富有戲劇性的。那麼現在劇情有了新的變化。她躲開雷利的親吻說:"別這樣,別當著詹妮的面。"
雷利眼裡掠過一絲陰影。他不安地從床上站起來,"我的腿已經好多了,終於快痊愈了。所有的法律文件在下周一上午也該整理好了。"
"很好,"莫丹不自然地笑了笑,"你們很快就可以回緬因了。"
"我仍覺得是場噩夢,仿佛正從噩夢中逐漸清醒,"雷利低聲說,"真希望這些不是真的,可我卻真真切切地知道這是真的,我要做的就是盡力使詹妮幸福。現在一切必須以她為主。我不忍心把她送到孤兒院去。"
莫丹咬著嘴唇說:"有你在。她不會去孤兒院的。"
雷利坐在床邊時重了一些,驚醒了詹妮。小姑娘打了個哈欠,看了莫丹一眼,"你還沒念完呢?"
莫丹笑著把書拿了起來,接著往下讀。
念完第一章,他們一塊兒去吃麥當勞。詹妮說:"媽媽喜歡去高檔餐廳,可我覺得這地方干干淨淨的,也挺不錯。"
雷利咬了一大口漢堡包,"明天是萬聖節,阿瑟頓先生請我們去他家吃晚飯。晚飯後,你和他兩個女兒可以打扮起來,上街去縱情玩鬧。"他又對莫丹笑了笑,笑得不那麼由衷,"聽阿瑟頓說,他妻子有一套萬聖節的行頭,我們都能用。"
莫丹一向喜歡過萬聖節。每次過節她的學生總有幾個因吃糖太多而血糖偏高。此時她卻裝作無所謂,"聽起來倒蠻有趣。"
"他家有南瓜裝嗎?"詹妮問,"灰姑娘的馬車就是一個南瓜做的。"她天真無邪的眼睛盯著雷利,"我該怎麼稱呼你?"
雷利一時無言以對。他想了一下反問:"你想怎麼稱呼我?"
"他們不許我稱呼成人的名字。"
"哦……是這樣。我們何不破一次例呢?就叫我雷利吧。什麼時候習慣了,再叫爸爸也不遲。"
"好的。"詹妮答應了一聲,卻什麼也沒叫,只是蘸著番茄醬,一根接一根地吃薯條。
回到飯店,他們一起看重放的"芝麻街",然後雷利給詹妮念了兩章書,詹妮又要洗澡,並且非要和莫丹一起洗。等詹妮和她都洗完了,莫丹已經筋疲力盡了。雷利把台燈的亮度調到最小,對詹妮說:"我們就在隔壁房間,詹妮,但是門不關,你安心地睡吧。"他吻了她的額頭,"我真高興你和我住在一起。"
詹妮躺在床上,懷裡抱著已經破爛不堪的藍色玩具熊說:"它們要都有南瓜裝就好了。"說完,緊緊閉上眼睛,不到五分鍾便酣然入睡。
隔壁房間也是兩張床,雷利坐在靠近門口的那張床上,深有感觸地說;"做父親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也算是個專業工作了。我回家還得給她專門騰出個房間。你覺得她會習慣嗎,莫丹?"
"要讓她適應你怎麼也得一段時間,她肯定還會想她媽媽。"
"沒錯……其實我之所以接受阿瑟頓先生的邀請,主要也是想帶她去散散心,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免得她老想媽媽。你也很討厭她那個家和家裡人,是嗎,莫丹?"
莫丹拘謹地坐下,覺得這身新衣服像穿了一輩子似的,她惟一想做的就是把它扯下來,和雷利瘋狂熱烈地做愛。別看雷利穿著灰褲子、白襯衣,外表很瀟灑,可是他要是什麼也不穿會更迷人。祝你好運,莫丹在心裡自嘲著,嘴上卻對雷利說:"沒錯,我討厭那所房子,也討厭裡面的每一件東西和每一個人,當然,詹妮除外。那個冷面的埃默森太太,她怎麼能胡編什麼毒蜘蛛的故事來嚇唬孩子呢?"
雷利擦了擦腦門兒,"貝絲也是,她怎麼能雇這種人?另外,她為什麼不送詹妮上學念書呢?我請威爾先生給勞倫斯寫了封信,用嚴謹的法律術語鄭重警告,讓他不要輕舉妄動,他要是膽敢再在背後玩陰謀詭計,我絕饒不了他……對了,為了詹妮,我決定暫時不起訴他了。說到勞倫斯,莫丹,我應該向你賠禮道歉。霍華德和德茲有可能會在城裡追殺我,當時我的處境應該說是很危險。"說著,雷利看了一眼莫丹,但卻沒有想碰她的意思。"我來付罰款。最最糟糕的是,我們不能睡在一起。"
莫丹早就猜到他會說最後這句話。讓雷利告訴她純屬多余。莫丹說:"我覺得這樣倒也好,免得我們陷得太深了不能自拔?"
"太深是多深?你現在戴著黑色文胸嗎?"
她站了起來,兩手伸進衣袋,"別來這套了!"
他也站了起來,瘸著腿,繞過床頭,走到離她只有一英尺遠的地方。莫丹站在原地,懷裡像揣了個小兔子似的,怦怦亂跳。雷利的口氣非常誠懇,"如果我們都控制不了自己,那怎麼辦呢?"他靠近了些,用力吻了她一下。這個吻本來想表達的是失意和惱火,卻瞬間點燃了莫丹記憶深處的欲望。
莫丹的頭向後一擺,真生氣了,"雷利,別這樣!我們不能做愛,詹妮隨時都會醒。別這麼折磨我,我受不了!"
雷利抬起頭,用眼睛很快地打量了她一眼。"我覺得你已經陷得很深,深得不能自拔了,莫丹-卡西迪。"
她哼了一聲,"你是有意這樣做的?"
"我有時覺得自己能降服你。"
她不屑一顧,"噓" 了一聲,"那是性,我們之司只有性關系罷了。"
他卻倔強地說:"我不這麼想。"
"可我這麼想,"她-把推開他,"你知道什麼是最可悲的嗎?就是我們甚至不能痛痛快快打一架。"
"瞧你那副樣子,你是想打一架了。"他不緊不慢地說。直到他的手觸到她的下巴,她才意識到他已是怒火中燒了。"我還以為只有我是個不食人間煙火、沒有七情六欲的人。現在我才發現,你不比我強多少。時光飛逝,生命一天天減少。莫丹,當你一個人孤孤單單地睡在這兒的時候,就會想到親密這個詞。難道你想永遠孤家寡人地過下去嗎?這就是你對生活的企盼嗎?難道你不想親自體驗一下親密究竟是什麼嗎?"
莫丹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剛想打起精神反駁,卻被雷利在她張開的嘴唇上氣憤地吻了一下,然後怔怔地看著他大步離開了房間。
門還留著一條縫。
莫丹似懂非懂地琢磨著他這番話的含義,用手背擦了擦剛被雷利吻過的嘴唇,一頭栽倒在床上。除了不能和他做愛,不能對他大吼大叫外,她不能做的另一件事是痛痛快快哭一場。
莫丹從夢中驚醒,夢的細節轉瞬即逝,想不起來,但恐懼的陰影卻像一塊大石頭沉重地壓在她的胸口上。是什麼聲音把她吵醒的呢?
她聽見了,聲音是從門縫裡傳來的,好像是詹妮壓抑的驚叫聲。
她迅速下了床,絲綢睡袍在腳踝處來回飄擺。她匆匆走到門口,突然眼前一亮,從門外射進來一束光,雷利打開了床頭燈。
她收住腳步,屏住呼吸,側身躲在陰影裡從門縫向外張望。
令她吃驚的是,雷利穿著一套寬大的藍色睡衣。肯定是今天上午逛商店時,他讓她照看一下詹妮趁機去買的。雷利正背對著她,彎腰對著床上的詹妮,溫柔地說:"詹妮,醒醒,你在做噩夢。我是雷利,別害怕,有我在這兒呢!"
小詹妮直直地坐在床上,充滿恐懼的雙眼瞪得大大的,"蜘蛛,蜘蛛要咬我!"
"乖孩子,你是在做夢,"雷利笨拙地把詹妮摟在懷裡。雖然他的動作尚不熟練,卻使莫丹深受感動。"有我在,看誰敢欺負你,我絕不讓它咬你。"
"我想媽媽。"詹妮撲在他懷裡放聲大哭。
眼淚在莫丹的眼眶裡打轉、她退回屋裡,隱約聽見雷利還在不停地說著什麼。
她清楚自己該做什麼。回到床上,讓他們父女倆單獨在一起,培養感情。想到此,她的嘴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當然,她肯定不屬於這個過程。
她很清楚,雷利正在修復舊日的創傷。他小時候就常被噩夢驚醒,醒來後卻無人理睬。安娜嬤嬤沒有時間過去哄他。現在,作為成年人,他要保證女兒不再遭受這種孤獨和冷落。
莫丹重新上床,被單一直拉到下巴,任眼淚無聲地滾落在臉上。她怎麼能嫉妒一個年僅七歲的孩子呢?真是太狹隘、太不應該了。
但這不是真正的嫉妒,因為詹妮並沒有把本屬於她的東西奪走,而僅僅是因為她的存在,才使她得不到她想得到的東西。朦朧中,她覺得雷利的胳膊正摟著她,就是現在,在黑暗中,他的身體緊挨著她,他的手正向她教授許許多多讓她快樂的做愛方法。
是做愛,而不是愛。
她想起來了,這就是她剛才那個夢的內容。剝奪與失去淒涼地壓在她的胸口上,如同貝絲家那座丑陋的灰色住宅一樣沉重。
莫丹兩臂抱在一起,一動不動地躺著。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睡著。當詹妮的小尖嗓子在門口喊"喂,該起床了"時,她覺得似乎才剛剛合上眼睛。
"幾點鍾了?"莫丹掀開被單,胳膊舉過頭,用力伸了個懶腰。
"該吃早飯了。"這是雷利的聲音。
莫丹抬頭一看,只見雷利已經穿戴整齊,站在門口,看上去輕松自如,精神煥發。仿佛昨天半夜爬起來去哄被噩夢驚醒的詹妮,不僅沒影響他的休息和情緒,反倒給他注入了活力。詹妮穿著昨天新買的牛仔服,在地上蹦蹦跳跳、手舞足蹈地說:"我們出去吃草莓煎薄餅,你看我還穿了黃鞋帶的運動鞋呢。快起來呀!"
她一點不像昨天夜裡哭著喊著要媽媽的那個小姑娘了。詹妮的眼淚就像水龍頭裡面的水,說開就流出來,說關就沒有了。對這麼大的孩子來說,眼淚比語言更能准確及時地表達思想感情。"我不去,"莫丹打著哈欠說,"還想再睡一會兒。"
"不,不行嘛!"詹妮大聲喊著沖上床去。"我胳肢你,看你起不起來?"
莫丹看了一眼雷利,他的藍眼睛閃閃發亮。多麼熟悉的眼睛啊。"走開呀,你們兩個!"莫丹喊著。
詹妮拼命地胳肢莫丹。莫丹忍不住咯咯直笑,一邊笑一邊往被單下藏。詹妮一把拉開被單,得意地哈哈大笑,笑聲一直傳到莫丹心裡。"好了,好了,"莫丹幾乎喘不過氣來,"我求饒還不行。給我十分鍾,這就好。"
"不,八分鍾。"雷利說。
被單已被小詹妮拽到莫丹的腰下,絲綢睡袍被弄得皺皺巴巴,睡袍的設計本來就沒考慮到體面和雅觀。莫丹坐起來,整理了一下睡袍,系好帶子,把一頭凌亂的秀發向後甩了甩,瞪了雷利一眼,"十分鍾。"
雷利像個失控的人,彎下腰,不顧一切地在她的唇上吻了一下,舌頭像火舌一樣閃動了一下,然後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平靜地對詹妮說:"好吧,詹妮,咱們先走,不然她永遠也准備不好。"
詹妮抓住他的手,拉著他走出房間。這一回,雷利把房門關嚴了。莫丹朝外面做了個鬼臉,活脫一個萬聖節的假面,然後無可奈何地起了床。她用了不多不少整整十分鍾才穿戴好。
他們在一個餅屋吃了早餐,莫丹喝了幾大杯熱咖啡。他們又開車來到一個花園,旁邊有個運動場。玩耍的時候,詹妮不小心把新鞋弄髒了,雷利趕緊說:"沒關系,"並幫她把污點擦掉。一邊擦,詹妮一邊說:"在那兒,他們從不許我把鞋弄髒。"
"這個例我們也破了,"雷利輕松地說,"你穿牛仔服和運動鞋的時候,弄得多髒都行。"
詹妮不相信地看了看雷利,"你不像我媽媽。"
"我看也不像。"
詹妮又低頭看了看莫丹的靴子,"你的靴子也髒了。"
莫丹笑了,"我在沙漠野營時,比這還髒,有的時候弄髒點才好玩。"
看得出來,詹妮正在努力接受這一新觀念、"我們去蕩秋千吧,"詹妮提議,"雷利,你推我好嗎?"
這是詹妮頭一次稱呼他的名字。莫丹注意到雷利臉色一變,真巴望自己是在千裡之外,哪怕就近離開他們也好。她朝旁邊的一棵大樹下的長椅走去,邊走邊想,沙漠營地是最合適不過了。
她又想哭了。她從不願意花時間陪女人們沒完沒了地掉眼淚。如果有那種經歷,可能會讓她更有耐心。她坐在長椅上,終於明白究竟什麼地方不對勁了。她就好像發現並獲得了一件稀世珍寶,那就是雷利的身體和她自己的熱情,而在和雷利做愛之前,連她自己都對這種熱情一無所知。可她還沒來得及盡情欣賞和享用這件寶物時,卻被別人奪走了。對此,她一籌莫展,不怨天不怨地,只能說是命運作怪。
和雷利在一起,詹妮會很幸福,雷利也是。
但是,雷利一夜之間成了父親,這對莫丹來說畢竟太突然了,讓她不知所措,或者說不知道該如何終止他們的關系。
松樹的影子在地上婆娑起舞,秋日的陽光溫暖宜人。莫丹發誓,只能笑,不能哭。明天她就回沙漠去,到了那兒想怎麼哭就怎麼哭。今天是萬聖節,晚上要熱熱鬧鬧地跳舞唱歌,盡情地開心玩樂。
沙漠會撫平她心靈的創傷,從來如此。
她站起來,大步走向秋千,和他們一起玩了起來。詹妮當然不會想到莫丹還有這麼多的煩惱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