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剎公主 第八章
    趕來采望的將領,表情各異。

    有的不安地搓手,有的憂急地皺眉,有的不發一語、神色凝重,有的則是一臉嚴肅地背著雙手在營帳裡踱步,就連少有表情的榮太嬤嬤,此時也是眉頭緊鎖。

    隨營軍醫不時露出絕望的神情,大夥兒心裡都有底,情況已是十分的危急。

    朱慈嬡被押在一旁,等候發落。

    軍營裡,多的是比多爾博長一輩以及蒙古的王公貴族們,他們意見分歧。  

    有的主張繼續往潼關邁進,有的則認為應當先駐守原地,靜待多爾博的傷勢復元,有的則以為多爾博的傷勢過重,應當立刻送回京城治療。

    但是路途遙遠,萬一中間有個什麼閃失,誰來負責呢?提到這點,大家就靜默不語,誰也不敢擔當。

    多爾博的身份畢竟不同,他的阿瑪是當朝攝政王,多爾博又是他極力培植的接班人,就衝著這點,誰也不敢大意。

    分歧的意見,卻在處置朱慈媛時,達成共識。她是紅顏禍水,不應該留在多爾博身邊,必須立刻拖出去絞死。

    兩個將領按住她,就要把她推出帳。

    她掙扎著喊:「我願意死.可是先讓我留在這兒照顧多爾博,萬一他不幸,我願意陪葬。」

    她的淚水,沒有人同情。

    一名被鬍鬚占掉一半臉的將頜,怒瞠著眼,惡狠狠地指著她唾罵:

    「你這狐媚子,還想狡詞拖延,把你留在貝勒爺身邊,原本不死也給你害死,你先上黃泉路候著,要是貝勒爺僥倖不死,那咱們便當是你捨了命換來的;萬一不幸,你畢竟是他喜歡的女人,路上也好相伴。拖出去!」

    一場浩劫就要來臨,她毫無辦法地被推出去。

    「慢著……」

    他氣若游絲,像是拼盡所有力量才發出的,多爾博臉色蒼白,目光卻依舊湛然。仔細一看,昔日深藏的一點溫情不再,全都給怨恨取代。他掙扎著起身,再一次把九死一生的她救回。

    再次救她,是因愛全轉成了恨,到頭來,怎麼為她,她都要走,所以他要折磨她。

    他一手顫抖地指著她,「給她穿上戰俘的衣服,戴上手銬腳鐐,讓她不停的工作……」  

    說完,他臉頰抽搐,冒出一大口血,痛苦地倒下。

    微弱的聲音,眾人卻聽得清楚。

    她不敢相信,猶自淒楚地喊:「多爾博,多爾博!」

    他聽不見了,也不想再聽,他的心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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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枝玉葉的朱慈嬡,拉弓射箭、揮鞭抽人是會的,但柴米油鹽、挑磚砍柴這些事,在宮廷裡哪需要朱慈媛去做,使個眼色,太監一堆,侍女也一堆,忙前忙後的,深恐她不快。

    如今,是不同了。

    一旦披上戰俘的衣服,哪管你前身是天皇貴胄,都得依著自己本分.做該做的事。

    主管女戰俘的,也是個女的,不知是受人指使,還是天生看她不順眼,對她特別挑剔,動不動就伸掌揮來。

    原本就討厭她的,見她失勢,恨不能再踹上一腳,讓她萬劫不復;以前得躲躲閃閃、在背後竊竊私語的,現在可以光明正大地搬到檯面上來,不堪入耳的話紛紛出籠。

    「狐媚子,生來害人的。」

    「分明就是另一個陳圓圓。」

    「真不知她施了什麼妖法在貝勒爺身上,看她端著一副高貴樣,其實是賤骨頭一把,害人精一個。」

    「要是貝勒爺死了,她頭一個得陪葬!」  ——

    此語甫落,啪的一聲,天外飛來的巨掌朝那個女人拍去。

    是榮太嬤嬤。

    那個挨打的女人,撫著臉站在原地,大氣都不敢吭一聲。

    她疾言厲色地斥責:「貝勒爺還沒死呢!你竟敢詛咒他?不想活了是嗎?」

    女人驚魂未定,一雙眼巴眨巴眨地看著她。

    「下次再讓我聽見這樣的話,就撕裂你的嘴巴!現在都給我工作去。」

    那些女人悻悻然地轉身走了。

    朱慈媛潔白的牙齒咬著下唇,默默咀嚼衝著她而來的辱罵。

    榮太嬤嬤喝斥那些女人,看起來好像在幫她,實際上對她的態度仍是不冷不熱;她沒有怪罪朱慈媛,但也沒給她好臉色看過。

    「榮太嬤嬤。」她抓緊機會問:「多爾博他好些了嗎?」

    她板起臉:「安分守己一點,不要多問廠

    她的確安分守己,甚至誠心誠意地為他祈禱。在雲石庵,即使為她的母后,她都沒這麼虔誠過。

    但是這誠心懺悔的姿態,他看不見。因為她離他好遠好遠,戰俘沒有營帳可睡,勉強搭起簡陋的棚子,颳風下雨全跑不掉,是在整個軍營的最後面。

    她不知道他的情況,他不想知道她的情況。

    有一天,她被命令搬著柴火到他的營帳附近,這才知道他已經康復。

    這如鋼似鐵的男人,百折不摧,到底又強壯了起來。

    營帳裡人影幢幢,仔細一看,竟全是窈窕的身影,間或有柔媚的笑聲傳出。

    她又驚又喜,不顧一切地衝進去。

    「多爾博!」

    呀!她驀地羞紅臉,兩個半裸身子的女人,一個正在餵他吃藥,一個偎在他身上,像只小貓咪,身態嬌媚。

    多爾博乍見到她,有些吃驚、有些錯愕,那雙眼分明有愛憐,卻硬要被憎恨取代。

    「你是誰?膽敢闖進來!」

    「多爾博?」

    她失措,回頭一想,粗活能把人變成鬼,縱是名花,也不堪風雨摧折,她這模樣定是醜到他都認不得了。

    舉起沉重的手,狼狽地抹著臉上的污垢,鏈鎖在空中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  ,

    那聲響,撞擊著他的心;他抿唇,忍住椎心的痛,翻臉不認人。

    「榮太嬤嬤!榮太嬤嬤!把她攆出去!」

    榮太嬤嬤進來,有些遲疑。

    「貝勒爺,她是……」

    「還不快把她攆出去,想挨鞭子嗎?」他故意高聲疾呼,以掩飾內心的不安。

    她睫毛一掀,依然澄澈的眼不敢置信地望著他,最後轉為心灰,變成意冷。  .

    拼著最後一點尊嚴,她不願低聲下氣。「好。」忍住語中的悲切.「這是我該得的,我無怨言。一開始,你就應該這樣對待我。」

    她認命,卻依舊高傲,轉身出帳。

    大勢已去,什麼都挽不回了。

    那一晚,除了淒涼的月光看見她獨自飲泣外,還有一個人在遠處看著,那是多爾博,始終放不下她的多爾博。

    「你該死!」她自言自語地咒著。

    「你該死,你該死!我心甘情願受苦,挖心掏肺對你,你竟這樣回報?我恨死你!恨死你……」週遭的雜草成了她洩憤的對象。  

    他在遠處聽得清楚,心裡一陣抽搐。

    又是這樣,她還是不喜歡他,那就該再受折磨!

    他措手不及地出現在她面前,一臉寒霜。

    「你!」

    朱慈媛抹淚再抹淚,看不清楚,淚水模糊了視線,黑暗又幫倒忙,但身影分明是他。  

    他不言不語,只以一雙銳眼冷冷地瞧著她。

    她驚喜交集,他究竟捨不得。

    欲舉步向前,猶暗自躊躇,未了,她只是與他遙遙相望。

    他握拳,緊緊的。她還不屈服?

    他轉過身去,披風在黑暗中甩了一道漂亮的弧度。

    她頓感五臟六腑被掏出來。心,空了。

    她不服氣。

    「多爾博……」

    他停住腳步,內心在掙扎。

    她很想說話,想跟他說很多很多的話,最重要的是對不起。可他不轉身,一個不轉身的人,也就投有原諒別人的可能,那她又何苦……

    「我、我……」她囁嚅著,最後化成淒厲的—一句話語,「我討厭你!」

    他劇震,但覺胸膛又被挖了一個血窟窿,很深,看不見血,卻痛入骨髓。肩膀在抖動,但他挺直腰,威武依舊地走了。

    月亮可憐她,給她一點孤光,照亮她劇烈抖動的身體。眼淚一顆、兩顆,成串地落下,沒有聲音。

    她不要哭泣,不要被他聽見,輸的永遠不是自己。

    清軍繼續南下,繼續從她眼皮底下把國土一片一片地帶走。

    多爾博性格驟變,夜夜徵召不同女人入帳陪寢,稍不順心,便揚鞭打人,整個人變得更加陰鬱、暴躁易怒,總之是不快樂。

    她也不快樂,但心如槁木死灰。

    再過一個月便是除夕,小皇帝將度過他在紫禁城的第一個新年。

    聖旨頒下,多爾博一軍先行回京,其餘繼續往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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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日悄悄凝視紫禁城,黃瓦紅牆,錯落有致,五鳳樓一如往昔,在餘暉下顯得威嚴、肅穆。

    人午門、便是太和門前的廣場,五座金水橋靜靜躺著,橋下蜿蜒的水平靜無波,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然而們內的主人卻在短短一年內,連續換了三個。

    明思宗崇禎、大順皇帝李白成,現在則是自關外而來、年僅七歲的順治帝福臨。

    金水橋左側是武英殿,李白成在山海關敗歸後,匆忙在武英殿即位,來不及坐暖,使讓清人給轟了出去,現在是攝政王多爾袞辦公的所在地。

    他雙手攬胸,眼睛看著窗外的綠影,耳朵聽著多爾博的稟告,心底在默默盤算。

    他早就一清二楚,但仍按兵不動。身為攝政王,他自有掌握各路消息的方法。

    多爾博性情耿直,昭仁公主的事他沒有隱瞞,只是中間的波折不提。

    多爾袞略轉身,銳如權子的眼斜視他。

    「你可知道,此次回京,除了重整軍務,還有一件重要的事?」

    多爾博垂眼,下巴繃緊,心中有數。

    「阿瑪是指蒙古格格的婚事?」

    多爾袞轉身,看向遠方,勢在必得。

    「你清楚就好,那位格格已經隨太后進京,我打算擇期把你跟她的婚事給辦了。」

    多爾博收緊下顎,對著至高無上的背影,語氣懇切,卻有一貫的堅持。

    「阿瑪,我不想娶那個格格。」

    多爾袞鼻翼張縮,卻沒有如往常一樣暴跳如雷。太后說了,位高權重,要動心忍性、談笑用兵;對付別人是如此,對付自己的兒子也是如此。

    他給多爾博說大道理。

    「你知道,咱們大清人關,祖墳在關外,老家也在關外,有蒙古在背後幫我們看著,我們才能放心待在北京。」他稍頓,一臉謀算樣,「娶蒙古格格是基於政治、利益兩方面的考量,不只是你要娶為正室,將來小皇帝長大,中宮主位也絕非蒙古格格不可,如果蒙古翻臉,那無疑是在自己背上插一把刀。多爾博,你不會不曉得其中的利害吧?」他略轉頭,斜視多爾博。

    他雙眼閃爍,內心交戰。

    「那個昭仁公主,得即刻送進宮來。前明朱家的後代,我們都得小心思養著,這是博取百姓好感的其中一個方法。」

    意思已經很明白了。他不能留昭仁公主,這表示,—年的相思,幾個月的苦心,都將成空,那他情何以堪?

    「不!我要娶昭仁公主。」

    多爾袞肩膀一緊,眼神沉了又沉,滿腹心思。到底,多爾博還是把他最不願意聽到的話給說了出來。胸膛起伏,看得出他正極力在壓抑怒氣。他緩緩轉身,不經心地拂去袖口根本看不見的灰塵,揚起精明的眼。

    「你知道,許給你的蒙古格格是博爾濟吉特氏,也是太后的侄女。太后一向疼你,你總不至於違背她的好意吧!」

    這一招,逼得他微扯嘴角,然而他對多爾博的固執顯然估計得太淺。

    多爾博斂眉,一臉的無所謂。

    「縱是太后的侄女,不是我喜歡的,我亦不願娶。」

    多爾袞定定地望著他,眼睛明顯縮小,耳根子迅速泛紅,再也把持不住地往前賞了他一個耳光,狂怒地朝他咆哮。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清不清楚你自己的身份?你是什麼人?你是戲睿親王多爾袞的兒子,當今攝政王的兒子!」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又響又亮,震動了整個武英殿。

    他胸膛急遽起伏,勇猛善戰的手亙指多爾博。

    「正因為如此,你才有那個榮幸娶太后的侄女、博爾濟吉特家的格格廠

    專橫的輪廓映人多爾博的眼.那一掌換作別人可能當場昏厥,而他能挺住,全憑一股傲氣。

    見他眼中倔強的光芒不滅反增,多爾袞心中更如火上添油。回首這一生,多少人屈服在他腳下,就連皇帝也得乖乖聽他的話,怎麼就眼前這個人、自己的兒子多爾博,他管不動、管不了呢?

    他雖不是皇上,他的話卻比聖旨還具威信。

    「我告訴你,今日召你回京,就是要議定一個日期,讓你把婚事給辦了。這事已經奏明皇上及太后,你不娶,就是抗旨,後果,你自己看著辦!」

    「我不願意,我要自己進宮面見太后,當面向她陳情。」

    好呀!這是越級上報了,那他攝政王的臉還往哪兒擺?

    多爾袞陰沉一笑。「好,你這是跟我卯上就對了,那我倒要試試!」他隨即揚聲,「來人啊!把貝勒爺拖下去監禁起來廠

    「阿瑪……」

    多爾袞轉身不理。

    「哼,色令智昏!把你關幾個月,你就會想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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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你們倆是怎麼回事?一見面就吵,還是父子呢!」孝莊太后隨手將茶置於几上,帶笑地問。

    雖是太后,其實她還相當年輕,體態纖盈、明艷動人,標準的蒙古美人,一雙眼總含著睿智的笑,聰慧有決斷力。

    她也有一套掌握朝廷脈動的方法,但她總是以靜制動,非到必要時,不輕易出手。

    現在她裝作若無其事,心底卻已想好怎麼解開這個結。

    「玉兒,你不知道,多爾博實在教人生氣,若不是我兒子,我早就削了他的爵,讓他去當平民算了!」

    多爾袞逕自坐在花梨木榻上;關起門來,他跟孝莊太后,其實就是一對有實無名的夫妻。

    「喔,那怎麼不這麼做呢?」她故意問。

    多爾袞一愣,臉上一陣尷尬,有些困窘。

    「玉兒……」

    「說來說去,還不是疼他嗎?總是自己的兒子嘛!」

    「他哪裡曉得我的苦心,固執起來連死都不怕。」

    「不就是不想娶妻嘛!有那麼嚴重?」孝莊佯裝不解。

    「玉兒,你……唉!」

    多爾袞一介武夫,並沒有那麼多的心計,對於這種必須耗費唇舌解釋的事,他一向覺得棘手;可是玉兒應該瞭解,她向來睿智聰明。

    「你最瞭解,蒙古對我們的重要性。」

    「我瞭解。」孝莊太后垂眼,幽幽一歎。

    「可是多爾袞,你怎麼不想想以前的我們?」

    多爾袞猛地一震,從孝莊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遺憾。

    回直則程,走過了多少風雨?他們終於能夠像現在這樣在一起,卻也是偷偷摸摸,始終不是光明正大的。

    他們原是一對有情人啊!為什麼會被拆散。不就是因為政治利益嗎?她無奈地嫁給了當時承襲汗位的皇太極。多爾袞心中雖然憤恨,卻因勢單力薄,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被達到瀋陽,成了自己的嫂嫂。

    「當時,我們兩人都不得已。你疼多爾博,難道願意他變成另一個你嗎?」

    多爾袞倨傲的肩膀,下垂了。

    「那進京的格格怎麼辦?」

    「這容易,多鐸的兒子也都還沒娶,指派給其中一個便是,一樣都是親王的兒子,也不委屈了。」

    沒想到孝莊是這樣的看法,他還能說什麼?只好官樣的回答:

    「太后作主,臣照辦便是。」

    孝莊輕笑,無限嬌媚。

    「當然,不能讓你下不了台。多爾博也實在太倔,就關他一個月,斂斂脾氣。至於昭仁公主,國破家亡,實在可憐,把她送進宮來,我們先恩養著。」

    一番驚濤駭浪,就這麼被孝莊太后三言兩語給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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