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的魔力太神奇了,居然因一份可悲的憐憫可以快樂似神仙?這對於賀棋遠的處境,乃是最佳的寫照。
他躲在試衣間裡笑得嘴發抖,看他這樣子,還不只快樂似神仙,簡直快要變神經病。
他正捧著桑榆為他挑選的衣服,久久不能自己。
多妙啊!在鎮上唯一的成衣店,桑榆像他的小妻子一樣,一邊為他挑選衣服,一邊忙得和老闆討價還價。
而身為男人的他,和許多身為男人的木頭一樣,在老婆的權威下,只能噤若寒蟬,乖乖聽候她的審判。
「就這件好了,質料輕薄又吸汗,最適合你這種汗腺發達的男人。」最後她提了一件白色的短袖上衣丟給他。
他接過來,第一眼先看品牌。
果然,賀祺遠既沒見到「鱷魚」圖案,又無青蛙的神氣。小鎮賣的衣服,單純到只能遮蔽人類赤裸的羞恥。
賀棋遠顯得有點失望。
眼尖的桑榆,看到賀祺遠神情有點怪異,馬上就明白他的想法,一張小臉扯下來。
「我忘了你要買的東西這裡沒有!」
站在一旁的商店老闆聽到桑榆的話,以為快到手的生意就要飛了,趕緊過來挽留。
「有有,先生小姐要買的東西怎麼會沒有?我們賣的價錢實在,絕對比別的地方便宜!」
桑榆嫣然對老闆一笑。
「他就是嫌你們的價錢太便宜了,不適合他買。」
「小姐別說笑話了,買東西的人只有嫌價錢貴,哪有人嫌太便宜的。」
商店老闆還以為桑榆和他開玩笑。
「當然有,凡不知稼穡艱難,不愁衣食煩惱,不知人情世故,只會花天酒地、頤指氣使、仗勢欺人、驕奢淫逸的執垮子弟,當然不會把錢當一回事!」
賀祺遠聽完桑榆話中帶刺的字眼,不禁漲紅臉。
「桑榆你太敏感了,我只不過是多看了一眼……」
「多看一眼?為什麼你們這種人,不多看一眼別人的辛苦,為什麼不多看一點別人奮鬥的辛酸,卻把這一眼留給身上的貼金戴銀!」桑榆的聲音不由得提高。
賀棋遠一股無名火被她激起。
「原來你一直把我想成是這種人,只因為我也是圈內人嗎?桑榆,如果我真如你講的,那我連你都不會看一眼!」
桑榆一時無言……他說的不無道理。
認識這麼久以來,他從不以他的特權壓迫她,反倒處處幫她的忙,替她解圍。
而她始終無法接受他,乃是因為她對圈內人徹底失望,連他也遭此池魚之殃?
看他心明眼亮、坐懷不亂的樣子,她垂下眼臉。
是她小心眼了?事實上以他的能力,要享別人不能享之福,有何不可?只要不傷害到別人就行了。
店家老闆一見兩人火氣甚大,忙打圓場。
「先生總要讓太太一些嘛!她也是愛你才多說一些。」
這一說,兩人傻住,桑榆立即羞紅了臉。
事實上,老闆是信口開河隨便說說,他跟本聽不懂他們吵什麼,開店這麼久的經驗告訴他,來到這裡的夫妻,很少不為「錢」吵架。但是這對比較奇怪,不是為價錢高而吵,居然是為價錢太便宜而吵!
桑榆想解釋,未料被賀祺遠搶去話。
「你哪裡看出我們是一對夫妻?」
商店老闆哈哈大笑。
「憑我比你們多吃二十年的舨啊!唉呀!我看的人這麼多,是兄妹、朋友、情侶會看不出嗎?況且你們長得這麼像,又這麼愛吵架,不是夫妻是什麼?」。
老闆這一席話,把賀祺遠說得樂上雲霄!看來不只他一人認定桑榆是他的,連一個陌生人都有這樣的感覺。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賀祺遠瞄一下桑榆,卻見到她緊繃著臉。
「老闆,問題就出在早吃二十年飯上頭,你那時代,簡直就是不可思議的古代!古時候婚姻單靠煤妁之言、靠緣分,現在的婚姻靠手段,靠錢勢,靠互相利用的價值!」
桑榆雖說給老闆聽,但是句句莫不是指桑罵槐針對賀祺遠,令賀棋遠忿忿不平又百口莫辯,一口氣含在口中,差點噎岔了氣。
「所以你要來找你的初戀情人,因為他生在古代,可以讓你發思古之幽情,讓你將在現實中不可能實現的夢想,建築在他身上!」
一陣沉默,他擊中了她的要害,桑榆感到有點昏眩……這個男本……事事都要干涉她,甚至連她的夢想也不放過!
她慌亂地平息心湖的翻攪,她唯一的想法,絕不能讓他越界一步!
這是桑榆一直存在的念頭,賀棋遠的激進性格,令她無法自處,唯一的方法,只有鞏固自己的牢房,才不會受到傷害。於是她堅持在她和賀棋遠之間劃上鴻溝,而他卻一直企圖闖入她的心靡,從前一樣,現在更甚。
她以不動聲色來掩飾內心的波濤洶湧。她望見賀祺遠眉宇間的嘲弄,那種表情最常出現於戰勝者身上,神氣得足以令人下入地獄而永無翻身的機會。
「沒錯,他曾經是我的夢,到現在還是。」
她用她以為最冷最酷的聲音告訴他,未料卻帶著不可控制的顫抖,但也足夠讓賀祺遠臉色翻白、肝腸寸斷了。
「你是說……」賀棋遠不知該說什麼,只覺得胸口發疼。
他瞪著她,她亦以堅忍不拔的表情望向他。
而他倆之間的第三無辜者,更以莫名其妙的表情望著他們兩個。
「好了好了,還說不是夫妻,動不動就吵架!歡天喜地買新衣服嘛!幹嘛這麼掃興。」
幸好老闆即時解困,桑榆才鬆了一口氣。她自忖自己絕不是個愛吵架的人,只不過她才失了一晚的眠,以及又被人窮追不捨的結果。
「我才不要和他吵!」她咬著唇說。
見桑榆不再別忸,賀祺還馬上轉怒為喜,他原本就是性情中人,不會將一點挫折放在心上,尤其對方又是他深愛的女人。
「那你是承認我們是夫妻了?」賀棋遠一放鬆心情,就耍起嘴皮子。
桑榆怒目相向,他只好投降。
「你不是還有事要辦?趕快買一買就走,免得其他客人被我們吵得不敢進來。」
桑榆想想也對,即使可以將夢想建築在別人身上,但千萬不要把痛苦建築在別人的生意經上,況且這胖胖的老闆看來像個老好人。
桑榆開始認真為賀棋遠挑衣服。
他看著地纖細的身影和熟練的姿態,像個花蝴蝶般穿梭在萬花綠叢問,竟有點發癡起來……突然,他的肩上挨一記,他慌忙回過神,見到老闆帶笑的臉。
「好命啊!娶到這麼漂亮的妻子。」
他又望她的身影一眼,感覺信心越來越加強。
「她不是我的妻子。」看到老閱疑惑的雙眼,匆忙再補一句。「我在追她。」
「值得。」老闆告訴他,好像比賀祺遠更有信心。
「你看有希望嗎?」
「不是已經到手了?」他笑著說。
賀棋遠更是不解,但是他的話中頗有含義……「沒有女人會一邊罵人、一邊還為男人買衣物的,除非……」
賀棋遠一張嘴張得老大……女人……賀祺遠一口氣買了一打襯衫,外帶長褲和鞋襪,只因這家老闆為他打氣。
當他換上新衣物從試衣間走出時,他確定看到桑榆眼中閃過的一絲驚奇。
「好看嗎?」他志得意滿往她面前繞一圈。
她微微垂下眼瞼,視線一時難從他身上離開。
賀祺遠原本就是不拘小節之人,在他身上也難得看到清潔乾爽的時候,當他在攝影棚踩著義大利名鞋,不時發出鏗鏗之聲時,在場十個人當中,起碼有五個人,不敢抬頭看他,另五個人馬上埋進工作裡,假裝沒有發現他的存在。
所以當一個名人,並不需要外表的錦上添花,只要風吹來,聞到他的氣味,就夠讓人膽戰三分。
落於平實的賀祺遠,失去工作崗位上的威嚴後,反而顯得輕爽大方,又不失男性本質的傲氣。
賀祺遠身材原本高眺,只要一襲簡單的衣褲,便能櫬托他的碩健挺拔。
以往他為了追求時髦感,傻傻的一味趕流行,他忘了服飾最大的魅力,是為了滿足對自己身材不滿意的人。至於天生擁有好條件的衣架子而言,流行對他們不會有影響。
桑榆亦是,無論她穿得多麼老氣,還是能充分流露女性的柔與媚,令賀祺遠忘了女人除了本身條件外,還需要什麼?
他看她欲言又止,看樣子,他這一身簡單的T恤和牛仔褲應是帥透了,起碼她的初戀情人絕不會這麼穿。
她偷偷掀起眼瞼看他,他滿臉的得意令她不悅,有種被擠下去的難堪。
「難看。」她大聲告訴他。
從她的回答裡,賀祺遠明白自己帥透了,因為女人,在情急下不會說真心話。
他們步出成衣店,陽光再一次染上他們的眉梢發間,這一次賀祺遠卻感到溫暖踏實。
原來夏日也會捉弄人……當一個人獨處時,陽光惡狠狠照著孤獨的身影,當有個知心人相伴,陽光暖烘烘燒燙彼此的心。
賀祺遠不敢保證桑榆是否如此,但是他的確暖烘烘的直想飛。
他要用他的肩膀,為她遮陽蔽日,她形同無助的小風帆,需要他溫暖的臂彎。
他要用他的手,為她掃去落葉塵土,她形同脆弱的小花,需要他的保護。
他要用他熱烈無私的眼眸,盯著地看,將她的惆悵憂容輕輕融化。
可是……她卻緊抿著嘴,不在意烈陽當空,也不在乎他的存在。
身旁的她,雙肩輕輕顫動,呼吸似乎加速許多,眼眸隨之築上一層厚厚的堤防。
這時賀祺遠才明白,每當兩人獨處的時候,她都會這樣,企圖以枷鎖鎖住他們短暫交流的激盪。
他垮下肩,他的經驗告訴他,此時桑榆需要獨處。
「你怪我老是跟著你?」他扯動嘴角顯得悲傷。
桑榆有些驚奇,嘴角劃出令人憐惜的線條,她不以為賀棋遠開始懂得體諒人。
她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
他有點失措,或許這件事對她相當重要,誰願意讓未曾介入她過去的人,和她有相同的資格,分享回憶的喜悅?
或許他激進的行動帶給她難堪,她總是巧妙的躲避生活中有時該出現的難堪……她就是這樣,刻意避開人群以免難堪,把自己封鎖於小小的井底,獨自欣賞並外那一塊小小的天空。
在弱肉強會的工作圈中,要維持自己的尊嚴,又不至於被風吹倒,若沒有賀祺遠的天才,也要有桑榆的孤傲。
孤傲--桑榆嚴以律己的座右銘,不會因賀祺遠的激進而改變。
所以她需要獨處,賀祺遠再一次肯定。
平靜無風的清晨,不該刻意掀起驚濤駭浪,只要耐心等待,就會是充滿希望的日子。
「你去吧!我不跟你。」他告訴她。
意外地,她眼中閃過幾許疑惑。
他沒有解釋,等她會到舊日情人後,會明白回憶留戀不盡然美好,賀祺遠才是她最值得追求的男人。
這一點,賀棋遠有充分的自信。
憑他的外表賢才,別說是一個古老戀曲,就是一百個亂世佳人,也會珍惜世上僅有的一個賀棋遠。
他停在夏日當空下,像根失意的枯木,不搖也不動。
她轉過頭,輕輕提起腳步像試探。
果然他沒有跟來……忽然,她停下來,他就在咫尺之遠,卻如隔離於天地之外。
她嬌嫩的嘴唇輕微嚅動,聲音細微得幾乎傳不到他耳際,還是被他清楚聽到。
「真的不跟來?」
他笑了一下,女人……一個輕歎就能摧毀男人一百個憂慮。
一點讓步,就可讓資棋遠重獲新生,他如被貫注新血,全身活力再現,語氣也高揚了許多。
「你不是不喜歡我死跟著你?現在我讓你有充分的自由,會你的舊日情人。
唉!桑榆,你真的找不到像我這麼寬宏大量的男人。」
「誰希罕你的寬宏大量?」她粉頸低垂。
「什麼?」他充滿疑惑。
她抬起頭,雙頰紅暈嬌艷如花。
「每次人家不要你跟,你偏偏死皮賴臉跟著,現在要你跟,你卻自以為寬宏大量而遠遠逃開!」她氣咻咻叫道。
「什麼?」他再一次懷疑自己的耳朵。
「我要你……」一時間她啞口,不知道要他做什麼?
對賀祺遠而言,這句話停得太妙了,她要他……這比花前月下的甜言蜜-,還要蕩氣迴腸數百倍!賀祺遠的眼眸,霎時整個發亮,體內燃起的熱力勝過太陽。
一看他心喜過頭的樣子,桑榆著急了。他本愛扭曲她話中的意思,現在這句話必然引起他的戲謔,但是她又不知該怎麼圓場。
「你要我?桑榆,這是你向我求婚嗎?嗯……讓我考慮考慮……」他最愛戲謔捉弄她。
果然她漲紅桃腮,氣得衝過來就給他一槌,這一槌不偏不倚落在心口,引起空前未有的震撼。
「你故意氣我,你知道我不是說這個……」
接著,幾個小拳頭槌在他胸前,帶給他的不是心痛,是心喜,是陣陣括起的心鼓震盪。
措手不及地,他抓住她的小拳頭,深情款款注視她。
「那你是說哪個?說桑榆愛賀祺遠,還是賀祺遠愛桑榆?」
「你……」
她羞赧萬分,想抽回自己的手,賀祺遠當然不肯,好不容易才等到此千載難逢的機會,怎可能讓她抽身離開呢?
何況又是她自投羅網。
於是賀祺遠巧妙地轉過地掙扎的手腕,並順勢將她轉向自己的懷抱,然後雙手緊緊抱住她。
她嚇得花容失色,想逃開,腰際卻被他緊緊勾住,靈魂也被他緊緊吸去一般,她有點站不穩……不知是因他身體的男性味道讓她亂了方寸,還是夏日捉弄兩人的情慾?最不可解釋的是體內蕩起一股又一股強大暖流,幾乎震落桑榆的防衛。
他輕聞她發間的味道,輕輕在她耳邊開口。
「為什麼要我跟……」
她嬌嫩的耳墜,感到他吹來的氣息,身體在他懷中顫抖,雖然她筆下,不知描寫過多少男人懷抱的溫暖,卻沒有像現在這樣親身經歷後的……激盪……神往……暈眩……搖搖欲墜……她頭昏腦脹,又更軟更緊地貼進他,把他攪得也頭昏腦脹起來。
懷中人兒的呼吸明顯加快,瞬間,賀祺遠也感到這股奇異暖流,奔竄彼此之間。
她倚在他的肩上,像小風帆真的回到港灣,再也不想起航。
「我想吻你。」他忍不住低吟。
縱使她早已抬起下顎等待他的親吻,也絕不能以問答方式表明她的殷切……女人,承諾會撕碎自己的防衛,即使事後清醒,再也不能鞏固起像以往般堅定的保護牆。
懷中嬌軀因感應他的話變得僵硬,賀祺遠也知道自己說錯話……要命……他真氣自己,一向聰明過人的賀祺遠,居然也有愚笨不堪的時候。
在這種兩心暗許的情況下,只要一絲風,就能摧毀滿懷的柔情蜜意,又何況是坦白說明意圖呢?這好像一個裸女橫躺在面前,男人還問她要什麼似的那樣難堪。
他實在不必以詢問的方式徵求她的同意,應該直接、狂暴、衝動地捕捉這份早已存在的情感。
但是一切都太遲了,她用力踢他一腳,他痛得一鬆手,她就像小燕子般脫離老鷹的掌握。
熱情如曇花一現,她赤紅的臉轉為青白,目光也由殷切的期盼,變作冷酷的寒光。
「沒錯,我需要你陪我見老師,因為幾年來的期待,使我害怕這一刻的突然來臨,可是,你也不能因我脆弱時,就能乘虛而入!」
他粗重喘氣,原來桑榆以為他乘虛而入,難道她見了她的初戀情人後就能充實,就不再需要他了嗎?
那麼,她把他當成什麼!
「所以你的臉紅是騙人的,你的心跳也是騙人的,連你在我懷抱裡的顫抖,也是騙我的嗎?」他粗魯叫道。
她轉過頭,不讓他看見她的表情。
一陣沉默,像化解他們之間突然燃起的熱情,被夏日捉弄的戀情。
「太熱了。」她低語。
哈!他想大笑,她的熱是由口中說出的,而他的熱,是由體內深處燃起的。
「你一個人去吧!我不想在你脆弱的時候乘虛而入。」他賭氣的說。
她愣住。
「可是……」
「我讓你們有機會獨處,讓你大解相思之苦,這樣也不行嗎?」
「不行!」她對他叫道。
「這樣也不行,那樣也不行,反正對桑榆來說,賀棋遠做什麼都不行。」他覺得她簡直不可理喻。
「我……我要你陪我去。」這一說,又是帶命令的口吻,氣得他暴跳三尺。
她咬著唇,忍住肚內的辛酸,就是說不出需要他的字眼。
「我怕嘛!」
看她嬌弱無辜的樣子,真難想像剛才她還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
男人就是這樣,喜歡當保護弱者的英雄,最看不得女人的嬌弱。
於是他有些於心不忍。
賀祺遠暗自大歎一口氣,原來愛一個人,就要活受她的罪!
他捫心自問,最後他還是會跟著她去。儘管一個男人的自尊如何強,也絕不肯讓別人有機可乘,即時他不能在她沮喪時乘虛而入,也不得讓別人在相同的情形下有機可乘。
縱然他早已妥協,不過在答應陪她去之前,他要她掙扎一下。
他喜歡看她的掙扎……他忽生一種捉弄的情懷。
「好吧!我陪你去,不過有條件。」他佯裝不在乎的樣子。
「你說。」她略有喜色。
「讓我吻你。」他嘻笑說出。
她氣得轉過頭,自行走去。
他歎口氣,立刻跟上去。
原來這女人……不喜歡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