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縮在牆角邊,用睡袋將自己緊緊包起來。
她背對著賀祺遠,不想再看見他眼中任何的嘲弄,她已經被他整得十分疲倦。
而賀祺遠似乎一點也不疲倦,大談他的導演經,足足一個小時。
「夠了,現在是我休假的時間,不要和我提到任何有關編導的事!」她忍不住對他吼去。
賀祺遠笑了笑,吵醒桑榆是他的目的,他才捨不得讓她輕易睡去,否則這樣難得的獨處時光,豈不辜負了月下老人的一番好意?
「你的意思……要我和你一起入睡?」
她的目光隨即發狠。
「當然,你睡你的,我睡我的。」他攤攤手無奈地說。
「我不管你睡不睡,但是我要你安靜一點,讓我好好睡一覺!」
「OK。」他比一個手勢。
「我要睡了。」他再一次鄭重告訴她。
「謝謝。」
她鼻裡哼氣,把頭轉到另一邊。
桑榆背對著他,從賀祺遠眼中望去,她的長髮披散開來,看來好輕好柔,而露出睡袋外的半截手臂,白皙帶點透明,他從未看她這麼舒適過,瞬時一陣激盪灑遍他的心胸。
「我要睡了。」
他再說一遍,希望有些奇跡。
她穩住呼吸,假裝已經睡熟了。
「可是請你不要轉頭,因為我通常都是裸體而睡……」
他瞄向她,她一點反應也沒有。
「天氣太熱,請容許我解開所有的衣物,嗯……好極了,除去外衣的束縛,整個人頓時神清氣爽,原來夏日的炎熱都是外衣作弄的,你要不要試一試……」
「賀祺遠!」她坐起來尖叫。
如果他再說一句話,她會將他五馬分屍!
可是當桑榆瞠目望向賀祺遠時,忍不住由內心發出一聲尖叫……賀祺遠果然裸著上身,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
不是桑榆太大驚小怪,更不是她沒見過世面,她相信任何一個女人,在毫無準備的狀況下,突然看見男人的赤裸上身,都會忍不住高叫起來,尤其又在男女獨處於一室的時候……「不習慣嗎?沒想到我的身材不錯吧!」他嘿嘿笑道。
說時賀祺遠作勢弓起手臂,得意地露出一塊結實肌肉。
桑榆全身熱燙似燒紅的烙鐵。她想,他不只手臂上有令女人癡迷的肌塊,連胸上、腹部都有,那一段段浮起又落下的粗獷線條,無疑代表男人最具誘惑之性徵。
桑榆慌亂別過臉,她無法裝作不在乎。不可否認地,賀棋遠的確有一副好體格,她很難想像,被演藝界養肥的人,居然還有空挪出時間保養體格。
賀祺遠充滿自信,讓桑榆的視線不斷掃瞄下去,多年來日積月累的鍛煉,為的就是等桑榆這一夜的注視。
桑榆悄悄移動視線,發現賀祺遠黝黑的皮膚,呈現健康的古銅色。可見賀祺遠工作之餘,不忘走入陽光普照的地方。
繼續望下去,賀棋遠那倒三角形的優美線條,隨桑榆的視線延伸至腰部,隨即消失於一條絲綢質感的灰長褲內……桑榆慌亂將自己埋進睡袋中,她以為猛烈的心跳被他發現……。
「我要睡了。」她悶聲叫道。
賀祺遠笑進心坎裡去。
當女人說她要睡了,就表示她已毫無睡意。
「可憐,今晚我要抱著我的肌肉而眠……」
他歎氣時,特別拖長了尾音,唯恐桑榆聽不見。
睡袋裡的桑榆的確聽見了,她心跳得好快,肌膚燙得好痛,她承認是他男性肌肉所引起的症狀。
忽然,賀祺遠朝睡袋走去……這次他以人格保證,只要他再說一句話,她會跳到他身上。
突然地,令人措手不及地,帶些輕顫地,又表足了內心的恐懼,賀祺遠以收緊的喉結暗吼一聲。
「──有人!」
恐怖的喉音繚繞四周,擊中空牆又彈了回來,造成悚慄的數聲迴響,連空氣也被迫停留於詭異的氣息中……事實上,賀祺遠道聲「有人!」當然不是指真的有人突然出現,他應該說「有鬼」會更貼切。
營造氣氛的妙處就在此──「有人」表示有突來的狀況發生,當事者未知來者何物時,就以「有人」示警,所製造出的效果,對早已「疑心生暗鬼」的桑榆而言,「有人」比「有鬼」更加恐怖數十倍。
果然桑榆用力掀開睡袋,猛然一跳,就跳到賀祺遠身上,她緊緊緊抓住賀祺遠的頸項不放。
「誰……誰……」她嚇得四處張望,手上的力氣不由得加重,賀祺遠的呼吸頓時產生困難。
「先放開我……」他試著掙開她的手。
「不要!」她大叫,雙手更用力掐住他的頸項,雙眼恐懼地游移四周動靜……賀祺遠一張臉紅得發燙,不是因為桑榆溫熱的軀體懷抱胸前,而是她死命掐住他脖子的力量,會要了他的命……。
結果和賀棋遠設想的不一樣,他原以為她會衝向他的懷抱,然後他一個踉蹌,算準床就在身後兩步的距離,兩人一起滾倒在床上,接著他可以馬上翻過身體壓住她,凝視她溫柔的眼眸,最後那個「有人」是誰就不重要了。
可是她用跳的,就破壞了整個鏡頭的美感。
這時賀祺遠被她緊掐住脖子,原來想像的美人在抱、詩情畫意、羅曼蒂克的氣氛一掃而空,目前他只想拉開她要命的手,讓她掙脫他的懷抱,可是他的雙手正抱起她騰空的身子,沒有第三隻手可以為他解困。
「我不是人嗎……」
他一邊困難說話,一邊以眼光示意,企圖引起她的恍然大悟。
最後地游移四周的眼睛停留在他身上,他的眼眸帶著惡作劇的笑意……不知不覺,她放鬆了手力,他的呼吸立即變得舒暢無比,接著所有的羅曼蒂克和詩情畫意又回到他身邊。
「你是說,沒有人……」她被嚇傻了。
他眼中笑意更深,只差沒張大嘴而笑。
「你、我不是人嗎?」他溫柔地說。
隨即,她明白了……她被耍了,像個膽小鬼一樣嚇破膽!
瞬間,一股強烈的怒氣沖貫她胸中,桑榆目眥欲裂瞪著賀祺遠,以一種能燒融他的惡劣的怒火,如果可能的話,她還要一口吞了他!
他居然在她累得一天、快暈過去之際,開了這樣令人膽戰心驚的玩笑,她氣得兩眼發黑,頭頂冒煙……「別這樣……我只是想抱你。」見她神色驟變,賀祺遠慌忙解釋。
這一聲,才將她從過分氣憤的情境拉回現實。她低頭一看,發現他還抱著她,將她輕盈如燕的嬌軀整個抱在懷裡,而她的手還擱在他肩上,忘了收回。
「你……你這個大壞蛋!」
這是她僅能想到最惡毒的話罵他,不過在他耳邊聽來,卻是類似「你好壞」的嬌嗔,心中立刻漲滿萬丈柔情……「放我下來!」
見他一臉陶醉的樣子,她更羞更怒,於是她用力捶他的肩,懸在空中的腿,也不安分的亂揮舞著。
他當然知道她想下來的企圖,不過他依舊沒有放下的念頭,任桑榆的小拳頭在他胸前奏起戀愛進行曲……直到桑榆卯足全力,給予資棋遠肩胛骨處致命的一拳後,他才痛叫一聲彎下腰,她終於得以脫困。
桑榆的身體一自由,嘴邊隨即展開大追殺,搶著將心中的憤怒發洩出來。
「你這個最壞的大壞蛋,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耍我嗎?營造詭異氣氛對你不難,可是別忘了,我可不是那些癡愚的觀眾,有時我的劇本也需要氣氛來營造,嚇人的陰謀詭計只能騙騙入戲的觀眾,騙不了我……」
她有些語塞,明顯地,她的作為和說的話有差距,他充滿興趣望著她。
「那你為什麼跑到我房間來?」他捉弄她。
她耳根子一陣發燙。
「因為你太會想像,我怕你害怕……」她理直氣壯說。
「那我告訴你,這一點孤魂野鬼嚇不倒我。」他煞有其事告-她。
她臉色明顯發白,看來他這句「孤魂野鬼」威力不小。
「當然……」
她咬住嘴,不能讓他看出心中的害怕。
賀祺遠掩住眼底的笑意,他走到門邊將門打開。
「謝謝你的慈悲,我已經壯起贍,足以和荒郊野外的惡鬼大打一架,至於你那邊的魑魅冤魂……請自求多福,現在你可以走了。」
說完,他擺了個「請」的手勢。
他話中的「惡鬼、魑魅、冤魂」已經讓她身上的汗毛,一根根豎起來,縱使她有一百個膽,也斷然不敢和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可是他的逐客令是她引起的。
雖然男女共處一室十分危險,若依照賀祺遠的個性來看,他還不至於刁難她,若依外頭可能有的魑魅冤魂個性,她顧桑榆冒的風險更大……「可是……」她瞧了外面一眼,外面黑漆漆一片。
「沒關係的,如果你真的遇到了什麼,大可尖叫一聲,我就會趕來救你。」
他的唇邊劃成圓弧形他取笑她,她確定。
為了證明她不在乎他,她必須勇敢走出去。於是桑榆挺起臂膀,在他面前傲然邁開步伐。
一腳才踏出門日,她就感到黑暗的魔力……。
外頭靜悄悄地,一點聲音也沒有……古老、偏遠、鬼影幢幢的旅舍裡,連門縫裡射來的光都異樣的變形……桑榆心底嚴重地發毛,欲振作起的步履,如千金重般難行,她停在他門前兩步距離,遲遲不敢再往前踏一步。
她忽然記起……她寫過一齣戲,劇名相當戲劇化,叫「影子殺手」。內容描述一個女人獨處於無人的大宅院,被兇手以影子嚇破膽的過程。
故事情節和她現在的情形相似,兇手是站在身後的賀棋遠,女人是她,而影子是……忽然她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桑榆立刻芳心大亂,她四面尋找可能的黑影,果然影子無聲無息不見了……影子……影子靠光才得以存在,此刻她的影子不見了,表示光的來源被擋住,光源來自身後……被什麼擋住呢……桑榆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氣和疑懼,將身子慢慢轉過來,然後她看到一個龐大的黑影。
血色盡從桑榆臉上消失,她覺得自己快要暈過去了。
「怎麼了?」黑影說。
居然黑影還會說話?而且聲音熟悉……她認得他了,是「影子殺手」的兇手──身後的賀棋遠!
原來是賀祺遠擋住光源,使她的影子不見,原來一切都是她杯弓蛇影所產生的幻覺,原來她想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她大鬆一口氣,整個人差點垮下來,又因過度的膽戰而想吐。
桑榆的膽小鬼心理過程,賀祺遠自是無法瞭解,不過他看她舉步又停步,想走又回頭的動作,大概可以猜出三分。
他還知道,留住她最好的方法就是──趕走她。
「晚安。」
他向她作最後一次道別,然後準備關上房門。
當門即要關閉,她衝過來,以身子擋住門縫。
「別!」
他故作驚訝,再緩緩開口。
「外面安全的很,一切詭異氣氛,都是我賀棋遠故意營造的。沒錯,是我在捉弄你,現在我鄭重向你道歉,你不必害怕了,盡可放大膽量,走回你的房間。」
他一邊寬宏大量說話,一邊試著推開她擋在門縫的手。
他真的要拋下她……桑榆胸中吶喊,把她丟給旅舍內不知名的孤魂野鬼!她再一次恐懼萬分回頭望去,繼而花容失色不顧一切擠進門。
他忍住差點爆發出來的狂笑,他決定以非常溫文儒雅的語氣氣她。
「唉啊!我太看低自己了,比起那些獐頭鼠目、青面獠牙的惡鬼兄弟,我一定好看太多了。」
她明白他故意氣她,她也氣得牙癢癢的。可是話說回來,此刻若有個人相伴,總比和疑心所生的暗鬼在一起好的太多。於是桑榆咬住嘴,滿腹委屈在心頭,而賀祺遠依然一副氣死人的捉弄表情。
她忍氣吞聲的呼吸一起一落,賀祺遠心知,她還是頑固得不肯臣服於他雄性的保護圈內,所以,他決定再逼她一次。
「哇!我知道了,你要我離開。」他一拍額頭,恍然大悟的樣子。「我怎麼這麼傻,像你這麼神聖不可侵犯,又獨立心強大的女人,我怎麼敢奢望留下來保護你呢?我應該速速離開你的視線,再把那些惡鬼留給你去對付。」
「賀祺遠!」她高聲尖叫堵住他的嘴。
他豈肯輕易罷休,語氣變本加利。
「對……我馬上走,你怎麼可能害怕?那些怪東西有何可怕?你怕的是我才對,對不起,我馬上走……」
他即刻朝門口走去。
「賀祺遠……」
他聽見她又叫他一次,聲音虛弱許多。
於是,他停下腳步回頭看她,她已被嚇得快哭出來。
「當然,如果你害怕……」
「我怕……」她羞慚得低下頭。
他笑起來。
第一次他戰勝地的防衛,以最原始的男女差異。
這一晚,他們雖沒有相擁而睡,但是賀祺遠已經相當滿足了。
以床位為中心點,桑榆側睡在左邊,賀祺速則四平八穩躺成大字型,睡在右邊。
臨睡前,賀祺遠有些埋怨。古代的梁祝,也只不過隔杯水相睡入眠,他們卻隔座如山大的床鋪在中間,而他這些怨言,皆被桑榆的死眉瞪眼一掃而空。
至少她有一點點相信他了。
他就擁著這一點點安慰,快樂入眠。
桑榆一夜無夢到天明,賀祺遠起碼夢見八次以上──桑榆裸體的樣子。
一大早,賀祺遠被開門聲驚醒,張開眼,正看見桑榆打開門想溜出去,他猛然跳起。
「怎麼,把我利用完了就想甩掉?」他嘴裡不饒人。
「難不成你的假期要用來監視我的行動?」
她叉腰怒視他。
「當然不是……」他有點心虛。
他望向桑榆,以目光向她道早安。早晨的桑榆又不一樣了,全身帶著明亮的光澤。
早晨的她,有明亮的眼睛,明亮的彎眉,明亮的嘴唇,明亮的凹凸曲線,她簡直就是一幅純白底色的明亮圖畫。
甚至一大早,她的生氣也變得可愛。
「那就對了,我不必將每次行動都向你報告吧!」她的怒火更盛。
「當然……」他想不出理由反駁她。
她優雅地轉身離開,把他丟下。
「你去哪裡?」他衝口而出。
她更優雅地轉回頭,瞪他一眼!
他訕訕一笑。才說過不用向他報告,怎麼老毛病又犯了?
「洗臉刷牙行了吧!」她忍氣說。
他只能無奈地點頭。
等桑榆回到房間,她用力鎖上門。此舉是為了預防賀棋遠神不知鬼不覺再出現。她將門口堵了兩把椅子才安心。
她匆匆梳洗完畢,換下前一天的衣服。
在換衣服的同時,桑榆不忘提高警覺一番,怕的是,這次賀祺遠不知採取什麼詭計偷窺她……不到五分鐘的光景,她已經判若兩人。
她將長髮東成高高的馬尾,她深信,只要她用力一甩,隨時可以打昏後面跟蹤的人。
她選擇一套白底小碎花的洋裝打扮,並在腰間束上同色系的皮帶,腳上蹬的是一雙秀氣的米色涼鞋。
她攬鏡一看,認為這樣子見老師,該是最端裝不過的了。
老師……她默默念著老師。
一下子她的心跳加快許多,指指一算,她和老師分別也有十年的光景。
十年……十年前的她,是個不懂事的小女孩,十年後的她呢?是否已是歷盡滄桑的小婦人了。
她臉上呈現興奮的暈紅,無論她的容貌變得如何,她相信一定比十年前的她美多了,至少她身後,總有一隻黏皮糖死跟著。
每一年,她會寄一張賀年卡給老師,不多不少就一張,這一張代表她和老師未斷音訊。
每一年,老師也會寄一張賀年卡回地,以他勁中帶柔的字跡飛舞:別來無恙。
寄來的字簡單,令她感動又充滿幻想。
她想老師必是如隱士般,在山林隱逸獨居,閒來披風賞月、吹彈高歌,心境恬靜、寄情詩酒,生活悠遊自得、塵襟盡滌……想到此處,桑榆更羞慚於長年奔碌於名利間的追逐。
如果她做不及老師的萬分之一,至少要寫下老師的一萬分之情感。
師母……她永遠不會忘記老師悲痛的請求,請她為他和他最愛的女人寫下故事,現在她寫作的技巧純熟了,經驗也夠了,該可以劃下她青澀歲月的句點。
青澀歲月的句點,這是一個可笑的念頭,卻繫住桑榆十年之久。
她認為,那份青澀戀曲不告而終,讓她耿耿於懷不能自在,所以她眼底看不下另一個男人,同時也少了一個讓她成長的告別式。
這次,她為了完成青澀歲月的告別式而來,然後認真的追求新生活。
因為,她為了老師才寫作;因為,她為了寫老師的故事才開始振作;因為,她為了老師,才肯被電視台污濁的空氣折磨。
這一切的一切,都為了老師……而現在,她終於可以見到老師了。
她緊緊握住手上的紙條,表情激動又期待。
老師變了嗎?
他的雙鬢一定多了些白髮,他的額上必多了歲月的痕跡。可是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師依舊是當年氣宇不凡的好老師……賀祺遠和老師,儼然是兩種典型的人。
她搖搖頭,發尾隨之晃動一下,她笑自己忽然想起賀祺遠,在這麼清心寡慾的時刻,居然還能想起那個超級大壞蛋。
或者,他的出現就是對比老師的聖潔。
她面對鏡子做最後一次回顧,然後用力吸一口氣,勇敢朝她的目標前進。
另一邊,賀祺遠早已準備就緒,等在旅舍門口。
他不住地看表,陽光不住地灑落他的頭上、肩上,汗水也不住地從身上滴落下來,他抬頭望天,七月的太陽公然向他的耐心挑戰!
經過一晚後,賀祺遠的汗水好不容易才微干,現在站在太陽底下不到一分鐘,就前功盡棄,全身再度沉浸在汗水裡。
「要命的夏日!」他遮眼對太陽大聲叫罵。
回答他的,是太陽先生微微晃了晃,放出更熾更烈的熱力燒痛他。
賀祺遠口乾欲裂等待著,而桑榆卻遲遲不出現。
在賀棋遠出門前,還非常小人的試了一下桑榆的門把,她果然鎖住了。他大感失望,原以為衝破的防線,又豎起高聳的圍牆。
女人的圍牆比柏林圍牆還堅硬數十倍!他不由得歎道。
賀祺遠在原地不斷來回踱步,想驅逐夏日的捉弄,更想趕走內心的焦慮。
難道一切都是夏日的捉弄,難道他的感情被桑榆捉弄,這兩者之間有異曲同工之妙?
他,賀祺遠,原是花花綠綠生活的寵兒。
仗著祖先的賢德和父親的事業基礎,使他一出生就有如大老爺坐堂,吆五喝六的特權。長大後的情形,只會錢滾錢、勢加勢,越來越熾烈。加上他本身好學不倦,以及老爹這座堅固不動搖的靠山支撐,再加上厚厚一疊的文憑,外帶天賦的才華,使賀祺遠在短短時間內,就能在傳播界,如魚得水般順木往上升。
賀祺遠這半生,住的是畫棟雕樑,出門是乘車策馬,吃的是珍饈佳餚,喝的是羊羹美酒,更享盡前呼後擁、恃勢凌人和一呼百諾的神氣日子。
總之,在他接觸的世界裡,他和皇帝沒兩樣。
但有得必有失,造物者冥冥中安排,給一個「得」乃是彌補一些「失」。
賀祺遠在他的情感世界,仍是白紙交卷。
他沒有母親,嚴格說來,是他的母說變成別人的母親,而別人的母親又變成他的母親。總而言之,他父親與母親早年離異,他是被後母養大的。
錢的魔力亦在此,後母可以看在錢的份上,愛他勝過親生子,至少賀祺遠認為如此。
直到他成年以後,太多的工作壓力下,賀祺遠也懶得想再探求其中的道理。
賀棋遠的少年生活,充滿各形各色燕瘦環肥的女人。她們皆有一個特色,就是斜斜的丹鳳眼,這種人只會在門縫裡看人,再從人的口袋裡看錢,不然就趴到麻將桌上嬴錢,其他不必多作贅言。
直到他遇見了桑榆。
賀祺遠曾想過,是否因他缺少生活的折磨歷練才造成的需要,反正他深深臣服於她多愁善感的憂鬱裡。
桑榆總是獨來獨往,對比於賀棋遠的呼朋引眾。
桑榆總是不施脂粉,對比於賀祺遠身旁珠圍翠繞的女人。
桑榆總是沉默是金,對恍於賀祺遠口沫橫飛、口不擇肓的驕縱。
桑榆是對他不理不睬,對比於賀祺遠身邊七嘴八舌、互競爭寵的女人們。
所以,桑榆顯得特別,加上本身的美貌,使賀棋遠意亂情迷而迷失了方向……等他的愛到了不可自拔的時候,桑榆忽然開口對他說,她生活裡沒有他,而是她心中存在已久的初戀情人。
嚴重的打擊該讓賀祺遠死了心吧?不過他卻更有信心。
他將桑榆的初戀情人視為「粗戀情人」。
試想,每個女人必有一段掙扎長大的青春期,同時這種急欲翻身長大的念頭,會使眼睛蒙上紗,同時耳朵也患了軟耳症,以及四肢出了問題和腦部嚴重受損。
所以初戀可稱為最粗製濫造的幻想,也是對即將步人戀愛過程中男女的一大警告。
這類「初戀症候群」,賀祺遠將之分為幾個階段。
第一個症狀發生,她會愛一個男人來發洩成長的苦惱。
這有別於愛父親、愛兄弟之情,因為就算愛一個從外星飛來的陌生人,也遠比身旁垂手可及的親朋好友來得神氣。
第二症狀,她會產生亂象。何謂亂象,就是把豬八戒看成潘安轉世。
這點非常可悲,因為青春期的少女極度想奔放情感,而豬八戒是最容易上勾的。
光是以上兩點,賀祺遠已經將桑榆的「粗戀情人」勾勒出長相──從外星飛來的豬八戒!
等他冷靜一些後,才能再作以下的分析。
至於賀祺遠的第三點症狀分析,乃是警告所有已江郎才盡的作家,別再把學校視為最佳的戀愛場所。
從古到今,太多的書中繪聲繪影描述師生戀的情懷,使女孩在成長過程中,覺得好像不暗戀某個男老師,就像過了四十歲還是處女一般的尷尬。
再來第四點……可惜賀棋遠來不及想他的第四或第五點了,因為他看到桑榆緩緩走出來……他胸口一陣收縮,她清麗的打扮,再度引起他雄性的讚歎。
「你真美。」他忍不住說道。
她驕傲地抬起頭,更像一隻色澤艷麗的花豹,隨時都有刺傷他的可能。
「你不換身衣服嗎?」她描了他一眼。
賀祺遠傻了一下,順著地的目光,才發現身上的濕臭黏稠,足以做一道梅干酸菜湯。
「我沒有準備……」他悶氣說。
「原來你沒有準備度你的假啊!」她提高語氣打斷他。而原意是:原來你一直在跟蹤我嘛!何必找度假的藉口!
「如果你的語氣不再咄咄傷人,我便開始度假。」他慢條斯理說,不理會她的趾高氣揚。
「你度你的假,干我何事!」
他還想頂她一句,卻忍住。
賀祺遠知道,針鋒相對只會增加桑榆對他的嫌惡感,只有忍一時之氣,才能解百日憂,於是他勉強一笑。
「當然不干你的事,我只不過自作多情罷了。把身邊忙不完的工作一古腦放掉,跟蹤一個女人,回頭找她的昔日舊情人。」
他狠下心承認自己的跟蹤行為。又如何?反正她早已心知肚明,只等他招認。
坦白後,他放鬆心情,神情卻顯得疲憊,不過心裡舒坦了許多。
他想,有時承認自己的愚蠢比自作聰明更容易些。
忽然,他看見她碧藍如天的眼眸閃過一絲憐憫……這是個重大的發現,憐憫……「憐憫」這兩個字,乃杜絕於「賀祺遠」三個字之外的,但是居然出現於一個小女人的眼中。賀祺遠內心猛一振奮,當桑榆肯憐憫一點他對她的癡情,不就意味她已經在意他的存在了?
這突來的振奮,絕不能讓桑榆知道,否則她的少許憐憫,會立上刻被嫌惡淹沒,既然她眼中的憐憫已肯定,賀祺遠就得順水推舟……「桑榆,我沒騙你……我是在度假,度一個自欺欺人、傷害自己的假。」他朝天幽幽一歎,-氣雖平穩緩慢,裡頭卻包含太多對她的等待。
她垂下眼,黑色眼睫密密麻麻蓋下眼臉,使他不見在她眼中的那絲憐憫。
「去吧!去找你的夢,我會慢慢收回被你散落一地的情感碎片。」他忍痛告訴她。
她抬眼看他,想從他臉上找出真心。
他再給她一個鼓勵的笑,同時也鼓勵自己……她別過臉,悄悄吸一口氣。
果真,她丟下他走了。
他為之氣結,原來她眼中的憐憫,只是他的想像、自欺欺人的幻覺。
望著地纖細的背影越走越遠,賀祺遠真是傷心。
沒想到對她一直含垢忍辱的感情,卻賤價到如此地步,桑榆連口頭憐憫他一下都不肯……賀祺遠沒有追上去,只任自己的腳步被地心緊緊吸住。
桑榆繼續往前走,黑黑的發尾隨風震盪,他的心也隨之滑落到谷底。
忽然,她停下腳步,回過頭遠遠看他,繼而遲疑開口。
「鎮上有一間店賣衣服,或許你想換下身上的髒衣服。」
猛然來的快樂直衝雲霄,賀祺遠幾乎是用飛的跟上去。
桑榆真的開始憐憫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