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霧草 第三章
    他對她家的一切已有個梗概的印象。因為他們的話題幾乎是圍繞著她打轉,很少論  及他的家庭。不是他刻意逃避,而是自己與葉明珠之間尚有很多糾葛,不欲讓她知道他  的身份。她既然上葉家佈置宴會的會場,多多少少會知道一點吧,但她究竟知道多少呢  ?如果她一旦知道他的身份,她會願意繼續和他交往嗎?最重要的一點,是她能明白他  完全沒有一絲一毫想欺騙她嗎?  

    他實在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這一切。  

    她多少猜得出他的出身一定很好,但卻萬萬想不到他是葉明珠的准未婚夫。  

    咖啡來了。時間隨著一份份陸續上來的餐點逐漸流逝。兩人心裡都在想,下次還有  機會再一次共餐嗎?彼此心裡各自有所顧忌。如意怕的是兩人門第不配;秉忱怕的是與  明珠已有婚約,總之兩人心裡都希望與對方有感情上的進展,但一方面又怕現實環境不  許可。  

    很難。真的很難。因此一整晚,兩人只是閒話家常,並不像一般的愛侶情話綿綿。  

    他們的咖啡雖然還沒喝完,卻已經涼了。  

    用餐完畢之後,他們是否也該分手了?  

    忽然間,兩人都沉默了下來。  

    他沉吟了良久,才開口說道:「我們等一下去跳舞好嗎?」  

    她有點不好意思的說:「我不大會跳舞。以前讀高中的時候,雖然偷偷參加過幾次  舞會,不過太久沒跳了,可能都忘了。」  

    「布魯斯總會吧。」他笑著說。  

    她點點頭。「這個比較簡單。」  

    「會跳布魯斯就可以了。走吧。」他召來服務生結帳。  

    「真的去跳舞?」她又驚又喜。喜的是能與他共舞,驚的是自己的舞藝實在不怎麼  樣呀!事到如今,也只有打鴨子上架了。  

    ※※※  

    秉忱帶她去的地方是一流的夜總會。沒辦法,他忍受不了嘈雜的舞廳。  

    如意一走進這家夜總會,看到眼前皆是衣冠楚楚的紳士和淑女,反觀自己身上的衣  著,立時相形見絀。她吐了吐舌頭,對秉忱說:「還沒午夜十二點,我這個灰姑娘已經  恢復原形了。」  

    他欣賞她的灑脫與幽默。  

    「我知道你不會介意這個,是不是?」  

    「介意也沒辦法,這已經是我最好的衣服了。我只怕令你顏面無光。」她有點無奈  。  

    他聽了為之動容,恨不得立刻變出一套華服穿在她身上。但是他按捺下內心的激動  ,淡淡的說:「不,我覺得站在你身旁光榮極了,你是那麼的自然,那麼的美麗。」  

    「謝謝你。」她知道他是在安慰她。  

    他知道她不諳酒類,替她點了一杯可口的雞尾酒,自己則要了一份威士忌。他此刻  需要一杯烈酒,鎮壓住內心澎湃洶湧的種種情緒。  

    如意第一次見識到這種屬於上流社會的氣氛。她好奇的遊目四顧,發現有好幾位名  人居於其間呢。平常只能在電視或媒體上看到他們,今天晚上卻能在這裡與他們平起平  坐,感覺真的很奇怪。不過她確信自己是懷著愉快和好奇的心情,來看待這一切的。因  此對於自己一身樸素無華的裝束,並未有任何自卑感。  

    和如意的歡心雀躍相形之下,秉忱就顯得抑鬱多了。並不是覺得和如意在一起無趣  ,而是他心事重重,想拋也拋不開,忘也忘不掉啊!  

    他們大半的時間都留在座位上,偶爾有布魯斯的音樂響起,他也會邀她下去舞池跳  跳舞。有一次如意發現電視台最紅的新聞女主播袁蓓芳,就在她身旁和男友相擁共舞呢  !她興奮極了,一雙眼睛忍不住往袁蓓芳身上飄。聽說她在電視台新聞部的工作,月薪  以數十萬計呢。她十分欽佩她的才幹,尤其她又兼具氣質與美貌,更令人欣羨。袁蓓芳  的男友外表雖不出眾,但一看即知是上流社會的人士,看來有一些倨傲。  

    「呀!對不起。」如意將注意力都放在袁蓓芳和她男友身上,一不小心踩到了秉忱  。  

    「沒關係。」他雖疼得厲害,但及時忍住沒叫出聲。「不要這樣看人家,他們會覺  得很不自在的。」他悄聲對她說。  

    他說完這句話沒多久,果然袁蓓芳的男伴很巧妙的從他們身旁滑開,轉移陣地到別  處去跳。  

    如意吐了吐舌頭,只因好奇卻惹來別人的嫌惡,她連忙管好自己的眼睛,不再東張  西望的了。  

    接下來是華爾滋的舞曲。秉忱不欲回座,他問如意:「會跳嗎?」  

    她連忙搖頭:「以前會,可是好幾年沒跳,全忘了。我們快回位子坐下吧,別讓我  出醜。」  

    「怕什麼?以前會跳的話就算是有基礎了,有我帶著你應該會慢慢記起來。來,別  緊張,我們跳最基本的舞步,很簡單的。」  

    她拗不過只得依他。她怕又踩著他,一雙眼睛老看著地板。慢慢的在他帶領之下,  她就跳得不錯了。  

    「還說你不會,你跳得很好呀。」他說。  

    她只笑笑沒分辯。八成是記憶被喚醒了。  

    連續跳了幾支舞後,他們才回座位坐下來休息。  

    秉忱的酒喝完了,他又叫了一杯。  

    如意直覺的發現他內心不痛快,卻不知他何以會不痛快?按道理來講,若是她使他  不痛快,那他又何必要她相陪一整晚?也許是他原來就有的苦惱吧,可惜自己幫不上他  什麼,只好盡量別去煩他囉。她小心的閉緊嘴巴,若他不說話,她也不開口說話。  

    他卻喝起悶酒來了。一杯又一杯,而且都是烈酒。  

    「史先生,你別再喝了,會醉的。」  

    他真的有點醉了,但口中卻說:「我不會醉的,我的酒量很好。」  

    她期期艾艾的說道:「我知道你的酒量很好,可是……可是你不能……不能再喝了  ,再喝下去……我怕你……怕你真的會喝醉的。」  

    「你怕什麼?別怕,我不會喝醉的。我保證我的頭腦還很清醒,一定可以安全的送  你回家。」他將杯中的殘酒一飲而盡。  

    她張大了嘴,不敢再說什麼,只好無奈的閉上嘴,從胸臆中吐出一口氣。她擔心的  不是自己的問題,她擔心的是他。他這麼喝下去一定會醉的,而喝醉是一件很不好的事  。他為什麼喝悶酒?他有什麼苦惱需要藉酒來澆愁?她全然不解。她和他原本是兩個世  界的人,對於他的生活,她幾乎一無所知,又哪能體會出他的苦惱呢?她感到一陣茫然  無助。  

    「走,我們再去跳舞!」他忽然把她拉了起來。  

    現在樂隊奏的舞曲是一支優美而哀愁的歌曲。舞池裡的男女皆緊緊相擁,款款訴情  。  

    秉忱也忘情的將如意緊緊的擁在懷中,完全沉醉在美麗與哀愁的旋律之中。如意的  右臉緊貼在他的胸膛上,感覺到他胸肌的厚實與溫暖,她沒喝多少酒,但卻有微醺的感  覺。她不敢想太多,只能放任自己盡情享受這種難得的感覺。  

    一曲既罷,兩人靜默的回座。  

    夜深了,但這裡卻依然絃歌不輟。  

    如意看看表,十二點多了,灰姑娘不是該回家了?  

    他注意到她在看表,只得找服務生來結帳。  

    「對不起,我忘了時間了,把你耽誤到這麼晚。家人會擔心嗎?」他感到有點抱歉  。整個晚上他只沉湎在自己悲憐的情緒之中,沒留意到她的處境。  

    「我出門前留了張紙條。不過我從來沒有在外面待這麼晚,他們多少會不放心吧。  」她此刻也實在急於回家了。尤其明天一早又要起床做早飯,還得整理從批發市場買回  來的花材,太晚睡怕精神不濟。  

    「對不起,我盡快送你回家。」他說。  

    ※※※  

    他將車子開到「花之屋」門口停了下來。  

    如意瞥見樓上還有燈光。不知是如瑋和如玉在苦讀抑或是在等她?她急急的打開車  門下來。  

    「白小姐——」秉忱匆匆下車,走到她面前依依不捨的說:「再見。」  

    「再見——」她的目光中也全是依戀之情,但是人生是很無奈的,該分離就是該分  離,根本無力去挽留什麼。  

    「謝謝你陪我一個晚上。」他如此說道。  

    「我才該謝謝你呢,招待我度過這麼美好的一晚。」她強做歡顏,掩飾內心因離別  產生的悲苦。她不敢去想能否再和他相見。她甚至覺得再和他相聚是不智之舉;就如同  吸毒一般,她怕自己會上癮,因為要戒毒是很痛苦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輕的吐出幾個字:「我能打電話給你嗎?」  

    她的頭違反了理智,逕自的點了好幾下。她似乎對自己感到束手無策,明知不該繼  續和他來往,卻偏偏無法抗拒。  

    他露齒一笑,神情輕快多了。  

    「快進去吧,我會再打電話給你的。」  

    她也笑了笑,快步的走向家門。她掏出鑰匙,回頭一看,他仍倚在車邊,對她揮了  揮手。她也跟他揮了揮手,才打開大門進去。  

    「再見。」在掩上大門前,她輕輕的說。  

    史念祖坐在他偌大的董事長辦公室裡,抽著填滿煙絲的煙斗。他所有的趣味幾乎都  是老式的。  

    他剛剛接完葉慶松打來的電話,心中十分不樂。葉慶松說他那寶貝女兒,早上整理  好兩大箱行李,飛到倫敦找小姑媽去了,說是為了秉忱的緣故。  

    到底秉忱做了什麼好事惹明珠不快了?史念祖心煩意亂的用力吸一口煙斗。好不容  易盼到了小倆口訂婚的前夕,不意秉忱卻因受傷耽擱了婚期。眼見葉史兩府締結婚姻的  大業即將完成,卻意外的出此變卦,怎不教人煩心呢?他越想越生氣,按內線到秉忱的  辦公室。  

    「秉忱,你到我這兒來,我有話跟你說。」他對著電話說。  

    幾分鐘之後,秉忱來了。他坐到父親的辦公桌前。  

    「你跟明珠怎麼鬧彆扭了?我不是一再的交代你要忍耐嗎?好不容易都要訂婚了,  卻又變成現在這種局面,你心底究竟在想什麼?」史念祖沉聲訓斥。他為了要使秉忱就  范,故而對他不假辭色。  

    「明珠說了什麼嗎?」他問。心裡迫切明珠在盛怒之下要悔婚,這對他來說是最好  的結果。  

    「她什麼都沒說,只是一氣之下跑去找定居倫敦的姑姑,說要去住一陣子。看樣子  她是要躲你。」  

    他有一點失望。如此而已。  

    「你怎麼沒什麼反應?」  

    「我也不知道她是怎麼了。」  

    「你不知道?」他奇道,不過管他的,反正最重要的是要把明珠追回來。「你馬上  訂去倫敦的機票,盡快去找明珠,向她賠罪。」  

    「爸,她不過是去倫敦看她的姑姑,值得這麼小題大做嗎?」他很不以為然。  

    「葉老說明珠很生氣,不過不知道她為什麼生氣。」  

    他輕聲低語:「她常常如此,這是正常現象。」  

    「什麼?」史念祖很威嚴的把雙眉一鎖。  

    「沒什麼。」秉忱很識相,不敢隨便妄語。  

    「反正不管發生什麼事,你去倫敦陪明珠玩一陣子就沒錯了。等她高興了,再和她  商量訂婚的日期。」史念祖自己下結論。  

    秉忱沉默了良久,才緩緩的說道:「還是等她散散心回來再說吧,您又不是不知道  她的脾氣。」  

    他定睛看著他,考慮了好一會兒,才歎口氣說:「好吧,你覺得這樣好就這樣吧。  」  

    他鬆了一口氣,站了起來。  

    「您沒其他的事了吧?我回去了。」  

    「等等。」史念祖叫住兒子。「回來坐下。」  

    他無奈的坐回去。  

    「秉忱,我知道是委屈你了。」史念祖語重心長的說。他看得出兒子對葉明珠開始  感到厭倦了,不得不加強對他的心理建設。「明珠的脾氣是驕縱了一點,但大家都看得  出來,她很愛你。想追求她的人多如過江之鯽,她獨獨鍾情於你,你知道你有多幸運嗎  ?明珠雖然有一些缺點,但是她的相貌是一等一的,可說是美艷絕倫,男人娶妻如此,  是很可以自傲的。而且你知道她是葉慶松唯一的掌上明珠,雖然他還有三個兒子,但他  最寵愛的卻是這個酷似白雪公主的小么女,你懂嗎?娶了明珠,你就是葉家的乘龍快婿  ,如此一來對我們就會相當有利了。你想看看,有這麼多的好處,難道不值得對她稍加  忍耐嗎?」  

    「這些我都知道。」他輕輕歎口氣。他的壓力為什麼這麼大?難道他真的無法掙脫  出他的宿命嗎?當初獲得明珠的青睞時的受寵若驚和驕傲,如今早蕩然無存,取而代之  的是無盡的苦惱和沉重的負擔。他知道他以往對明珠的愛意已被她一點一滴的消磨殆盡  ……史念祖不顧他的感受,兀自說道:「……這幾年來我們『旭日』的業績每況愈下,  和十年前相比較,跌落了六成以上。而且情況一年比一年糟,去年的營業額只剩下十一  億,而且一直是內銷在貼補外銷……」  

    又來了,他最怕父親提起這件事。他認為要解救他們「旭日」食品的危機,他只有  娶葉明珠一途。  

    「旭日」原來是史家的家族企業,但因多年前一次危機,接連引進了多家財團的資  金,史家實際只佔了百分之三十五的股份,形成了好幾家集團鼎立的局面。因此「旭日  」自總經理以降皆是聘請外來的人才,經營方針也像多頭馬車,方向不一。秉忱認為「  旭日」就是因為各大股東互相掣肘,使得總經理莫衷一是,無法在市場放手一搏,而輸  給其他的競爭者。  

    兩年前,各大股東為了提升「旭日」的競爭能力,重金聘請了一位相當精明幹練的  總經理,大力改革公司的弊病。這位總經理果然不負眾望,大刀闊斧的進行改革。他采  取了一連串極有效的措施,精簡人事,並關掉一家虧損連連的生產工廠,並將老舊的機  器設備淘汰,換上高效率的新設備。但由於改革的步調太快,造成了一些不良的效應,  公司內人心惶惶,員工無心工作等等。而公司的運作靠的是人事,若員工無心為公司工  作,就遑論其他了。  

    結果這位總經理迫於公司各大集團的派系勢力,只好向董事會提出辭呈。最令人扼  腕歎息的是董事會竟通過他的辭呈,以確保各大股東的勢力均衡。  

    這對史家來說是最難堪的。畢竟「旭日」是史家創立的。  

    「秉忱,葉家的『金鑫』集團在『旭日』佔有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只要你和明珠結  婚,這百分之二十的股權就是明珠的嫁妝。這麼一來,我們就擁有百分之五十五的股份  ,重新拿回經營權,到時就可以依照我們的想法經營,不用再讓其他的股東牽制,如此  一來『旭日』才會有希望在市場上和人家競爭。」史念祖如今全把希望寄放在秉忱身上  ,他斬釘截鐵的對他保證:「秉忱,只要我們再拿回經營權,我保證一定讓你當『旭日  』的總經理。」  

    在以前秉忱是十分贊同父親這以聯姻為手段的策略,但誰知到了今天,他卻忽然發  現自己成了被犧牲的祭品,這種轉變實在是太諷刺了。他誰也不能怪,只怪自己一時為  明珠的美色迷惑,迷迷糊糊的對她展開瘋狂的追求。如今是「船到江心難補漏」,他能  怨誰?當初可沒有任何人逼迫他去追求明珠,而明珠也沒有先追他,她是被他「追」上  的。  

    如今再來反悔,是不是太遲了?他認為一切都是咎由自取的。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我不再多說了。」史念祖將他斥退,讓他自己去煩惱吧。  

    秉忱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到底要不要救「旭日」?真的非得犧牲自己的婚姻,才能  解救「旭日」嗎?如今世道維艱,商場上的競爭越來越激烈,就連他們自己領導的這一  家代理美國名牌的化妝品公司,也因進口化妝品市場開放,而讓出一大片市場的大餅給  那些進口化妝品公司分食。這種種打擊,使他們不得不費盡辦法令「旭日」振衰起弊!  

    史家自史念祖以下,秉忱尚有兩名兄長,史秉義和史秉德。他們還有一個妹妹,叫  史秉純,長得美麗又可愛。他們莫不把希望寄托在秉忱身上。一旦史家和葉家聯姻,除  了能奪回「旭日」的經營權外,葉慶松素來疼愛他的掌上明珠,他的「金鑫」集團資金  雄厚,必對史家的「旭日」集團有助益。  

    這一切的一切令他感到絕望。難道他非得為了他的家人犧牲不可嗎?他可有一絲一  毫的希望,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呢?他在心裡盤算了一下,忍不住為自己感到悲哀。  

    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明珠在憤怒之下,棄他而去。只要她拋棄他,另尋新歡,他就  有希望了。  

    可是他不知道明珠現在心裡在想什麼。不知她這一回的倫敦之行會待多久?他知道  她的小姑姑最疼她,因此她才會滿腹委屈的千里迢迢去「投奔」。天知道滿腹委屈的不  只她一人!他也有一肚子的委屈,卻向誰去投訴呢?  

    事到如今,他真的寧可明珠能少愛自己一點,最好能生他一輩子的氣,就此與他斷  絕。  

    事情真能如他所願嗎?禱告吧,他虔誠的禱告起來,從來沒有這麼誠心過。  

    ※※※  

    一直到他回家之後,臨睡前他仍虔誠的在禱告。可惜他還是失眠了。  

    凌晨一點鐘,他仍眼睜睜的盯著天花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以前他雖已對明  珠失去耐心了,但他總能說服自己繼續忍耐,一直想她的好處使自己去愛她。但現在已  經行不通了,他老覺得再這樣持續下去,遲早有一天他會發狂的。  

    為什麼?他為什麼變得完全無法忍受明珠?為什麼會覺得和她在一起是這麼痛苦的  事?為什麼?  

    他拉開床頭櫃第一個抽屜,取出如意那一條沾血的絲巾。絲巾早清洗乾淨了,但是  上面的血跡卻洗不掉;正如這條絲巾的主人的倩影,在他心中鐫下了無法磨滅的痕跡…  …是為了如意的緣故吧?所以他才會感到特別痛苦。  

    若不是和明珠在口頭上已有婚的,他一定會大膽對如意展開追求。她是那麼的可愛  啊!可是以他目前的情況,一定要盡可能的別去接近她。他怕會傷害到她。她看來是如  此的經不起一點傷害,就像一枝夕霧草……是的,她是那麼像夕霧草,細細長長的莖,  淡紫色細細碎碎的小花,看來那麼纖細、那麼脆弱,只怕一丁點風雨就能夠將她摧毀。  

    不!他絕對不能去傷害她。  

    因此這麼多天來,他沒有打過電話給她。一通都沒有。幾天了?七天了吧?她會不  會一直在等他的電話?他不該跟她說要打電話給她,她一定會癡癡的等他的電話。  

    她一定會的。他回想起那天晚上,她和他道別的眼神……她一定還在等。他忽然有  一股衝動,想抓起電話撥給她,不!不行,現在已經是半夜一點多了,而且他不能打電  話給她,他不能傷害她!  

    如意……他在心裡一遍一遍默念她的名字。如意,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苦衷,我不是  忘了打電話給你,而是我不能啊!你原諒我,請你原諒我!  

    凌晨兩點鐘,秉忱仍處在失眠狀態。  

    ※※※  

    「小姐,請替我插一籃花。」一個年約二十七、八的少婦,走進「花之屋」。  

    「好的。」如意立即笑臉相迎,一面問道:「你大約要買多少錢的花呢?」  

    「五百元左右,我朋友生產,我要送去醫院給她。」她是個生客,一面說一面瀏覽  店內的擺設。  

    「好,我知道了。請你坐一下,我馬上替你插個花籃。噢,對了,你這個朋友有沒  有特別喜歡什麼花?」  

    「她呀……我想想……玫瑰吧?女人一般都喜歡玫瑰花。」她的口氣不太肯定,是  用推測的。一面在籐椅上坐下來,又說:「你把這裡佈置得真漂亮!」語氣是讚許的。  

    「謝謝。」如意一邊插花,一邊回頭與客人應對。她選用一個中型的提籃,中央置  一個吸滿水分的特製花泥。一般花店都使用這種材料的花泥,乾淨又方便。「你是第一  次來吧,以前沒有看過你。」  

    「我上個月底才搬到這附近來。剛結婚。」客人說。  

    「恭喜你。」她笑著說。取了一把康乃馨,點綴在粉紅色的玫瑰之間。送給產婦,  配上康乃馨絕對是正確的,暗喻身為人母的聖潔與光輝。另外她又插上幾枝文心蘭,鮮  明的黃色,使得花色更形活潑生動。  

    那名女客人一邊看著她插花,一邊又問:「那是什麼花?」  

    「金魚草。」她說。一邊將金魚草修短一點,插在花籃上。  

    「明明是花,為什麼取名叫金魚草?」她很好奇,不禁走上前去就近觀賞。  

    「很多花都這麼叫,此方說像夕霧草、飛燕草、鳶尾草,其實都是很美的花。」如  意說。最後她剪了一些蕾絲花,做最後的修飾,「你想用什麼顏色的蝴蝶結?」  

    「紅色吧,看來喜氣一點。」  

    她一向遵照客人的意思,因此就在花籃的把手上端繫了一個漂亮的紅色蝴蝶結。  

    「真漂亮!」客人讚美一聲。「總共多少錢?」  

    「五百。」  

    「五百?那花籃呢?蝴蝶結呢?」對方有點訝異。  

    「都包括在內了。」她說。「要不要我幫你寫一張賀卡附在上面,還是要一張空白  的你自己寫?」  

    「空白的好了。」她從皮包取出一張五百元的鈔票遞給如意。「麻煩你給我一張名  片,以後有需要的話,我再打電話來訂花。你這兒有幫人家送花嗎?」  

    「有的。」她收下錢後,遞給客人一張花店的名片。「即使一束花也有送,不過如  果金額小的話,會加收一點送花的費用。」  

    「嗯,那是應該的。」她提起花籃。  

    「謝謝,歡迎再來。」如意將客人送出店門。  

    「鈴……鈴……」電話響了。  

    她趕緊折回她的工作抬去接電話。一顆心怦怦亂跳,不知是不是秉忱打來的。  

    「喂?『花之屋』嗎?我是『巧麗』咖啡廳,麻煩幫我送兩藍花來。價格跟平常一  樣就好,不過花色變化一下。」不是史秉忱,是「花之屋」的基本客戶之一的「巧麗」  咖啡廳。  

    「好的,一個小時以後送到。」如意有些失望的掛上電話。她走到後面去找父親,  一般都是他去送花。  

    白展雄清晨四、五點就去市場批花回來,此刻正在睡回籠覺。  

    「爸,『巧麗』叫了兩個花籃,一會兒要給他們送去。」她在父親的房門外說。  

    「好,我起來了。」白展雄的聲音有點混濁,意識還未完全清醒過來。  

    「我半個多小時就插好了。」如意說著就走到前面去。  

    她準備了兩個大型的花籃,開始忙著插「巧麗」訂購的花。她插花全憑自己的品味  及美感,再加上一點創意,幾乎可以應付店裡形形色色客人的需要。像剛才那位女客要  送給在醫院生產的朋友,是最普通的形式,講究的是價廉物美。但像要擺設在生意場合  ,如「巧麗」咖啡廳需要的花籃,則要講究美觀大方,最好還要有些獨特的造型,那就  要用到一點創意了。如意比較喜歡插這種有發揮空間的花籃。由於她已有多年的經驗,  因此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可以完成很繁複的款式,一切的技巧她已能應用自如了。  

    她只到過某個插花社學習最基本的插花課程,她記得那位老師是個留學日本的老婦  人,年紀至少六十開外了,經驗和學識技巧,可謂功力相當深厚。不過如意覺得日本花  道的各種流派,其實不適合花店生意的需要,但她從日本花道中學習到特殊的風格與品  味。  

    然後她又去學習西洋花藝與包裝課程,同樣是一周上課兩個晚上,為期三個月。不  管是誰都很難想像如意插花的深厚功力,竟只是這短短半年的訓練,而實際的上課時數  又短得可憐。東洋加西洋課程的時數,總共不到一百個小時。  

    如意並不是不求上進,實在是體力和時間都不夠。她雖然少有機會去做正式的學習  ,但卻盡可能的去買很多相關的書籍自修。這些書籍她都放置在工作台上方的書架上,  二十幾本厚厚的、薄薄的書排列成一排,還頗有看頭。除了一般很熟很熟的客人外,很  難外借。不過如果願意坐在店裡的籐椅上閱讀,如意絕不會拒絕。因此許多住在附近的  太太們,買了菜之後會到「花之屋」來歇歇腳,看看一些與花藝有關的書籍,走的時候  大部分人也會買一些花材,回去現學現賣。  

    當然有時候如意也會被客人們要求替她們開個插花班,但是如意覺得自己才疏學淺  ,一概推卻了。她認為自己哪裡夠格開班授徒了?不敢獻醜,更不敢耽誤人家。  

    她正忙得滿頭大汗,店門又被人打開了。她抬眼一望,職業性的脫口而出:「歡迎  光臨。」  

    「如意,是我!」一個頭髮理得像阿兵哥,看來黑黑的瘦高青年走了進來,衝著她  咧著一口白牙笑著。是時下所謂的那種很帥的酷哥。  

    「啊!小俠,你回來了!」她笑著打聲招呼。「對不起,你坐一下,我現在沒空招  呼你。」  

    「沒關係,你忙你的,你忙你的。」曾小俠在店裡走來走去,東張西望。「呀,如  意,你這家店經營得越來越好了,怪不得大家都稱讚你能幹!」  

    「我能幹什麼?不過是客人肯捧場罷了。」她謙遜的說。她已經開始插第二藍花了  。第一枝花插的就是碩大雪白的香水百合,這種花很耐久。  

    「客人們為什麼肯捧場?還不是衝著你來的。你這店不好,誰肯來捧場?」  

    「是,你有理。」她笑道。雖一邊說笑,一雙手片刻也不停一下。不消十分鐘,這  第二籃花已經插得差不多了,再稍加修飾,便大功告成了。  

    白展雄穿戴整齊後出來了。  

    「如意,好了嗎?」  

    「快好了。」她應一聲,在左側又補上一朵姬百合。  

    「伯父好。」小俠笑嘻嘻的上前去打招呼。  

    「啊,是小俠啊,變得這麼黑,差點認不出來了。」白展雄笑著說。「我聽你爸爸  說你退伍了,是吧?」  

    「是啊,今天早上才到家。」小俠答道。  

    「開始找工作了吧?」  

    他點頭。「嗯,慢慢找,不急。如果找不到工作,我乾脆來幫你們送花吧。」他開  玩笑的說。  

    「呵呵呵,我們這家小廟容不下你這一尊大神。」白展雄也打趣的說。街坊鄰居的  兒子,熟得不得了,開開玩笑無傷大雅。  

    「爸,好了。」如意用毛巾揩揩手。  

    「小俠,你跟如意聊,我送花去了。」他一手提一個花籃,走出店門。他的小貨車  就停在門口。  

    「伯父,慢走。」小俠殷殷跟在後面說道。他傾慕如意多年,因此對白展雄特別有  禮貌。開玩笑,對未來的岳父大人,豈可失禮?他早跟父母表示過非如意不娶,要他們  想辦法去。他父母對如意也是百般欣賞,這麼能幹乖巧的媳婦,打著燈籠也找不著呢。  因此,這些年來兩家的國民外交做得甚好,小俠的父親沒事就約白展雄過去泡茶、喝酒  什麼的,兩人頗為相投。  

    「如意,晚上一起去看電影吧?」小俠開口邀她。  

    「現在有什麼電影好看?」她的語氣不甚熱中。一直以來,她只當他是一般的街坊  鄰居,沒有特別的好感,也沒有嫌惡的感覺。  

    「反正不過是打發打發時間嘛。」他說。兩手插在外套口袋裡,顯得有點吊兒郎當  的。  

    她忙著收拾工作台,一些剪下來的枝葉呀,剪刀呀,花泥呀什麼的,一一歸位。  

    「我沒時間,用不著想著怎麼去打發。」她簡短的說,很乾脆的拒絕他的邀約。  

    又有電話進來了。她又驚又喜,這一通想必是秉忱打來的吧?她急急的拿起電話「  喂」了一聲。  

    「喂,如意嗎?我是欣欣,可不可以在下午三點以前替我送六籃花來?我們要開董  事會議,盡量華麗一點,帳單順便帶過來。」王欣欣人在公司裡,打電話來訂花。  

    「欣欣,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如意高興的問。欣欣真夠意思,一回來就帶給她這  麼大的生意。這六個花籃少說也有近萬元的進帳。董事會的用花,一定要很高級的,不  可太過寒傖。  

    「我這一趟到大陸出差,一連忙了十幾天,連一天休假都沒有。從深圳、上海、北  京,飛來飛去,差點兒沒累死!昨天下午才下飛機,又得幫董事長整理今天下午開會的  資料,直忙到三更半夜。唉——我真是命苦!」她不禁又發起牢騷來了。「啊,葉董事  長在叫我了,沒工夫跟你閒聊了。就這樣,拜拜。」  

    「拜拜,下午三點以前一定幫你把花送到。」  

    「好,麻煩你了,以後有空我再到店裡和你好好聊一下。啊!我現在沒時間……以  後再聊,以後再聊……」她似乎意猶未盡的掛上電話,好像肚子裡不知有多少話要說似  的。  

    如意掛上電話後,顯得悶悶不樂的。  

    「咦,奇怪了,客人打電話來訂花,你還有什麼不高興的?」小俠沒話找話。  

    「我有什麼不高興的。」她嘟噥一聲。七、八天了,秉忱連一通電話都沒有打來,  為什麼?唉,別問為什麼了,他沒有打電話來就是最明顯的答案了。他們不是同一個世  界的人,生活上原本就沒有交集的。忘了吧,別再傻傻的等電話了,要知道希望越大,  失望也越大呀!她只好不斷的安慰自己,並往好的地方去想。就把跟他在一起的快樂時  光,當作是一份美好的回憶吧!  

    「如意……」  

    她狠狠的瞪他一眼,真煩!他不是看出她一副悶悶不樂的模樣嗎?為什麼還一個勁  的煩她!  

    他略微吃了一驚,知道惹她不快了,立刻閉上尊口。  

    「對不起,我現在很忙,可不可以請你先回去?」她說得很有禮貌,但仍是在下逐  客令。  

    「喔。」他顯得有點難堪。「對不起,我吵到你了嗎?那……那我先回去了,晚上  再過來。」  

    她點點頭。只要他現在別在她跟前煩她就行了,晚上的事晚上再說。  

    他走了。  

    如意打起精神工作,六個花籃,夠她忙上半天的了。  

    ※※※  

    下午兩點多時,如意已將六籃花準備好了。  

    她幫父親將花籃搬到車上。  

    「爸,帳單。」她已列好帳單交給父親。這六籃花共計一萬一千六百元。除了使用  很多昂貴的進口花材之外,尚需加上一些設計費用。如意為這六籃花付出的時間和心血  ,值得這些費用。欣欣要求的標準,又比「巧麗」咖啡廳高了許多。所謂一分錢一分貨  ,如意不會多收客人一分錢。  

    這六藍花用了整整五個小時才完成的,每個花籃各有各的風姿,使用的花材亦應彼  此的配合效果而有顯著的不同。如意總謙遜的自稱自己的插花技巧不入流,其實她不知  道她是屬於無師自通的天才型人物。欣欣總是不吝嗇的讚美她,但她總認為欣欣是看在  鄰居的份上捧場罷了。  

    「如意,你不相信我的眼光嗎?如果你不是真的插得很好,我敢用你的花嗎?我若  是因為和你是鄰居的緣故捧你的場,頂多買花回家自己插。公司開會佈置會場的用花是  一件大事耶,你想我敢冒險嗎?如意,我告訴你市場上真正的行情好了,我如果到有名  氣的花藝設計公司去訂類似這樣的花籃,一個至少是兩、三千,而你要價不過一半,我  算盤隨便打一下,當然向你買!你還覺得我只是捧場性質嗎?不過可別我跟你講實話,  下回你就漲價啦……」欣欣如是說。  

    如意當然不會漲價錢,畢竟「花之屋」不過是個小花店,沒有那等行情,就不能收  那等行情的價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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