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霧草 第二章
    從葉家豪華的宅邸回來之後的如意,仍心安理得的照料花店裡的生意。  

    那名搭救她免於被巨大的燈光當頭砸下的男士,一直縈繞在她心頭不去。她明知他  不可能再出現在她生活之中,但仍忍不住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的思念他。  

    她想起那一天晚上,他吊著臂膀和她一起離開醫院,到附近的一家小餐館進餐;最  後竟還是由他付帳,真是感到很不好意思。  

    還好是在晚上,否則兩人身上的衣服血跡斑斑,看起來還真嚇人呢。後來,他叫來  一部計程車,先送她回家之後就走了。  

    她除了知道他名叫史秉忱之外,其他的就一無所知了。剛開始幾天,她會期待他忽  然出現在她家的花店門口。但一連好幾天過去了,他並沒有出現。她的希望一一落空。  

    不要幻想了。她對自己說,這種事只會發生在小說裡,不可能出現在花店的灰姑娘  身上的。  

    而且現實生活裡根本不容許她存有幻想。她最好把他當成是一個美好的回憶,好好  的收藏在心底。如此就夠了!她這麼安慰自己,夠了,這樣就夠了。他救她一命,讓她  依然能完好無恙的看店賣花,維持一家生計。上蒼已然如此厚愛她,她還能再做無理的  要求嗎?慾望越多,煩惱越多,不是嗎?  

    想通了也就沒事了。  

    她照常勤奮的工作。一般她清晨就開門做生意,一直到下午四點才關門。不過她在  門鈴邊裝設了一個拉鈴;熟客都知道在關門以後拉這個鈴,還可以買到花。  

    她照常在下午四點關上落地窗門,然後開始進行結帳的工作。  

    這個月由於葉家派對大手筆的買了大量的鮮花,收支很容易就能均衡了。她這個月  份可以不必再擔心付不出房屋貸款,或付不出買花的帳單了。  

    每個月她就只擔心這兩筆費用。他們一家四口的生活費用,勉強湊和過去,也要不  了多少錢。但是現在他們居住的這一幢位於民生社區市場附近的一、二樓店面和住家,  當初是貸了鉅款才買下來的。本金和利息加起來,每個月的負擔不小。而且這筆債務還  得再背負十載才償還得了。  

    自母親過世後,家計便由她負責了。她負責把花店的收入,支付每個月定時與不定  時而來的帳單。花店的生意雖不惡,但要達到收支平衡也確實頗傷腦筋。唉,也實在是  房屋貸款的壓力太重了,不然日子一定過得輕鬆多了。  

    她把帳做清楚之後,又得去做晚飯了。  

    她父親負責買花和外務。她就負責打理一切內務了;包括看店和家中的各種事務。  很辛苦。不過她做了兩、三年了,越做越順手,也就不覺得苦了。再則她的弟妹也大了  ,多少也能替她分擔一些工作,她已經輕鬆不少了。  

    她的兩個弟妹,一個就讀成功高中二年級,一個還在念國中。他們處在升學壓力之  中,卻都不參加補習,只為節省家庭的支出。因為他們都知道母親過世時,不但花費了  大筆醫藥費,連喪葬費用也是對外舉債來支付。兩兄妹年紀雖小,不過卻很懂事,知道  自己尚處在消費階段,都不敢任意增添家庭的負擔。  

    如意頗感安慰。母親在天之靈應可安息了。她雖然不在人間,但他們一家四口能和  和樂樂的過活,一定是她所庇-的。  

    白展雄收帳回來了。他嚷道:「如意,錢收回來了,我放在抽屜裡,你記得來銷帳  。」  

    「喔,好的。」她揚聲答應著。抓起一大把青菜,丟進油鍋裡,「滋滋滋」的作響  。  

    ※※※  

    餐桌上擺好了三菜一湯。  

    一家四口也坐好了,幾乎是同時端起飯碗。  

    「姊,我的球鞋壞了,明天又有體育課。」如瑋一邊扒飯,一邊說。  

    「等吃過飯以後,我拿錢給你自己去買。」如意說。對弟妹她從不過度干涉,容許  他們有一點自我空間。「如玉,還有錢用嗎?」  

    「有。」如玉乖巧的點頭。她很節儉,不真正需要的東西,她絕不會買。這個年齡  正是最愛美的,但她從不要求買新衣,寧可穿姊姊的舊衣服。她的理由是平常都穿制服  ,穿便服的機會很少,何必浪費?  

    飯後,如瑋和如玉拿便當盒裝剩下的飯菜,明天帶去學校當午餐。  

    如玉一般都包辦洗碗的工作,如瑋一有空也會拖拖地什麼的。最難得的都是自動自  發,從不用人家威脅利誘。  

    如意銷完帳後,抽出兩張千元大鈔交給如瑋。  

    「買好點兒的,耐穿。」  

    「一千塊就夠了。」他要還給姊姊一張千元鈔票。  

    「都拿去,買好一點的球鞋,一千塊不夠,別以為我沒上街買過東西。」她又推回  給他。  

    「一千塊真的就夠了,我又用不著穿那麼好的。」  

    「去買雙真皮製的,比較好穿,也耐久。一分錢一分貨,這是絕對的。」如意想了  想,又問:「要不要我陪你去?」  

    如瑋有些遲疑,但仍張著一雙迫切的大眼睛看著姊姊,輕輕的點點頭。  

    「好,你等我一下。」如意把今天收的現金和帳款鎖好,只隨手攜了一隻皮夾。「  好了,走吧。」  

    如瑋似乎很興奮。自母親過世之後,他很孤寂,很多事找不著傾訴的對象。姊姊和  父親雖很照顧他,但總沒有母親那樣親近。尤其姊姊對他一向採取放任的教育,說避免  過度干預。其實他希望她能多方面關注他,即使有點「騷擾」的傾向,他也不會介意。  好比母親以往總愛清查他的房間,甚至到他被窩裡「臨檢」,看他有沒有在偷打電動玩  具。現在他得自己清理房間,即使偷偷「窩藏」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也沒人來盤查。  他知道姊姊不是不關心他,她怕過度管束會受到他情緒反彈。畢竟她不是母親。她要進  他的房間,必定會先敲門。他覺得她太過於尊重他了。但這一切他都放在心裡,不敢對  任何人講。苦悶的十七歲。  

    因此,到了球鞋專賣店,他故意拿不定主意要買哪雙鞋。  

    「姊,你看呢?哪雙好?」他問。拿起這雙看看,再去試穿另一雙,然後又脫下來  。  

    「我覺得這幾雙都不錯,你就挑一雙吧。」如意還是願意尊重他的意見。  

    「我……不知道耶,看起來都差不多。姊,你決定好了,你的眼光一定比我好。」  

    「那好吧,我看看——」她拿起球鞋比較了一下,說道:「這一雙怎麼樣?」  

    「好。」如瑋很高興的一口答應。這雙鞋是他姊姊親自替他挑選的,意義很不同。  

    如意也很高興,對店員說:「就這雙好了,麻煩請包一下。」  

    「好,請跟我來這邊結帳。」店員記下球鞋的編號。  

    如瑋捧著新買的球鞋,高高興興的跟著如意回家去。  

    ※※※  

    晚間,如意到後陽台收衣服。折疊好之後,分送到各人房閒。如瑋和如玉都擁有各  人的房間,因為要方便他們專心唸書。從前如玉是和如意共用一個房間的,但自她們的  母親過去之後,父親便堅持把主臥房讓出來給如意住,自己搬到樓下的貯藏室睡。如意  沒法子,只得將貯藏室徹底清理一遍,把許多雜物移到樓梯下的空間,再叫人做一道拉  門,關上又是一個小型貯藏室了。  

    她父親現在的房間很小,一張單人床,一個小衣櫥,別無長物。平常都是如意在幫  他整理房間。以前父親不抽煙,現在卻抽得很凶,幾乎一、兩天就抽掉一包。她很擔心  ,但卻束手無策。她知道父親是因母親過世,心情苦悶。因此她一直不忍心勸阻他吸煙  。  

    她抱著一疊父親的衣服,去敲他的房門。一連敲了幾次,裡面都沒人應聲。或許他  外出找友人喝喝小酒,或喝茶聊天什麼的。他一定很寂寞,這是可想而知的。  

    她推門進去,父親果然不在。她將衣服分門別類收進衣櫃。床頭煙灰缸有幾截煙屁  股和一堆煙灰,她順手清理乾淨。其餘的還算整齊,不需怎麼整理,她看看便走出去了  。  

    她又分別將乾淨的衣服送到如瑋和如玉房裡。兩兄妹皆挑燈苦讀,她感到又是欣慰  又是心疼。放下衣服,她無聲無息的走出去。  

    回到房裡,看看床頭櫃上的鬧鐘,已經十點五十五分了。真快,一天就這樣過去了  。她將衣物收進衣櫃裡,一眼看見那淺咖啡色白色碎花的洋裝時,又想起那一天到葉家  豪邸插花的情景。她抖開那件洋裝,胸襟上那一片已沉澱成暗咖啡色的血漬,令她回想  起那天史秉忱奮不顧身搶救她的那一幕。她在他的保護之下,毫髮未傷,他卻被玻璃碎  片割裂了一道深深的傷口,縫了十幾針。  

    史秉忱……她只知道他的名字,其他的卻一無所知。那一天從醫院急診室出來後,  他們共進一次晚餐,而後他坐計程車送她回家。他們沒有留下彼此的電話號碼,也沒有  約定再見面的日子,只淡淡的互道一聲再見……能再見嗎?她忍不住想著這個問題。對  方是葉家的貴賓,想必有一定的身份地位;而自己只不過是個賣花的女孩,他不可能再  來找她吧?也許他忙於工作,不消數日早已將她忘得一乾二淨,而她卻對他念念不忘,  實在是一廂情願的可笑!但是畢竟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對他感念不已,應該也是人之常  情吧!  

    她用指尖輕輕撫摸洋裝上那片暗咖啡色的血漬,這是史秉忱的血,他的血呀!這件  衣服不能再穿了,但她決定要永久保存。就像她永久保存那一天的記憶一樣!  

    上午十點鐘整,史秉忱將車開進葉家的深宅大院。  

    時值十一月上旬,氣溫還算高。因此葉明珠小姐已著上泳裝,像條美人魚般在泳池  裡梭巡,只見她悠哉游哉的,不亦樂乎!  

    秉忱在車庫停好車,便走到游泳池邊,和葉明珠打招呼。  

    「秉忱,你也去換泳褲,下來陪我游泳!」她將頭露出水面,高聲叫道。  

    他微微一笑,緩緩的搖頭,就勢坐在太陽傘下的白色涼椅上。  

    「快點嘛,秉忱。」她的聲音中帶點嬌嗔,似乎有些不悅了。見他仍按兵不動,又  揚聲喊道:「秉忱——」  

    他對她揮了揮手,又搖搖頭,指一指自己的左手肘。  

    她屢喚他不來,頗感不耐煩;便朝向他游過來。  

    「秉忱,你到底要不要下來?」她在水中叫道。  

    「我手傷還沒好呢。」他笑道:「你自己游吧,我坐在這兒看你。」  

    「那多沒意思呀,算了,我上去啦,不游了!」她登上梯子,冉冉出水。她一路滴  水,姍姍走來;所謂「出水芙蓉」,大約是指這一幕情景吧。  

    艷陽下,她的笑容明媚,鵝黃色的泳裝包裹著她曼妙的身材,凹凸有致。葉明珠實  在得天獨厚,天使般的面孔,搭配魔鬼般的身材,令天下間的男子無一能夠抗拒。  

    秉忱展開一條嫩黃色的大浴巾,披在她肩上。  

    她朝他嬌媚的一笑,一邊用浴巾揩拭身上的水。  

    白色的小圓桌上有冰鎮過的果汁和紅茶。幾隻水晶杯,在陽光下更顯得晶瑩剔透。  

    「你要果汁,還是紅茶?」秉忱問。  

    「果汁。」她戴上太陽眼鏡,躺在涼椅上曬太陽。她的肌膚白裡透紅,極不容易曬  黑。  

    他將果汁送到她面前。她並不伸手去接,只稍稍抬高上半身,張口抿了口果汁。  

    「還要喝嗎?」他問。  

    「嗯。」她又接連喝了兩口。「好了,不喝了。」說完又躺回去,享受日光浴。  

    他將椅子拉至她旁邊,默默的喝著手中的冰紅茶,杯緣鑲著片檸檬片,頓時暑意全  消。  

    這是自上次他在他們的訂婚宴會上缺席後,第一次和她見面。她氣不過他缺席,整  整一星期不見他。今天大小姐氣消了,覺得給他的懲罰也夠了,便准許他來看她。  

    他在電話中早不知說了多少次對不起,對自己的缺席也解釋得清清楚楚的。他所持  的理由是他不願一身狼狽相的當眾宣佈他和她訂婚的事。  

    「怕給你丟臉。」他如是說。「而且那天又是你生日,親朋好友都來了,我不希望  因我不慎受傷,掃了你的興致。畢竟你的生日一年只有一次,而我們要訂婚隨時都還有  機會。」  

    大小姐對他的解釋能理解,但仍責怪他沒有在宴會上露面,似乎太不把她放在心上  了。  

    她這麼埋怨他:「大家都知道你受傷了,因此你遲到並不要緊。但一整個晚上也不  露面一下,別人或許會想你是在逃避和我訂婚呢。我當然知道你不會,可是人家會怎麼  想?尤其是唐婉如,她嫉妒你愛我,而不愛她,沒事就在我背後放冷箭。那一天晚上你  缺席,都不曉得她笑得什麼樣子,存心看我的笑話,噁心死了!」  

    為此她整整生氣了一個星期,到今天才肯和他見面,而且她要故意絕口不再提訂婚  的事,存心要看他著急。這一次她可不願那麼便宜他了,非得他再向她求婚一次,而且  要他跪下來求,她才肯接受!  

    秉忱呆呆的出神,也不知在想什麼。他的視線落在天際的白雲上面。雪白的雲朵,  幾乎是靜止的,今天一定沒什麼風,他想。  

    沉默的時間太長了。明珠不耐煩了,只好先開口說道:「你在發什麼呆?」  

    他回過神來,慇勤的問:「還要喝果汁嗎?」  

    她坐起身子。「喝紅茶,就你手上那一杯。」  

    他將手上的紅茶湊到她唇邊。她一連喝了好幾口,嫌不夠冰:「叫小翠再拿冰塊來  ,冰都化了。」  

    不消他去叫,小翠嬌俏的身影已出現了,手上拎著冰桶向池邊走來。  

    她早把時間算得準准的。這個聰明的小妮子!他在心中暗自喝了聲采。  

    「史先生好。」小翠很有禮貌的打聲招呼,將手中的冰桶放在圓桌上。「小姐,你  中午要不要在家吃飯?」  

    明珠不置可否,用眼睛瞟了瞟秉忱,彷彿要讓他決定。  

    「我們出去吃吧,好不好?明珠,算我向你陪罪。」他說。  

    她笑了。他這麼說令她很高興,於是欣然的點點頭。  

    小翠見沒她的事了,便識趣的退下。  

    「幾點了?秉忱。」她問。  

    他看看表。「才十點半,你可以再去游個三十分鐘。」  

    「好!」她站起身子,對他說:「你真的不游?」  

    「我不是跟你說我的傷口還沒好嗎?」他說。  

    「不是都過了一個星期了嗎?我看看,哪一隻手受傷?」她走過去,拉起他的右手  看看,沒有受傷的痕跡;又去拉他的另一隻手檢視。可不是,他左手臂上有一道長約三  、四公分的傷口,縫合的線都還沒拆下來呢。她喃喃的說:「什麼時候去拆線?傷口這  麼深,以後好了一定會留下很難看的疤痕……」  

    「我是男人,怕什麼?留下疤痕就留下疤痕好了。」  

    「難看死了!而且摸起來怪不舒服的。」她嘟著嘴巴說。「我叫爸爸去找最好的整  型醫生,替你消除手上的疤痕。」  

    「算了,我是男人怕什麼?整什麼型?不過多受一次皮肉之苦罷了。」他灑脫的說  。  

    「你既然說是男人不怕,那再受一次皮肉之苦又有什麼?」  

    「好了,你伶牙俐齒,我說不過你。」他不想再繼續研究整型手術的問題。「你再  去游泳吧,我們十一點半準時出發。」  

    「去餐廳吃飯為什麼要準時?」她咕咕噥噥的說。「噗通」一聲,躍入池中。她的  姿勢極美,游泳的技術也不錯,活像一隻美人魚。不過她絕對不會像童話中的人魚公主  ,為了換取雙腿接近心愛的王子,而遭受到惡毒的詛咒。葉明珠小姐不具備那種悲劇性  格和高貴的情操,在她私人的字典裡只有「予取予求」這四個字。  

    ※※※  

    由於葉大小姐堅持要打扮得美美的,因此他們沒法在十一點半出門。  

    秉忱一直在大廳上等。他看看表,都十二點了,葉明珠還沒下來。  

    倒是小翠先下來了,她說:「史先生,你再稍等一下,小姐已經打扮好了,馬上下  來了。」  

    他點點頭。「沒關係。」  

    「喔,對了,史先生,我可不可以請問你一下,那位白小姐有沒有受傷?」小翠忽  然有此一問。那天的情形她沒有親眼目睹,都只是聽來的。不知為什麼,她挺牽掛如意  的。  

    他知道她是在問如意,於是答道:「她很好,毫髮無傷。」  

    「那我就放心了!白小姐真是幸運,若不是史先生救了她,不知現在是怎樣的情形  呢。史先生,你真勇敢!」她直率的誇讚他。  

    「啊,哪裡,應該的。」他難免有些難為情。  

    「秉忱——」葉明珠下來了。她打扮得艷光四射,身上一襲米黃色的小禮服,不但  適合出去用午餐,若晚上還想去夜總會消遣,也對付得了。她似乎特別偏愛黃色系列,  手上的皮包和腳上的鞋子,都是同一色系。  

    她的美麗,秉忱早見識過了,因此不會覺得心跳加劇。但他仍不失紳士風度的抬起  一隻手,牽著她步下最後一級階梯。  

    一般和秉忱出去,她就不坐司機的車,因為秉忱就是她的司機。  

    明珠特別偏愛吃法國菜。她喜歡法國式的細膩和浪漫氣氛。  

    道地的鵝肝醬使她食慾大增,心情也變得很好。不過,就在鄰座的一位男士送了他  的女伴一大束玫瑰花之後,她的臉就沉了下來,氣呼呼的埋怨秉忱:「你好久沒有送我  花了!」  

    她只消說了這一句話,秉忱立即找服務生過來,交代他去訂購二十五朵黃玫瑰。葉  明珠芳齡正值二十五。二十五朵玫瑰,代表她芳華二十五。  

    他在這方面相當細心,因此她才會在眾多追求者中挑選他做為她的未婚夫。她計畫  自己的結婚年齡在二十五至二十六歲之間。  

    他們尚未用完午餐,服務生的領班已將二十五朵黃玫瑰送到。  

    明珠喜孜孜的接過花來,心想若秉忱開口再向她求婚,她便不再刁難他了。卻只見  他緩緩舉起酒杯,放在唇邊挽了一口,壓根不再提他們的婚事。她欣喜之情馬上冷卻,  將花束撇在一邊,賭氣的灌下一大口酒。他也只權當沒看見,對她種種情緒化的舉動,  早已疲於應付了。  

    他覺得這一次是老天爺幫他延緩他們的婚期,他真的得重新考慮這件婚事。不曉得  有多少世家子弟,欣羨他能雀屏中選,當上葉氏企業集團的女婿。但他忽然退縮了,忽  然覺得成為葉明珠的丈夫,可能會毀了他的一生。既然產生這種感覺,他豈能再盲目的  與她步入結婚禮堂?不!他一定要好好的重新考量一遍,調整自己人生的方向,不能這  麼快就決定他和葉明珠的婚事。但是父母那裡通得過嗎?葉明珠的父親會放過他嗎?他  根本不敢去想,困難重重!不過能躲一時,就躲一時吧!  

    明珠狠狠的瞪著他,氣他不開口求婚。總不成由她先提起吧?哼!那是絕絕對對不  可能!她心裡打定主意自己絕對不會先開這個口,就算耽擱婚期,也在所不惜!  

    一頓飯吃完了,他自始至終沒提起過跟「婚」字有關的事情。  

    她跟他賭氣:「我要回家了,頭痛。」  

    他遵命。結完帳後,火速送她回去。  

    明珠氣壞了,一進門便衝上二樓,鎖在自己的房間裡,「乒乒乓乓」的大肆破壞房  裡的擺設。這也算是一種汰舊換新的方式。即便她一個月只動一回真氣,對房裡的擺設  進行革命性的破壞,那麼一年至少有十二次機會重新添置新的擺設。這有時還得包括新  的梳妝台!實在有點可怕。所幸令她做出如此粗暴行為的情況並不常有。  

    秉忱聽她房內「劈哩啪啦」一陣亂響,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猶豫了一會兒,終  於咬著牙,大步走出葉家的巨宅。他不打算再受這種氣了。  

    上了車,他一踩油門,「唰」的一下衝了出去。這也算是一種發洩。他一路開到市  區,才不得不把車速減緩下來。車速慢下來之後,他腦中的思緒卻加快了。他憶起第一  次見到明珠的情景。那約莫是三、四年前了吧,他甫自國外取得企管碩士的學位回來,  就在家裡為他舉行的接風宴會上,他第一次見到葉明珠就為她的美麗「驚艷」了。  

    在家人的慫恿及她的美貌之下,他臣服了。三、四年來他一直跪在她的裙下做不二  之忠臣,才終於得到她的首肯,答應與他訂婚。  

    但在訂婚宴會之前發生意外後,他立刻退縮了。那種感覺可謂是頓悟!他忽然領悟  到他娶了明珠之後,一定會抱憾終身。但這只是他的想法罷了,他的父母及兄弟姊妹一  定不會贊同。當然其餘想追求明珠的公子哥兒,絕對會高舉雙手,表示贊成,並感謝他  留下這大好的機會給他們。  

    管他們的!管他們怎麼想!現在他要好好整理自己的思緒,除非他想通了,否則絕  對不會輕易步入結婚禮堂!  

    他忽然想起造成那件意外的「關係人」白如意。若不是為了救她,他也不會受傷。  如果他沒有受傷,就不可能到醫院治療。如果他沒有到醫院治療,根本就不可能在訂婚  宴會上缺席。  

    而一旦他和明珠的婚事確定,那麼他一生的厄運便不可避免了。白如意……他雖救  了這個女孩,但她可能不知道她同時也救了自己呢!不知為了什麼,一想起如意,他的  心情輕快多了。可惜他不能告訴她這件事,不然或許他會買一大把鮮花向她致上最高的  敬意呢。呀!還買什麼花送她呢?人家家裡開花店的。對了!她用來替他止血的那條絲  巾,血跡斑斑,算是毀了。一定得賠人家一條,聊表心意。他打定主意,便把車就近開  到一家百貨公司。他常陪明珠逛街購物,對於這些女人家的物件熟悉得不得了。  

    他走到一個專賣名牌絲巾的專櫃選購。在售貨小姐的幫助下,他買了一條淡紫色為  底的絲巾,上面還有各種繁複卻美麗的圖案。這是夕霧草的顏色,帶給他的影響,令他  挑了這麼一條有美麗的紫色的絲巾。他相信她會喜歡的。  

    現在就送去給她!有何不可?他一邊發動車子,一邊看了看手錶,四點鐘,這個時  間剛好,不太早也不太晚。  

    當他抵達白家位於民生社區的「花之屋」時,卻發現店門緊閉。一方小告示牌上寫  著營業時間是早上七點至下午四點。糟糕,四點才過了。不過他不是買花的客人,應該  可以不受時間的限制。他注意到門鈴邊有一個拉索。既有門鈴,為何還要弄個拉索?他  考慮著是該按門鈴還是用拉索。一會兒見到如意,要記得請教她這個問題。  

    他乾脆兩者齊來,按了按門鈴,又去扯動拉索。  

    約莫一、兩分鐘之後,如意匆匆跑來開門。見到是他,又驚又喜!沒想到他會來看  她,頭也沒梳,腳上還是穿著一雙拖鞋呢!此刻躲又躲不了,只覺得好窘。她一張臉驀  地紅了起來,也只好延請他入內。  

    「史先生,請進。」  

    「謝謝。」他走進「花之屋」,環顧四周,處處都是鮮花,不愧「花之屋」之名。  「你的店真漂亮,啊!好香!」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身處其間,倍覺舒暢。  

    「請坐。」如意走到後面的廚房,從冰箱裡取了兩罐飲料出來。她正欲拉開易開罐  的拉環,卻被他一手奪了去。  

    「我來。」他說。一連拉開兩瓶飲料的拉環之後,將其中一瓶遞給她。  

    如意在店內擺了一套迷你的籐制桌椅,勉強可供三、五個人坐下來休憩。她原來的  設想就是讓來買花的客人,有個歇腳的地方。  

    現在她便是讓秉忱坐在這組籐椅上,自己也坐在一側做陪。  

    小圓桌上鋪著一條淺色格子布的桌巾,幾乎垂到地面上了。籐椅也是小巧得可愛,  那種沒有靠背的。為的是要節省空間,她在店面裡辟出這點小空間已是相當不易了。  

    如意似乎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好搭訕道:「我從來不在這張小桌上擺花的。」言下  之意是一般花店都會擺些瓶花做為點綴。  

    「你這店內處處是花,何需多此一舉?」他的觀感與她一致。  

    她很高興。「我就是這個意思。」  

    兩人心意相通,就不需用許多言詞來解釋了。  

    他這才將帶來的紙袋放在桌上,從中取出一個包裝得極精巧的扁平狀的盒子出來。  他笑著說:「這是我特地買來還你的。」  

    「還我?」她有些不解的眨眨眼睛。  

    「你打開來看就知道了。」他用鼓勵的眼神看著她。  

    她遲疑的看著盒子外面精美的包裝,一時之間竟難以下手。  

    他灑脫的一笑。「我來代你拆好了。」三、兩下那些美麗的緞帶花和包裝紙便被拆  除了。他打開盒蓋,一條光彩耀目的絲巾靜靜的躺在盒裡,泛著淡紫色的光芒。  

    她恍然明白了。他所謂的「還她」,應該是她用來替他止血的絲巾。她連忙推拒,  急急的說:「呀,不,我不能收,你轉送給你的母親或家人吧。你說還我一條絲巾,那  我要怎麼還你呢?我這條命可以說是你救回來的,可是我還你一命,你又怎麼能要呢?  唉——」她長歎一聲,似乎感到很為難。  

    「那別說還什麼了,就當是我送你的,可以吧?」他轉口說道。  

    「我怎能收你的禮物呢?怎麼說也該是我送你才是。」她有些懊惱。怎麼反倒讓他  搶先一步?自己實在為人失敗。失敗歸失敗,但總得及時補救。她一躍而起:「我送一  束花給你吧,現成的。」  

    他笑著把她拉回來:「不忙,我還不走,莫不是你想下逐客令了?」  

    「那怎麼可能?求你來都來不及……」她衝口而出。雖及時打住,但多少洩漏出自  己內心的秘密,她不但臉紅,而且心跳。要命!要命!怎麼話說得這麼快。她在心底喃  喃自責。  

    他還是保持一貫的笑容,覺得這個女孩子真可愛。為了解除她的尷尬,他立到轉移  話題:「對了,我剛剛記得要問你一個問題,為什麼已經有門鈴了,你還要加裝一個拉  鈴?」  

    「喔,這件事呀!」她笑著說。「那條拉鈴是在關門以後,給臨時想買花的客人叫  門用的。因為我一向很早就開門,因此下午四點以後,多半會睡個午覺。我的房間在二  樓,聽不見門鈴聲,因此才會加裝這一條拉鈴。鈴鐺的聲音清脆又清楚,比較不會聽錯  。」  

    他點頭稱許。她果然是個蕙質蘭心的女孩子,處處替人著想。  

    「不過有時會有調皮的小孩子來玩拉鈴,常讓我白跑一趟。還好現在比較少了,也  許是他們玩膩了這種遊戲,也許是他們良心發現,不好意思再惡作劇。不管如何,謝天  謝地,我現在很少上這種當了。」  

    「你每次發現上當時,一定沒發脾氣罵人吧,所以久而久之,他們反而不好意思再  對你惡作劇了。」  

    「可能。我有時的確氣瘋了,但總是盡量忍住。我想多半是這附近的小孩,若是罵  了他們,對他們的父母不好意思,而且做生意的人,和氣生財嘛。」  

    「你照顧花店多久了?」他看她年紀輕輕的,故而有此一問。  

    「兩年多了。」她有些感歎的說。「高中畢業以後,我就在家裡看店。我沒有上大  學。」她索性說開了。若是他覺得自己不夠格做他的朋友,正好趁早死心。  

    「那你才二十歲左右囉?」  

    「嗯,虛歲二十一。」  

    「我大你好幾歲呢。」他說。  

    「你幾歲?」她認為他既然知道她的歲數,自己也有權利問他。  

    「噢,比你大多了,我快三十了。」  

    「快三十了?那到底是幾歲?」她打破沙鍋問到底。  

    「呃,二十八,虛歲二十九。你……你會不會覺得我很老?」他問。對一個雙十年  華的女孩來說,一個年近三十的男人是嫌老了點。  

    她微微一笑。「不會呀,男人三十歲不算老。」  

    「這樣我就覺得安慰一點了。」他鬆了一口氣。「呼——時間過得真快,好像沒多  久以前,我也才二十郎當而已。啊!時間很無情的!」  

    她「噗哧」一聲笑了:「我不知道男人也怕老。」  

    他認真的對她點點頭。「除了小孩之外,任何人都怕老。」  

    她點點頭。只有小孩不怕歲月流逝,他們巴不得一覺醒來,就能變成大人。而當人  成年之後,卻又盼望能重回童稚的時光。人生就是這麼矛盾。  

    他們相談甚歡,不知不覺時間已從身邊流逝不少。如意雖留意到做飯時間已近,但  她總不能拋下客人不顧吧?何況這又是個很特別的「客人」,對待一個於你有救命之恩  的人,就不能顧慮到日常的作息。偶爾一天不做飯,應該不要緊的,可以換換口味去「  外食」。  

    他也注意到時間不早了,考慮了一會兒才說:「我能請你出去吃飯嗎?」  

    「啊!可以,不,我的意思是我請你,應該我請你才對!」她很興奮。啊!真好,  他願和她出去晚餐,這算是約會嗎?如果不算約會又算什麼呢?是約會!是約會呀!她  難掩內心的狂喜,全身的細胞都興奮的跳起舞來。  

    「你去換衣服吧,我替你看店。」他不跟她爭執誰來請客,現在的重點是先出去再  說。  

    「好,你等我一下,很快,很快!我十分鐘就好了!」她一點也不浪費時間,匆匆  的飛奔上樓。  

    她先洗了把臉,然後找了件她衣櫃裡最好的衣服穿上。那是一件白色的連身洋裝,  衣領和袖口上飾以手工編織的花邊,在簡單中流露些許華麗和浪漫。穿這樣應該可以吧  ?她在鏡前左照右照,覺得還算滿意。  

    她的膚色白皙潔淨,不需敷粉。何況再好的粉霜,也比不過她那天然的、白裡透紅  的膚色,彷彿吹彈得破似的。她將一頭秀麗的黑髮梳順之後,才在線條優美的唇上搽點  粉紅的胭脂。  

    她的裝扮甚是簡單,果然不消十分鐘就弄妥當了。  

    她在客廳的茶几上留了張字條,上面寫著要家人到外面用餐,她晚上才會回來。  

    「好啦,可以走了。」她一身白衣勝雪,裊裊婷婷的站在秉忱跟前。  

    「嘩,真漂亮!」他真心的發出一聲讚歎。他不是沒見過美人。葉明珠就是一個典  型的大美人,但她的美是精雕細琢的,讓人多少有點壓迫感。但如意的美,美得自然,  美得單純,令人看了感到很舒服。  

    「我平常很少裝扮,因此也不知如何裝扮自己。你覺得我這樣還可以,是嗎?」她  拉了拉裙擺。  

    「何止可以,很漂亮哩。走吧!」  

    她高高興興的鎖上店門,和他一起出去。  

    ※※※  

    「我的車子停在附近,得走一小段路。」他說。  

    「嗯,現在很少有停車的地方,幾乎到處都被佔滿了。」她說。她爸爸的小貨車晚  上還可以停在店門口,白天若要停車得四處去找。很麻煩的!  

    當她看到他的車時,不禁發起愣來。她雖不識貨,但也看得出是很高級的名車。忽  然想起他是葉家的客人,家世一定很好,自己不過是個賣花的女孩,如何匹配得上?  

    「怎麼了?上車啊。」他替她打開車門,卻見她還愣愣的站在那兒。  

    「噢。」她恍然回過神來,默默的上車。  

    他替她關上車門,才繞過車身,坐上駕駛座。  

    「想吃什麼菜?」他問。  

    「隨便,隨便什麼都可以。」她也沒什麼概念,反正有他拿主意就好。  

    他笑笑。她跟葉明珠是完全截然不同的個性,在在讓他覺得很新鮮,也很輕鬆。他  想還是帶她上普通的西餐廳就好,太高級的地方,那些繁文褥節一定會令她感到困擾。  

    於是他將車開到東區的繁華街道上找尋,見到停車場便開進去。  

    「我們先把車停在這兒。」他找到位置停好車,便關掉引擎。  

    如意自行打開車門下車,並站在一旁等候。  

    「走吧。」他付完停車費回來找她。  

    這一帶多的是西餐廳,他們挑選了其中一間看來較明亮寬敞的。  

    一進大門,立刻有服務生來領他們就座。  

    秉忱讓如意先點。她快速的瀏覽了一遍,很沒創意的點了一份牛排全餐。  

    「我跟她一樣。」他對服務生說。點全餐是最省事的了。如果是跟明珠來,她一定  從餐前酒開始點起,然後是什麼湯啦、沙拉、前菜、主菜,總得花上一番工夫。他忽然  發現用全餐就不需費心思了。  

    他們一邊吃飯一邊聊天。從喝洋蔥湯開始,一直到上甜點,他們仍有說不完的話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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