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多情(中) 第十二回 無情有思
    春夜的山風,清涼舒爽,帶來陣陣花草清香。拂過落櫻亭時,卻悄然避開。

    亭子裡的氣氛,僵凝得一絲風也吹不入。

    「不是以為,而是確定!」伊祁看著凌虛子,目光略有激動,「我剛才在石桌下,就是在找,到底是誰幫助鳳五發動機關——不然以他一個病弱之人,豈會如此輕易就逃了開去。鳳五很小心,什麼痕跡都沒留下來。但他忽略了一點,機關最後的關閉,並不是倒向祈這邊,卻是倒向南安侯這邊的,這證明,有人在相反的方向啟動機關,才會形成這種狀態。」

    「冤枉啊!真的不關貧道的事,這是有人陷害……對,是鳳五陷害貧道,挑撥離間。諸位明察秋毫,莫冤枉好人,放走歹徒!」

    眾人見凌虛子喚得淒切,心下也在猶豫。

    「柳殘夢,敢作敢當,都這種狀態了,你承不承認都沒大差別吧!何須如此作賤自己!」伊祁說著看了祈世子一眼,卻見祈世子皺眉歎氣。

    「小伊祁,打草驚蛇是很不好的行為~」

    伊祁一怔:「你早就知道?」

    「怎麼說呢?」祈世子慢吞吞地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將麻煩留在眼底,總要比四處追著要好一點……」他邊說邊打了個哈欠,下一瞬間,伸展開的身子已如豹般竄出,十指扣向南安侯。

    眾人驚呼未已,南安侯卻似早已防著這一招,右手向內切了個弧形,「百川歸海」迎著祈櫃來的左掌,左手一招「孤桐望月」削向祈的下頷。祈世子眼見手上無功,頭一偏,弓膝踢向「南安侯」足上環跳、三裡二穴。

    高手的對峙,變招都極為快速,這些變化說來話長,在他們手上卻只是一眨眼的事,下一瞬間,拳掌交迎風起雲湧,眾人才看到一招,兩人手下已不知過了多少招。身形太快的結果,每人看來都有三頭六臂一般。黃衫翩飛綠衣縱橫,掌風帶動氣流飛旋,眾人被逼得都喘不過氣來,明明拳掌在眼前耳際飛舞,雙腿都嚇軟了,身子卻僵得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地近距離「欣賞」難得一見的高手交流。

    「啊——」唯一的慘呼聲發自凌虛子,他被祈世子一腳誤中副車,踢了出去,撞倒了兩人。

    伊祁一直找不到可以插手的機會,此時眼見兩人掌勢一緩,正想出手,卻聽兩人拳掌相交,「乒」地一聲,各自後退了數步。

    眾人松了口氣,急急倒退數步遠離戰場,再看勝負。只見祈世子頭發微亂,呼吸急促,沒什麼傷口,「南安侯」臉上破了道血痕,傷口處,一小塊人皮面具已被撕下。

    伸手摸了摸頰上的傷,將手指上的血跡用舌舔淨,「南安侯」笑道:「小情兒,你的武功大有長進了。」

    這句「小情兒」叫得眾人皆是一寒,祈世子更是青筋暴跳,惱羞成怒:「閉嘴!」

    「南安侯」吃吃一笑:「好,你要我閉嘴就閉嘴。不過,讓我好奇一下,你是怎麼認出我的?」

    「三個原因!」祈世子冷笑。

    「三個?這麼多?」「南安侯」歎了口氣,開始反省,「你說吧!」

    「一,我與南安侯見面那天,他因出言不遜,被雲溪老人夫婦教育了一頓,後來我給他一瓶傷藥。」祈世子說到這,不由一笑:「你從他身上搜到時,多半以為這是黃蜂針與青蛇牙的獨門解藥,卻不知這藥根本不是治傷的,而是阻止傷口愈合的。」c

    「南安侯」聞言,捂了下自己臉上修飾得一天比一天「好轉」的傷口,不由歎氣:F我倒忘了,你怎麼肯做賠本生意……二呢?」

    「就是凌虛子的出現。,伊祁雖然說得有理,但他忘了,將凌虛子拉進我們隊伍的卻是你。你消失後他就出現,這個時間太接近了,就算我們一時沒感覺,你也會慢慢造出時勢讓我們將他跟柳殘夢扯在一起——他是你故意找來掩護自己的人。」

    「那麼三?」

    「三在鳳五身上。伊祁方才說機關倒向你這邊,他才認定凌虛子是你。但鳳五是怎麼樣的人,豈會犯出如此明顯的錯誤。」

    「南安侯」默然片刻,終於笑了起來。「小情兒,我是越來越喜歡你了,真捨不得放開你呢——」

    祈世子方才說話時,也是在故意拖延時間,才說得極盡詳細。但亭子裡人太多了,他一直找不到有利的機會。聽得此言,已知不妙,卻還是抓了個空,「南安侯」膝不彎肩不動,似被人用線從背後牽引一般「飄」了出去,落在花圃間。這機關是他布置的,自困不住他,三兩下便消失不見,只余一連串長笑聲。「祈情,我們下次再見……」

    多番變故,公子們早部傻了,到柳殘夢消失,才反應過來,吵成一團。、伊祁扁著嘴,為自己慢了一步郁悶不已,又因壞了祈的計劃,自作聰明卻弄錯人,當下眉毛更是垮到了嘴角。

    祈世子眼睜睜看著柳殘夢消失,心下也不好過。但見伊祁這般臉色,怕他想不開,伸手揉揉他的小腦袋:「小伊祁,你沒做錯什麼,之前是之前,現在是現在。柳殘夢不可能真的困在這裡七天,一定有他的詭計。所以,剛才你就算不開口,我也會開口揭破他的。」

    「可是我認錯人了……」

    「這是你經驗不足,只看到表層的緣故。你年齡還小,吃虧是正常啦!不然一個個小小年紀都成精成怪,區區要往哪裡混了。」敲了鑽牛角尖的小腦袋一記,旁邊凌虛子哎哎咧咧終於爬起來了,瞥了瞥大家,對祈世子垂頭喪氣道:「貧道有眼無珠,不知珠玉在前,大吹大擂,望王爺恕罪。」

    伊祁哼了一聲,坐到一旁反省兼生悶氣去。

    「南安侯」走後,那群公子們自然而然地以兵部公子孫品書為中心圍成一團,七嘴八舌說著南安侯與柳殘夢到底是如何替換成功的。說來說去,卻一點頭緒也沒有。好好一個活人,在他們手上丟了,老侯爺要怪罪下來,還真不知如何是好。人多口雜,越說心下越沒底,一雙雙水汪汪的眼睛看向祈世子。

    可惜沒有一個是美人,被他們這樣哀怨地看著,很傷眼啊!祈世子背身轉了個方向,只作沒看到。至少對著凌虛子,雖然是一肚草包,又五柳長須,但仔細挑五官看的話長得還不錯。

    凌虛子被他突然轉過身來嚇了一跳,結結巴巴道:「王爺……有何見教?」

    「可惜你年紀大了點……」

    反省中的伊祁霍然起身,忍無可忍地一把揪住祈世子衣領大吼:「你這個色胚子——不要連出家人的主意要都打啊!」

    天色已完全暗下來。天上月圓如鏡,青煙冥冥,繁星只得兩三點充數。山風吹來芳草香氣,甘甜沁涼,如飲仙露。

    用力吸了幾口「仙露」,亭子裡的人,肚子已經開始咕碌碌地叫了。

    「還沒有人送飯來啊……」不知是誰失望地開了口,換來一片附和。

    難不成真的有那麼好心的敵人會送飯來?伊祁翻了個白眼。

    「如果他們真要關我們七天,又不送飯,我們一定會餓死的!」

    被困的覺悟終於進了公子們的腦袋,哀聲遍野。

    「我不要啊~~」

    祈世子還是坐在亭邊的石階上,看著花圃。他背對著眾人,沒人看得到他的表情,也不知在發呆什麼。

    伊祁看了他一會兒,卻是不開口打擾。他可以感覺到,祈世子跟那位月華郡主之間,定有過什麼的往事,而月華郡主,最後嫁的卻足寒驚鴻。

    伊祁坐的柱子後面,就是鳳五之前說到的刻字處。除了那四句詩,還有一行字。

    ——無塵此生,獨慕驚鴻。

    這些字已被他悄悄掩了,雖然祈有可能已經猜出那柱上是些什麼話,但只要他沒親眼看到,只要自己沒說出來……

    情之一字,到底是什麼?

    像寒驚鴻死後,瑩無塵出家?像祈世子喜歡瑩無塵,無塵卻獨慕驚鴻?像軒轅與師父,相思相望不相親,天各一方?

    少年也陷入了迷惘之中。

    祈世子發了半天的呆,終於站起來:「走吧!」

    「走!?」所有人目瞪口呆地死瞪著祈世子。

    祈世子眼珠子轉了轉,笑得陽光燦爛:「區區沒說過嗎?區區一向過目不忘……」「那你剛才……」

    「在看連鳳五公子都要稱贊不已的花圃啊——區區果然很有天才呢!這花圃越看越愛,回京後定要照樣子再擺一個。」

    伊祁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雪花大的輪盤在夜空中升起,明滅閃動三次後,才緩緩熄去,漫天星雨簌簌灑落。

    「軍師?」

    鳳五站在窗前,看著屬於暗流專用的煙花在天空中趾高氣揚,跟它主人一般十分招搖,沉默片刻,道:

    「隨他們去吧!不用擋了。」

    「這樣好嗎?」

    「公子原本就無意與他為難。」鳳五離開窗口,「當初在隱鶴谷,原計劃是讓莫絮殺了祈世子,一來取信班布達,二來斷了軒轅帝一臂……」

    「結果公子不但放過他,還救了他一命。」說話這人滿腹牢騷。

    「祈世子對奉天帝忠心耿耿,不會為我們所用。上次放了,這次又放,公子到底在想什麼啊!」

    「想什麼?你可以自己去問公子啊!」鳳五微微笑了起來。

    「猜測是無濟於事的,我們該計劃下後天該干的事了。

    「後天……」說話的人嗤了口氣,「後天上陣的又是我了。」

    「此事只有你辦得成,捨你其誰,不用過謙。」天色漸明,鳳五熄去了燭火,「無論公子願望有多無聊,只要有我鳳五在,就一定會助他達成……除了口舌之爭。」

    祈情祈情,被我家公子看上,你只有自求多福了。

    眾人下了青城,東方部快現出曙光。飽受了一天折磨驚嚇的公子們,哼哼唧唧東歪西倒,雖沒哭爹叫娘,亦是面無人色。總算他們精乖,知道此時沒人可給他們發作少爺脾氣。真被拋下,讓那位鳳五公子抓回去洩恨——種種聽說過的酷刑閃過他們麻木的腦袋,灌了鉛的雙腿立時活力倍生。

    入了先前住的客棧,店小二見昨天光鮮亮麗,神氣十足的一行人突然又出現,衣衫襤褸,垂頭喪氣,知是不妙,不敢多口,連忙備出屋子。但他們之前住的上房已被租出去了,余下的房間也租得差不多,只剩兩間下房通鋪。

    如在往日,公子們自是非發作不可,此時卻是沒力氣抱怨些什麼,只求不要流落荒野,有個可安歇之處便成。揮揮手摒退小二,各自找了張床,倒頭就睡。有些精神放松,撐不到床邊,直接倒在地板上就睡著了。

    屍橫遍野,場景可觀,伸腳踢踢地上睡的,見沒有反應,祈世子哼了一聲,也就不管了。轉波閣的機關是武聖莊的傑作,千變萬化不可捉摸。柳殘夢的離去,雖然讓他從步法計算出這是個風花舞月陣,可是風花舞月陣的機關隨著時辰,一日六變。若非這花圃是他昔年所布,對地勢極為熟悉,就算知道生克方位,也沒辦法從花海裡找出陣眼。

    饒是有多般有利條件,眾人還是花了大半夜的時間,才離開風花舞月陣。公子們武功低微,沒法在兩個時辰內走出。兩個時辰一過,機關再次變動,又得重算。幸好祈世子對此早有心理准備,也早盤算過了,一路走過還算順利。但最後眼見出口在望,孫品書喜形於色之下,忘了祈的交待,直直走了過去。

    陣內一步走錯,狂風大作,祈雖然不喜歡這家伙,到底不想看他被風刀碎屍。柳殘夢會用這種機關,主要是為了對付他,將無辜之人牽進來,非他所願。結果人是救出來了,祈的左臂卻再次被風刀割傷了。

    進了另一間房,雖是下房,該有的東西倒也一應俱全,桌上小二已點了盞油燈。伊祁要幫祈世子療傷,祈一直推諉,後來推不過了,才不甘願地讓少年處理。少年撕開祈左肩的衣服,見一旁兩個月前受的劍傷還沒愈合,驚訝下,剝開了祈世子另一邊的衣物。

    祈來不及反對,咕噥道:「區區的形象啊……」

    伊祁哼了聲:「只有你我在,你以為你還有什麼形象?」

    「咳」了一聲,有人小小聲道:「還有貧道在……」

    霍然回首,伊祁瞪著完全沒有存在感的某人:「你怎麼會在這裡~?」

    「因為沒有房間了……」見少年還是不體諒地皺著眉,凌虛子只好補充道:「貧道……不敢跟他們同房。」

    怕被秋後算帳就不要招搖撞騙!憤怒地又瞪了眼這個害自己認錯目標的大騙子,伊祁心想就算要將他踢到隔壁去也得等隔壁人差不多醒來時再說。當下將注意力集中在祈世子的肩上。被剝開的右肩光滑潔白,劍疤早巳脫落,左肩上,細長鮮紅的是今日剛受的傷,暗紅一片的,卻是在邊關時為李凌文所剌的劍傷,瞧傷口形勢,似乎才剛剛要結疤。

    「這是怎麼回事!?」少年不能原諒自己跟他一路走來,居然沒發現他的傷末好一事。

    對著少年猙獰的臉,祈世子乾笑:「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區區左臂以前受了傷,一直沒好,所以左臂這個劍傷復原比較慢……小伊祁別這麼心痛,不然區區也要心疼了~」

    少年難得沒翻臉,握住祈世子左腕脈門,感覺真氣到了曲池一帶便凝滯不前。

    「這傷治不好嗎?連軒轅也沒辦法嗎?」

    「延誤了時間……這也是天意吧!」祈世子微微一笑,看著肩上傷口,全然不在意。但這般驕傲好勝之人,被廢了一臂,真的無動於衷?少年咬住下唇不語。

    這時,被兩人遺忘在一角的凌虛子突然開口。

    「兩位,能不能讓貧道看一下王爺的傷?」

    見兩人都用懷疑的目光看向自己,忍不住挺了挺胸脯:「不要小看貧道,貧道武學雖不才,但對內傷卻大有研究,曾與醫谷傳人孤離談道月余,孤獨先生他贊過貧道對內傷的獨到之處。」

    獨孤離塵?藥師獨孤離塵?

    _伊祁靜默片刻,站開身子:「那你來看一下。」

    「喂喂,不要拿我當試驗品!」祈世子忍不住皺起臉來——你還真相信這個騙子?

    有希望總是好的——伊祁回他一個冷眼。

    凌虛子對兩人的眉目傳情只作不見,湊上前仔細看那兩道傷口。兩人靠得極近,祈世子有些不愉快地挪了下身子。

    伸出手指在新傷口旁推擠著,看出血的程度。祈世子有些怕癢地動了動,凌虛子慢慢將手指-向舊傷口,抬眸瞧了祈世子一眼。

    「唔——」悶哼一聲,祈世子痛得唇都白了。豐愈的舊傷被撕扯開,比新傷更痛苦。冶汗滑落眉睫,濕潤一片。

    「你干嘛!?」伊祁憤然推開凌虛子,還沒來得及繼續-,凌虛子已飛快地取出一條潔白的汗巾,按在祈世子傷口上。「伊公子不要動怒,貧道是在為王爺療傷。舊傷好不了,就該放血。將傷口捂著它也不會慢慢變好。」

    「但!」

    「伊公子,請相信貧道吧!若非王爺在山上捨己救人的高風亮節,貧道也不會如此多事。」

    治重傷要下猛藥,伊祁也不是不知道。回頭看了眼祈世子,被冷汗浸濕的發,微微皺起的眉,蒼白的瞼上,有汗珠慢慢滑落。

    少年的目光就追隨著那滴汗珠,看著它滾過清瘦的頰,尖削的下顎,滴濺在裸露的鎖骨上,再慢慢地往下滑。

    他的目光完全無法-開,明知這很奇怪,但第一次見到脆弱時的祈世子,就像尊透明的琉璃制品,讓他有得到後再用力摔碎的沖動——這種奇怪的,難以自制的感覺,有些像當年被軒轅和師父帶去醉夢小榭聽天魔咒唱時一樣……

    想到醉夢小榭,伊祁突然回過神,像被針刺到一般跳起來,瞪向凌虛子。凌虛子也有些不自在地扭開頭。

    「你既這樣說,姑且信你一次,接下來呢?」

    從劇痛中回過神來,聽到就是自己被賣掉的話,想鏟方才的痛楚,析世子慘叫:「我不要行不行!?」

    據店小二的回憶,那二僅連綿不斷的慘叫聲驚天地位鬼神,連投宿的江湖人都不敢一探究竟。而客棧被掛上鬼屋的稱號,直到三年後才慢慢被人遺忘,期間時不時有前來獵奇的人……當然,這是後話。

    大夢誰先覺,浮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

    公子們醒過來時,已是第二天的事,隔天就是論劍大會。

    各門派的代表早巳被引到青城派為他們准備的山房去了,在山下的多是些獨行俠又或夠不上身份來看熱鬧的。

    正牌南安侯也被放了回來,據說是那日在都江堰邊被掉了包。但他對這幾天的遭遇,也是模糊不清。只知道醒來時已被關在一個山洞,天天有人送飯,過了幾餐後,又莫名其妙地被人送回來。祈世子知柳殘夢做事不可能會留下破綻,原也不指望能從南安侯這裡探聽出什麼來,因此安慰了南安侯幾句——雖然由伊祁聽來更像嘲諷——也就罷了。

    南安侯從孫品書他們口中得知柳殘夢易容成他的事,直呼好險,而凌虛子是騙子一事,也讓他飽受打擊。經歷了連串變故,公子們對柳依依決定相見不如懷念,還是早點離開青城為上。;「明天就是論劍大會了。」祈世子看著暗流源源不絕送來的情報,一一作出處置後,提著筆發呆。

    伊祁在旁努力偷學祈對情報的處理,發現裡面絕大部分情報,都是集中在無名教與武聖莊身上。比例之多,分明用上了暗流中等級極高的如影隨形,僅次於當年倫王之亂時使用的隨風附骨。他心下一動,問道:「柳殘夢回中原與無名教有關?」

    「唔……一祈世子發呆告個段落,瞧了伊祁一眼,笑嘻嘻一片不懷好意:「你猜?」

    「他難道還會再次跟無名教合作?」此語隨意說出,伊祁終於恍然大悟,擊掌道:「他得到慶國後,實力便要向慶國轉移,如此一來,中原勢力便會失衡。若讓軒轅乘機並吞了無名教,他在中原將再難有所作為。況且軒轅一統江山,實力大增後,下個目標說不定就會是慶國。所以,無論從哪個理由說起,他都得再次跟無名教合作,平衡中原的勢力——而你此行的目的,就是破壞他們的合作!?」

    「小伊祁,你越來越聰明了,區區身為教導者,與有榮焉,好不欣慰。」祈世子西子捧心,只換來伊祁一個憤怒的白眼。

    「你一路左右轉移話題扔給我一堆莫名其妙的線索,根本是故意不讓我知道的,你怕我與無名教……」

    說到這,突然停住。

    是啊!連自己都不知道,如果一開始就知道此事時,會不會記掛著師父而放過無名教,甚至通風報信…

    …連自己都無法確定的事,如何有資格去指責別人!?

    「如果真怕你知道,就不會讓你看這些了。」祈世子沒想到伊祁居然想到這些地方去,有些傷腦筋地抓了抓頭發。他一向只會花言巧語,要安慰敏感的少年,卻是力有未逮。「我只是認為……這些事情,由自己想通,比別人教導來得好……嗯,就是……我是想教你一些……」他再次抓了抓頭發,叫苦連天。伊祁再這樣沉默下去,他都不知要說什麼了。

    伊祁抬頭瞪了他一眼,突然有點明白,祈世子確實沒有惡意。這家伙看起來長袖善舞八面玲瓏,但意外是個不擅長表白真正心意的人。瞧他此時傷腦筋結結巴巴的神情,雖然還是一臉風流貌,卻是風吹雨打後的風流。是好笑又是無奈,臉色微紅地嗤了聲,他到底好勝,不肯承認是自己敏感。低頭將資料翻得刷刷響,耳邊聽祈世子東歎口氣西唉口氣,一路上被調戲捉弄的惡氣盡出,得意偷笑。

    祈世子說了半天,見伊祁只是低頭翻紙不說話,不由為自己這半天的白費口舌而哀哉。但再細看伊祁低著的頭,唇畔可不是正噙著一抹笑,當下臉色便扭曲起來。

    什麼叫終朝打雁,卻教雁兒啄瞎眼--這個就是了!

    哼哼幾聲,閉嘴坐下,見伊祁雙肩不斷顫抖,最後大笑出聲:「哈哈哈哈……」

    祈世子原還是不高興的,過了會兒,忍不住也笑了出來。哎呀呀,是自己做人太失敗了嗎?看到自己被涮,連小伊祁這好孩子都會笑成這樣……

    一笑泯恩仇後,伊祁終於再次開口,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祈世子剛才純是在自言自語:「那你要怎麼破壞武聖莊與無名教的合作?」

    「分兩邊下手。無名教那邊自有人顧著,我只負責青城這邊。」祈世子沒說無名教那邊誰負責,伊祁也沒追問,只道:「真想見見師父以前的下屬與兄弟啊……」

    過了會兒,突然想起:「柳殘夢與無名教以前也合作過吧?」

    「嗯,是四年前的事。」祈世子自然不會忘了那段險些燃起內戰的往事。幸好當年柳殘夢尚未得到慶國,不然內憂外患,還真不容易解決--而對柳殘夢來說,這也是天命吧!如今他得到了慶國,但天下也不再是四年前的天下了。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簡單的八個字,背後是無數的扼腕。

    「被無名教倒打一耙損失慘重後,還能盡快做出跟無名教再次合作的決定,柳殘夢果然是可怕的人物。

    他將野心放在一切之前,完全沒有常人應有的情緒反應,屈辱和失敗都不會影響他的判斷,馬上便撤出中原轉向塞外發展,並得到慶國……」伊祁越說越覺此人不簡單。

    「錯了,小伊祁,他也是人,是人就會犯錯,就會有情緒。只不過他隱藏得比別人深,又比別人會裝腔作勢!」祈世子冷冷地想起在塞外發生的一切,「從現在來看,他的目標一開始便不在中原。他早已算計好,四年前那戰,如果能順利謀朝,自然是好;若不成,他已將局勢攪混,趁三敗俱傷,大家都需要休養生息之際,獨自一人離開中原往慶國發展。這叫混水摸魚一石二鳥,無論是勝是敗,都將有所收獲。」

    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伊祁道:「明日他一定會出現在論劍大會的,到時要怎麼辦?」

    「見機行事吧!他不可能在中原留太久,皇上已下令小文在邊關列陣逼壓。慶國的內亂剛平,人心難定,沒有王的坐鎮不成。紅袖也讓神仙府刻意挑肆武聖莊及無名教,亂他們陣腳,調不出更多人手前來。

    我們只消將柳殘夢牽制在青城,不與無名教聯系上便可。」

    伊祁沒想到在自己沒注意時,外界已有了如此大的變動,而自己一度還為祈世子成天只在吃喝玩樂而嗔目。不由心虛赧然,卻見祈世子身子往後一癱,修長的雙腿架在桌子上,用資料遮住臉長歎道:「本來只是想出門玩玩的,為什麼還是擺脫不了工作!?區區真是勞碌命啊--哪裡來個美人給區區養眼吧…

    …」

    伊祁臉色一變再變,提住祈的衣領,冷笑:「祈大哥,你今天的傷口又該換藥了!」

    美人情思全部飛光,祈世子險些摔下椅子。

    恰巧此時凌虛子也來敲門。

    「王爺,該換藥了。」

    客棧再次傳出淒厲的慘叫聲。

    論劍大會第一次召開,是在五十年前。當時刀皇、劍尊、絕掌、毒門並尊,各在江湖占一風雲。但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各自相持不下,非獨四位尊者相互比拚,門下弟子亦暗斗不休,一度將江湖攪成滔天渾水,雖無大害,但小災不斷,無數人命因意氣之爭而消逝。其時武聖莊莊主出面,邀四尊論劍泰山。言語談笑之間,技壓群倫。到得數日後,五人下山時,竟是言歸於好,並約好五年一度,由武聖莊出面,評出各自門下刀劍掌毒的優劣之處。

    由於四門皆是獨霸一方的風雲人物,這論劍大會每屆皆吸引了無數江湖豪客前來,如此過了數屆,規模漸漸擴大,不再只限於四門門下,更包含了武林中其它種種絕學。後來四門因傳人不肖,門派風流雲散,本該停止的論劍大會卻越發壯大,成了武林中最有名的盛事。大會五年一度,評出江湖數年來刀劍掌毒等等的新排名,不服者可越位挑戰,點到為止。由於主辦人和見證人的身份,擔保了大會的質量,故大會舉辦那年,與者如雲。更有不少人十年磨一劍,就是為了在論劍大會上一鳴驚人。

    五月廿五-乙巳日-定

    一向幽靜聞名的青城山上,自九州島八荒而來的江湖客們自山道魚貫而入,在青城劍士的指引下,來到論劍台。此地處於半山腰間,地勢平曠,中間一座十數丈見方的高台,紅錦鋪地。兩旁放著十八般武器的兵器架及一些奇門兵器,槍、戟、棍、鉞、鞭、環、鉤,哪一樣不是精打細造,銀光映日。

    高台之後,則是評審席,在雨篷的覆蓋下,二十多張鋪著團花金絲緞面的交椅整齊排開,擬位待客。高台左右兩側,也架了數排長棚,為黑白兩道的貴客作准備。由於每屆大會總少不了一些特立獨行又或不合群的門派,與黑白二道引起紛爭,數次下來,大會早有默認,在這三座長棚的空隙間,各留出一些地段給他們另搭帳篷。

    各派弟子各據一方,有心上場的散客游俠們則圍在高台附近,純粹只是來看熱鬧的,則遠遠退在外圍--比如祈世子三人。

    南安侯等人離去後,凌虛子本來也要走,但伊祁見他療過後,祈世子的肩傷確實有所好轉,便強要他留下來。凌虛子雖還想趁著盛會去招搖撞騙,被少年一瞪,唯有乖乖留下。到了大會這天,見二人要去看熱鬧,想自己不去白不去,便也跟了過來。

    此時三人就坐在與論劍台遙遙相對,卻隔了數裡的一株大樹上,雖然遠,但視野一覽無阻,倒也看得清楚。這邊一帶是樹林,周圍的樹木上,也坐了不少抱著看熱鬧的心態,又不想惹到炮灰的閒人。

    原本以祈世子的身份,完全可以隨便拿到三張邀請帖混上貴賓席去坐,也好就近監視柳殘夢。但他說什麼也不想再靠近柳殘夢。伊祁想到當日「南安侯」那句「小情兒」,也是心下一寒,有點理解祈的心態,便同意遠遠盯著便好。

    時間接近晌午,會堂上已聚了近萬的江湖人,熙熙攘攘,十分吵鬧。其間也不乏江湖冤家或仇敵,見上面了,哼一哼,各自走開--論劍大會不論私怨,任何恩仇到此都需要放下,才能前來參加,不然便是與主辦方,即武聖莊及九大門派為敵。所以仇人相見,頂多冷嘲熱諷數句,真要打起來,還是有所顧忌的。

    這也正是朝廷明知柳殘夢在此,卻也無可奈何的原因。論劍大會五年一度,現場江湖意氣之人多,氣氛熱烈。想要在這種情況下動兵捉人,只會招來強大的反彈。江湖中人原便是刀頭飲血桀驁不馴的,只宜懷柔,從打入內部做起。

    祈世子咬了根草根,笑嘻嘻看著眾生百相。

    日正當中,罄聲遠遠響起。

    評審們從精捨裡走出來,在司儀報名聲中,走上評審台。

    祈世子乍看還是一身的懶散,手中甩著剛才還咬在齒間的草根,眸子卻微現緊張之色,目不轉睛地等著司儀報上最後一個名字-m

    「武聖莊--柳莊主到。」

    一身薄藍雲綢的蘇繡長衫,同色腰帶上繡著雲紋章華,方巾束髻,眉目清朗誠懇,微微笑起時,和煦又儒雅,令人傾倒。青年踏上評審台,與台上七老八十的耆老們相比,他無疑是最年輕的,但舉手投足間的內斂與威儀,卻遠遠超出了台上諸人。當他上台,回身坐下的一瞬,衣袂翻動,所有人都不由屏息。

    祈世子在樹上嘀咕了聲:「裝模作樣。」

    此時有人反應過來,大聲道:「盟主好。」

    一呼百應,論劍台上此起彼伏的,盡是向柳殘夢問好之聲。

    伊祁尚是初次見識到這種場面,近萬江湖人的問候,可不是震耳欲聾可形容之。為武林盟主在武林中如此有地位一事咋舌時,想起一事,轉首向祈世子問道:「這柳殘夢四年前不是以柳依依招親的名義將上門的江湖高手都用藥物控制過?就算後來大家得到解藥,被釋放了,也不可能前嫌盡釋如此擁戴柳殘夢吧?」

    祈世子搔了搔臉頰,突然嗤笑:「小伊祁,你以後就會明白,江湖人是很好騙也很好煽動的…

    …」還想再說什麼,瞥了凌虛子一眼,不再繼續,只道:「能成非常人,必有非常手段,你哥哥跟你師父不就是最好的例子。自己去想他是怎麼解決的吧!反正不離推托蒙騙幾個字……」

    說話間,論劍大會已經開始了,過了會兒,三人只見柳殘夢向左右打聲招呼後,悄悄下了台。

    「怎麼回事?」伊祁站直了身子,「論劍大會才剛開始。」

    「暗衛會跟下去。」祈世子眉毛也皺了起來,顯然對柳殘夢這出乎意料的一招有些把握不定,不確定暗衛能不能跟上。

    伊祁猶豫了下,道:「我跟過去,你留在這裡,免得中了調虎離山。」

    見祈世子要反對,又道:「只是跟蹤。你身上有傷,還是留下來。」說完就跳下樹。

    眼見是喚不回,祈世子無奈,手上作了幾個暗號,低聲吩咐:「保護好伊祁少爺。」

    和風輕動,樹梢落下幾片青翠的葉子。

    知道暗衛已經跟上保護,稍稍放下了心,頭痛道:「真是任性的孩子。」

    「可也是個照顧王爺的好孩子。」凌虛子低笑道:「他一直在努力保護王爺,不是嗎?」

    這話聽得別扭,祈是萬萬不肯承認,才想回頭,一雙蛇般的手臂自背後繞過來,一邊撫著左肩的傷處,一邊按在右肩肩井穴。

    一直隱藏的氣息盡數釋放,熟悉的感覺讓祈僵住身子,宛若被真的赤練蛇纏上一般,滿嘴苦澀。

    「王爺為了無塵郡主的事,那麼痛苦,連貧道這旁觀者都可以看出,更不用說伊祁少爺。他一路為你轉移話題和注意力,轉波閣裡掩去無塵郡主的留字,真是個好孩子呢!」濕潤的氣息在耳畔呢喃,雙唇說話間若有若無地輕觸著祈的耳畔,祈身子僵直,一句話也說不出。

    「所以說,他到底是孩子啊!看不出你痛苦時還要隱忍的表情,實在是讓人想狠狠再欺負你一把……也幸好他是好孩子呢!」

    一口咬在白皙的耳垂上,看著不堪玩弄的耳廓慢慢紅了起來,蔓延到頸子上,祈的身子也在微顫。

    「難怪你不愛別人與你多作接觸呢……」凌虛子吃吃地笑著,雙唇更加肆意地在祈的頸項間放肆游移,「不知紅袖是不是也與你一般敏感。」

    「柳--殘夢。」祈世子終於說得出話來了,第一句話:「你還欠我一萬九千二百七十八兩黃金,不要忘了!」

    「凌虛子」停下動作,過了會兒,悶笑出聲:「走前只是六千一百多兩啊!」

    「不要忘了你干過什麼好事,算你萬兩還是便宜你了。」祈世子咬牙切齒。

    「我怎麼會忘了你在我身下哭泣時的銷魂呢……手別再動了,你現在留下痕跡,待會兒也會被抹煞的。

    伊祁和暗衛沒那麼快回來。而煙火鳴炮--你認為我會給你這個機會嗎?」「凌虛子」笑吟吟地將祈世子摟得更緊。

    寬廣的袖袍上異香陣陣,祈漸漸覺得眉重眼酥……

    這日早朝後,寶親王一如既往來到御書房,正好新一批的暗流情報送達。兩人略略翻看了下,因為祈不在,情報整理粗糙,良莠不齊,費了兩人不少工夫。

    「沒想到祈他們會在青城遇上南安侯……可憐。」看到某張情報,軒轅忍不住笑了,也不知在可憐哪位。再往下看,神色卻變了:「一行人在都江堰遇一道人,自稱,玉龍雪山--定真觀--凌虛子!」

    「玉龍雪山?凌虛子?」寶親王怔了怔,想起一事,忙拿過情報來看。

    消息一道一道往下飛翻,終於找到他們想要的。兩人面面相覷:「祈該不會……」

    放下情報,寶親王轉身就想出去,卻被軒轅喝下:「事情如果真如你所想,現在去也來不及了。」

    「但是……」寶親王冰冷的臉上,第一次出現裂痕,說了兩字,止住不說。

    軒轅看了寶親王一會兒,歎氣:「你該知道,青城有靖叔在,不是好去的地方。朕會先通知靖叔,希望他能看在與祈過往的情份上出手……唉,祈這家伙,為什麼每次都是這麼讓人傷腦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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