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多情(中) 第十一回 思量卻是
    一行人繼續往三清宮走去。凌虛子一路上神下守舍,大約在苦惱著即將揭破的謊言。伊祁心中大是得意,唇角微微上彎暗下算盤。只有那群公子們猶自嘻嘻哈哈,互相擺著姿勢取笑,期待萬眾矚目之時,吵得凌虛子更是心煩。

    已行近浴仙巖,依約可見在後山守衛的青城劍士們道冠抱劍,來回邏動。凌虛子咳了聲,正想回頭說些什麼。

    「各位公子們終於來了,我家主人教我們在此等好久了~」^聲音甜脆嬌嫩,鮮靈得好像剛掰開的脆瓜。一旁樹上輕盈躍下兩位侍從打扮的童子,明眸流盼,雪膚丹唇,直似山林裡的精靈突然現身。

    眾人唬得一唬,看向凌虛子。凌虛子硬著頭皮道:「貴主人是?」

    「道爺在開玩笑嗎?」二童吃吃地笑了起來,「我家主人早上還與道爺說好,道爺由後山上山,主人定會令我們親自來迎接的。道爺難道忘了?」

    凌虛子一驚,想起早上自己在客棧的戲言,吃力道:「是……柳……」

    「柳殘夢是吧!?」祈世子突然代凌虛子開口,向二童子挑眉露南一笑,笑得風流又輕佻:「久仰大名,有勞兩位姑娘帶路了。」

    二位「童子」噗哧一笑:「公子眼睛真尖,莫怪主子說,遇上祈公子時,莫要被勾了魂去。祈公子果然是女孩子家喜歡的人物哩。」十

    祈世子一聽有美人誇獎就眉開眼笑,嘴上卻要謙虛道:「哪裡敢當,是兩位姑娘國色天香,區區才能聞香識美人。」

    一路跟來,伊祁對祈世子的花心早巳麻木不仁,不理接下來會有的打情罵俏,只仔細打量著凌虛子。見他雖是強自鎮定,眼珠子卻不斷游-,難掩心下慌亂。顯然這二女的出現與半山上的強盜不同,並非他事先佈置的。

    那——這兩人,真的是柳殘夢指使來的?

    年前山莊被滅時,柳殘夢早巳遠遁塞外,他從未見過這個繼承武聖之名,擁有指動天下三分之一勢力的傳奇人物。隨著局勢的發展,柳殘夢竟是十年前影響了邊塞十萬人命的鬼才蘇星文一事被翻出來。而他兵不血刀地奪取了班布達單于的王位,數月內掌控住慶國勢力,更讓伊祁對他的好奇心達到頂點。

    這樣一個人,到底還有多少王牌末打出來

    兩位少女與守衛的劍士甚為相熟,劍士們見她們帶了一群人,卻也不過問,逕自放他們過去,更證明了伊祁的推論——這兩人一定是柳殘夢身邊的人。但過了防衛線役,二女卻不向三清宮而行,半路斜進了條小道,彎彎曲曲在山道上攀爬半天。

    那群公子們本來還很有興致地指責祈世子對二女的調戲,順便誇耀自己的清高,同時不忘打聽柳依依芳蹤何在,是否如傳聞般傾國傾城……到得後來,越爬越高,漸漸連氣都喘不過來,呼哧呼哧,哪有餘力繼續遙想美人。

    祈世子一路微笑的臉色,隨著山徑的高低錯落,也漸漸變了。突然冶聲道:「柳殘夢真的住在這裡?」

    千巧吃吃一笑,眼波流轉,軟語道:「婢子哪敢騙公子。」

    「他住在轉波閣?」

    「原來公子也知道有這個地方。」這次卻是百靈嬌笑回答,「看來這次主人選的,確是地靈人傑好地方了。」

    祈世子哼了聲,閉嘴不說。隨著二女高高低低繼續盤旋。伊祁不知祈世子為何變色,偷眼打量,只見他臉色沉了會兒後,又掛上笑容。

    再瞧瞧其餘諸人,那群公子們累得根本無暇他顧,凌虛子從見到二女後,雖還勉強掛了個仙風道骨的笑容,眼珠子卻骨碌碌地轉著,大約在盤算真正見到柳殘夢後該有什麼反應。伊祁注意力馬上又集中到他身上,不斷揣測他到時會鬧出什麼鬼把戲來——勝利在望,總會讓人有所期待。

    山頂上,黑底白字的「轉波閣」三字,在烈日下炫耀著自己的風采。筆觸纖細秀雅卻風骨剛烈,二層的小樓,在群綠掩護下,落落寂寂地寡芳著冶疏清香。

    幽徑無人獨自芳,香在無心處。

    瞇眼打量著轉波閣三字,祈世子在心下狠狠啐罵了一陣,臉上笑嘻嘻的肌肉保持得很完美。看凌虛子苦著臉,卻不得不代表大家向百靈千巧詢問:「你家主人呢?」

    「是啊是啊!柳殘夢在哪?還不快出來迎接……」公子們幾時受過這般苦,一個個累得都快趴下了,只是怕給柳依依落下個壞印象——比如柳殘夢看到後,不小心跟柳依依說了——強撐著發顫的雙腿,擠出本應瀟灑,肌肉卻不受控制而猙獰的笑容。

    千巧百靈抿嘴一笑,目光中的鄙夷掩飾得很好。就憑這群草包,也要她們主子來迎接,可真是不自量力的最好寫照了。「主子只叫我們來迎接二位,沒說其他,或許現在裡面正忙吧!不然聽到各位國之棟樑來了,怕不倒履相迎。」

    他們正說著,又來了兩位俏婢,笑道:「姐姐們帶著貴客回來了。公子等得都急了。只是身子不好,不便出門等候便是。姐姐還不快將貴客帶進來。」

    身子不好!?——柳殘夢?簡直是笑話。祈世子心下一動,立時知道在門內等著他們的是誰。看著兩位俏婢,笑道:「裡面可是落月峽情人谷鳳家的鳳五公子?」;「祈爺真不愧是掌管暗流的。」四婢齊聲笑了出來,言下之意是默認了。

    近百年來,天下武林雖然控制在三家手中,但在三家之外,亦有一些世家,以其獨擅武林的絕藝與不問世事的態度,得以獨善其身。他們家族的弟子,代代不參與武林紛爭,不投於任何一個門派,而江湖三家也相互牽制著,不對他們出手。

    他們便是鳳、易、洛、五四家,排名第一的,正是江南落月峽情人谷鳳家。

    但這個保持多年的平衡,卻在數年前被打破了。

    二十五年前,鳳家生下一子,先天不足,患有三陰絕脈,不能習武。又因早產,體質纖弱,直至五歲還不能讀書習字。文不成武不就,上有三兄一姐,下有一弟一妹,夾在中間,最不顯眼,家人只盼他能平安終老一生便已足以。

    正是這樣一個眾人都不看好的孩子,七歲時無意中解開棋癡飛羽百年前布下的珍瓏,習得了藏於珍瓏間的六藝心法。從此,似被人開了天竅一般,瘋狂吸取一切知識。十二歲時學成廣陵遺譜,受惑於琴譜裡的殺伐之象;十五歲不知從何處學得兵法,犯了鳳家大忌,被逐出家門。他在江湖行走了短短半年。那半年裡,他以軍師之才,如彗星過境,異芒乍現,翻動了江湖本已平靜的勢力。

    祈世子的資料顯示,當年,想將他收入門下的門派便有二十九家,連佛門亦出手,欲渡化這孽龍。採石磯畔,八卦石陣,一本偽造的血池圖引來九派長老,諸派精英被困石陣七日。而鳳五就此消失在武林。

    數年後,當他再次出現在武林時,已成為武聖莊的文宰。世人皆無法得知,當時尚默默無名的柳殘夢,到底是如何收伏這位孤僻的奇才。但他的王佐之能,配合柳殘夢的雄圖大略,在眾人未覺前,便將近兩代已漸退出紛爭,隱有日薄西山的武聖莊再次喚醒在世人眼前,再度涉回了天下爭霸之路。

    四婢帶著諸人穿過廂院與迴廊,伊祁發現這轉波閣的防衛極為鬆散,除了偶然見到婢女奴僕捧著東西經過又或打掃外,連個守衛的人都沒有,完全不是想像中的龍潭虎穴。在迴廊盡處一道小門口,四婢停下了腳步,推開小門,向眾人甜甜一笑。

    千巧道:「這小門後就是轉波閣最引以為傲的花園。園心有座落櫻亭,五公子就在亭裡等著諸位。婢子們沒有奉召,只能將諸位帶到這裡。公子們請。」

    大家看過去,門後綠草茵茵,奇花繽紛,是一個微有斜度的小坡,坡頂果然有座亭子,遠遠的看不真切。

    四婢說完就走,眾人只得繼續前行。才踏進門,便聞到一股藥香。祈示意伊祁小心點,凌虛子拂塵甩了甩,猛然打個噴嚏,南安侯揉揉鼻子,也覺得發癢。

    綠草中間,一道白玉小徑蜿蜒向落櫻亭。玉石潔白可喜,教人不忍落足。兩旁奇花異草不勝枚舉。這群公子們吃喝玩樂最是精通,卻也難以識盡這兩旁花木。遠一點的山坡上,有玄鶴休憩,幼鹿啾啾;這裡是幽山深處,嵐氣離離蔚蔚,山風沁涼,雲低天近,簡直不似在人間。公子們初次領悟到武陵源泉壑之美,懾得全閉上呱噪無度的嘴。

    伊祁雖撇著唇一臉挑剔,亦暗歎這裡人間仙境,佈置者足見胸壑。卻聽身邊祈世子呼吸不穩,氣息混亂,驚眼望過去,祈的臉色果然比平日白多了,喜笑善諷的眸子深深幽幽,明知伊祁在打量自己,卻刻意避開視線,遠遠近近地落在四周風景上。

    這是在壓抑痛苦——伊祁已經可以明白這種背景在說的話——與獅父當年看著李知恩時,一般隱忍的氣息。

    只是那時,他還稚嫩,並沒有看出師父笑容下的苦澀。

    「風景有什麼好看的,快走啦!別忘了上面還有人在等我們。」

    怒沖沖當先而走,經過祈世子時,一把拖住他的袖子往前衝:「慢吞吞搞什麼鬼,短短一段路要走到天黑不成?再不快點本少爺將你們統統踢上去。」

    他這一吼,後園靜謐隱逸的氣氛全被打散,想起他在半山對付強盜的手段,眾人不由隨他加快了腳步。

    斜坡走到盡處,一株三人合圍的櫻樹下,小巧別緻的亭子爬滿了女蘿薛荔,亭外一個青衣小婢正對著藥爐攝火,眾人進來時間到的藥味便是由此而來。

    亭前兩三道石階,上面站著一位青年,神色淡淡地看著眾人。他的肌膚有點黃,黃裡透著青;他的瞼很瘦,臉上骨骼微微突出;他的唇枯薄,灰紫色一點光澤也沒有:他的頭髮沒有梳,自然垂放著,長長的瀏海遮去了半張瞼——他是個很清瘦很病弱,隨時都會死去的青年。但他露出來的那只眸子,漆黑、深邃、堅定,似有魔力一般。與他對視上後,身外那些印象都不再重要——他堅韌,充滿生機,強大,令人信服。

    未瞧出此人特別之處的公子們見亭子這邊居然只有這樣兩個人,不由大失所望,一個鼓噪道:「找我們的就是你嗎?」

    一個應和道:「快把你的主子叫出來。」

    一片吵鬧中,祈世子與青年對望。

    從四婢離去後,凌虛子就一直想找機會逃開,卻被眾人一路擁了上來。莫說機會,連咳一聲都有人噓寒問暖。不得已,抱著隨機應變的主意,隨眾人上來。此時他見等著他們的竟是個病弱青年,柿子要柬軟的捏,怕被眾人先搶去機會,忙咳了幾聲,「大家安靜,讓貧道問一問。」

    周圍頓時安靜下來。凌虛子打了個稽首道:「不知閣下高姓大名?」

    青年收回與祈對視的目光,看向凌虛子:「在下鳳五。」

    「鳳……鳳五!?」方才祈世子與百靈千巧說話時,他一心想逃跑,沒有聽到。此時聞言,險些昏倒:

    「你便是鳳五公子?落月峽情人谷鳳家的五公子!?」

    「原來道長也聽過在下賤名,不勝榮幸。」鳳五說得一點不勝榮幸的意思都沒有,誰都聽得出只是應酬之語。凌虛子神色慘淡乾笑幾聲,打量左右,實想甩手一走了之,又不知鳳五公子不拆穿自己是在打什麼主意,只能巴巴回答兩聲「好說」,閉嘴不語。

    鳳五不再看他,只望著祈世子,問道:「這位想必就是名動公卿的祈親王了?」

    「祈親王?」凌虛子瞪大眼看著祈世子,突然覺得他週身金光閃閃——大金礦啊南安侯咳了聲,挺直腰板。對鳳五看不到他這個真正的良材美質,而被那個徒有虛名的親王殿下吸走注意力而有所不滿。

    「名動公卿只是小意思,怎及得鳳五公子名聞江湖,朝野皆知。」祈世子笑得好不開懷,偏要故作謙虛。南安侯用力地扭開頭不去看那小人嘴臉。「鳳五公子能知道區區這個人,區區才該不勝榮幸。」

    「在下一直想目睹王爺真面目呢!」鳳五低低歎息,自薛荔上摘了片芳香的葉子,湊近鼻端,「想知道,親手栽出這片花圃,一草一木,俱不要旁人相助的祈王爺,到底是何等人物。」

    祈世子瞼色微變,旁邊已有公子們失聲道:「原來這是王爺的別業——難怪如此清雅……但王爺為何又不說呢?難道是要給我等一個驚喜嗎?」

    「各位不要誤會。」鳳五在祈世子開口前,先接了下來,「這裡可不是祈王爺藏嬌之處,而是靖南王爺給愛女月華郡王的禮物。月華郡主下嫁垂虹山莊的寒驚鴻,夫妻倆一度在此棲身,留下甚多鶼鰈情深的痕跡。後來寒驚鴻去世,郡主悲傷之下絕跡紅塵。靖南王爺不忍再觸景傷情,便賣了這轉波閣。在下甚愛這園林美景,以及這片「極盡巧思」布成的花圃,才買了下來。」

    他這語氣淡淡,卻沒有一句不是直剌祈世子心中最脆弱的地方。不願回想的前塵往事如風絮飄飄,拂之不能盡去,伸手卻留不住。那個月華般清麗美艷,高貴絕塵的少女,還有跟著她一同前來,興高采烈為她佈置園林的自己……

    好一會兒,祈才微笑道:「不錯,都是孩子時的事了……難為鳳五公子還有餘暇挖出來,不然本王都要忘了……已經很久啦!」

    他的聲音微帶艱澀,眸子笑得彎成了一條縫,誰也看不到睫毛下是喜是悲。

    「原來是昔年京師第一美人住過的仙境,怪道如此與眾不同,端的是得天獨厚。再加上王爺的用心……」兵部府的公子沒聽出祈世子話語下的微瀾,只道與平日在京師裡尋花問柳一般,不由吃吃笑道:「原來王爺從小便艷福不淺,吾當年也曾見過無麈郡主一面,如此絕代佳人,冶艷無雙……」

    「孫兄,你說得太多了!」聽得無塵之名在這群紋子弟嘴下輕易吐出,祈終於變了臉色,打斷孫品書接下去會有的風言流語。孫品書沒想到祈世子會突然出言打斷,不知自己哪裡得罪了他,一驚閉嘴,心下忐忑。

    鳳五見眾人皆震驚地看向祈世子,睫一動,咳了一聲,轉身步回亭子:「風有點涼,在下撐不住了,各位一起進來吧!」

    打擊,要慢慢來的。;

    亭子不小,十來個擠進來也不至擁擠。只是椅子卻沒那麼多,四把椅子讓鳳五、祈世子、凌虛子、南安侯坐下後,其餘之人只能坐在兩邊的石欄上。這亭子四面,至少有兩面被垂蔓香籐遮擋住。風吹不入,僅能拂動蔓籐,細香裊裊,教人如癡如醉。眾公子左右看看,皆覺此亭也是大費巧思,不知是不是也是祈情造的。

    「柳兒,藥先放著,給客人們上茶。」鳳五坐好,吩咐小婢。

    看藥的青衣小婢應了聲,手腳利落地將爐火熄去,退了下去。鳳五捧起桌上的小手爐煨手,臉色好了點。

    伊祁也是聽過鳳五公子之名的,只是不知他身體竟虛弱至此。看他走路時腳步虛浮,縱有武藝也不高,實無法將他與傳聞中的武聖莊文宰聯想在一起。且他武藝如此低微,還敢有恃無恐地獨身與眾人在一起,真不知到底是打何主意,於是小心地打量周圍。

    祈世子卻有點笑不出來了。鳳五那只眸子深不可測,與他對望時,似乎內心裡每個傷疤每個弱點都要被挖出來曝曬在他諷刺的眼神下。如在往日,這眼神他倒也不怕。今日心知無塵一事已被柳殘夢所知,他們定會藉機不斷打擊自己。若不想落於下風,只有自己先面對傷痕,而不是讓對方來挑破。

    「江山風月催人老。當年本王在此種花時,還是稚齒韶年,轉瞬間卻近而立之年。時間真是讓人敬畏呢!沒想到當年隨手種下的薜荔,如今還這般旺盛。鳳五公子定是費了不少心照顧。本王先謝過了。」

    鳳五轉著手爐,還足淡淡地看著祈,眸中微芒一閃,對祈的先發制人略有驚訝。他卻忘了柳殘夢說過,祈世子的個性天生便是不願受制於人,寧可先將自己傷得血淋淋,也不願遂了他人之意,讓無塵成為別人的兵器。

    「在下才該感謝王爺。清風明月,良辰美景,遙想當年郡主夫婦倆山上看雪,雪中看花,花中看美人,定然別是一番情境。此處有山之光,水之聲,花之香,月之色,美人之姿態,皆足以攝召魂夢,顛倒情思。在下每每思及至此,便不得不神往王爺的用心良苦。」

    「其實也談不上什麼用心。」祈世子笑吟吟地將手收在袖子裡,十指深陷掌心,「以愛花之心愛美人,則領略自富別趣;以愛美人之心愛花,則護惜倍有深情……當然,這些是本王解人事後才知道的,在當時,只不過小孩子淘氣罷了——鳳五公子難道不覺得,在花園裡玩泥巴,可要比在書房裡談那經史子集要來得有趣多了?」他頓了頓,又笑道:「只是本王果然是天才吶,隨手擺弄也能博得五公子如此謬讚,不勝榮幸,慚愧至極。」

    「隨手擺佈?王爺確是天才!」鳳五擊掌大讚,「在下怎麼就隨手擺佈不來這些距離深淺如此均勻,色彩搭配如此悅目,經過十餘年,卻還鮮妍明媚,一如初種下的花圃。」

    「那大概後來園丁們翻修過了吧!」輕描淡寫撇開,祈世子轉移話題:「其實,鳳五公子,區區一直有件好奇之事,不知當說不說。說了怕公子生氣,但不說的話,這好奇之心又難熬。料想公子雅人寬量,不致與我計較,所以還是問了……」

    囉囉嗦嗦一長串,說得是理由動聽,卻全不給人拒絕的機會。鳳五淡淡皺了下眉,祈世子已滔滔不絕地繼續說了下來:「能否請教,鳳五公子何以總是瀏海垂顏,遮去半容?」

    說罷,目不轉睛地盯著鳳五。

    氣氛有點冷。

    凌虛子與公子們不太清楚說著說著為何會變成這樣。有想打圓場的,卻被兩人之間僵窒的冷鋒壓得開不了口。

    對視的兩人,一人淡淡,一人含笑。

    祈世子之前先發制人,坦白以對,便是為了反擊。一旦鳳五對此事避而不答,祈接下來便也有理由可拒絕回答鳳五的追問。

    鳳五靜默片刻,伸手拂開瀏海:「王爺是想知道這道傷吧?」

    鳳五的五官其實很完美,唯一的缺陷,便是那道橫過左眼的長疤。娛蚣般的猙獰扭曲,卻給這張病弱的臉增添了些鐵血之氣,益發教人憐惜。

    眾人恍然明白他為何要瀏海垂顏遮去半容,不由用譴責的目光瞪向揭人傷疤的祈世子。

    祈世子的臉皮斷不會為這幾道目光而有所改變,細細看了半晌後,冒出一句:「鳳五公子果然如區區所想,是個美人啊!」

    此語一出,眾人啼笑皆非,暗下啐罵祈世子實不愧京師聞名的色狼。祈世子卻是笑瞇咪繼續道:「如此剛烈,不惜自戮,還髮膚於父母,美人烈性,更是我見猶憐。」

    「自戮?」眾人再度失聲。凌虛子發覺失態,閉嘴不語。南安侯道:「難道鳳五公子臉上這道傷是他自己劃的?」

    鳳五放下瀏海,神色自若。從他臉上,很難看出他對祈的調笑及眾人的同情是什麼反應。

    「鳳家有鳳家的家規,想要叛離,就要付出代價,證明與鳳家已無關聯。在下只是最後一次遵守家規罷了,王爺無須如此驚訝。」

    眾人不明所以,伊祁卻知,鳳家這家規,是為了向三大家證明,他們確實是獨善其身。若有弟子願以自殘的方法叛出家門,足見其叛離鳳家的意志之堅定,不可能再返回。到時,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與鳳家無關。

    「很少有人願意付出一目的代價來闖蕩武林的。自從鳳翩翩自殘一臂出現於武林後,江湖已有五十年未見鳳家之人出現。五公子敢作敢為,壯志豪情,令人佩服。」

    鳳飛翩翩兮,四海求凰。

    鳳翩翩正是神仙府的創始人,第一個為朝廷在武林中立下勢力的女子。而當年她與武聖柳月嵐之間的愛恨情纏,更是武林中出了名的愛情傳說,至今坊間還有歌謠流傳。有多少少女春夜深閨,想著那煙花三月,他與她在西子湖畔驚鴻一瞥的邂逅。

    才子佳人般美麗的開頭,卻落了個情天恨海,各自傷懷。鳳翩翩以其天人之姿,傾國之貌,卻丫角終老;而柳月嵐亦是一代情種,封莊十年遠走異域,以致武聖莊的勢力漸漸衰退於另二家。

    祈世子此時提起鳳翩翩,自是不安好心。鳳家與神仙府及武聖莊的關係,千縷萬絲,複雜難解。鳳翩翩最後還是選擇神仙府,對鳳五應是有所影響。

    「姑婆不過有眼無珠,跟錯人罷了。但她將江山大義放在兒女私情之前,信守諾言,終身追隨重華帝,也是在下佩服之處。所以對神仙府,我們也是多有忍讓……」鳳五發覺自己聲調變得尖銳,心下一驚,微吸口氣,「況且,在下也不覺得獨目有何不便。伊少俠,你可有注意到,你身旁柱子上有幾行細字?」

    ?伊祁一怔,下意識回頭一看,果然朱漆紅柱上刻著幾行細若蚊蠅的字。按那字的位子高低,應該是有人坐在石欄上時刻的,站著時往往被陰影遮住,不易瞧見。他蹲下身,細細念道:

    「豆且蔻不消心上恨,丁香空結雨中愁。填平湘岸裁妃竹,截住巫山不放雲。無塵此生……」他突然停下嘴,掃了祈世子一眼,向鳳五哼道:「無聊,注意到這種癡人夢話有什麼好驕傲的。」

    鳳五微哂,不置一詞,見祈情囂張明亮的眸子隨著伊祁念出的詩而蒙上陰影,心下十分解氣——難怪自家公子要自己盡量刺激他,不然還真有點麻煩。

    青衣小婢終於將茶水捧上來了。茶水如茵清澈,微帶了點紫色,葉芽綠翠,朵朵可辨。公子們來自京中,自有在宮裡嘗過此茶的人,訝道:「顧渚紫筍!」

    凌虛子也知道這顧渚紫筍茶,此茶只產於浙江顧渚,外形秀美,幽香如蘭,紫色為上,綠色為次,被陸羽評為天下第二,上品向來只作貢品,民間所飲,皆是綠葉芽形,卻不知鳳五從哪裡弄來這紫色上品。

    他端起一杯聞了聞,突然精神大振,向眾人喝道:「吃不得,這茶水有問題,休想哄騙過貧道!」

    「茶水有問題!?」不少人已將茶湊到唇邊,聞言忙呸呸出聲。凌虛子本是得意揭破陰謀,但見到鳳五靜若沉淵的眸子對上自己時,心下一怯,後悔莫及。只是眾人追問,不得不答。

    「武林中毒藥大多是綠色。這茶水色紫,正好用來遮掩藥色。貧道昔年曾喝過顧渚紫筍,香孕蘭蕙之清,甘醇鮮爽,與此有異。況且,鳳五公子突然將貧道請來,也不知安的是什麼居心……」

    「喂喂,你沒聽到道長說有毒,怎麼就這麼喝下了!」凌虛子話還沒說完,南安侯見祈世子已將茶水喝下,不由失聲尖叫,凌虛子也沉下臉來。

    「有毒!?」祈世子呆了呆,恍然大悟,手一顫,將茶杯摔了下來,「這,這要如何是好?」

    南安侯瞪著他,不知要焦慮還是要串災樂禍。

    「不過,既然本王已經喝下了,那只好相信,鳳五公子是不會用這麼粗糙的手法下毒的人了。再說,這茶裡添加了空靈石乳,可是清心明眸潤肺的上品良藥,不喝白不喝啊!你說對吧!小伊祁~」

    伊祁看了他一眼,也將茶水喝下。喝到一半,卻聽祈世子繼續喃喃道:「就算真的有毒,牡丹花下死…

    …」

    「噗——」地一聲,漫天茶雨,伊祁捧著杯咳個不停。他站在祈世子身後,茶水也波及了兩邊的凌虛子及南安侯。兩人都驚喚了聲,跳開用袖拭瞼。;「伊祁——」陰雲密佈的語氣。黃衣公子面無表情地回過身,背後長髮茶水滴答。

    「我……我……」少年知道祈世子的潔癬,乾笑幾聲,乾脆認錯:「對不起!」

    之前凌虛子說話時,鳳五一直默不作聲,此時卻歎道:「祈世子不愧是祈世子,在下的小玩意兒果然瞞不過你。」

    「那是因為……」祈世子背後一片茶水,臉色陰鬱,頭也不回地道:「在周圍布毒,在茶水裡放解藥,然後看你因為不喝解藥,毒性發作,再幸災樂禍給對方最後一腳一刺激——我家老妹十歲就這樣玩了。」

    鳳五沉默。

    眾人忙把茶水喝下,包括凌虛子。

    「無論如何,你敢喝下在下奉的茶,已足夠證明了你的膽量。」鳳五再次開口,輕聲歎息。「所以,我絕不能再讓你跟莊主見面了!」

    一語未了,祈世子已出手如電,姻向鳳五,但鳳五的速度卻比他更早。機簧響動,石桌上翻阻住祈的身形,鳳五連人帶椅消失於地面,只餘一縷殘看,慢憋悠蕩漾落櫻亭。幸福花園「各位且在此留上七日,等莊主回慶國……」

    回慶國如何?放了他們,還是殺了他們?

    「糟了!」眼見地板天衣無縫,石桌的機關在發動時就已被破壞。祈世子頓足歎道:「我一直防著鳳五用這招,到底是來不及!」

    公子們不明所以,見祈世子如此著急,南安侯嗤道:「有什麼好著急的,難不成憑他一語,我們就真的要老老實實在這待上七天!?」

    祈世子一臉抑鬱,回過身來,也不回答,搶著伊祁的袖子擦拭頭髮,伊祁吼一聲,努力奪回,兩人皆沒睬南安侯。凌虛子咳了咳道:「武聖莊的機關絕學,天下聞名。」

    「機關絕學!?」南安侯臉色微變,看了出去,外面一眼便可看到底,周圍全是平坦的花圃。「這個看起來……不像有機關的樣子。」

    「能看得出來就不是機關了。」祈世子擦乾發,終於放過伊祁的袖子,重新振作,意氣風發。「茶你們都喝了,沒問題吧?」

    伊祁袖子經此磨難,破爛不堪,只得撕下。聽得祈這話問得怪:心下有不好的預感:「你這話什麼意思!」

    「瞧你生精活虎,大概真的沒問題。」祈世子笑嘻嘻從袖子裡,也不知如何偷龍轉鳳,轉出一杯滿滿的茶水,聳肩:「畢竟沒有人真的會愚蠢到直接喝下敵人準備的茶水吧!」

    伊祁捏碎了手中的杯子。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遠遠可以看到轉波閣燃起燭火,再遠點,便是青城山上,散著數點幽居人家的燭火微光。在暗處待得久了,就能發現更多平日裡看不到的東西。

    那群公子們原是不信這花圃如何危險的,一度叫嚷著要離去,祈世子隨手撿了塊石頭扔出。石頭落地,細如牛毛的針雨四面飛出;他又撿了塊石頭,再次扔在相同的地點,這次沒有針雨,卻見石板猛地一翻,又恢復原狀,只是石板翻動時,隱約見到下方閃爍著寒芒的刀鋒。

    不用祈再扔第三塊,大家也知道,這些機關不重複,就算試探出落腳點,也不擔保自己踩上時會不會突然翻臉。這群公子只是三腳貓的程度,如何敢行,一個個將希望寄托在凌虛子身上。凌虛子此時還要保持仙風道骨之姿,說自己一人進出,絕無問題,只是放不下眾人,這才留下來陪眾人共患難。

    但他這一路來的種種表現,已漸漸讓大家失望,對他的話也不再信服,孫品書更激動地要他出去一趟證明自己所說是實。凌虛子說擔心自己離去後鳳五對大家下毒手,堅持不肯離去。最後還是南安侯打圓場,才幹下這紛爭。這南安侯大約也不是沒對凌虛子起疑,只是人是自己帶來的,在眾人面前,是萬萬不可失了顏面。

    對凌虛子失望後,眾人又將希望寄托在伊祁身上,希望擺平了強盜的他能帶自己平安出去。伊祁蹲在地上研究石桌下的機關,對眾人的拍馬聽而不聞,被吵得煩了,叫他們問祈世子去。

    看看坐在石階上對著花圃發呆,一臉「良辰美景豈可辜負,如花美眷你在哪裡」的祈世子,眾人哀大莫過心死,一致絕望,開始相互埋怨起來,不明白自己只是想來看看天下第一美人的,為何會生出這等波瀾——難道美人的兄長認為這裡面有他的妹夫,所以才故意考驗?

    伊祁偶然聽到了,對他們的樂觀天真免不得啼笑皆非,但現在這種被因的狀態,或許需要這種樂觀才不至讓場面失控罷。

    拍拍手上的灰,坐到祈世子身旁,順便瞥了眼被眾人拋在一旁,不敢多嘴的凌虛子。

    「有頭緒了嗎?」

    「沒有美人。」祈世子回了他一句心灰意冶的結論。

    險險一掌揮了出去,少年深吸口氣:「我這邊倒是有收穫。」

    從他坐到祈世子身邊起,周圍的談話聲都低了下來,豎起耳朵聽他們說話。聽到少年說有收穫時,呼啦一聲全圍過來,迭聲讚道:「果然英雄出少年……」、「難怪夫子要說後生可畏……」、「早知道伊少爺人中龍鳳……」、「還是伊兄最靠得住啊……」

    白皙的額角爆出青筋,伊祁不再開口,直到眾人識相地閉上嘴。

    「這次柳殘夢前往青城,目標明確,所以無論他如何藏匿行蹤,總會有些蛛絲馬跡留下。但從數日前,映陽居之後,就再也沒有他的下落,消失得非常徹底。」

    眾人聽得天花亂墜不明所以,祈世子「唔」了聲。

    「要隱藏一粒沙子,最好的方法,就是將它埋在沙堆中,而要躲開我們的追蹤,最好的方法,就是跟在我們身邊。」

    這次眾人聽得懂了,南安侯驚呼道:「你是說,柳殘夢就在我們身邊!?」

    話一出口,眾人「呼」地一聲,再次散開,紛紛跟別人保持距離,用懷疑的眼光看著周圍,生怕自己旁邊的那人就是柳殘夢。

    「柳殘夢消失後,我們隊伍裡就多了一個人。他裝腔作勢招搖撞騙大出風頭,時不時玩一些愚蠢的詭計,讓我們對他掉以輕心,一直不曾將他與名動天下的武聖扯在一起……」

    說到這,大家目光都集中在凌虛子身上。

    凌虛子本來也在東張西望,看到大家的目光都望著自己,原先不明所以,慢慢省悟過來,差點跳了起來:「你你你,你們看著我幹嘛!難不成以為我是柳殘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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