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冷香,已有十年未曾接觸過。柔軟而芳馨的被褥,隱約有點陳年的霉味和陽光的清爽,混合在一起,惆然而懷念。
睜開眼,床畔獸形半蹲的金猊裡燒著篆香,濃濃郁郁的閨中女兒香氣。頭頂上九華蒲桃錦帳,珠箔迤邐,綿綿墜地,身上蓋的被子,兩兩間鴛鴦,月白色的緞面,鴛鴦紅喙碧羽,交頸而眠。
祈不由閉上眼。
輕柔薄軟的錦帳,一掀開,不知會不會再次看到那逶迤一地的青絲?牆上,無塵別絕紅塵前留下的詩,不知也還在否?獨自思慕的自己,有幸躺在無塵與寒驚鴻的新床上,是不是該感謝柳殘夢的好心?
睜眼,撩開文彩繁復的錦帳,確如意料中,牆上墨痕尚在。濃重的黑,不因時光歲月而褪色,最後兩句『猶冀凌霄志,萬裡共翩翩』依然入牆三分,刻骨銘心。
墨痕旁一幾一椅,椅上坐了位藍衣青年,溫和地看著書,神情誠懇又專注。傍晚的霞光從窗欞疏影間照在他的側臉上,一身如謫仙般純善的氣息。他聽到聲響,抬頭一笑:「你醒了啊!」。
祈世子開始知道,為什麼許多人明知這家伙不是好人,還是會被他所騙。他現在看來,就像一個完美的主人,對住在家裡的客人打著招呼,哪有半點之前的惡形惡狀。若非深知這家伙惡劣之性,換了個人,怕真要以為之前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了。
哼了哼,從床上下來,慢吞吞地穿好鞋子,這才走到藍衣青年幾旁另一端的椅子上坐下來,敲敲桌面:
「茶呢?」
很殷勤地將自己的茶杯遞了過去,在祈發作前,很快解釋道:「剛倒的,沒喝過。」
懷疑地將茶杯轉了一圈,確定未看到被人碰觸過的痕跡,這才仰首飲下。中過迷香後口渴實在難過,否則他斷不會如此遷就。
「那位『南安侯』是你的替身影衛?」
「是。」
「事實上他才是用來掩護『凌虛子』?」
「是。」
「論劍大會上的『柳殘夢』也是他?」
「是。」
「鳳五不斷呱噪無塵是你授意?」
「是。」
「你是來與夜語煌見面?」
「是。」
「抓我來是勉強當個人質,順便讓暗流群龍無首,指揮失靈?」
「是。」
「但是你不敢殺我,免得與朝廷正式對上?」
「是。」
「好,問完了。」放下茶杯,站起身,祈世子打了個哈欠:「困了,去睡。請便,不送。」
「你真的都問完了嗎?」柳殘夢跟進錦帳,笑得誠懇又大方。
「還沒完。柳兄能不能提供兩個貌美溫柔,善體人意,紅袖添香,多情識趣的美人來陪區區?」祈世子也笑得風流又自賞。
「沒問題,在下可以自告奮勇,自薦枕席。」
「謝了,可惜閣下容貌平庸性格無趣,區區實在很難看上眼。」用挑剔的目光哼兩聲,祈世子當真掀開錦帳倒頭就睡。
柳殘夢打量他半天:「你就這麼放心?」
祈世子臉蒙在枕頭裡:「區區功力被制,你要當小人就當,我困了。」
柳殘夢聳聳肩:「在下一向不強人所難。」見祈世子不答,鼻息隱隱,似已入睡,當下解衣躺在祈世子身邊,竟也閉目睡去。
這一睡,直到天色全暗下來,婢女在門外叩門道:「公子,晚膳已備好,要擺到哪兒?」
柳殘夢睜開眼,看身邊睡得很熟的人,彎唇一笑:「晚膳擺到郁芳閣去。」說罷,靠近熟睡之人,在他耳畔纏綿細語,極輕極輕地吐字道:
「祈兄,你該回郁芳閣,將屋子讓給我了。」
「你!」祈世子睜開眼,哪還有一點睡意,瞪著眼前的騙子氣結。
「咦,難道祈兄喜歡這間房嗎?在下身為地主,確實不介意與祈兄同床共枕的。」柳公子善良又體貼地為祈世子著想。
知道此時就算大罵,對方也會反打一耙說是自己沒問。祈世子平了平氣,雖不甘讓柳殘夢住在無塵舊居,還是比自己觸景傷情來得好。
見祈世子要下床,柳殘夢傍在枕頭上笑吟吟問:「話說回來,在下為你做了這麼多,又備香榻又備食宿,難道沒有個謝禮嗎?」
「謝禮?」沒暴打一頓就是客氣了。祈世子斜睨著柳殘夢,突然一手揪住他的衣領,將他提起。
柳殘夢眼也不眨地回望著祈世子,全沒躲避的神情。
粗暴而始,粗暴而終,輾轉而過的唇,如風暴般激烈,卻又是一觸而過。在來不及有更深入的接觸前,祈世子扔下柳殘夢,轉身走了出去。
柳殘夢眨了下眼,臉上還是笑吟吟的,一點異變都沒有。過了會兒,手指緩緩撫過唇,閉上眼,笑意更深。
「難為……就先放過你一次。」
離開轉波閣,順著記憶的道路走向另一端的郁芳閣,熟悉的回廊風景點滴無差,廊外鮮花招搖,幽芳暗沁,時光似乎也停留在十年之前。那樣一個郁悶的夏日,他隨無塵離京,來到轉波閣。無塵不喜人多,整座山莊幾乎只有他們兩個。他告訴無塵,靖王送的禮物有他一份功勞;他帶她去看他費盡心思弄出來的花圃;他笑嘻嘻地等著她用喜悅贊賞的目光回望自己。
以為早已忘懷的舊事,為何還是如此鮮明?愚蠢癡傻,只會用目光偷偷仰慕無塵,為能幫到她而滿足的自己,終究比不過那個有著溫柔皮相,瘋狂內在,矛盾而陰鷙的寒驚鴻。
停在郁芳閣的走廊上,門是開的。當初不願住二樓,說像女子繡房,於是無塵便將起居改到了樓下。偌大的房間以屏風巧妙隔為幾重,一道湘簾斷去前後進,偏廳的桌子上,擺滿了菜餚。杯盞筷碟,無一不是精致。千巧站在桌旁等著,見到祈世子進來,嫣然一笑:「祈爺終於來了,不然這菜都要涼下來,又得重做了。」
「耶,千巧姑娘千巧百靈慰體人意,區區何幸,能得姑娘侍奉,日夜為伴,實是人生一大快事。」握住千巧纖纖素手,祈說得深情款款十分順口,順便探一下千巧的內功心法。千巧雖知祈情此舉不安好心,但這麼近的距離,看著這般俊美的臉,還有會醉人一般琥珀色眸子,頓時心跳加速,暗下叫苦--或許該建議莊主找個老翁來盯著祈世子,才有可能逃脫魔掌。
眼見千巧臉色越來越紅,被祈世子盯得吶吶不成言,門口之人輕咳一聲:「千巧,祈王爺現在不需要人伺候,妳可以下去了。」
聽得鳳五下令,如蒙大赦,連禮也沒施便急忙退了出去。祈世子失望地歎了口氣,看向鳳五,重振精神:「五公子屏退千巧姑娘,可是要自願……與本王相談嗎?」
「王爺真是好風度。」鳳五對調笑聽而不聞,「雖成階下囚,還是過得如魚得水。」
「因為本王沒有階下囚的感受啊!如果五公子將本王投入大牢,或許就有了。」祈世子坐下來開始吃飯,招呼道:「五公子要一起進餐嗎?」
「在下已吃過了。」鳳五也在一旁坐下,看著祈世子挑肥揀瘦,一邊吃一邊皺眉挑剔。過了會兒,微微一笑:「王族的人吃起飯,總是按這個順序啊……」
祈世子停箸,看向鳳五。鳳五靜靜地回望他。
「原來你也會笑啊!」祈又開始嚼著菜,心思卻已不在上方。見鳳五全無再說話之意,忍了半天,終問道:「你剛才說的王族……不知是指哪位?」
「我有說過什麼嗎?」鳳五輕笑,起身微微一欠:「在下有事,先告辭了。希望王爺在這能過得好。」
鳳五出去,祈世子放下杯箸干瞪眼,半晌,啐道:「被你這樣吊胃口,區區過得好才怪。」
鳳五雖沒明說,但與柳殘夢關系最密切的王族,自是九王叔。在邊關時雖曾聽李凌文說個大約,但詳情卻未得知。九王叔對他們而言,亦師亦友,從未想過要追查他的事,但若因此擱下心事也是不好。
盤算半晌,瞧滴漏已晚,正欲更衣就寢,卻聽不知何處傳來樂聲,音聲蕭索,悠長而淒厲,卻難掩音下的拂郁慷慨之氣。清泠繁復,婉轉亭亭,不似中土之音。
聽了片刻,祈世子心下一動,循聲而去。出了回廊,穿過花圃,走了半天,果然在落櫻亭裡,見到正在吹著短簫的藍衣人。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大地一片蒼白,白日裡鮮艷嫵媚的嬌花,也被月色染上慘淡青灰。傍著花,依著籐,藍衣青年專注地吹著短簫,睫毛微垂,瞬也不瞬。他的音律未必絕佳,但隨著音律流傳出來的復雜情緒,卻輕易感染聽到的每一人。
那是胡音淒淒,一夜征人盡望鄉的怨慕。
曲聲悠悠,嗖然止住。
「祈兄來了,何不進來一談?」吹曲之人開口相邀。
「區區見柳兄如癡如醉,不敢打擾啊!」祈世子緩緩踏上台階。
柳殘夢將短簫納入袖中,笑道:「知音世所稀,在下不怕沒人聽,只愁沒知音。」
「區區不敢當柳兄知音人,只是聽柳兄此曲充滿故園情深……不知對柳兄而言,何處才是故園?」
「故園嗎?」柳殘夢眸子微微一凝,看向天際。過了會兒,才將目光落在祈世子身上,伸手指著心口:
「--在這裡。」
兩人對視片刻。
「武聖莊一切依舊,未曾稍改。柳兄他日有暇,不妨回頭一觀。」
「多謝軒轅帝盛意,只是此路不歸,無意回頭啊!」笑歎一聲夜色漸涼,靜靜看著祈世子,「倒是祈兄這麼晚還不睡,是否有什麼心事?」
「心事沒有,問題倒不少。」
「原來祈兄又有問題了,不知這次又是什麼問題。」
「簡單!你與九王叔!」
柳殘夢眼睛眨了下,笑得十分老實善良。
「祈兄,錯過機會就該加利息。一次一個答案。」
「什麼?」祈世子一怔,看柳公子展開笑容,慢條斯理道:「條件交換啊!之前祈兄不肯問,現在在下不肯答了。非要在下答的話,就要一次換一個答案。祈兄這麼聰明的人,該知道在下在說一次什麼吧…
…」
臉色乍紅乍白乍青乍黑了片刻。
「好。」祈世子回答得非常爽快,快得出乎柳殘夢的意料,接著話鋒卻是一轉。
「不過伺候人總不如讓人伺候好,只享受不是更好嗎?不如就讓我來伺候你吧!只要你答應了,這個交換條件區區絕不反對。」
天上有月,地上有花,一陣晚風吹來花香濃郁,正是花前月下花好月圓。
柳殘夢就著月色看了祈世子半天,從他得意飛揚的眉,到桀驁不馴的眼,過了會兒,低聲一笑:「好。」
「呃?」沒想到柳殘夢會回答得這麼干脆,祈世子一時倒是有點呆怔--難道他不介意被人壓在身下嗎?
「呃什麼呃,不要的話,那我就收回這句話了。」柳殘夢有些臉紅地將目光轉開,向花圃游移。
「那可不行!」生怕難得的機會丟失,雖然這姓柳的家伙已不在他狩獵范圍,但雖得可以扳回一城,錯過了他作夢都會吐血。
兩人原本便靠得極近,祈世子說完,摟住柳殘夢的腰就吻了下來。細細的碎吻在唇畔游移,感覺到對方雙唇微啟,忙趁虛而入。
滑膩的舌尖交滑而過,祈猛然張開眼,看到近在咫尺的雙眸微微閉著。
有些怪異地重閉上眼,與以往一般,努力取悅著與自己唇舌交纏的人,但心下始終有些別扭,心跳也加快了點。
因為眼前這個人身份實在大不相同……
細吻由緩和轉向激越,祈世子一邊吻著,一邊解開柳殘夢的衣領,間或問道:「要在這裡?」
「對。」微帶笑意的眸子睜開,看著祈世子在為自己的潔癖而苦惱,「你不覺得氣氛正好,回去後,我未必再有這個心情答應你了。」
「光天化月下……」咕噥了聲,祈不再抗議,脫下外衣攤平在地上,柳殘夢很主動地坐了上去,祈比劃一下姿勢,不好直接推倒他,只得跪到他兩腿之間,捧住他的臉,細吻從唇畔慢慢轉向耳際。
衣服一件一件地落地,吻也慢慢往下滑落,在柳殘夢結實的胸肌上游移……
淫亂的呻吟喘息,還有掙扎翻滾之聲,漸漸安靜下來,小園寂靜,聲息俱無,唯有皎月,慘淡的青煙還是如水般瀉了一地。
夜來風涼,對習武之人不會造成如何大傷害,到底還是不愉快。濕膩的身子黏滿了塵垢,難以容忍的骯髒,全身上下似乎都掉進了黏泥中,洗也洗不淨。
望著落櫻亭兩邊垂蔓的琥珀色眸子漸漸聚起了視焦,不再迷離。難以置信,自己居然會在這種地方,在自己為無塵准備的花圃間,再次被人吃干抹淨--省悟過來的事實讓祈世子一口鮮血險些吐了出來,臉色乍紅還青,五彩繽紛,瞧入身旁之人眼裡,甚是愉快。
伸手捏住尖削的下顎,將紅暈未褪又是一臉倔強張狂的臉轉向自己。略為紅腫的雙唇微抿,艷麗地透出誘惑之色。氣息未平復,眸子又燃起火光,卻比往日脆弱了許多。此刻眸光流轉的,除了尚濃的情欲之色外,還有算計不及的懊惱。
兩人散開的頭發虯結在一起,乍看似是完全不同的個體已融為一體了。對這景象有趣地笑笑,柳殘夢低頭,在祈世子的鎖骨上咬了一口。
祈世子險些跳了起來,要不是身心太過勞累,身子此時近乎散架,他早已跳起來扁這個言而無信的家伙一頓了--這麼硬的石板地上,又被人壓著翻來覆去折騰大半天……明明這姓柳的說讓自己在上面的!
有氣無力地扒了下頭發,祈只能用勝敗乃兵家常事來安慰自己,暗忖下次再找機會扳回一場便是了。
濕軟的舌尖得寸進尺,像小蛇一般從鎖骨繼續往下滑,眼看就要滑到嫣紅的柔嫩之處。祈世子低低呻吟了聲,手指無限溫柔地插進柳殘夢的頭發,猛地用力向外一扯,喝道:「從本王身上滾下去!」
聲音嘶啞,似乎剛才叫得太慘烈了……祈世子的臉又黑了一層。
「你身上比較暖和啊!」柳殘夢為保秀發,腦袋乖乖跟著祈世子的手移動,身子卻繼續纏在祈身上磨蹭挑逗。
原先只道是山風原因,此時才覺,柳殘夢身子確實比自己涼多了。當初在大青山逃命時,自己便因他身子太涼,讓他當抱枕抱了一夜。現在看來,根本就是這家伙功體特殊之故。
「人而無恥,胡不遄死!」舊仇新恨,不再多話。肘一撞膝一踢,將姓柳的從自己身上推開,站起來,眼珠子在地上兩件衣服一轉,立刻放棄自己那件又髒又皺又是塵又是泥又是汗漬又是精液的公子衫,將寶藍色蘇繡長衫搶過來,穿衣整理,拾起天孫錦走人,不去管這家伙赤身裸體扔在野外無衣可穿,算不算傷風敗俗。l
「喂喂,那是我的衣服啊……雖然我很高興你願意穿……」柳殘夢知道得意不可往前,對祈應當見好就收,笑吟吟也不阻止,只送上一兩句馬後炮,換回祈世子一瞪,腳下步子走得更快了。
怒氣之下潛力無窮,祈世子離開落櫻亭後,才發現走得太急太用力,下半身私密之處又麻又痛,每走一步都是尷尬的痛楚,想運功止住都不可得。顧著背後那人還在看著,強自保持速度走出花圃,穿過小門後,再也撐不下,背靠著牆壁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地繼續往前走。
自己才一次就這麼慘,以前昊帝座在離宮裡跟皇上又是怎麼撐過來的呢?探子本能讓祈馬上想起這個問題。
「皇上啊……微臣似乎真的越來越八卦了……」
好不容易回到郁芳閣,重新挺直腰板,推開房門走了進去。不理千巧驚訝的目光,氣定神閒要千巧備水更衣。千巧倒沒有多問,不一會兒,就讓下人抬進二大桶熱騰騰的水及浴桶來。
泡在浴桶裡,努力刷洗身上沾到的塵土,連換了兩桶水,直到第三桶時,祈世子才不再刷身子,安靜地泡著水,讓熱水舒緩身子的緊繃與麻木。只是原先還不很明顯的吻痕被熱氣一熏,放眼過去,到處都是斑斑點點的紅痕青印。
祈一向醉臥花叢,風流自許,如今再次被人轉過來風流,怎不氣得牙癢癢的。
泡在水裡思索半天,又換了一桶水後,祈終於覺得不再耳朵裡都是灰,可以安心睡覺了。
第二日一早,千巧送來早點。祈世子一覺醒來,精神恢復,又有力氣調戲佳人,如春水般多情的眸子不停地追著千巧的一舉一動。千巧收拾桌碗,祈世子伸手來握:「小巧兒小手又巧又快,難得又白又嫩,我見猶憐啊!」;千巧拿起繡棚,祈世子伸手來握:「小巧兒真有眼光,瞧這蝶兒栩栩如生,放窗台不知會不會引來真的蝶兒呢?」;千巧轉身斟茶,祈世子伸手來握:「小巧兒妙手煮出來的茶,風味不同凡響,區區未嘗先醉,真是茶不醉人人自醉∼」……
千巧雖是能言善道靈巧千變,亦被逼得無路可退,干脆什麼都不干,三緘其口,不接近祈三丈之內,無論祈說什麼都不作回應。雖然這種鴕鳥作法很可恥,卻也是唯一的好方法。如此不久,祈世子果然覺得無趣了,百無聊賴在屋裡轉了半天後,終於放棄騷擾千巧,掀簾返回居室,往床上一躺,歎氣道:「千巧妳雖是伶俐可人溫柔體貼,但作為女人,卻是不及格啊!」
千巧沒好氣地瞪了祈世子一眼,嘴唇動了動,還是忍住不說話。這祈世子一開口,不是調戲女人就是調戲男人,真懷疑這樣一個大少爺會對朝廷有什麼貢獻。除了武學修為據說高了點外,實想不出有哪點當得上軒轅帝的左右手。而有這樣一個左右手,皇朝居然未倒,這軒轅帝倒真真是有本事。
祈世子在床上翻了個身,將臉埋著被窩裡,深深呼吸,好半天才陶醉歎道:「還有無塵姐姐的香味啊!」
臉色扭曲了下,千巧臉看向窗外,聽祈世子綿綿不絕道:「千巧妳可有聽過無塵姐姐的名字嗎?月華瑩無塵,昔年京師第一美人,文武雙全,人又長得氣質高貴脫俗,國色天香,多少王孫公子都對她夢寐以求,求之不得--當然也包括我了。」
聽不得那充滿夢幻的話,千巧冷淡道:「可惜你年紀太小,無塵姐姐等不到你長大就先嫁人了。」
祈世子的臉還是埋在被窩裡,繼續輕飄飄道:「那有什麼關系,嫁人後的無塵姐姐還是我的無塵姐姐啊!她美麗、高貴、冷艷,還是如月華一般皎潔,如梅花一般孤寒……」
在女子面前莫談另一女子的好處,這是鐵律。上一刻還在調戲自己的人,下一刻居然就在贊美別的女子,千巧又聽了片刻,終於忍不住掀簾出去。
祈世子抬起頭,臉上笑意不再。豎著耳朵傾聽簾外動靜,喃喃地高聲說些自己也不知是什麼的話應付千巧,伸手取下頭上的九龍玉冠,擺弄一陣後,將一粒龍口銜的水明珠取了下來,放在右臂上方巧勁一捏。水明珠裂成兩半,裡面淡藍的液體滴在祈的右臂上。
合好明珠鑲回玉冠,將液體在手臂上抹了一陣,漸漸的,手臂上一層假皮揭起了一小角,他繼續輕揉,慢慢揭開假皮,裡面放著一枚纖薄如紙,鋒芒銳利的鐵刃。假皮做得極精良,鋒刃又極薄,是以柳殘夢雖與他一夕纏綿,卻也始終沒發現祈身上藏著利刃。
將鐵刃小心地卷入發髻藏好,再戴上玉冠,祈又取下自己腰間掛著的玉飾,將飾上的滾珠推移位置。輕喀一聲,玉飾分開,裡面竟是鏤空,另藏了塊白得近乎透明的玉。祈下床將白玉放入茶水裡,浸泡一陣子。
白玉初入茶水,並無異狀,過了會兒,茶水翻騰,似有熱氣催煮一般,水色也慢慢變成黑色。濃到極致時,再一點一點變淺。又過片刻,茶水停止翻騰,色彩也恢復成淡黃的茶湯。
祈將白玉放回玉飾,茶水一飲而盡,正想調息,聽得腳步聲漸近,只得躺回床上,繼續道:「無塵姐姐還有一雙丹青妙手,尤擅工筆細繪,細極微極,幾乎像活過來一般。她送我一幅桐蔭仕女,仕女舉扇掩唇,目送流光,幾乎要從牆上走下來……」
「原來王爺與月華郡主還有這麼多往事,鳳五尚是初次聽聞。」淡漠的聲音自門外傳來,停了一下,掀簾而入。
聽是鳳五,祈世子眉毛一皺,眼睛向桌上看了過去。茶杯來不及洗,尚有余漬,雖然看來與一般茶水無二,可以瞞得過千巧,但如果是鳳五公子的話,就難擔保了。
垂散的瀏海遮住半邊臉,只露出古井無波的黑眸。不苟言笑的容顏,幾乎讓人感覺不到存在的氣息,卻是名動天下的文宰鳳五。
「五公子不去論劍大會而來陪區區,區區十分感動啊!」祈世子斟了茶,在手中晃了晃,皺眉道:「冷了。」順手潑到牆角。
「像王爺這般請都請不來的貴賓,如不親自過來招待,豈非太過輕慢。」鳳五瞥著牆角的茶水,道:「千巧,快為王爺換上熱茶。」
千巧依言送上熱茶,隨後冷冷瞪了祈世子一眼,抱著茶盤退下。祈世子摸摸鼻子,干笑道:「區區好像惹美人生氣了。」
「反正王爺心也不在美人身上。」捧著熱茶輕啜一口,鳳五淡淡道:「若嫌千巧礙眼,王爺只說一聲便是,何必故意刺激小姑娘。」
「區區一向寵憐美人,豈敢唐突。今日只是憶起往事,一時忘形罷了。」祈世子也給自己斟了杯茶,眉開眼笑道:「五公子瞧來對區區的往事也甚有興趣。如果不介意,我們繼續談無塵姐姐的事吧!」
鳳五細瞧祈世子會兒,祈世子口角生風眉飛色舞,全無一點情傷之色:「王爺確是非常人,只是郁結於心,難免抑郁成病。何必強顏歡笑。」
笑容一頓,祈世子放下茶壺歎氣道:「何必個個都硬要說區區是強顏歡笑來著?醇酒美人,醉解千愁…
…」邊說邊伸手執起鳳五一縷長發,湊近唇上一吻,「區區此生豈有他求。」
鳳五眸中厲芒一閃,卻沒有動,任祈世子輕柔地將自己掩頰的瀏海撩到耳後,現出整個臉部輪廓。
有些憐惜地用手輕撫鳳五橫過眼際的長疤。一刀到底的傷痕,顯示當初下手全無猶豫的狠決。「何必這般剛烈呢?解脫了自己,卻傷了別人的心。」
沒有血色的唇吐出冷語:「你在說我,還是在說你的無塵姐姐?」
眸中閃過陰鷙光芒,隨即消斂。祈世子輕笑:「美人在懷,自然是說五公子啊!」一把攬過鳳五的腰,低頭吻了下去。
粗魯的動作,在接近雙唇時,卻化為輕柔,怕一用力就會將對方碰碎了一般,輕如蝶翼的微觸。
鳳五睫毛閃了一下。如果祈世子如之前行為一般粗魯,他定是馬上推開。但這般寵憐的態度,他不由輕輕閉上眼,好一會兒才推開祈世子。
「真個氣不平,就該向公子討回來,而不是針對我這半廢之人。」
瀟灑的笑容一滯,嘴角抽搐。懷中鳳五有如火爐,摟也不是,推也不是,過了會兒,轉移話題:「五公子似乎對男人的擁抱習以為常?」
「將王爺想成紅袖郡主,在下便可習以為常。」輕描淡寫一句,卻刺到祈世子心上痛處,祈世子臉都垮了。
「紅袖如果長得像區區一般,估計就不會這般招搖,裙下拜臣無數。」
「王爺何須多心?在下又未指王爺與郡主長得像,就比如公子抱著在下時,在下想成依依小姐,皆因他們是兄妹,是最容易聯想起的……王爺認為公子與小姐可有相像之處?」
祈世子聞言,半晌不作聲,只是瞪著鳳五,臉色十分古怪,幾乎要扭曲了一般。
鳳五目眸一動,緩緩道:「王爺不用多心,在下與公子……」
「不能不聯想啊∼∼」祈世子呻吟了聲,「下次別再說這麼可怕的事,讓區區也聯想到皇上抱著區區的惡夢!」
C軒轅帝抱著祈世子?鳳五同時啞然,過了會兒,不由失笑。
「與王爺談話真是愉快,在下很久不曾與人談得這般開心了。」
「讓美人開心是區區的義務。」
「再聽王爺說下去,在下也快以為自己是美人了。」撥開祈摟在自己腰間的手,突然問道:「王爺會為一個素不相識,只是萍水偶逢的人,轉戰千裡嗎?」
「只要對方是美人。」祈世子回答得斬釘截鐵毫不遲疑。
「我想也是。」鳳五點點頭,放下手中一直拿著的茶杯,「有一副好皮相的人,總是比別人占得巧去。」
「五公子此話未免差了,賞心悅目的皮相是美,才華,品德,情性,又哪一樣稱不上美人?區區的美人,向來只有一個標准……」笑吟吟牽起鳳五的手,目中深情款款,柔聲道:「投我所好。」
鳳五看了祈世子半晌,搖頭歎氣:「連在下都險些心動,莫怪千巧說,要照顧王爺,最好挑個七旬老翁。」
「七旬老翁也無不可,區區接收彈性強,只須此翁……」
鳳五繼續搖頭:「再說下去只有請公子來照顧你了。」
一提起柳殘夢,祈世子臉色就黑了一半,嘿聲道:「那姓柳的面目可誅,舉止可議,既無美德,復無美容,面慈心黑,言必無信,此等小人,談何美人!」
「咦?在下記得在固陽時,祈兄可不止一次地稱贊過在下美人啊!」隨著溫和帶笑的話語,藍衣青年掀簾而入。
「那是我有眼無珠,認人不清!」祈世子一想起當初之事便後悔得腸子都青。
鳳五收回握在祈掌中的手,向柳殘夢點了下頭:「鳳五先告退了。」
祈世子唉了聲,見鳳五就這麼退出房間,不由在窗前坐了下來,看著鳳五遠去的背影,無趣地歎了口氣:「美人都跑光了。」
尋找一天一夜,還是找不到祈世子的下落,連凌虛子也不翼而飛;去轉波閣,早已人去樓空;盯著論劍大會上的柳殘夢,也數次失敗。伊祁與暗衛們皆亂成一團,一方面調派周圍人力擴大尋找范圍,一方面將情報繼續送達京師。
已經不知是第幾次讓重要的人在自己面前失蹤,少年牙齒緊緊咬著下唇,不讓心中的驚慌表現出來。他已經不再是那個只會哭泣的孩子了,軒轅說得對,哭泣自責後悔,只不過讓時間白白流過,而錯過了追查和補償的時間,除了影響軍心,讓事態停滯不前外,一點作用都沒有。
--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他可以說服暗衛,讓他們相信,祈世子那般狡詐的人,只有別人吃他虧的份,沒有反過來的理由,安慰暗衛們浮動之心。但是,他卻無法說服自己。
如果柳殘夢的目的只是祈世子的命也就罷了,以祈的精明,縱被擒也自保有余。可是這一路而來,牽引太多的往事、私情、舊疤……
想到這,少年再也坐不下去,霍然起身,想再去轉波閣找找看可有線索。暗衛們奉了祈最後一道命令,拒絕讓他一人涉險。雙方正在爭論,門外一陣聲響騷動,接著,房門突然被人打開,四個紫衣人身形極快地掠入,分立房角四方,把住死角。
眾人一怔,伊祁尚未明了是何事,就見那些古怪桀驁性情不一的暗衛們突然都跪了下。他們縱在祈世子身前,也從未如此恭敬過。
「屬下--恭迎主人。」
主人?伊祁瞪大眼。
門口又站了兩位紫衣戎裝,額際掛著一抹金環的青年,越門望出,更可見外面跪倒一地之人。伊祁不知來者何人,只確定不會是軒轅。
沉穩的腳步聲遠遠傳來,一步一步,並不大聲,卻若有實體般踏在人心上。平緩,卻有著奇妙的韻律。
伊祁額上微微泌出汗水,心跳隨著腳步聲而跳,只覺門外一股強大氣勢,逼得他幾欲低頭。少年人特有的傲氣支撐著他不肯下視。
室內更靜,除了方才恭迎之聲,再沒人出半點聲息。
「咚--咚--」
腳步聲來到門口。
紫色的披風拂動,上面的金龍在雲中探首飛揚,張牙舞爪,撲騰而來。來人一身王族之色,頭上戴著玄玉九冕旒,眉目深刻,刀眉濃密,薄削的雙唇微微下撇,抿出凌厲固執的深紋。輪廓充滿霸氣,垂闔的眸子,全無一絲情緒,深沉不見底。張闔之間,所有人的心思都逃不出他的眼神。
軒轅在霸氣上或許不輸此人,但此人多了歲月凝練出來的威儀,卻連軒轅也及不上。恍惚中,伊祁突然明白了他的身份。
暗流上一代的首領,京師三大權門之一的--靖南王爺·軒轅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