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丙土之陣,那隻小猴子大約任務完成,已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讓想剝皮洩恨的祈世子氣得牙癢癢的。
「別再分心,跟緊我。」柳殘夢當先帶路,發覺祈世子的分心,懶洋洋地提醒。「快到陣眼了,現在不會有什麼危險,不過一步踏錯就難說了。」
祈收回目光:「比如?」
「這裡護陣的是九轉迷仙陣,以迷字為主,結合幻象。比如你現在這腳踩到這裡……」指指地上突然出的小土塊,「你馬上就會體會到電閃雷鳴五雷轟頂的美妙滋味。」
「哦?」
「說是幻象也不盡然,這種結合茅山術法的陣法機關,是天下機關師皆退避三舍的麻煩物。你若墮入幻象,精神上受到影響,就會表達到身體上。你若在陣中感覺斷了手,現實中,你的手臂就會真的骨折。」
「嗯……」祈世子沉吟了聲,輕笑:「柳兄怎麼突然變得積極了,講解得如此詳細,區區感動不已。」
柳殘夢沒好氣道:「都走到這了,在下也不想再功虧一潰。世子請專心,不要跟差了,不止是五雷轟頂,地水風火皆不會缺。若真不幸踩錯,只有請祈兄善自珍重自己想辦法脫困,在下心有餘而力不足。」
「柳兄這話真教人齒冷啊!」祈眉開眼笑,全無齒冷之意。走了幾步,試探性地要一腳踩錯。柳殘夢眼角餘光瞄著了,急叫:「小心,別踩——」
慢條斯理地收回腳,祈吃吃笑道:「這是自然。」
心知被耍,柳殘夢懶得理他,繼續算著步伐。
祈臉上笑嘻嘻的,心下也在冷笑。
好你個柳殘夢,果然是忘恩無情,我救了你,你卻想藉機博取我的信任。
也罷,就看最後是誰騙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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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沒有聲響的幽魂林,應天奇翟地起身:「果然被國師說中,幽魂林已困不住那兩人。」
早有人送上桌榻之類給二人歇息。國師盤膝坐在淨榻上,雙眸微闔。聞言抬了條線,向一旁侍從道:「回報單于,時候已至。」
隨著國師話落,幽魂林常年迷漫的煙霧已散,清晰可見幽魂林並不如之前目見那般,僅是片叢林。林分五色,各有一旗桿為陣心。此時中部的土黃色旗桿已傾斜。
應天奇翟然起身,披風一甩。
「你要親自出手?」
「引薦柳殘夢見單于的正是在下,今日之事,在下難辭其咎。」應天奇說這話的時候,再也不是之前鬱鬱寡歡的十丈軟紅。權杖在手,冷然叱道:「五縱為一梯,向中心,縮小包圍。」
然而,當包圈縮到極致,丙土陣內密密麻麻都是士兵時,他們還是找不到柳殘夢二人。這重重嚴密的包圍,可說是連只蚊子都飛不過。這兩人卻似憑空消失了般,即無衣影,也無人影,全然不曾存在在這樹林,連藏獒都無法嗅出兩人曾落身何處。
傾斜的棋桿上,掛著一塊黑布,晃啊晃的。布上有著端端整整,銀鉤鐵劃的數行大字。
「原老頭,下次有機會,再找你較量」
沒見到柳殘夢,應天奇不知是放心還是失望。但看到那黑布上的字跡時,臉上表情卻有些怪異,不著痕跡地看了國師一眼。
國師嘿嘿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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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傍晚的陽光晦暗,不到申時,天色就一片昏沉沉,縱是疏林也難明亮。
一群野鳥發現有生物入侵自家範圍,驚得撲簌簌飛起,卻被來人衣袖一拂,統統擊暈在地面。
「晚上要吃烤小鳥?」旁觀者涼涼問著。
「當然不!只是不想暴露形蹤。」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祈世子清了下嗓子,不想承認自己現在是看到任何生物都先下手為強。「餓了一整天,要吃就得吃豐盛點。」
說罷眼珠子轉了轉,看向柳公子,柳公子不抱指望地苦笑:「在下是傷患……」
「我知道我知道,不過這不妨礙你打勝野豬跑勝獐鹿跳勝山雞吧!」祈世子笑吟吟地隨口就列了一堆,「莫要說你連……」
為了不至被畜牲並上等級,甚至更不如,柳公子只有擺擺手打斷:「好好好,我去打獵就是……」
說完,又嘀咕了聲:「真是一點也不懂得憐憫病人……」
「憐惜區區當然是有,不過一向只留給美人兒的……」祈世子理所當然地反駁了回去,說到這,微噫了聲,看了柳殘夢一眼。
柳殘夢等著祈世子接下來的話,祈世子卻笑笑打住,指著身旁溪流:「順流而下,我在下游等你。」
柳殘夢迴來時,就見祈不知從哪裡挖出一個帶著泥的包袱,顯然是早就埋好在退路上的。包袱打開,裡面是些衣服傷藥等等,祈已經將身上的夜行衣換回了慣穿的黃衫,隨手挑出一件灰色的,扔給柳殘夢。
柳殘夢放下獵物,看著灰衣歎氣。
「耶,你這表情,是有什麼意見?」祈世子挑起眉,笑嘻嘻道:「不過區區一向很好商量的,要換也沒問題。這件灰衣最是低廉,才二十兩銀子,這件藍衣一百兩銀子,這件紫衣……」
「在下完全沒意見。剛才歎氣只是沒想到世子居然有這麼樸實無華的衣服,在下看得實在很感動!」在祈世子指著衣服報出更多高價前,柳公子飛快地接過灰衣,三兩下換好,「我們可以開始準備晚餐了嗎?」
一個是君子遠皰廚,一個是鐘鳴鼎食出身,獵物是打回來了,要怎麼處置卻讓兩位公子哥兒頭痛了好久。山雞研究半天,因皮毛豐盛拔之不盡而放棄不用。剩下一隻黃獐,剝皮去內臟,用水洗洗,再架上火烤了。
祈世子今次倒沒有從袖子裡變出個鐵鍋,卻從懷裡掏出些瓶瓶罐罐,據說是鹽巴花椒之類的調味。烤得焦黃滴油香噴噴的獐肉一抹鹽巴,連柳公子也不得不承認,當年在崑崙山,若有想出烤肉一菜,或者就不會發生那幕人間慘劇。
祈世子的意見更傾向——餓暈頭了什麼都好吃,無關手藝。
自然,這是因為烤肉的正是負債纍纍的柳公子。
日落得早,此時申時才過不久,周野已是伸手不見五指。兩人吃飽獐肉,見時間還早,索性將剩下的肉也烤了好明日帶到路上吃。
乾柴在火堆發出畢剝畢剝的聲響,焦香的肉味在寒氣中越來越濃,空氣靡璨而酥軟,金黃色的火光照映柳殘夢的臉,半邊明亮,半邊陰影,閃滅不定,益發強調出他純善的氣息,望之有若謫仙人。
祈世子托腮看得津津有味。
柳殘夢雖是八風吹不動,笑罵由人,但被這般「熱情」到無所顧忌,越來越明目張膽,帶著挑逗意思的目光上下切割,還是有點笑不出。
「有結論了嗎?」
「有。」祈世子眉飛色舞。「柳兄果不愧天下第一美人的兄長,勉強也算是美人啊。」
柳殘夢沒喝水也要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了。咳了好半天,險險引動傷勢時才停下:「祈兄這話說得在下無地自容。」
「莫謙虛莫謙虛,其實將柳兄五官分開細看的話,可不見當年一個美人胚子嗎?」
這話裡有話,柳殘夢寒毛直立,見祈世子笑吟吟地一拍巴掌。
「難怪單于對柳兄念念不忘,將畫隨身攜帶著,氣勢萬鈞卻只為生擒柳兄,傷了無數下屬人命,卻捨不得傷柳兄一根寒毛,因為只有他自己才有資格傷了柳兄……嘖,君恩似海,連區區這旁觀者都感動不已,恨不能也以身相許呢……」突然伸手捏住柳殘夢下巴,有些輕佻地打量著,「你說,如果班布達單于知道我這般觸碰你,一路上與你『生死相許』,不知是妒是羨?」
祈世子素來過目不忘,前夜在王府書房,雖只是驚鴻一瞥,轉瞬離去,但那畫關係重大,自然早在腦海裡記下了。當時無瑕思索,只覺隱隱有不對勁的違和感。到與柳殘夢對話時,猛然省起。柳殘夢此時雖已無復少年時期的青澀,五官也由中性圓潤的雌雄莫辯一易而為男性的陽剛深邃。但細細對下一下,上挑的鳳眼,純善的氣質,還有似笑非笑的挪揄,多少還是有線索留下,當下恍悟。
「祈兄你想太多了。」乾笑兩聲,柳殘夢沒想到祈世子會把事情往這個方向想去,一時也不知要不要糾正他錯誤的幻想。拜託,班布達單于又不是他家那個風流皇帝,這種誤解真會害死人的。
覺得柳殘夢這種苦笑很有趣,換個角度來看,柳公子果然是越看越不錯的樣子,好像還挺耐看的。當下也不放手,繼續保持極近距離地微笑。
「聽說當年在崑崙,昊帝座曾用一副美人圖,換來柳兄十來天的安份,不知這兩者之間可有關聯?」
哈……哈……柳殘夢眼珠子往旁一轉:「哎呀祈兄,肉快烤焦了。」
「沒關係,焦了你可以去再打一隻來。」
柳殘夢臉垮了下來——就知道!
「那個,如果說在下是美人的話,那祈兄就不能多點憐香惜玉的心情?」
祈翻了個白眼。
「所謂美人,是要能抱能摟的。不能抱不能摟,我憐惜何用?」
「那,我讓祈兄摟摟抱抱,祈兄是不是能多點憐惜?」
「此話當真?」祈世子笑得十分風流倜儻。
「自然當真。」柳殘夢笑瞇瞇地,將手中烤肉串往地面一插,竟真地往祈世子身上靠去。
祈世子沒想到柳殘夢如此賴皮,騎虎難下,還未決定是拒是迎,柳殘夢整個人已窩到他懷中,縮了縮肩,靠得很安穩的樣子。
肌膚相觸,極為冰冷,祈世子這才想到,柳殘夢負傷真氣難續,無法運功護體。此時天寒,他的衣服又被自己扔了,只穿一件黃衣,雖有篝火,還是難掩寒意。
這傢伙多少是與皇上齊名的一代人物,自己對他太過折辱也是不妥。祈轉了個念頭,不由握住柳殘夢的手,渡了他一段真氣。
真氣一入柳殘夢體內便開始亂竄,雖運行了三十六周天,卻始終抓不住柳殘夢真氣的走向。這正是殘夢心法的特殊之處,祈世子原便不指望能探出個大概,也就作罷,只是渡了好一陣子,柳殘夢卻軟趴趴的一點反應都沒有,心下難免生疑,低頭推了推:「喂!」
鼻息勻勻,柳殘夢垂眉合睫,不知何時竟已睡著。祈世子啼笑皆非,不敢相信柳殘夢對自己如此信任。
苦笑過後,冷冷看著趴睡在自己身上的柳公子,十指勁氣微凝。
柳殘夢「唔」了聲,明白感覺到周圍氣流有流,環在祈腰上的手摟地更緊了,一臉我信任你的純真。
這小子……祈指上真氣散去,不敢相信他居然真的睡著了!雖然目下情景,說得好聽點是同舟共濟,說得難聽點是一條繩上的兩隻蚱蜢。自己的確不便再對柳殘夢出手,免得添了個累贅,但兩人關係終究是敵非友的,縱是盤算過厲害,敢這麼放心地倒頭大睡,祈世子只有歎氣的份。
罷罷罷,你若執意要表現出信任我的樣子,我豈可不奉陪到底。你敢做到絕,我也扮到絕。
再看一眼身上之人,祈拋了幾塊柴,索性也往後一靠,很安穩地靠在樹旁睡著了。
先休息,明天再盤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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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已經好幾天沒有消息了。」寶親王放下資料,「他敢再次背叛,我一定去抄了祈王府!」
軒轅故意埋首奏章間,只作沒聽到。心下苦笑:祈啊祈啊,你再不出現,老窩保不保得住不說,活罪一定逃不掉,別拉朕一起倒霉。
悄悄抬個眼,正好迎上寶親王冷徹骨髓的視線,心知裝不下了,只得放下硃筆,哈哈笑道:「小雲,看消息祈現在應該是跟柳殘夢走在一起,七天前達爾罕茂明安旗還有他們兩個的行蹤,進了陰山後,就再也沒有報告出來……現在要找祈,不如雙管齊下,同時從武聖莊那邊查起來比較快。」
邊說邊找出一份資料,翻了幾下,無奈皺眉:「對武聖莊詳細資料還是這麼少啊。到現在才只知道文宰鳳五在柳殘夢遠赴塞外後,代掌控武聖莊在中原的勢力,另一武相至今未曾查出。」
「一文一武,文宰即在中原,武相應在塞外伴著柳殘夢。現在班布達單于在追捕柳殘夢,武相是誰,或許不久就會解開謎底——」寶親王抿唇,「祈這蠢才!居然自投羅網闖入亂局!」
「只能說他選擇出門的時間不太對……不過朕想,就算對上柳殘夢及武相,祈還是有能力自保。」為愛卿辯解了幾句,軒轅突然苦笑:「其實,朕更擔心的是祈的破壞力……希望他這次不要再抓狂,要抓狂也不要在繁華的地方,真要在繁華的地方,也不要洩了他的身份……」
寶親王一聽,臉又冰了下來:「國庫沒這個預算要為他的破壞賠款。這次他自己不想辦法均衡收支,宗正寺的大門隨時為他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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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睜開眼,發現兩人還是保持著之前的狀態,柳殘夢趴在自己身上睡得一臉幸福美滿,只差沒流口水。祈世子心下火大,一腳踹開他,這一踹,才發現一夜睡姿不正,肩頸腰背同時咯嘎作響地向他抗議,肌肉麻木剌痛,臉都白了。
柳殘夢迷迷糊糊之際滾到地上,哎了一聲,也清醒過來。瞇眼看到天光大亮,祈一臉神色不善,立時『嬌羞』無限:「祈兄果然是憐香惜玉之人。拜託祈兄所賜,睡了個前所未有的好覺,在下深感祈兄大德,無以為報,今後但凡有這種需要摟摟抱抱的情況,祈兄請不要客氣,儘管開口就是,在下一定鞠躬盡瘁……」
當暖爐一夜不夠,還要多當幾夜嗎?為什麼受了一夜的罪,早上還得接受這種荼毒?!祈開始唾棄昨晚的善心——這種人,扔他凍死世上就少了個禍害!
啃了些昨晚烤好的獐肉,雖然已冷,還不到難以下嚥的程度,就著山泉草草解決之時,祈世子又想起昨晚被柳殘夢跳過的話題:「柳兄,你還沒與我說當年昊帝座用美人圖換來柳兄十餘天的安穩,與今日班布達單于手上的美人圖是否同一幅的。」
柳殘夢正塞了滿滿一嘴獐肉。聞言眨了眨眼,很用力很用力地咀嚼證明自己確實沒空說話,眼神微微一飄,就飄出不知多少念頭來。
「昊帝座有此畫,單于也有此畫,年前……」祈世子說著,突然閉起嘴。
他是想起,年前夜語昊之所以能將那批塞外來客操控為已用,易容倫王一舉平亂,接下來柳殘夢卻陷入險境,與此畫關係應是甚大。但夜語昊未死並與軒轅相鬥一事,柳殘夢或許知道,到底知道多少,卻不得而知,若不小心洩出,哪怕只有隻言片語,他聽去了揣出全部真相,那便不妙。
「年前怎麼?」柳殘夢突然來了精神,三兩口吞下獐肉。
「年前邊塞告急之際,正是柳兄在塞外春風得意之時。其時曾有塞外來客摻入倫王之亂,柳兄也該知道吧,所以區區在想,兩者是不是也有關聯,單于突然對柳兄用兵,顯是因此畫而來,到底是誰洩了這畫上之秘,柳兄心中可有底?」祈世子話鋒一轉,轉得極是自然。
柳殘夢默然瞧了祈世子片刻,微微笑起,笑得可親又可愛。
「燕雲山莊封莊百里,一夕成為禁地,祈兄何必明知故問。」
啊哈!果然被拆穿了。祈聳聳肩也不尷尬:「柳兄真是耳目聰靈……」贊完頓了頓,仔細瞧著柳殘夢,緩緩道:「其實區區一直很好奇,當初天成嶺上,柳兄真的認為昊帝座死了嗎?」
這是個禁忌的話題,對於柳殘夢當初在天成嶺上的作法,天下有著幾百種的傳說與揣測,卻無人敢親自問柳殘夢。
此時,在祈輕描淡寫下,竟隨意問了出來。
空氣似乎有些凝滯。
「當初?」柳殘夢轉動著手中的肉串,目光有著些微的挪揄嘲諷,由手心轉向祈世子,莞爾一笑:「你是想問我為何不下去探查個清楚吧?」
問都問了,還有什麼好說:「放虎歸山,後患無窮,區區一直好奇,以柳兄為人,何以不曾斬草除根。」
「是後患無窮。」若有所思地將肉串插在泥地上,拔了拔落葉,「那麼,當日換成你,你會下去嗎?」
祈世子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聞言直覺道:「當然……」
當然如何?下?不下?
所有的局,在墮崖之前便已布好,當日縱真的殺了夜語昊,也改變不了現實。
如果少了那樣一個驚才絕艷的人,天地間定會少了三分生色!
「呵呵……」看出祈中斷下的意思,柳殘夢輕笑,不由想起了崑崙絕頂。
『大丈夫生於世當轟轟烈烈,名留青史!鴻皓之志,安能困於此方寸之間!班昭投筆竟萬戶侯,然天下又有何人可御得我?!……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鵬之徒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昔年,天下一賭,共赴崑崙。昆山絕頂上,軒轅問自己,為何想爭天下。
依然是微微一笑,眉目轉動間,俱是傲氣。
——軒轅,這話,還是我不變的答案!
祈世子看著柳殘夢的笑,全身一顫,心下隱隱起了一層寒意,但在寒意下,卻是更深的熾熱!
靈魂底層,似有物甦醒。
收拾好行蹤,正準備動身,祈柳二人突然臉色一變,聽到有人入侵周圍。兩人沒想到自己的行蹤竟會為人掌握,若教單于大軍追上……
「誰!」
「是我。」青年緩步走了出來,披風拖在地上,發出娑娑之聲,眉間還是帶著憂鬱,難以展顏。
「應天奇!」柳殘夢一驚,「你果然來了……陣中士兵雖多,卻仍以五縱為梯收攏,在下便猜是你。」祈世子聽得是雙奇之一,下意識地左右環顧。
「哦!」
「莫絮霸道,常兵行險著,以奇計取勝,國師名重漠野,在此必勝之機,不會如此謹慎。唯有你,一向小心,縱是十拿九穩也會防著那萬一之變。」
應天奇思索片刻,點頭道:「確是如你所說。在下或許太慎重了點。」抬眼看了下兩人,突然拋出一句:「我已離開單于了。」
開門見山拋得兩人耳暈眼花,沒想到塞外雙奇之一的應天奇竟也會離開班布達單于。柳殘夢聞一知十,猜是與自己背叛有關,不由頓足道:「是我連累了你。」
「自從反對單于貿然進兵後,我與單于間便存在問題。」應天奇還是說得極慢,「君臣一場,走到這種地步,與旁人無關。你的叛變,只不過讓事情一併爆發而已。」
「但是應兄知遇之恩……」柳殘夢一臉悔恨,黯然說著。
應天奇細看了會兒柳殘夢,突然歎氣:「國師說對了。我當初會引見你與單于,確實是希望,能讓你的萬里之翼在慶國棲下。但是,你畢竟是柳殘夢。想將你收為己用的人,都必須付出代價。你現諸在外的野心,你的弱點,全是你的釣餌……」
「應兄,你是我極為欣賞的人。」柳殘夢軒眉打斷他的話,笑得雲淡風清,「你才學好,武功好,心腸也好,難得又不迂腐,行事謹慎卻不拘於常情——但,你我之間看到的道,卻不是同一條。你想守護天下,我想爭天下。只是如此而已。」
「千載史冊恥無名嗎……」應天奇目中異芒一閃,情緒似乎激昂了起來,卻又垂眸靜止如故,話題一轉:「柳殘夢,我今日來,主要是來通知你們一聲。你們逃脫,加止我的離去,單于震怒,已調紫衣莫絮率兵前來!」
「莫絮?!」柳殘夢變了臉色,笑容第一次從他瞼上褪去。
「莫絮一向與你不合,多次向單于施壓與你為難,都是我從中周旋。今日有此良機,他定會公報私仇。國師此番也未盡全力,單于大怒下,怕會讓莫絮盡起鐵甲兵。我雖會為你們遮掩部分行蹤,但你們還是需留心,莫讓莫絮發現……不然以你二人之力,難逃生天。」
柳殘夢若有所思,只是點頭,突道:「應兄此時離棄單于,單于視應兄如附骨之刺,應兄也請多加小心,莫為在下之事,連累了應兄。」
這一席話卻與先前不同,說得極是平淡。但唯其如此,方見柳殘夢確是真心所說。
應天奇看了會兒柳殘夢,眸中微微現出笑意:「能得你這一席話,也不枉我這一趟路。放心吧!若如此輕易便受連累,應天奇如何當得雙奇之名。」
和應天奇分別後,兩人日夜兼程,想趕在紫衣莫絮之前,先離開陰山。常道大隱隱於市,小隱隱於野,但對這兩人而言,反而是山路更容易逃開追捕。如此行了兩三日,這日傍晚,兩人行至大青山,見山下不遠處炊煙裊裊,似有人家,雙雙停下腳步。
柳殘夢瞇了瞇眼。
「沒想到,這裡這麼快又有人煙了。」
此時兩人所站的大青山,位於陰山中脈,山下有水稱劍河,是自古有名的戰場,距邊關已只不過數日行程了。
昔年班布達單于厲兵秣馬,意指中原,於軒轅逸初掌軒轅皇朝,朝政動亂之時,入侵中上。其後中原反擊,乘勝追擊,所發生最大一場戰役,便是在此十里外的隱鶴谷。那場戰役雙方皆傷亡慘重,據不可考記錄,僅此一處中原便已埋兵七萬餘,傷者更是不計其數,達十萬之數。雙方實力大損,不得不收兵議和。
「澤國江山入戰圖,生民何計樂樵蘇。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祈世子的唇角彎了個諷刺的弧度,冷銳的目光落向炊煙起處,又是懷念,又是悲憫,竟有些癡了,「古往今來的戰爭,有幾場不是鬧劇?可是這種悲哀的鬧劇,卻在上位者的野心中不斷上演……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付出代價的,從來都不是在朝堂上興起兵亂的人……」
有些古怪地看了祈世子一眼,柳殘夢抿住唇,同時往下望去,山河依舊,青山劍河如故,險狹之處,依稀見著當年鐵衣雪色,關山萬里,血流漂杵,十萬子弟魂散異鄉。
祈世子見柳殘夢難得沒有反駁,也瞧了他數眼:「你竟沒說些物競天擇,這是悲哀的鬧劇但沒了它生命也難免無味之道。」
柳殘夢抓抓頭皮:「這些你都說了,我還說什麼。」
走前幾步,折了枝松節,遙遙廣拜。
祈世子有些訝異。
「而且,但凡到了這裡,很難不想起一人吧!」
祈世子臉色微變:「……你是指……」
「試拂鐵衣如雪色,聊持寶劍動星文。每憶上方誰請劍,空嗟高廟……自藏弓。」柳殘夢淡淡吟著。
祈世子臉色再變,想起被自己深埋的往事,嬉笑善辯的薄唇抿了下來。
「不錯……不能不想起他……」
那是軒轅一生最大敗筆。
當年軒轅即位不久,朝野權力代替,震動不平。慶國趁機侵入,烽火初燃,其時九王力保一人為將,言其勇武,才冠三軍。受封為先鋒後,果真戰無不勝,奇謀迭出,常發人所不敢想之言,行為人所詬病之行……但到了最後,已敗慶國至陰山,眼見勝利在望,朝中權臣為了利害相關,爭得極烈,說其人來歷不明手段殘辣居心叵測不堪重任云云。其時九王離京,軒轅一人獨木難支,不敢太過強違眾權臣,且獨守皇城,對邊關情況不瞭解,只道已追至關外,不勝也無妨,幾番丈量,最後竟是依言臨陣換將。
臨陣換將,兵家大忌。那先鋒雖掌兵極嚴,在初期引來眾多懷恨,但連番功績,也在士兵心目中立下不敗之影。軍心動搖,雙方實力立時不明,一場大戰,死傷無數,只殺得黑雲壓城,殺氣衝霄,七萬子弟埋骨異鄉,永成遺恨。
「我所惜者,上天有好生之德,上天亦有雷霆之怒。那蘇星文雖行霹靂手段,為敵我共詬病,但終是為全局而想……」祈世子歎了口氣,默然止住。
「祈兄真有如此感慨?!」柳殘夢眉毛微挑,誠摯討喜的笑容隱隱帶了些諷刺,「話說回來,此役朝廷雖折損七萬人馬,無功退回邊關,但軒轅卻趁此大敗,群臣緘口之機,替換下那些反對勢力。挾這大敗不可饒恕之罪,逼諸臣退位謝罪,換來奉天十餘年的穩定。這些人命的犧牲,也不算沒有價值啊!就只可惜了那蘇星文,成了當朝手上的一把刀卻不自知,猶自以為自己力挽狂瀾。縱使青史留名,卻不知是流芳百世還是遺臭萬年,亦是可笑……」
「絕非如此!」祈世子斷然截口,橫眉冷對柳殘夢,怒道:「當時皇上確實是羽翼未豐,獨困宮中,消息不靈,而我……」目中泛起痛楚,咬牙止住不再往下說。
沒想到祈會有如此激烈的反應。柳殘夢怔了下,閉口不語。
山風吹過祈世子鵝黃色的公子衫,他的鬢髮微亂,不知是天色,還是衣色,一雙星眸,是回異於往日的深沉與晦暗,深到幾乎無法探出確實的感情。
柳殘夢瞧了半天,覺得有必要重新調查一下這位出身貴胄,愛財成性的王孫子弟。手上雖有祈的資料,大抵皆是泛泛略過,並無特殊之處。多集中在他行事、武學方面的情報。
仔細想想,便會覺得資料有不少古怪之處。他既為軒轅寵臣,卻又曾經名動江湖。新一代人物雖不識他,但老一輩人物中,與他平輩論交,讚不絕口的,卻不在少數。
現下江湖勢力幾乎都集中在無名教與武聖莊的掌控下,神仙府名聲不彰,僅是幌子。初時以為當初祈結交江湖中人,是為朝廷懷柔招安。不過細想軒轅之性,根本不會作這種無用之功。
那便是出自祈本人的意願了嗎?何以他會放棄朝廷,遊走江湖?因為失去情報來源,所以軒轅才會在那場戰役中,下了錯誤的判斷?
有一便有二,或許查出原因,便能再次煽動祈世子離開朝廷吧!不管是否能為自己所用,對軒轅皆是一大打擊。
抬眼瞧了會兒祈,試著想像如果將他收為麾下,軒轅將會有的表情。不知為何,先想到的,卻是祈以傲慢的表情與自己討價還價,不由莞爾。
這傢伙是很難馴服的,或許不是個好主意,可是,絕對是個好挑戰。
當然,這一切都得等兩人逃出陰山,還有活命機會再說。
白日裡一席話,到了夜間,兩人都不再交談。升起火後,祈世子看著火,怔怔發呆。
為了隱蔽行蹤,除了必要的炊火,兩人一般是不升火驅獸的,反正祈身上各種古怪的藥物確實是不少。
柳殘夢烤好兔肉,待要熄火,見祈世子還是一臉恍惚,目光不知神遊何處,只是專注地看著火焰。想了想,也不急著熄滅了它,反而投入一些木柴。
或許是連日的勞累,加上舊地重遊,軟化了祈的心防,柳殘夢很容易便看出祈目中是為情所傷的痛苦。
有些奇怪像祈世子這般遊戲花間的人竟也會為情所困,就不知其人所思為何。
慢慢地歎了口氣,祈世子有些回神,目光落在柳殘夢身上,突然道:「令妹被稱為天下第一美人,說來,我卻從來沒見過她。」
「祈兄若有興趣……在下很樂意為祈兄引見。」
「不知她與柳兄相比又如何?」
柳殘夢聞言癟笑:「我是男她是女,當然不能相比。」
「那與紅袖呢?」
「這個嘛……」柳殘夢搓了搓下巴,覺得這個問題真是問得合心意,認真思索怎麼樣的答案才能符合祈世子的追問,「春蘭秋菊,各擅勝場,依依的清麗與紅袖的嫵媚,也是無法相比的。不過讓我來挑的話,自然是紅袖了。」廣
祈世子「哦」了聲,繼續看著火光發呆。
「不過聽說,昔年京師的第一美人,卻不是紅袖,而是靖南王府的月華郡主-瑩無塵。」柳殘夢談起美人便興致大發。
祈世子眼角跳了下,漫聲應道:「是啊!無塵姐姐成名比紅袖早,不然還真不知鹿死誰手。」說完,看著篝火,突然問道:「肉烤好了,怎麼還不將火熄了?」
柳殘夢聞言,一笑拍手:「哎,是我忘了。」熄去篝火的密林,鴉啼啞啞,獸踏簌簌,似乎突然間熱鬧了起來,天地無邊廣闊。
越是廣闊,便越是明瞭自身的渺小與孤寂。
祈屈膝靠著樹幹,模模糊糊地在記憶裡追想那場戰爭。
黑暗,最容易勾起人類的心事。沒有人能看得到自己,天地間僅剩一人的存在,讓人的思緒不受控制地四散飛馳,上窮碧落下黃泉,鴻飛冥冥。
場景跳動,似乎又回到養心殿。那日,自己推門而入,正逢白衣少年推門而出。
目光相對,迎著自己憤怒的目光,卻不退避。白衣少年與其兄長一般冷淡,卻更加嚴酷的眼神,似乎從那一刻起,再沒有改變過。
養心殿內,登基不久的錦衣少年倦累地閉著眼,依稀說了什麼話,問他:靖叔決定讓出暗流首領之位,你可願接掌?
而自己只是看著他:您,作出選擇了?!
場景再次跳動,那是洞房花燭夜。燭火燒紅了半邊天,整個京師張燈結綵,為靖南王府的盛事見證。
很久沒去回想少女的容貌了。祈清楚地記著洞房裡的一桌一椅,一幾一屏,一櫃一鏡,可是,少女的容顏,卻被隔了層紗紙,朦朦朧朧,似乎是笑。
再往前……祈世子突然睜開眼,把怕冷正要靠近的柳公子嚇了一跳。
「柳殘夢。」祈很少如此連名帶姓地叫他,「你曾經真心愛過人嗎?」
「嗯?」沒想到祈會突然問這個,柳殘夢一時也不知要怎麼回答,「這個……我一向是很真心的……」
「如何個真心法?!讓她們相信,你只喜歡她一個?!然後再更真心地喜歡上下一個,拋棄了她?!」
柳殘夢瞪著他。黑暗中只能隱約看到祈的輪廓,瘦削的下顎,還有閃閃發亮的眸子:「這又與祈兄有何干係?」
祈世子怔了怔,閃亮的眸子回瞪著柳殘夢,慢慢冷靜下來,像洩了氣的皮球,靠回樹幹。
「是啊……與你無關……」
柳殘夢瞧了他會兒,也坐過去,肩靠著肩。
「真心愛上一個人的滋味,好嗎?」
「不知道。」
「沒想到你會是個癡情種子。」
「不見得……」
「你討厭寒驚鴻嗎?」
祈世子抬頭,望著柳殘夢上挑的鳳瞳,突然苦笑:「我討厭黑夜。」
黑夜會讓傷心者更脆弱!不然兩個勉強保持和平的人,怎麼會談起愛不愛的問題。
「我也不怎麼喜歡。」喃喃低語,柳殘夢又靠近了點,二人已近得鼻息相聞。在祈世子反應過來前,柳殘夢突然將他壓在樹幹上。
溫熱的唇輕輕廝磨著有些冰冷的唇,宛若蜻蜒點水般,一觸,二觸,三觸……酥麻的感覺從唇瓣傳向週身,震驚到動彈不得的祈世子呆呆地看著柳殘夢近在咫尺的瞼,手足冰冷又火熱,不知是被男人碰觸,才會有此激烈的反應,還是……因為這個人?!這個名動天下的武聖莊莊主。
唇上力道突然加深,含住了他的唇瓣,濕熱的舌尖抵開僵住的雙唇,輕易滑入。在祈來不及反應前,就已退出。
祈世子繼續瞪著柳殘夢。柳殘夢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突然笑道:「這個是安慰。」
兩個大男人的,哪有用這種方法安慰!聽來委實可笑。
祈瞪了他半天,心下盤算著千金龍子之身,要敲詐五千還是一萬,最後卻是反身一靠,冷冷道:「睡覺。」
沒想到以祈直接的個性,竟也會有這種鴕鳥心態,柳殘夢偷偷笑了下。
抬頭看看黑漆漆的天空,心底不由歎氣。黑夜,果然是會壞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