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多情(上) 第二回 天意高難問
    固陽

    「娘子,相公這一手畢竟也是為了幫你的。」

    「奴家知道。」

    「所以,帳目還是不可不算明的。」

    「奴家明白。」

    「你頭上這珠釵步搖,每日租金十兩可好?」

    「好。」

    「你身上這淺黃銀泥飛雲衫和留仙裙,已穿過自然是不能再用了。這布料都是御秀坊精製的,更不提上方這八寶平水的刺繡及緣飾朱緯——你說七百兩可好?」

    「奴家早有心理準備。」

    佳人回眸一笑,挽在相公的臂上,相公身形甚偉,絡髯滿面,不怒而威,與佳人一配,正是郎才女貌。

    路上行人只見二人不時低聲細語,對話雖因聲音細小聽不清楚,但那顧盼之間,鰈鰈情深,不知羨煞了多少少年子弟。

    「你腳上這雙繡鞋甚是便宜,不過十五兩,但鞋尖綴的珍珠卻是上品的合浦珍珠,渾圓飽滿,顆粒均勻,每粒各值千兩。當然,相公不會要你把他買下來,但把它污在娘子玉腳上,總是賤了點,為了返本,兩粒每日租金五十如何?」

    「謝謝相公好心。」

    「娘子真是痛快,走半天也累了,要不要去歇會兒?」

    「是相公你累了吧!」笑盈盈地掏出塊手絹,柔情萬種地欲為祈世子拭汗,柳公子認為自己最大的好處便是能屈能伸。既無法改變目下狀態,便不如好好去享受。要扮,自是扮個完美無缺才能符合柳公子的自尊心。

    祈世子雖是提議之人,但對著如魚得水的一點都沒有不自在,巴巴纏在自己身上的柳殘夢,難免還是要懷疑——這易弁而釵真的是自己提議的嗎?

    兩人為了真氣互渡保住柳殘夢的縮骨之術,除了住進客棧才會分開外,但凡在外頭,皆是手牽手肩碰肩如膠似漆不離不棄,無論哪一個都沒法在身畔之人的注意下與下屬們聯繫上。兩人易容之初,為了不讓對方在易容上留下暗記,煞費苦心,祈世子墊壯身形,在面具外加上虯髯,柳公子施脂博粉,連身份來歷都改了,打扮成數年前失蹤於陰山一帶的江東南宮博夫婦。

    行蹤隱藏徹底,讓追兵無從尋覓的結果,是連大批援軍也無法聯繫。

    眼睜睜看著路旁數日來經過的第十七批「間」,較量下輕重,祈世子歎了口氣,拔開柳殘夢那只塗了層層白粉的「香纖素手」:「娘子啊!盛意心領了。為夫已經感動地喘不過氣來。」

    柳殘夢咯咯笑著湊近他耳畔:「相公,你身上好香。」

    「娘子,是你粉塗太多了。」

    「相公,奴家長得可美?」

    「娘子,你長得天人共憤神鬼不容,還不夠美麼?」含笑托起柳殘夢下巴,待欲調情,見他當真含羞帶怯地低下頭來,祈世子手一顫,第一次目睹到自己手背上雞皮疙瘩是怎麼跳出的。

    罷了罷了,天下臉皮之厚,莫過眼前之人。祈世子承認自己有力所未殆之處,不著痕跡地放下手,在眾人又慕又妒的眼光下,拉著「娘子」的手,進了一旁掛著金字招牌的「平安客棧」。

    店小二慇勤上來抹著桌子報菜名,目光不斷瞄著柳殘夢。柳殘夢微微一笑,立時招來四面八方驚艷妒忌的目光。祈世子隨口點了幾道,揮手示意小二下去。他一路上不時渡氣與柳殘夢,此時也有些倦了,確定柳殘夢體內真氣尚能支撐一段時間後,放開手,取出塊汗巾,拭了拭粘滿香粉的手心。

    「相公,不用奴家為你代勞麼?」柳公子玩上了癮,見祈世子隱約帶著懊悔之態,心下大快,只覺之前被他壓搾的那股惡氣終於有了回報,祈世子越是不願有肢體接觸,他便越要靠近。

    撇了他一眼,祈世子唇角微搐。「娘子,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為夫千金之軀,你要亂碰,為夫要收費了。」

    一提到錢,柳公子只有閉嘴。心下暗罵祈世子來來去去就只有這招不成,可是這招也是最有效的……這個黑心無德奸商說得出做得到,此刻懷中已揣了一大疊自己簽的債條,但凡路上他有提到的,一個都沒漏下,連買條汗巾也要記在帳上!真不知他這朝廷一品貴胄,龍孫龍子出身,何以如此銖鎰必較,唯錢是命。

    目前負債,大約已經四千兩黃金了吧……柳公子苦笑。

    小二送了壺酒上來,這邊塞苦寒之地,自無佳釀,有的大抵是烈劣之酒,暖身用的。柳殘夢只喝了一口,就停杯難以下嚥,祈世子卻似全無所覺,眉毛微微皺著,手中酒卻是一杯接一杯,又快又烈,看得柳殘夢忍不住要懷疑自己的味覺是不是有問題,這酒當真是天上佳釀不成——不然以祈世子慣常的挑剔,居然會喝得這般乾脆。

    祈世子注意到柳殘夢的目光,突然停下酒杯。

    「相公不太舒服嗎?」

    「不。」祈世子又斟了杯酒,小抿一口,皺了皺眉,閉上眼。「只是有點興奮。」

    「興奮?」柳殘夢眸中異芒一閃。

    祈世子笑了一笑,現出雪白的牙齒。毫不在意小二正在旁上菜,直直地注視著柳殘夢。

    「因為,此時在我身邊的,是你啊。」

    是你這天下獨一無二,強絕當世的武聖啊!

    小二不意聽到這等熱烈告白,樸實的臉一下子騰紅了,幾乎是手忙腳亂地將菜扔下,尷尬地瞧了兩人一眼,急急退下,瞧那神情,大約是急著去廣為宣佈這「動人一刻」。

    柳殘夢微笑不語,目中卻無一絲笑意,直直地看著祈世子,直欲看入他的五臟六腑。

    這個人,在這種時候說這種話,是真的為了與自己挑戰,才選擇兩人同行,還是故佈疑陣,軟化自己的戒心。

    祈世子又喝了一杯。

    靜默片刻,柳殘夢歎息般地看著祈。

    「真有點可惜啊!」

    「哦?」

    「可惜像你這般投合我胃口的人,為何不是我的手下。」柳殘夢一身女裝,甚是嬌媚。但他說出這話來時,卻全無違和之感。透過目光,祈世子能感覺到,在這面相之下,那如火鳳燎原般充沛的傲氣、自信與堅毅。

    柳殘夢的表相永遠是用來哄人的!

    「不一樣的。」祈世子仰首又喝了一杯,以柳殘夢眸中的鬥志為下酒菜,輕吁口氣,搖頭。

    兩人對視著,笑嘻嘻對笑嘻嘻,正在此時,有小二衝了進來。

    「來了來了,真的來了。」

    「什麼事,你慢慢說。」掌櫃的「哎」了一聲,收起桌旁被撞得搖搖晃晃的酒壺。

    「就是那個那個……那個王住到格那城去了。」

    掌櫃聽了,「哦」地點了點頭,慢吞吞將東西一樣一樣擺回原位。「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王他每年總有一兩次會來陰山狩獵……」

    「可是,現在不是狩獵的好時機啊!」小二說到這,聲音低了下來,滿意地偷窺到店內所有人耳朵都豎了起來,「再加上,最近不是為了追捕逃犯而鬧得紛紛擾擾嗎?我聽三桂子,三桂子聽格那城的小滿子說,王是為了要親自追捕犯人,才駕幸格那城……掌櫃你說,這犯人是犯了什麼大罪,居然讓王親自出馬……」

    掌櫃敲了小二一記響頭。「小孩子家多做事少說話,這類事哪能搬出來說!」

    小二摸著腦袋齜牙咧嘴,眼睛卻閃閃發亮:「這麼說掌櫃的你知道內情了?!」

    「嘿,這鎮上還有哪位比我八卦吳更清楚此事!我一聽就知道了,三年多前,聽說那個柳殘夢成為王的軍師,我就知道有這麼一天。這武聖是誰!哪是甘居人下的,聽說中原皇帝見過他,說這人吶,忘恩善變,騙死人不償命的。無論對他有多大恩情都沒用,他說變就變。你說,王為惜才留下這樣一個傢伙,還不是給自己惹麻煩……」

    祈世子托腮專注聽著八卦,瞧著自家「娘子」那要哭笑不得的尷尬樣,果然賞心悅目,當下讚道:「娘子好名聲,為夫甘拜下風。」

    任柳殘夢臉皮再厚,被不相識的人這般「誇耀」,又被祈世子瞧猴戲地看著,那笑容總有些掛不下,哈哈乾笑了幾句,不予置評,眼珠子轉了轉,正打算起身結帳。

    祈世子出了之前一身膩粉的惡氣,笑吟吟眼珠子一轉,高叫:「小二,爺今晚要在這住下,還不去安排舖位!」

    柳殘夢氣結地瞪了祈世子半天,再次得出個結論:眼前這個公子王孫,不但貪錢、無德、黑心、好戰,還有很惡劣的任性!

    給小二一綻碎銀,一個曖昧的微笑,再加一句不要再打擾,知道今夜小二會識相不來打擾,祈世子關上門,看柳殘夢已脫下女妝,恢復原本八尺之軀,不由嗤笑:「區區以為柳兄扮得很開心,何必這麼急著又恢復了原狀,太可惜了。」

    撕開面具,拔下滿頭珠翠,柳殘夢磨牙微笑。「世子這主意,沒事都會逼出內傷來的。」

    「想要柳兄重傷,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啊!」

    將頭髮重新束起,扎上方巾,柳殘夢冷笑。「怎麼會困難,這不馬上又有機會了!!」

    「原來柳兄已經明白,那區區就不用多費口舌了。」翹起二郎腿,沒形象地搖著,看柳殘夢脫下繃得緊緊的女式中衣,換上常用的中衣,馬上轉口讚道:「柳兄真是好身材啊!瞧這肌理細密,骨肉勻均,起伏有致,不過不失……」

    「多謝!」皮笑肉不笑地打斷祈世子越聽越不知所云的「讚美」。「不過在下不會因此而為祈兄賣命的。」

    祈世子眼珠子轉了轉,正要開口,柳殘夢衣帶一綁,左腳踩在祈世子坐的那張長凳另一頭,居高臨下直瞪著他:「拜託,我們現在是在逃亡,逃離班布達單于的追捕!哪有自己送上門的理?就算你來關外居心叵測另有目標,可是現在保命第一,留得青山在,不怕……」

    「我……」

    「這次是絕對不成!你也不要將我想得太神勇。黑煞掌不是那麼好挨的,我的傷勢你能不明白嗎?這些天為維持縮骨功,連你這正常的身子都受不住——你真存心要我在這兒丟了命?不要再逼了。你真強迫我去闖,我也不會合作的,到時形蹤敗露,可怨不得我!」柳殘夢心有顧忌,暫時不想接近班布達單于,幾日相處,心知這祈世子性本張狂,喜好挑戰不可能的事情更勝於本身安危,當下苦口婆心,努力在他開口前說服他放棄這夜闖行宮的主意。

    怔怔看了柳殘夢好一會兒,祈世子慢吞吞道:「你鬢角還有一枚壓鬢釵,還來。」

    「啊?」柳殘夢下意識地摸了下兩鬢,果然拔下一枚小小珠釵,不由再度氣結。

    祈世子收回珠釵,臉上慢慢現出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容。

    「柳兄,你目前共欠區區五千四百三十七兩九錢黃金。」

    柳殘夢臉頰一搐,決定不搭理。

    「你真要賴債,區區又不能剝了你的皮來償債,的確是沒有辦法的。只有讓紅袖把這帳單送上武聖莊……」祈世子一字一字慢慢道:「就不知柳老爺子會有什麼感想。」

    老爺子會有什麼感想,柳殘夢是完全不敢想。他平生自負不凡,心高氣傲,唯一的敗筆,就是有那樣一個公正儼然,機關算盡,大愚若智,武藝驚人的老爹——除了外貌,他簡直想像不出自己到底有哪一點是與上代武聖柳清秋相似的!而且若由紅袖去說,他只怕一踏入中原,就會被綁回去與紅袖還是神仙府的誰誰誰拜堂成親!!

    柳殘夢看著祈世子,連苦笑都笑不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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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那城離固陽不過百餘里,全力施為的話,兩人一個時辰便趕到。祈世子應是第一次來這裡,但他卻熟門熟路地找到班布達單于臨時下腳的朔王府,選擇了後院一角高牆,悄悄潛入。

    這高牆比別處稍高,牆後是一池假山水沼,自樹下遠遠望去,王府背山而建,裡三進外三進,延綿不知多少頃,那亭台樓閣簾幕重重,尋常人瞧上一眼怕就是暈得東西南北無處尋覓。但這兩人論起身手,皆是數一數二,又慣常出入這等禁衛深嚴之處,早有一大膽對應方案。王府雖因班布達單于的駕到而防衛增強,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明裡暗裡調派了不知多少人手,豈又能防得住這二人。

    柳殘夢被拿了把柄,只有乖乖跟著一道來。但他不插手搗鬼就已經是上上大吉了,祈世子自不指望他能與自己幫上什麼忙。嘴上嘀咕柳公子莫要拖累自己,腳下不慢,閃閃躲躲越七星隱月陣,避石門擂木,渡雁水寒潭,三兩下便轉入了王府重地。

    此地單于下駐,防衛極深,放哨的皆是一流高手,祈柳二人行蹤也慢了下來。遠遠瞧見廳堂人頭湧湧,不知是在宴賓還是商議大事。雖動了好奇之念,但兩人目標並不在此,廳堂近周高手雲集,兩人不願給自己惹麻煩,張望幾眼,也就作罷,轉向後院的書房。

    柳公子身負重傷兼負重債,雖是一路百般不願地抵抗,到底不敢有相左之意,亦步亦趨跟著祈世子再次通過延綿一里的迷魂花陣,閃躲了五批巡衛,一路有驚無險地闖入了後院。眼見書房在即,兩人卻伏在牆頭停下腳步。祈世子丈量著守衛,邊看邊點頭,頭點完卻開始臭罵這安排之人,這等交叉巡衛,明火實仗,實是陷人於不義之至。

    柳殘夢倒不知如果祈照樣畫葫蘆佈置自家院落時,會不會覺得佈置太森嚴也是一種不義。不過想想此話一說,祈王府及王宮說不得真會被布成銅牆鐵壁,也只有略過不提。

    默計時刻,已是不多,想來沒法去拐套巡衛服飾瞞天過海。祈世子收斂心神,沉吟片刻,向柳殘夢作了個手勢。柳殘夢眉微動,自袖內取出只小鳥——這是他在來時路上捉的,這類小玩意兒用來掩護,是有莫大功效……當然,他原本是要留給自己用的。

    小鳥受柳殘夢手法牽引,自暗處飛出之際,刷過柏樹樹梢,發出籟簌的聲響。守衛們功力不弱,聞聲皆望了過去,祈世子趁機真氣一攝,弓腰自另一端竄向書房旁的柏樹。他一身黑衣,快如閃電,落到樹梢時,微按樹梢瀉去衝力,又落在下一層樹枝上,無聲無息。一陣秋風吹過,葉子篩篩而響,樹下的二名守衛竟是全然無所察覺。

    他在樹上一頓,真氣運轉間,舊力已換新力,怕驚到樹下之人,不敢在樹枝上借力,硬生生地憑空躍出,落向簷瓦,身子一傾,整個人倒入了窗口。

    心知此地關係重大,不敢掉以輕心,雖已潛入,一口真氣卻不敢洩,右手按在窗台上,攝神提氣,不讓腳尖踩上實地,怕引發機關。仔細瞧過,確定地上磚紋色澤一致,是為實體,這才慢慢落到地上。

    月色尚明,隱約能見室內佈置。書房的佈局大小總不離桌椅幾櫃之類,這房裡,最顯眼的,卻是掛在牆上的一幅畫。祈一見便心下警鈴大作——此地即為班布達單于下榻之處,這畫自也是隨單于而來的。此畫明明毀損一半,單于卻重新裱過,可見對這畫的珍惜。如此珍惜之物,何以輕率就掛在行宮的書房裡?!

    一念至此,祈世子不求有功先求無過,身形不變,順勢又自窗口躍出。他這番行動如風一氣呵成,守衛們的心思都尚未從樹上那只宿鳥引來的疑雲離去,自然沒有發現到他。他落回柳殘構身畔,也不多說,抓住柳殘夢就欲離去,但卻遲了。

    「掌燈!」

    一聲吆喝,中庭各處突然亮起無數燭火,將書房所在的院落照得亮如白晝。雖未照到兩人藏身之處,但依這陣勢,也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祈世子一輩子就幹著呼喝指使設計拿人的事,哪想到自己也會成為甕中之鱉網中之魚,此時倒真有些後悔。只是瞧見柳殘夢一臉「我早說了你又不聽」的神色,咬咬牙,扯出一抹盡在意料中的笑容,哪怕再後悔也是不可說了。

    重重燭火中,走出一位貂裘錦飾氣宇軒昂的中年男子。他站在背光處,燭火照得祈難以看清他的容貌,只瞧著一身飾物氣度,大約便是班布達單于了。果然,他站定身形後,朗聲長笑。「柳殘夢,本王早知你在附近——聽得本王到來,你豈會不來一探。本王等你已久,迎賓之席也早已布下,你何不快快出來,與本王賓主盡歡,讓大家一睹武聖風采。」

    柳殘夢冷冷瞪了祈世子一眼。「今次可要被你害死了!」

    祈世子回他一眼。「單于都說,你本就有心要來的,不然本世子豈拖得動你武聖大駕!」

    「你!」柳殘夢聽他把事情緣由都推到自己頭上,不由氣結。「真沒見過比你更會賴的人!」

    「人外有人,說來區區眼前不就有一個。」祈世子揉揉鼻子,咳了聲。「……現在你打算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柳殘夢繼續冷眼。「你別想將我推給他們就一推了事。你我現在是一條繩上的兩隻蚱蜢,跑不了我也逃不了你。」

    祈世子就算真有此心也不敢在此時表現,哈哈乾笑了幾聲,見下面班布達單于已有些不耐,很可能大手一揮叫人將他們搜出來。柳殘夢身份早已敗露那也罷了,自己的身份若被揭破,可是不得了的事。當下趕緊將柳大少的衣擺撕下一塊蒙到臉上,握住他的手。「還等什麼,走啦!」

    身子衝出樹叢的同時,自袖內甩下一堆煙霧彈,現場頓時煙霧瀰漫,伸手難辯五指。柳殘夢唉了一聲,也不知是在為撕破的衣服肉疼還是為無妄之災而哀歎。

    煙埃未定,已有數十名高手如離弦之箭,追蹤二人的身影而出。班布達單于停在原地,也不追趕,只是冷笑。

    「柳殘夢,今日你即現身,若教你從本王掌心逃脫……」

    說到這,單于似是覺得說了什麼不可思議的笑話,仰天哈哈笑起。

    「慘……」一語未了,暗器追尾而來,擦過鬢角數絡發,險些在臉上留下傷痕。祈世子咬緊牙關邊跑邊問候發暗器的人十八代祖宗,腳下東挪西移,努力在兩儀乾坤震元陣內求出一條生路。

    王府背山而建,三方各有重兵把守,唯後方因地勢險惡無法佈兵,依山勢布下重重機關陣局。祈世子雖知此事,但他忖著以二人之力力抗千軍萬馬,不若向後方突圍。武聖莊的機關絕學天下聞名,多少比另三方多線生機。

    但這生路上機關未免也太多了。一路所行,陷阱遍地開花,顧得了上顧不了下,顧得了下又顧不了上,柳殘夢雖有一身絕世武藝,卻因黑煞掌傷勢甚重,又被祈世子連番操勞壓迫,此刻是自顧不暇,只有努力求不拖後腳,哪可能有所助力。

    勁風凜冽銳氣逼人,一堆長箭向二人後腦逼來,祈世子連罵人的力氣都沒了,袖擺鼓足勁風,正待向後掃去,柳殘夢側目見著,臉色微變,急喚道:「不可!」將祈世子拉得一個踉蹌,步伐斜出生門落腳之處,咬牙運勁,拖著他再遠退三丈,只聽「彭隆——」一聲,長箭撞落於地,炸出丈餘的大坑,竟是挾帶火藥。

    祈世子背後一涼,不敢想像自己一袖掃上,會掉了身體的哪些部位。瞄了柳殘夢一眼,正打算將救命之恩一口帶過,卻見柳殘夢唇角一口鮮血逸出,襟上血痕斑斑,已控制不住內傷。方才偏離生門,祈踏上機關,一篷暗器盡數襲向右側的柳殘夢,他雖有護身罡氣擋下,但肩膀舊傷新裂,真氣不繼,後肩又中了枚鐵蓮花。

    匆匆一眼,也不知那鐵蓮花上有沒有毒,追兵漸近,無法為柳殘夢包紮傷處,急急將柳殘夢掌封住他背部靈台,風門,神堂三穴,一邊承住他的重量,施展最耗真氣的縮地成寸,聚千里於一步,閃出陣外。

    「今次真不知是誰害苦了誰。」腳下一踉蹌,喘息著放下柳殘夢,順手給他一個巴掌,「喂,清醒點,要昏也別在這個時候昏。」罵完又扯著柳殘夢往後府衝去。

    「我……我是傷患啊……」不抱指望地抗議了下,柳殘夢捂著熱辣辣的臉頰苦笑。

    「你現在想逃命全部指望我不要將你扔下……咦!」祈世子說到這,突然想到,自己為什麼沒想到,現在將柳殘夢這累贅扔下的話,自己不就可以脫身了?

    「別,你不是說過,在下奇貨可居嗎?在下受制於人可說是機會難得,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你可千萬別作了錯誤的選擇。」柳殘夢臉色微變,想到如果祈世子罷手,自己落於班布達單于手中將會受到的待遇,急忙努力推銷自己,同時為自己能屈能伸喝了聲彩,不太計較自己會淪落到這種程度,都是因為遇上眼前這個朝廷瘟神。

    「奇貨可居,自然要留到最有用的時候再扔掉。」祈世子回頭白了他一眼,歎氣。「我們先闖出國師原老頭及雙奇再說吧……」

    班布達單于身畔高手,最為麻煩的正是這三位。國師原亦默被尊為塞外第一高手,文武雙全,慶國兩代單于皆尊其為師,縱橫絕塞三十年未逢敵手,漸成傳說中的人物。而慶國雙奇的十丈軟紅應天奇及紫衣莫絮,皆是青年一代的高手,凡在慶國之人,不可不知此三子。雖然不知這次班布達單于出巡,到底跟來了幾位,不過只要有一位出現,想逃出王府就沒那麼簡單了。祈世子出塞之前針對三人曾各作一番對應之策,但柳殘夢為了救他再度負傷,讓計劃增添了變數,也不知能成功幾何。

    思忖至此,祈心中連歎三聲罷罷罷。也罷,如果真的逃不了,大不了發出信號讓手下來救駕。至於以後會不會變成兩國交戰……真發生了再跟皇上負荊請罪便是——如此想著時,祈世子確定自己沒什麼愛民如子執法如山之類的好官潛能,果然只能當個暗流首領。

    人是不能太鐵齒的,有時是說人人到說鬼鬼到。祈世子方說過國師,便聽得一聲乾啞笑聲,前方不知何時竟站了數人,當前一人身形枯瘦,眼畔唇角有著飽經風霜的刻紋,益發襯得眸子深晦不可測。鼻端微勾,鬢散白髮,持著把權杖,舉手投足間,危險的氣息如響尾蛇般滋滋作響。

    「沒想到異域之人竟也知本師區區陋名,深感榮幸。閣下即能一路保護柳武聖,諒來也不是無名之輩,何不脫下面巾,讓本師一睹風采。」

    國師說話同時,後面追兵也追上,見前方有國師擋道,心下大定,只虛擺著圍住二人,靜等國師發落。

    祈世子咋了下舌,鼓掌。「老頭,我瞧你也是明理之人,怎麼偏不明白,正因為區區不是無名之輩,才要蒙上面巾的。你要一睹風采,難道看到區區這玉樹臨風瀟灑從容談笑退兵千軍辟易的氣度還不夠麼?!」

    柳殘夢側過臉,不忍見現場各人的臉色。

    「……正因為看見了,才覺得不夠。像閣下這般人材,豈能只滿足於看到表相。」原亦默權杖一頓,大抵是沒見過如此厚臉皮的人物,遲了片刻才說得出話來。

    「彼端之人,諒未聽過知足常樂吧!不知足當心折福。」祈世子心下念頭轉個不停,在未想到周全之計前,寧可費口舌拖延時間,不過此話一出,卻是惹怒現場諸人。祈見眾人面現慍色,眨了下眼,忙不迭地又加了句:「尤其老頭你年齡也不小,更該避諱折壽才是~」

    身畔群情騷動,原亦默手微微一舉,又安靜下來。「本師年已七旬,自認修養是有一點。倒是閣下實該修點陰德,莫再逞口舌之利。」

    「耶,這話就差了……」沒有蒙住的雙眼笑成了彎月,祈世子似欲再說下去,卻猛然倒退三步,踩在乙卯絕位上。機關觸動,周圍飛針如蝗,撲簌簌地盡數向祈世子襲來。

    柳殘夢哎了聲,小心退後兩步。祈世子袖子一甩,飛針未臨身倒射而回。國師身後諸人沒想到祈世子會自陷危機,反利用了機關,頓時陣腳微亂,紛紛閃避,唯有國師不動不驚,權杖一頓,飛針在他身前一尺之外盡數落地。

    柳殘夢故意後退,引發的卻是地陣,他連引二道,落足之處,十丈內所有實地都陷入地底。他早有準備,地陷之時抽身欲離,祈世子袖內銀芒一閃,一道游絲已繫在柳殘夢袖上,順勢一拉,整個人也隨著柳殘夢的去勢飛了過去。

    地陣之變,出乎意料,包圍的陣腳終於大亂,前面的人急退,後面的人閃避不及,或有相撞,一同滾下深坑,詛罵不休的,頓時兵荒馬亂,自顧不暇。

    國師嘿地一笑,現場中,也唯有他是氣定神閒,手中權杖一揮一卷,真氣倒逆,纏向祈的身形。這真氣平日尚不足困住祈,但此刻他人在半空中,腳下沒有借力之處,被這真氣一引,身形立時拉下數尺,心知不妙,掙一掙掙不脫,轉念一想,手上用力一扯,依樣畫葫蘆將柳殘夢拉回。

    真氣是虛,總不如游絲纏身來得直接,柳殘夢眼見將落到實地,卻被祈這一扯扯了回來。祈落井下石在他身上又打了一掌,借勢飛離國師的真氣困縛,叫道:「你們想要柳殘夢,區區送給你們就是了。」

    柳殘夢自半空中朝包圍圈中心落下,臉色煞白,破口大罵道:「你這無德奸商黑心惡霸……」

    國師見這兩人生死關頭尤自相互陷害,不由搖頭。見柳殘夢右肩溢血,背後受了祈世子一掌,未曾拔出的鐵蓮花受真氣衝擊,隨著鮮血噴薄而出,滿天血雨。怕他傷勢過重無法對單于交待,伸手欲接,不料人方入手,真氣同時衝撞而來,正是祈世子方才擊在柳殘夢身上的那掌。

    這一掌有心而為,用上了十成力道。國師未查有此變,觸手只覺勁氣霸道灼人,直衝經脈,震得他倒退一步,立時封經閉脈,放開柳殘夢。此時祈世子已落入彼方實地,游絲一引,柳殘夢再次隨絲飛離,三兩下轉入幽魂林,不見蹤影。

    看著下屬們施展輕功越過深坑,卻慢了一步,停在林外如無頭蒼蠅般不知該如何。國師捂掌,默默不語。

    半晌,冷冷微笑。

    「好一個……帝王絕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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