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德奉天十一年,天下局勢隨著無名教的退隱及武聖莊的封莊而漸趨分明。朝廷一枝獨秀,雖無法收攏被分散的兵權,但在暗流情報支援下,連連替換了不少無名教及武聖莊在朝廷的勢力。惟二派亦不示弱,挾世纓之家纍纍功勳及倫王之亂留下的臣心隱憂,一時間,三家鬥爭的局勢由江湖轉入了朝堂。
神州之外,尤有遺患。匈奴自古以來便一直為中原心腹隱患。其民逐水草而居,民風強悍,來去如風,若論鐵騎之威,天下無雙。百年前軒轅皇朝初立,匈奴數度南侵,兵火延綿,爆發了史上有名的四次大規模戰役,相持不下。直至成帝時期,國泰民安,兵力漸復,於元鼎元年,令上將軍張褚平,右將軍高逸青率騎兵25萬,步兵15萬,分兩路出擊,張褚平出定襄,高逸青出代郡,北越沙漠,方始大敗匈奴。
匈奴經此一敗,分裂而為南北匈奴,南匈奴烏維單于降於成帝,北匈奴呼衍氏單于繼續西遷,自立為王,國號為慶,麾下置左右賢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將、左右大都尉、左右大當戶、左右骨都候,潛埋聲息,隱隱與中土對抗,未曾死心。傳到今朝,正是班布達單于,亦有稱之為淳維王。
據武林戰事史卷二十,第二百六十五頁所載,年前軒轅帝雁蕩遇刺及其後的倫王之亂,皆有班布達單于在幕後指使,而班布達單于會有此異動,皆因他得到了一位軍師。
一位被人稱為武中之聖,空懷雄心逸志,始終未得一展抱負的——
武聖-柳殘夢
達爾罕茂明安旗位於百靈廟附近,接近北匈奴之都甘察罕,為關外一繁華之地。東街有一客棧,名為漢南,相傳是一在朝漢人後裔所開,北下的漢人,一旦來了達爾罕茂明安旗,大都會選擇漢南客棧韓老爹的住處下榻。
漢南客棧的結構與中土的客棧基本相似,只是處於異域,為防招忌,規模小了點。此時夜露已深,東廂院二樓盡處的上房裡,一位青年正要脫下外衣,上床就寢,聽得屋外突然變得紛撓起來的雜聲,動作不由緩下了。手指頓在頸間的衣領上,側耳傾聽了會,聳了聳肩,手指一勾,繼續脫衣。
「喀啦」
碎微的細響讓青年眉一動,還沒轉過身來,臨院的窗子已被人打開,一道藍色身形滑了進來。
室內燭火未熄,搖曳的光芒足以讓人看清一切。
長劍架在了藍衣人的脖子上。同時,青年笑吟吟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
「朋友,你要偷東西的話請往門口出去,樓下右轉,帳房就住在那裡。你要避難的話請往窗外跳出,下面有口古井,包君滿意。」
潛入的藍衣人挑了下眉,沒想到室內竟有這等高手。略一猶豫,只覺劍上寒芒暴漲,劍氣直刺肌骨,顯然室主人聽到越來越近的吵雜聲,已經不想再拖下去。再不識相點,說不定真會在這彈丸小地被人捉住。
不過一下子就被人嚇走,好像太沒面子了些。藍衣人如是想著,食指一彈,指心一粒越過院子時順手摘下的花蕾劃了個弧形,疾飛青年右腕的勞宮穴。
花蕾是從外側飛向右腕的,雖小雖柔,卻在空氣中劃出尖銳的聲音,先聲奪人。青年自知不可持力硬接,劍光一凝,疾飛的花蕾立時散成十來片均勻細末。
藍衣人回過身,兩人打了個照面。
笑容齊齊僵住。
聽得室外搜索之聲更近,青年回過神來,嗤笑了聲。「柳公子,區區聽說閣下在塞外正是春風得意前途無限,怎麼今日如此狼狽?」
前狼後狐,藍衣人苦笑了下,也不知在此時遇到這傢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不過相比起外面的如狼似虎,這隻狐狸應該好商量多了。
「祈兄,明人不說暗話,現在好像不是閒談的時間。不如先研究一下如何渡過眼前的難關,才是上上之策吧!」
天下祈姓者萬千,能被武聖稱一聲祈兄的,自然非奉天帝身畔的祈親王莫屬。神仙府與武聖莊一向是冤家對頭,此時相遇,當真天意。他聽得此言,只是微微一笑,坐了下來。「有難的是柳公子又不是區區,區區何苦自傷腦筋。柳公子自然不會是樑上君子,所以,窗口在那邊,請自便吧!」
「在下殘命一條,有何可在意的。」柳大公子臉色動也不動,瞄了眼,吃吃笑起:「就不知屋外那群士兵們知道這裡有位微服私訪的朝廷一品貴胄時,祈兄將成為座上賓還是階下囚。」
祈臉色微變,瞧了眼置於一旁尚未收好的灰布長袍,臉上立時換了個表情,笑得一片爽朗痛快:「哎呀柳兄這是說什麼話,朋友有難,自當兩肋插刀,區區方才不過開個玩笑兒。」
「在下就是這麼說嘛!祈兄急公好義的名聲,江湖上可是人人皆知啊!」柳殘夢要比笑絕不落人後,那等老實誠懇,祈世子看著差點都要信柳殘夢是在誇著自己了。
室外搜索聲已經越來越近,由樓下轉向樓梯處了。這間上房雖處於最邊緣處,但左右加起來也不過十來間,大約盞茶時間便會搜到此間。
柳殘夢咳了聲:「祈兄,現在你說怎辦才好?在下此時力不從心,一切由祈兄作主,在下無有不從。」
祈世子縱有心再壓搾,也知這個時候拖下去兩人會一起遭殃,當下不再胡混,瞧室內桌几分明,根本沒有可匿人之處,心思一動,問道:「柳兄的縮骨功,不知可以施展到哪個程度。」
柳殘夢神色微變,似有些不願,但一想客棧外那重重包圍,心下盤算了下,含糊道:「現在的話,十幾歲的小鬼多少可以。」
「這就好了。」祈世子手一招,吸過扔在床角的包袱,從裡面拿出一套稚子衣物及人皮面具,睨了柳殘夢一眼,分明在說:你不用不甘心,區區更加不甘願。
祈世子備著這個,自然是為了萬一而避難用的。顯然他此次微服而來的目的大有問題,隨時都會陷入危機中。柳殘夢心知肚明,卻也不問,閉目運起心法,週身骨骼一陣咯嘰作響後,憑空矮下了數尺。
這兩人神經也不知是銅鑄的還是鐵打的,追兵就在門外不遠處,一個慢條斯理地換著衣服,將頭髮打散,梳了個雙髻,一個神情悠閒地將落了一地的柳大少的衣服仔細折疊起來,收進包袱,綁了個結實。
敲門聲響起時,柳殘夢終於將面具貼到了自己的臉上,十三四歲的小小少年鄭重出爐。
祈世子靠在床上,應聲叫道:「小乖,去開門。」
柳殘夢本來就作好準備去開門了,但被那小乖一呼,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撞到門上。回過頭來,卻見祈世子一臉笑吟吟,分明算定了他不敢有何意見。
他敢有意見嗎?
門一開,四五個異族士兵手持長槍闖了進來,吆吆喝喝著也不管室內是什麼人,馬上四下搜索。隨後走進一位階位較高的校官,冷眼看著室內一長一幼,目光在祈世子身上轉了幾圈,看向柳殘夢:「你們在這裡可有看到一藍衣青年?」
柳大少戴了面具,還是能一臉誠懇老實地搖頭著,配合著娃娃臉,極盡純真,由不得人不信。祈世子坐在床沿咳了幾聲,目光黯淡全無神氣,也緩緩搖著頭:「區區一直在房裡,沒看到……」
校官點了下頭,看這室內簡陋,藏不住人,也不再細查,只等士兵再看一遍便要走人,卻有一人拿著本帳簿附在那校官耳畔小聲說了幾句。
祈世子眼一垂,心知他們在說什麼,一邊咳著,早已想好七八套措辭。
校官聽完,一掌拍在桌上,大喝:「這帳簿上明明只記著一人!你們怎麼變成二人了?!」
「官爺見諒,這個……區區……」祈世子一臉驚慌,哆哆嗦嗦道:「唉~其實是區區貪著小錢,想一人份的房錢總比二人份的房錢要少,所以沒將小童的名額報上,本來想在房裡擠一擠的……區區這就去帳台將房錢補上,官爺你可不要因為這個而將區區押走啊!想這一夜房錢也不過五厘左右,若為這個而入獄那實在太不划算……」
校官被他吵得頭暈,手一揮,打斷了他的話,再盤問掌櫃幾句,確定傍晚時過來訂房的是祈世子後,濃眉不由皺成一團。
他可以確定自己要追的人確實是逃進這客棧了,也確定前面幾間都沒搜到人。可是這最後一間也沒搜到人,難道那人真的飛天遁地了?
想到這兒,他不由打了個寒顫。
「來人啊!給我回去,繼續搜一遍!」
徒勞無功的搜索重複幾次,眼見上門瘟神終於要走了。祈世子笑吟吟地關上了門,閉目沉思片刻,伸手往後一抓,抓向正挪到窗旁推開窗戶準備跳窗的某公子:「柳大少,人生四大喜,他鄉遇故知。難為你我二人遠在異邦,竟還如此有緣,是不是該坐下好好談心?」
柳殘夢乾笑了聲,雙掌在胸前拂了拂:「世子誤會了,在下只是念著世子千金之軀,受不得罪,幫世子開窗散一散悶氣。」
「原來如此。」祈微微一笑,手勢不變。「區區真該死,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為柳公子想知恩不報一個人先逃了。」
柳殘夢聞言,臉色一正,怒道:「祈兄將在下想成了什麼人?在下堂堂武聖莊莊主,豈能幹出這等無義小人的行徑?!」說歸說,手上招式蜂飛蝶舞,卻也是不曾慢下。
「所以說區區錯了。想想,掩護費三百兩,服飾面具提供費百兩,再加上精神損失等等,亦不過五百兩黃金。武聖自不會這麼小家子氣……」
「五百兩黃金?」柳殘夢聞言,手上招式一緩,微現破綻,祈世子挑了個空,掌緣切開柳殘夢右掌,「暴雨驚雷」重擊在他右肩上。
悶哼一聲,柳殘夢連退三步。兩人原本便在窗前,他這一退,立時撞到窗子,祈那一掌力道甚大,透體而出,但聞一聲巨響,窗戶片片碎裂。
樓下尚未走遠的士兵們回過頭來,正巧見到窗畔柳殘夢一口鮮血噴出,繚亂的真氣控制不了縮骨術,咯嘰幾聲,骨節節節暴長,撐裂衣衫,恢復七尺昂藏之軀。
「人在樓上,快抓住!別讓他們逃了!」指揮校官沒想到自己居然被騙,眼睜睜讓逃犯在眼皮下混過去,咬牙狂吼一聲,當先如大鵬般向二樓掠去。
「你是故意的!」沒想到這麼容易就傷了柳殘夢,眼看之前半天的口舌全部白搭,祈世子叫了聲苦,知道這次連自己都倒貼進去了。
柳殘夢又吐了一口血,伸手摀住祈擊中的右肩,暗紅血跡正緩緩滲出衣袖。他向旁閃了兩步,腳一挑圓凳,撞向屋頂,砸出一個大洞。
落瓦紛紛中,他輕身躍上橫樑,回過頭來,臉上笑容溫暖又誠懇:「要讓在下被世子你這般敲詐,在下寧可捨身飼虎。」
「放屁放屁!」祈世子抓住一旁包袱,但窗外一連串箭雨自窗口飛入,他側身時一個不留神,正好有枝箭刮過包袱,叮叮鐺鐺掉下一地元寶。「啊……柳殘夢!在你還完區區七百三十六兩黃金前,休想逃開!」身形後發而先至,衝出屋頂,一手攜住柳大少受傷的右手,穿越滿天箭影,齊齊逃命。
********************
百靈廟附近的陰山山脈上,住著位老獵人喬老頭,他是什麼時候住過來的,沒有人知道,似乎是有記憶以來,他就是一個人住在山林裡,以打獵為生。
這日傍晚,喬老頭正在屋內燒火煮飯,聽得屋外有人叫道:「屋裡有人嗎?」
「來了來了。」喬老頭看了眼灶爐,隨手塞進一把乾草,拿火叉捅了捅,再塞了塊木炭,這才出來開了門,一位藍衣青年站在門外,雖是滿身風塵,形容憔悴,卻又有說不出的風骨威儀。他露齒一笑,笑得極是老實誠懇,喬老頭卻覺得心頭一窒,緊張得幾乎不敢呼吸。
「老人家,我和同伴趕路趕得過頭了,現在天色晚了,這山裡沒地方歇息,能不能借我們打尖一晚?」
「啊……這……沒問題,沒問題。相公快進來吧!」有些不知所措地將手在大腿上磨了磨,喬老頭只覺這青年是生平僅見頂頂高貴的貴人,像他這種鄉野之民,完全不知該如何應對,吶吶說了幾句,趕緊將木門推開。
青年笑了一笑,側開身,向背後之人道:「祈兄先請。」
「客氣客氣。」身後那人也不謙讓,當先走了幾步,突然不知從哪裡取了粒金珠子,塞到一旁看得傻眼的喬老頭手裡,微微一笑。「老丈,我們也不會白吃白喝你的,這金珠子重一兩二錢,拿去城裡錢莊兌了銀子,大約可換百兩左右,小心莫讓掌櫃的哄了你。」
喬老頭原是小心偷瞧著這個看來俊美傲慢的黃衣公子,沒想到黃衣公子這麼好說話,一下子就給了他一粒金珠子,下意識地收緊手,感覺珠子在掌心裡的熱度,突然想到這等於百兩銀子,等於百貫銅錢……
一下子血壓高昇,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祈兄真是好大方。」藍衣青年在簡陋的木凳上拂了拂,正欲坐下,就被黃衣公子一把推開,自己先坐下。
「區區一向很大方的。」
藍衣青年苦笑了下,只得再將另一張木凳拂了拂,坐下來,看著黃衣公子將裂了一角的包袱解開,將內裡的東西一樣一樣數著,不由笑得更苦。
「……紋銀十三兩、銀票少了兩張……一張五百兩的,一張三千兩的,加上全部黃金都丟了,再少珊瑚珠釵一支,傷藥兩瓶,大內密制,算你一瓶一百兩好了……」黃衣公子終於抬頭一笑:「柳兄,加上之前零零總總的掩護費損失費,你共欠區區……折合黃金,三千二百六十兩。」
一夜之間便背負巨額債款的柳武聖已經笑得成了苦瓜:「債不是這樣算吧!瞧在你我交情,能不能打個折扣?」
「敢做敢當,柳兄不至是如此沒有肚量之人。折扣不行,不過零頭六十兩區區倒可以去掉。」
「這個跟肚量沒關係,在下肚量再大也吃不下這三千多兩黃金。祈兄對萍水相逢之人都能如此大方,何以獨吝在下。再少一點吧!」
「因為區區有求於他,而你有求於區區啊!」祈世子笑得很開心。「將區區拖下水帶著你逃命,這三千多兩黃金還覺是賤賣,不能再少!」
「祈兄這般視錢如命,非是江湖豪傑所為……」
「區區原本便不是江湖中人,柳兄莫弄錯了。」祈世子蹺起二郎腿,手在大腿上輕輕打著拍子,「而且柳兄莫忘,你現在是一文不名,吃的用的躲的全都是我出的,區區身為債主,奇貨可居,你要與區區討價還價,先將欠我的還來再說。」
看著一臉痞相,十分無賴的祈世子,柳殘夢半天擠出一句話。「奸商!」
「好說。」
「財迷!」
「客氣。」
「黑心鬼!」
「我要加利息了。」
柳大少馬上閉嘴。
喬老頭在灶爐旁燒火煮粥,見兩人好像談話告一個段落了,插口道:「兩位相公,山裡沒什麼可吃的,兩位要不要喝點粥?」
祈世子看著木桌上那一層滑膩油光,隱隱的油煙之味,唇角微微抽搐了下,回過頭來,向著喬老頭,卻是一笑。「那就有勞老丈了。」
「叫……叫我喬老頭就可以了。」喬老頭說完,縮回頭繼續燒火。
微咳了一聲,柳殘夢雖然及時以手摀住唇,閒極無聊的祈世子又豈能注意不到。瞄了眼,在包袱裡翻了翻,翻出一瓶白玉瓶,一個泥金描花小罐子,砸了過去:「歸元丹,生肌散,自己看著用。」
順手接下,橫豎已是巨債上身,遂毫不客氣地倒出一粒歸元丹吞下去,又旋開小罐子,嗅了嗅,嘿道:「祈兄真是好貴氣,連藥都要是極品香雪散才肯用的。」
祈世子看著那個泥金小罐,唇角動了動,有些心疼地轉開眼。
柳殘夢已解開藍衣,扯下臨時包紮的布條,現出右肩上的傷口,只見白皙的肌膚上一道深紫色的掌印,掌印中心一道銅錢大的傷口,正汩汩流著黑血。
「對了,這些藥祈兄打算算多少金子?」用火折子點燃桌上的油燈,掏出把匕首在火上炙著,為了轉移注意力,柳殘夢順口與祈世子閒扯。
「不要錢。」
匕首掉到桌面上。
柳殘夢瞪著祈世子,一臉恨不得將吞下的藥全部吐出的神色。
祈笑嘻嘻自桌上提起匕首:「這桌面很油,匕首弄髒了就算用火炙過,也難保沒什麼問題。柳兄下次還請小心為上。」
「祈兄,我們明算帳好不好?」柳殘夢險些哀叫出聲。
「柳兄不是一直嫌區區太愛財了,怎麼現在區區說不要錢,柳兄反而不領情呢?」祈世子搖頭歎氣著將匕首交回柳殘夢手上。「反正這兩種藥說貴也貴不上多少,要交換的情報不會超過這藥價的。柳兄可以考慮,將自己開膛破肚取出歸元丹,還是回答區區一個小問題。」
歎氣再歎氣,已經吃下肚的藥,柳殘夢除了歎氣還能如何。安慰自己這不過是龍困淺灘虎落平陽後,勉強道:「祈兄想問什麼?」
「柳兄名列武中之聖,天下高手難出其右,不知是何人竟能將柳兄重傷至此,區區實在很好奇。」
「你這話問錯了,單打獨鬥,天下能勝過在下的在下還想不出有哪幾人——就你家主子也只敢跟在下說平手,而不敢說一定勝過在下的——所以你該問是哪群人。」柳殘夢眼睛眨也不眨就扯了一大堆。
祈世子不為所動。「黑煞掌自古以來就有難以突破的瓶頸,創始人黑煞真人因奇遇創下此招,卻沒將他到底遇上何種奇遇流傳下來,所以後來的傳人從來沒有一個能突破第十層。柳兄這傷口上黑煞掌的功力已到第九層,幾乎是絕頂了,能將真力全部擊在柳兄肩上——區區想不出除了柳兄自願外,還有什麼理由。」
看了眼傷口,也懶得遮掩了,柳殘夢繼續將匕首放在油燈上炙。
「祈兄即知是黑煞手傳人,又是在這邊塞之地,那又何必問在下答案。」
「區區只聽說過黑煞手現在已成為慶王朝的秘技之一,其他還有賴柳兄指點。」
「班布達單于及其子嗣都會此招,而傷了我的就是班布達單于……這樣說祈兄滿意了吧。」說罷一刀劃下,黑血噴出,祈世子眼明手快及時將桌上泥金小罐搶了過來,罐身沒污上黑血,同時起身繞到柳殘夢身後,一掌擊在後肩同一位置,肩上黑血頓時噴得更猛,柳殘夢臉色白了白,唇角也溢出黑血。
再倒一粒歸元丹,按入柳殘夢嘴裡,又將柳大少的內衣撕了一截,擦拭肩上污血,直到現出紅血,將小罐中雪白晶瑩的生肌散挖出一坨抹在傷口勻均推開,鮮血很快便止住。這生肌散是神仙府特製,濃濃稠稠似散非散,藥效是極品了,價格自然也是極品了。
柳殘夢看著祈世子,很感動,開口正想說話。祈世子笑得一派風流,搶先道:「這次要錢的,生肌散五百兩,歸元丹二百兩,基於你我多次交易,剛才出手相助就當優惠,免錢好了。」
「……死財迷!」柳殘夢終於破口大罵。
揭開鍋蓋,喬老頭看著煮得又稠又軟的粥,滿意地笑了笑,取過兩個粗瓷大碗,正打算盛飯,卻聽得那邊藍衣青年大叫出聲,嚇得他一個哆嗦,差點將碗摔碎。
偷偷看了眼不知為何又吵起來的不速之客,喬老頭想了想,找根竿子,撩下掛在屋樑鉤子上的籠子,取出兩個精細收藏,過年過節時才取出來祭拜用的白瓷湯碗,用清水洗了洗,又勺瓢米湯燙了一下,喃喃道:「這樣兩位貴人應該會滿意了吧!」
喬老頭這一番舉動,祈柳二人自然是見著了。祈世子瞄了眼,目光一轉,見柳殘夢正將被自己撕得破破爛爛的內衣撕得更破,綁成布條包紮傷口,當下閒閒笑道:「柳兄,我們遠來是客,總不好讓主人這般操勞吧!」
手一頓,柳殘夢早就連歎氣的力氣都沒有了,不怎麼抱有希望地抬頭。「祈兄,在下是傷患。」
「而區區是債主。」笑瞇瞇地托著下巴,全沒半點良心不安,祈世子回答得很乾脆。
柳殘夢翟地站起身來,鳳瞳直視祈世子:「在下堂堂武聖莊主……」
「柳兄,想必固陽大牢裡的看守們等著見柳兄武聖風範已等得望眼欲穿了。」
「……能為世子效勞,實是在下榮幸!誰敢與在下爭奪!」柳殘夢眼不眨舌不結,極為順溜地一氣說完,似乎一開始就打算這樣說似的,邊說邊走過去接下喬老頭手中的碗,細細再洗了四五遍,確定不會有油煙之氣再熏到那位千金之子後,盛了兩碗粥端過來。
山林裡,除了喬老頭獵的些兔獐之肉外,也只有風乾的臘肉,祈世子鐘鳴鼎食慣了,喬老頭雖已極為用心去作,但飯菜才入口還是忍不住眉毛揪起。他為了保存體力,苦笑著強嚥下,這番不悅,轉發在柳大少身上。可憐柳殘夢一世英名,只落了個下人身份,負著重傷洗碗掃地,忙得團團轉。
山裡人睡得早,吃過飯不久喬老頭就睡下了,祈世子從包裡取出一張牛皮地圖來,在桌面上攤開。柳殘夢湊近要看,祈卻三折兩折,將地圖折得只剩下一小部分,回過頭來嘿嘿一笑。
其時官方未曾公佈過大範圍的地圖,書坊裡有的,大抵是一小地方自制,又或為某種目的而繪製的地圖,極為粗糙。像眼前這張,不但包容範圍廣,地理極盡詳細的,是暗流特製的地圖。祈世子自不願柳殘夢看到更多隱密。
指著地圖上的一處,祈世子道:「聽喬老頭的話,我們已入了陰山,離固陽四十里,按照方位……最有可能的就是在這裡了。」
頓了頓,見柳殘夢不答,繼續道:「固陽多少也算是個較大的城鎮,經由包頭再往河曲,便可進入山西邊境。這是回中原最快,也是最危險的路。區區想,還是先與柳公子說個清楚的好。」
柳殘夢抬起頭。
祈世子已斂去一向嘻笑之色。眸中寒光隱隱,霸氣直露,不再是一路上言笑無忌的祈世子,而是身為朝廷暗流首領,統管神仙府、間、罪赦三大勢力的定親王祈情。
微微一笑,柳殘夢在旁坐了下來。「祈兄何必如此鄭重其事,只要將決定告訴在下不就成了。只要合理,在下無有不從。」
柳殘夢這番說法自有其理由。他目前內外傷勢皆極重,雖還強撐看不出,事實上只要二流高手多來幾個也都能打倒他,絕難逃出班布達單于的包圍或祈世子之手,只能選擇與同樣身處異域勢力稍弱的祈世子合作,先避開單于的追兵再說。兩人一路走來,表面上和氣融融,互相攜助,但暗下裡卻是各自提防。
祈世子一直在找機會完全制住柳殘夢,讓他老實隨自己回京。柳殘夢也轉著主意,欲在不影響逃亡的情況下,成功脫離祈世子。
這兩人都是成精狐狸一隻,既需相互利用,又要相互算計,所想之事自不可輕易達成,祈世子得防著柳殘夢與武聖莊的勢力聯繫上,逃開自己的掌握,柳殘夢也怕祈世子與暗流聯繫上,勢力大增。
如果從固陽走,人多熱鬧,柳殘夢與武聖莊聯繫上的機會也會大增,以祈世子的腦袋,不可能會計不及此,卻還是主動提議從固陽走,柳殘夢心下揣測著他的用意,一面運氣探查內息,卻沒查出什麼不對來。
祈世子收起地圖,挑了挑油燈的燈蕊,焰光猛地一竄,正照在柳殘夢的臉上,線條溫潤清逸,猶如謫仙之人,他滿意地笑了笑。
「柳兄有這樣的覺悟就好。你該知,這前途危機重重,關查森嚴,不論是單身還是結伴同行,只要是男人,連三尺幼童都會給查了個遍……」
柳殘夢在還不確定祈世子想說什麼時,背上已有寒毛直立:「世子之意……」
「如果是一男一女……」
「在下身負重傷,無力長時間施展縮骨之術。」柳殘夢斷然拒絕。
「之前是柳兄不信任區區,才會有此意外。」祈世子輕聲一笑,突然伸手握住了柳殘夢之手。
他的手養尊處優慣了,肌理密實細緻,指骨修長,除了一兩處薄繭,連個傷疤也沒有。柳殘夢盯了半天,也沒法看出祈世子到底擅長的是哪種功夫,哪種兵器,只覺一股柔和的氣流從掌心勞宮穴傳送過來,不慍不火,撫平了血脈中燥動不已的逆流真氣。
「反正夫妻嘛!牽牽小手也是很正常的,柳兄以為呢?」
祈世子笑得很愉快很開心。
還能以為什麼?柳殘夢默不作聲地看著交握的雙手,哼哼哈哈了半天,終於現出遇到祈世子之後第一百七十三個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