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緋因時候還早,還請大家去她船上耍。紫萱本待要去,想到她原是來助忙的,先吃醉就睡了一覺,極是不好意思,就不肯去。送她們幾個到碼頭回轉,羞答答站在明柏身邊。
管家們在大竹匾上攤煮熟的蕃薯,幾個雇工帶來的孩子縮在一邊看著熱氣騰騰的蕃薯吞口水。紫萱有些不忍,藉著要喫茶走出來。明柏也瞧見了,問她:「可是還頭痛?」
紫萱搖頭道:「不痛,那幾個孩子與他們點吃的吧?」
明柏道:「中午飯時已是與他們吃過一餐了。這是饞呢,倒不好開這個頭。」他看紫萱不以為然的樣子,就轉移話題,「方纔麻煩了張家,咱們送點子什麼到對過去?」
紫萱嗯了一聲,問得利媳婦討了一個食盒,親自裝了些肉脯、蝦仁、魷魚絲、烤魚片。因大家都忙,她就親自捧著出來。
張家鋪子的布簾早已拉起,滿子兩隻大袖子使繩子捆起,光著一對白胳膊,正跪坐在那裡包餃子。張公子繫著圍裙也在一邊助忙,看見紫萱進來,止不住的笑意湧到臉上,側著臉笑道:「狄小姐貴客。」
他偷聽可惡,紫萱實是想在他臉上搗一拳,只對滿子笑道:「這是幾樣小點心,送與姐姐嘗嘗。」轉手交與一個倭婆,就道:「姐姐忙,改日得閒到舍下去耍。」跟滿子對福了一福就出來。
張公子在邊上笑的一朵花似的,人家看都不看他一眼,待人去了,他就有些懊惱地問妹子:「我不招人喜歡麼?」
滿子低低的笑起來,道:「哥哥,你也有眼睛,看不出她合那位明柏少爺……麼。」
張公子將一隻劑子拍扁,佯怒道:「你當我是什麼人?哥哥只是覺得她有趣罷了。我們這樣的人家,嫁娶豈能如意。」他嘴上說的硬,其實心裡卻是覺得可惜,若是他們張家出過個把做官的,去狄家提親何等容易。母親的意思是娶陳家的小姐,不然就在外家替他聘一位小姐。似狄家這般的人家,勢必不會跟商人家結親。只是他越明白此事絕無可能,越覺得狄小姐一怒一惱都招人喜歡。
狄小姐送了一盒點心來,他就打著回禮的幌子裝了一盒餃子親自送過去。那個話極多的管家娘子出來說主人已是回宅了。他心中失落,不肯回去叫妹子笑話他,順著小坡走到棧橋上看海。琉球的海邊並無腥臭氣味,沙白水清,阿慧坐在一塊礁石上看風景沉思,卻不防也有人當他是風景。
陳緋家那隻船在近海打個轉就回來,小姐們站在船頭指點風景,遠遠瞧見岸邊有個少年。崔小姐與晴姑娘都當是明柏,不錯眼珠只看那邊。倩姑娘有些替姐姐難為情,沒話找話,問陳小姐:「緋姐姐,你家的船回中國,可是還有人要來?」
陳緋道:「還有些,我家的屋子空著一小半呢,只怕都搬了來不夠住。你家呢?」
倩姑娘看著天邊一朵流雲,歎息道:「我們家李家死的死,賣的賣,實不曉得我爹爹此去能尋回幾個。」
陳緋想到她的三位兄長,也自歎息,小聲道:「若是早些搬到琉球來,我三個哥哥也不致送命。」諸位小姐都有兄長扶持,只有她兄死父老無依可靠,偏生琉球又無合適的男子與她為配。想到此,她對崔李兩位倒不似方纔那般看不慣,走到艙中取了茶壺倒茶。爹爹是個粗人,就不曉得替她張羅親事,她心中苦楚,那茶水傾滿了杯子也不曉得,卻是流了一桌子。
倩姑娘在門口看見,輕呼一聲,陳緋才回過神來,笑道:「你可喫茶?」
倩姑娘笑道:「不吃,你快來看笑話兒。」
陳緋不想出去,倩姑娘進來拉她,指著張公子那邊笑道:「你看,張公子叫兩個乞兒纏住了。」
此時陳家的船已是將靠岸,陳緋一眼就看到那位張公子身上的綢衫上有兩個泥巴手印,卻是忍不住笑了一下。
崔小姐跟晴姑娘先當是明柏,還替人家著忙,待看清是張公子,南姝就咬著嘴唇道:「活該。」
晴姑娘愛他人物兒風流,覺得他比明柏活潑討喜,只啐:「他就似個活猴!」
轉眼船靠了岸,早有管家牽著驢接上來,幾位小姐跨上驢回去,一路無話。
過得幾日紫萱閒下來,寫了帖子請幾位小姐賞菊,第二日李小姐回請,第三日陳小姐回請,第四日本是崔小姐要請的,偏生那日她病了,約了過幾日再聚。
誰知崔老爺自高麗回來,帶了許多造紙的工匠,還有兩房姬妾並幾十戶家人,買地蓋房子忙個不休,崔老爺偶爾得閒,聽說狄家把玻璃手藝傳給大家,只有他家無份。村中建新碼頭卻要他家出錢,卻是氣得要死。把四老爺痛罵了一頓,又禁住南姝,再不許她合中國人耍。
張夫人見崔家起作坊造紙,她也就在家裡建了個玻璃作坊,每日親守著幾個工匠,制些花瓶杯碗之類的小物件,要運回倭國賣。
張公子勸她:「母親,狄世叔雖是不禁大家借此生財,到底也等別家先動手,大家臉上才好看呢。」
張夫人心中大怒,道:「兒子,你怎麼不問問那幾日你不在家,我為何要搬回家來住?」
張公子本也有些懷疑,聽得母親這樣問她,惱道:「你不說,人家不說,我怎麼曉得?」
張夫人待要說是狄舉人調戲她,又說不出口,只道:「我搬回來原有搬回來的緣故。那狄家上下都不是什麼好人,只有狄舉人老實,偏又做不得主。」
張公子叫母親說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說母親是倭國婦人見不得旁人比她強的脾氣,也不曾真往心裡去。因他合小全哥曾說過此事,此時要辦玻璃作坊也不算太失禮,是以也就由著母親了。
他家船到倭國一月一來回,轉眼又去運貨,裝了幾十樣狄家的木器,還有小半船玻璃碗盞。南山村的人看著眼熱,合計了兩日,公推黃村長合李保長來尋狄家、李家、陳家說話,狄希陳聽說是要合夥辦作坊,不肯來,只說大家隨意。那李家還不想合崔家撕破臉,也退避三舍。因屋舍是陳家一家之力,就是他家佔大頭,與眾村民合夥辦作坊,擇了吉日開工,吹花瓶,制碗盞。打算積多了賣到高麗去,那原來的公共作坊就成了一句空話。狄家三個大些的孩子都不大快活,覺得島上再無一個好人。
尚氏王族原是學會了就辦了個小作坊的,先是制玻璃片裝窗戶,再是瓶碗缸盆,諸樣試制下來,首裡王族已是家家用玻璃碗了,聽說還在試制玻璃家俱。
這麼一陣風兒辦玻璃作坊,狄希陳跟素姐在書齋裡翻書的人都聽說了。他二人相對大樂,他們穿來的那個時代,農村裡說養成兔子賺錢,一窩蜂的去養兔子,待家家雌兔伴著雄兔滿院走,兔毛已是不值錢,家家都是賠錢,兔子俱是吃一刀吃肉了事。又一陣風的去養狐狸,最後狐狸養多了也不值錢了又棄掉。如今琉球辦玻璃作坊就合那養兔子一般,賠大錢倒不至於,賺錢卻是不可能了。
這一日中午吃飯,紫萱看爹娘都是滿面笑容,好生不解,問道:「他們都拿著俺家教的手藝辦作坊呢,為何爹娘還這般快活?」
小全哥使筷子敲她,笑道:「且等著他們虧本賠錢罷。」
紫蒙天生性子直,看全家都滿面笑容,她想了一想轉過彎來,也不不惱了,道:「那俺們家的作坊待如何?」
狄希陳笑道:「俺們家的麼,制些小瓶小罐家裡使用麼,外邊的生意一概不接。待明年糖廠建成,咱們家收果子制果脯,只怕家裡的玻璃瓶還不夠用呢。」
素姐也道:「咱們家收上全島的甘蔗來制糖,做果脯,放一年半載不在話下。只要這一樣做得好就使得。這裡的田地麼,夠全家吃飯就完了。聽說崔家佔了北島一大塊地,想必李家跟張家也要從中國運人來?」
紫萱點頭道:「都是這樣說話,就是陳家,聽說也有不少人要來,家家都在蓋房呢。」
小全哥笑道:「碼頭的事不提了?我們家如今正好有八艘漁船,已是將小碼頭擠得滿滿的。俺們家只用得上四艘,那四艘李蟹他們來求租,俺尋思著不如租把他們。」
狄希陳笑道:「兩艘與他們,那兩艘與土人。」小全哥會意。
明柏也將這些日子木匠作坊的收支說與大家聽,道:「張公子前日來尋我,說木器不要了,問能不能拿辣椒玉米等種子換糧食,俺依了他,只是聽說張夫人將種子轉手就賣把崔家運到高麗去了,甚是惱人!」
素姐笑勸道:「這些東西不過這一年稀罕罷了,哪裡買不到?就是咱們家不賣,他們到山東去只怕買的還便宜些,上回你舅舅的信裡還說呢,他在松江這幾年,蕃薯極賤,一個錢兩斤,窮人都不肯吃的。休那般小家子氣。這些都不如你翻出來的那個制糖法值錢呢。」
不知不覺那個鋪子又到了明柏哥管,紫萱突然發現自己又無事可做,卻是急的慌,道:「你們都這等忙,偏俺無事可做。」
明柏合小全哥對看一眼,小全哥就道:「紫萱,俺問你,張家那個鋪子交給張家小姐管,旁人怎麼說?」
紫萱想到她也不樂意哥哥娶這樣的嫂嫂,心裡歎息一聲,皺眉:「他家……算了,俺不管鋪子了。」
素姐看女兒這般,心中有些失望,笑道:「以後家務交給你管罷。人情往來,你拿不準來再來大家商量,外邊的事還是交給男人們罷。世道如此,又能如何?」
「合別家小姐比,我家紫萱已是極能幹的了,」狄希陳看女兒的扁著嘴心灰意冷的樣子,替她打氣,道:「你看島上這幾家,除去張家小姐打理鋪子,那幾位可不是除去吃穿就是耍?你也合她們耍了幾日,總抱怨沒意思,是不是?」
紫萱點頭道:「爹爹說的是,俺總說俺不比哥哥們差多少,憑什麼家裡那些事體不讓俺出頭?可是看張小姐管鋪子,又覺得女子整日拋頭露面實是不雅,想著要出頭,就想做些事,想著怕人笑話,就不想出門。」
明柏輕輕道:「紫萱,俺們聽張公子說過,倭國的天皇還有女子當,所以婦人開舖子也常有。然此處閩人最多,實是重男輕女,所以人多說張小姐不當出頭。俺們也是不想人家那般說你,所以把你的事都搶了去,不然鋪子還交給你管,只是每次你去俺們陪你去,可使得?」
紫萱想了想,搖頭道:「不了,古人云男主外女主內,俺以後只管家罷。」她想想自個從前也狠覺得張小姐住在鋪子裡不妥當,那出頭露面的事實是不能再做,可是為何她跟哥哥一般兒的人,她就只能在家裡打點家務?
她心灰意冷出來,無意中走到學堂後邊一棵大樹下坐著發呆。小全哥合明柏來看了幾回,俱叫素姐攔了回去。素姐待要去勸,狄希陳把她拉過一邊小聲道:「就是咱們穿過來的兩千零幾年,還有不少女大學生情願一畢業就結婚做家庭主婦的。這個年代,紫萱跟那些小姐們比已經很超前了,現在她自己覺得不大好,我們還是讓她自己想吧,想得通自然好,想不通,還有明柏呢。」
紫萱這般,若是嫁出去必是與婆家合不來的,素姐想到還有一個明柏,那提著的心放下一半,提高了聲音問道:「明柏,將來怕他娶妾呢!」
狄希陳笑道:「小全哥是不肯娶妾的,自然不會由著妹夫納妾。這事兒呀,你就別操心了,咱們出去走走,這幾天涼涼的,倒像個秋天的樣子。」兩口子手拉著手出門耍去了。
遠遠躲在後邊的小全哥聽見了父母最後兩句,曉得確是把紫萱許給明柏了,喜歡的拿手肘拐他,道:「聽見了?俺娘是怕你納妾呢,所以不敢把妹子就許你,並不是為著別個。」
明柏心中大樂,紅著臉道:「你為什麼不肯納妾?你當明白我也不肯納妾的緣故兒。」他覺得自己這般說話就合求婚似的,臊得不得了,說完了掉頭就走。
小全哥看他的身影消失在八字樓後,也是大樂,想了一想來找妹子。紫萱跟一個穿紅衣的少女站在門口說話。那少女半身都叫大樹擋著,小全哥只當是家裡的使女,道:「紫萱,哥有話與你說。」
四千多字,甩汗,總算拱上來了。停了一兩個月不寫字,果然就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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