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小仙記得,自己睜開眼睛之前,是對著一幅畫,準確地說,是一幅名叫滄原雲洲圖輿的地圖。他倒是記不得這是他的第幾幅地圖了,不過他清楚地知道,這應該是最後一幅,因為在他打算將六十萬字的奇幻稿子刪掉,將地圖給丟掉之前,他已經做出了決定,並罵了一句:去他媽的小說。
他是一名大四畢業生,離開宿舍時的情景,尤在眼前。四年之光,棄於慘淡的青春尾巴的毫末,無再人鳥。撒落在他桌子上一大堆撲了灰塵的稿件,地圖,還有計算機中的一個叫做「滄原雲洲」的文件夾,是他大學生涯的唯一見證。他突然想起一個詞來形容自己的大學時光:狗屎。
左小仙一直希望自己能夠成為了一名奇幻小說作者,當然是那種能夠用稿酬來養活自己的小說家。不過,大學四年,除了被一無良雜誌社給騙了一個中篇外,他幾乎一無所獲。在他罵那句「去你媽的小說」之前,還有幾件事給他的大學之涯完整了劃了幾個句點。
幻想
「很遺憾初審不通過……」
「文章不夠小白,缺少新穎的賣點,主角性格沒有塑造好……」
「不過文筆不錯,繼續努力……」
左小仙又罵了一句:「去你媽的,你們台灣人的口味就這麼低嗎?拒絕我的人這麼多,你算老幾啊?靠,不要拉倒,老子還不想給你呢。」
一種壓抑之感油然而生。這段時間,遭到出版編輯的拒絕和打擊,對他來說,似乎已經成了家常便飯。一部六十來萬字的奇幻架空小說書稿,硬是沒一個人理會。寫哈里波特的羅琳猛女也曾遭受拒絕無數呢,左小仙也只有拿這個來安慰自己了。當然他也明白,拿自己跟羅琳猛女比較,實在是很不明智的辦法。
人生導師
離校的最後一天,他打算在四川食府用口袋裡的最後資產一百五十元請教導主任吃最後一頓飯。
教導主任是一個時時刻刻都在學生面前充當人生導師,總將「以人為本」掛在口中的假髮中年男。
「郭老師,我算是白費了您這四年的教導了……到最後連學位證都沒有搞到手……」左小仙歎了口氣。假髮男皮笑肉不笑地道:「小左,你還是蠻上心的,最後的畢業設計雖然不是我名下,但也做得不錯,得了個良是吧?」
左小仙其實早就一萬九千分的後悔自己當初選導師的時候沒有去選他。跟了他,就有能力得優,而畢業設計得了優,他就可以拿夠學分,穩穩妥妥的拿到學位證,而拿到學位證,自然更不會將到嘴的工作給丟了。當然,這些結果已經無可更改了。
左小仙以一種近乎崇敬而仰慕的眼神望著這個噁心的假髮男,諂笑道:「郭老師,當初選畢業設計的時候,您不知道有多少人想選您的名下,真是可惜我慢了一步。唉……」
他小心翼翼地透露出看這位人生導師能否再有回天之力,幫他的學生拿到學位證的意思。但假髮男裝出滿面無奈之意:「小左,這都是有政策的,我也是無可奈何。當初你的學分不夠,為什麼不早點修好呢?」
假髮男看了看手錶,然後一支手按在左小仙的手腕上,語重心長地敦敦教誨:「以人為本,你是理科生,卻能夠寫出小說來。不要放棄……」然後看了看手錶,「老師的腳踝最近風濕又有些犯了,要去做一下足浴,就只能先吃到這兒了。以後等你輝煌騰達,回到母校的時候,可不要忘了來看老師……」
人生導師悠悠而去。
訣別詩
左小仙帶著滿腔鬱悶離開了四川食府。左小仙的手機響起了刀郎二十路公交車的調調兒。女友的短信倒是言簡意駭,其如下:
「你總是生活在不切實際的幻想當中,而我要過屬於自己的生活……我已去深圳,你自重。希望以後永遠是最好的朋友……」
左小仙其實早就會料到這樣的結局。沒有修足夠的學分,無法拿到學位證,被忽悠到手的工作又因此而拒絕簽收。女友問他畢業後找不到工作怎麼辦,他說自己可以靠以後碼字寫小說掙錢,女友說你賺的錢在哪裡,他於是啞巴了。
兄長之情
看完女友的訣別詩,在回宿舍的路上,他忍不住給唯一的異父異母兄長陸忠打了個電話。
雖然這是現實生活,但左小仙的人生際遇之奇特,似乎並不比他筆下的名客們平庸。七歲母親病死,父親便娶了他的繼母。才過了兩年,父親又因為多年肺癆無錢醫治而撒手人寰。繼母帶著九歲的他再次改嫁給一個已有十六歲兒子的繼父。於是荒誕便由此而生,他實際上生活在一個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家庭當中。他的繼父並不喜歡他,在他十一歲的時候便想讓他退了學,逼迫他回家種田。
左小仙一向本性也有些荒誕,內心深處總有一種不羈不馴的性格,他乾脆離開了家門,與繼父繼母斷絕了往來,只寄宿在學校中,靠學校和老師的救濟才勉強維護學業。幸而他的兄長陸忠卻極力維護他,將他視為親弟弟,又自立得早,初中畢業後便一力承擔起家中事務,供他讀完中學直至大學。
左小仙本想藉機會向兄長傾訴一番因人生際遇之不公,教育制度之扯淡而導致自己無法正常畢業。可是話到嘴邊,卻又吞了回去。簡而言之,他似乎可對任何人撒謊,可以向任何人推卸自己的責任,而這個供他讀完書的兄長陸忠例外。
陸忠當然是劈頭抹臉地將他給罵了一頓。左小仙默然無言,掛了電話後,陸忠發來了一個短信:弟,哥脾氣不好,不要在意。老爸已經備好幾桌酒席,好歹算是畢業了,先回來一趟。
他心裡驀然湧起一種酸楚來。
我的大學像狗屎
宿舍樓下堆滿了碎酒瓶和雜物。四年的荒莽和鬱悶,在最後的一夜狂歡和解脫中,得到了釋放。童鞋們幾乎將所有能夠丟棄的東西,都給予了在天空中傾洩一瞬的倥蔥。左小仙當然也不例外,目紅耳赤如酒精中毒般地將五個啤酒瓶像制導炸彈一般給一股腦兒全砸在了樓下的水泥地上,然後美美地接收了來自對面樓的歡呼聲。
他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宿舍。老大和老二已經搬離了,遠奔前程而去。老四正在外面找房子,準備再花一年時間來考研。看著這撒落一地的雜物和空落落的宿舍,左小仙終於可以安靜地像放電影一樣觀望自己的大學了。
狗屎,shit,左小仙罵了一通。
看來真得要做些什麼了。最後做點什麼好呢?無顏見江東父老?左小仙一向臉皮厚,自殺的大門,對他來說永遠是關著的。他摸了摸口袋,人生導師的最後一頓飯還給他留了二十塊錢。他用這十塊錢買了兩瓶啤酒和二小袋花生米,未飲先醉般飄飄然地過了小賣部前的橋頭,隨口調戲了一下旁邊走過的幾個長得跟霸王龍一般的學妹,然後便在橋的另一端停了下來。
一支爛鉛筆
「算卦嗎?不靈不要錢。」那老頭兒嗡聲嗡氣地說。
左小仙沒好氣地回答:「要錢沒有,要酒二瓶。」
「你是這個學校的畢業生吧。」那老頭兒笑了起來。他是個瞎子,戴著墨鏡,佝僂著腰。左小仙在大學四年,這老頭兒就在橋頭上坐了四年。左小仙既不信神,也不信命,每次匆匆而過,只當他是空氣。如今卻驀地裡生出一種唏噓來。
兩人居然就在橋頭上對飲了起來。左小仙撕開花生袋,將半袋子花生全倒在了嘴中,含糊不清地道:「老爺子,你幫我算一下我的財運如何。這不馬上要離校去深圳工作了。」
那老頭兒將他的手抓了過來,裝模作樣的捏了半天,又掐指算了半天,搖了搖頭,歎了口氣道:「年輕人啊,唉,不好說不好說。」
左小仙道:「有什麼不好說的?好就是好,壞就是壞。」
老頭兒道:「我是個瞎子,看不清你額頭上的情況。你讓我摸一摸頭骨。」左小仙伸長了脖子,讓他又摸了半天,有些不耐煩道:「老爺子,你就別玩我了。」
老頭兒點了點頭,道:「年輕人啊,不要怪才老夫說得太直白。你額頭上郁氣盤結,顯然你畢業之後一兩年的際遇將會不太好。你還沒有遇到真正賞識你的人……」
左小仙道:「拜託,老爺子,我們酒都喝了,你還忽悠我幹什麼?我要是你,我不用摸都能算出來。我一個大學畢業生,剛走出校門,莫名其妙的拿了兩瓶碑酒來找你喝酒,只有二種可能。」那老頭一怔:「二種可能?」
「第一,有病,第二,沒找著工作,給鬱悶的。很顯然我說話這麼利索,應該不是有病的樣子。」左小仙毫不客氣地教訓了這老頭一頓。
那老頭有些尷尬,嘿嘿地笑了幾聲,道:「年輕人,你倒是有些小聰明,牙尖嘴利的。不過如果你不信神鬼不信命運,卻又偏偏跑我這兒來了呢?」
左小仙登時語塞。那老頭從黑不溜秋的皮包裡取出半截鉛筆,攤開一本破破爛爛的格子簿,「你寫個字來,我幫你測算一下你未來的命運。」
左小仙道:「我寫什麼字,你也看不到啊。」那老頭道:「老朽能夠摸得出來。」左小仙覺得古怪:「我不信你能摸出來。」然後在本子上隨便劃了幾筆交纏在一起,便讓他去摸。
那老頭兒低下頭去,摸了摸那個字,歎了口氣道:「你劃不成字,不明白自己以後該怎麼走,對自己的未來茫然失措,這可不是好事啊。」左小仙倒是吃了一驚,湊近去仔細盯著那老頭的一副墨鏡,突然伸手將它摘了下來。
老頭翻了翻只剩下白瞳的眼珠子,道:「原來你連我是瞎子都不相信。」左小仙暗想,他能夠摸出我的本子上的字,這倒是非同小可,看來這支筆有些古怪。左小仙拿起那半截鉛筆頭,端詳了半天,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便道:「我剛才只是試探你的,並不是我想要寫的字。我再寫一個。」
老頭點了點頭,示意可以再試一下。左小仙執起筆頭來,盯著那紙頁上,半天卻不知道自己要寫哪一個字。他很想寫狗屎兩個字來表達自己鬱悶的心情,但是很顯然這是兩個字,並不到一塊去。
執筆片刻,默然良久。左小仙心中驀然一動,那熟悉的情景,再次浮上心頭。曾記得無數次,他都執鉛筆伏在桌案上,一筆一劃地去描繪出那創世的地圖來。六十萬字的奇幻小說,華麗的異世大陸圖輿。
不知為何,他拋棄了要寫一個字的打算,開始描繪起那已經爛熟於心的異世大陸圖輿來。綿延的山脈,城堡,平原,荒漠,大河,逐漸地在格子本上成形。末了,他又在圖輿的東南北三個方向畫了三輪明月。「按照我本來的設定,天空中本來是九星繞孤月的。既然要求異,不如來三輪月亮。」左小仙暗想。
「好了。」左小仙放下了鉛筆,卻發現那半截鉛筆,在不知不覺中,竟然只剩下一個鉛筆頭了。這當真古怪,左小仙一瓶酒下肚,也搞不清到底是怎麼回事了。
那老頭摸了摸那紙上簡陋的地圖,半晌之後臉色微變,道:「你……你用它畫了一幅地圖?」
左小仙暗想,這或許是我最後一次了,便道:「怎麼樣?莫非非得要字才能測嗎?早知道我就寫個英文單詞好了,Shit!」
那老頭將那截鉛筆頭摸了回去,臉上現出可惜的神情來,歎道:「我這支鉛筆號稱馬良神筆,卻被你一幅亂七八糟的地圖就給畫沒了。真是可惜。」連連歎氣,惋惜之情溢於言情。
左小仙嘲笑道:「據我所知,馬良手握的神筆,乃是一支鋼筆,哪是什麼鉛筆啊。老爺子,你別忽悠我了。」
「你說的不對,在祖上的時候,筆神附在一支毛筆之中,因此成就了神筆馬良的故事。後來毛筆不再使用,鉛筆開始流行,這筆神便附在了這支鉛筆之上。當然,日後它也有可能變成一支鋼筆。你不要小瞧了這支筆,你知不知道畫龍點睛的故事?當初王羲之曾經在牆壁上畫了一條龍,但是那條龍是死的……」老頭兒一臉的嚴肅。
左小仙道:「他叫張僧繇,不叫王羲之。」
老頭兒略有些尷尬,續道:「後來我的祖先將這支筆給了他,他將龍畫上了眼睛,龍便破壁飛去。」
左小仙道:「老爺子,你有這支神筆,何不畫它個金山銀山,再畫十個百個美女,何必跑這破橋上來受罪呢?」
老頭兒大搖其頭:「金山銀山?美女宮殿?這些東西老夫我難以掌控,畫出來又有什麼用?小伙子,每一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命運,這是上天注定的,雖有馬良神筆,亦難以逆轉。」
左小仙見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知道他其實只是靠著一張嘴巴胡言亂語,怪力亂神混飯吃,於是起身告辭。那老頭兒將格子簿上的紙給撕了下來,塞到他手裡,道:「既然這是你畫的,你就當拿走它。它的命運,只屬於創造它的人。」
左小仙將紙給揉成一團,施施然地走了。回到宿舍,在考慮良久之後,毅然將計算機中的活頁夾「滄原雲洲」給刪掉了。匆匆收拾完東西,將計算機打包,看了宿舍最後一眼,和老四相擁而別,囑咐他繼續堅守陣地,便離開了校園。
左小仙踏上了南去的列車。他苦笑了幾聲,暗想自己終於明白了項羽無顏見江東父老的心境了。這狗日的項羽比我運氣好,至好還有天下第一美人陪著他走到盡頭。可自己顯然比他強多了,因為自己並沒有選擇從宿舍的七樓跳下來。
那火車屬於蝸牛牌特慢型,車窗可以打開。左小仙張開五指,手心裡仍然揉著那一團廢紙。切,真是瘋了。自己的前半天居然讓這狗東西給毀了。他手一鬆,那紙往外一飄。
剎那間,他的心如同被閃電給劈中了一般,劇裂的震顫了一下。鬼使神差般,他五指疾伸,居然又將那即將逝去的破紙片給抓了回來。左小仙的臉像發燒了一般,他不知道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力量讓自己將紙片給重新抓回了手中。
細細地展開那紙上的圖輿,看那綿延的山脈,雄偉的城堡,秘境魔土,妖火肆天,巨龍吼天……
左小仙眼皮子一陣陣地跳動著,只見那些墨色的線跡輕輕搖曳著,飄了起來,然後在眼前逐漸地擴散,延伸,青蔥色,淡白色,煙水色,碧藍色,交織在一起,組成一幅巨大的栩栩如生的圖輿。
那紙上的圖輿似乎活了過來,形成一股巨大的吸力,將左小仙給吞噬了進去。左小仙措手不及,只覺得身不由已,被一股強大的吸力給吸入了那紙面裡,紙面上的地圖圖輿卻如同廣漠的大地,朝自己迎而撲來!
「媽啊!」左小仙嚇得魂飛魄散。他被拋在了半空之上,彷彿外星人從太空中墜落。眼望著撲面而來的大地,他一陣頭暈目眩,只覺得天旋地轉,便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