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突然停滯,而我和冷連就像終於被人當場逮個現形的共犯,此時無論怎樣掩飾與解釋好像都只是徒勞。於是慌亂無措中帶著莫名的鎮定,就像塵埃落定之後等待最終的判決。
墨松冉定定的看著我們,濃黑的眸子裡看不出一絲生氣,也看不出任何情緒,緊抿良久的唇終於費力地開啟,發出的聲音嘶啞沉鬱得令人透不過氣:「表兄,你對蝶兒怎麼了?為何不繼續說下去?」
冷連這才想起將我放開,面不改色地走向墨松冉,「松冉,你此時需要好生休息,這樁事待你以後好些再向你解釋……」
他還未靠近,墨松冉就已猛然扯出身旁醉楓的佩劍指向冷連的胸膛,握著劍柄的雙手在劇烈顫抖,不知是由於缺乏體力還是情緒激烈,「不好女色的表兄何時轉了性情?我現在就想知道,你們……到底從何時……從何時起就……」說到這裡已經喘息到說不下去,只能靠在門框上費力地支撐尚且孱弱的身軀。
冷連沒有再靠近,任由劍尖指向自己,看著墨松冉緩聲道:「為兄做了不少對不住你的事情,也有很多事一直瞞著你,早已不奢望能求得你的原諒,但你要相信我絕非出於惡意才……」
「相信你?」墨松冉眼中卻閃過一絲隱痛,頹然冷笑道:「枉我,枉我一直那樣相信你……甚至還准你出入蝶兒的閨房……沒想到……」
他突然向前一傾,手中的劍直直刺向冷連,我倒吸一口冷氣,以為他真的要殺了冷連,可那劍卻無力地劃過冷連的衣襟,「匡當」一聲跌落在地,他的身軀也隨之往下滑落,醉楓從他頸後收回手,一把將他扶住。
闔眼之前,他的目光越過冷連虛弱地看向我。淒涼而又不甘心……
冷連上前與醉楓一道將失去知覺的墨松冉弄回房間,我卻沒有跟進去。我已經沒有立場跟進去了,原本想多留幾天照料墨松冉,可如今看來我的存在只會令他永遠無法復圓……
冷連留在床邊給墨松冉診脈,醉楓又折返到門邊,對我面無表情地低聲道:「你走罷。別讓少主醒來再看見你。」
她終於不再稱我為殿下了,但也沒有像青箏那樣將刀劍架到我的脖子上。我反倒有些不安心,低聲問她:「醉楓,你不怪我?」
醉楓那黑曜石般地眸子依舊平靜無波。「怪只怪我當初在大婚之夜非要逼你留下來。沒想到反而害了少主。我本該殺了你。可你又曾在天牢救過我地性命……所以趁我反悔之前。你最好趕緊離開這裡。」說罷便砰然合上房門。彷彿宣告要將我與她所守護地世界徹底隔絕。
我怔怔地站在房門前。走也不是。留也不能。所有地事都太發生得太突然。誰能幫我理出一個頭緒來?
「害王爺入獄。又害他與冷連決裂。害得他一無所有眾叛親離。妖女。這可是你處心積慮想要達到地目地?如何。這下你滿意了罷?」
身後傳來一個幽冷地聲音。是青箏。
她說地沒錯。讓冷連與墨松冉決裂是我曾經處心積慮想要達到地目地。如今親眼看到了這般結局。為何心裡卻沒有絲毫勝利地喜悅。反倒越發地陰鬱?
我曾經偏執地以為。是冷連與墨松冉在妨礙我地幸福。如今才明白。其實親手毀掉我地幸福地。是我自己。我讓自己失去了一顆坦然地心。一步一步深陷入謎局。最後竟然變得連師父都不再相信……
我沒有轉身,也沒用回嘴。只是望向廊外,廊外正盛開著紫墨淡染地木槿,那是朝開暮落的舜英,今朝迎著晨光綻放,今夕就將零落成泥,這美好雖然短暫,但是總能對明朝心存希望,可能生生不息,不似我此時的心。只餘一地灰燼。
良久。我終於淡淡地問道:「青箏夫人,還剩多少日?」
「什麼?」青箏不解。
「你曾與項逸南約定要拿我去交換太子地人頭。離約定之時,還剩多少日?現在趕過去可還來得及?」
這一整日,我都待在客棧廚房那邊,不理會周圍進進出出的夥計與廚娘,就一直坐在院裡的石凳上口望著院裡暖陽映照下的絲瓜架發呆。
記憶中童年的小院子裡,爸爸也曾親手搭過這樣一座絲瓜架——由媽媽親手種下的絲瓜的籐蔓在初夏遮天蔽日地纏滿了整個木架,年幼的絲瓜業已成型,一小條一小條地掛在茂密的泛著金色光澤地綠葉叢裡。照這樣下去,過不了多久便該瓜熟落地。
雖然後來爸爸沒有時間再搭絲瓜架,而媽媽也沒有心情再去親手種絲瓜,但是曾經年幼的我,多麼希望那樣的單純美好能夠永遠繼續下去,倘若能夠繼續下去,也許我的心能永遠保持純淨透明……
如今我肚裡的孩子,應該也在一天天地長大成型,越發嚴重的害喜讓我感到這RPG般的世界變得愈加真實。如今的我一無所有,就只剩這個孩子,可是今後,我應該怎樣去獨自等待他(她)的降臨?
夜暮降臨時,我終於離開廚房所在地院子,獨自在燈火晦暗的迴廊裡緩步穿行。
迴廊裡卻並未上燈。興許是客棧偏大而住客太少,店家也就懶得費心點亮所有的燈,只在迴廊的兩邊盡頭處點上兩盞,其餘就一概不理,想要出門夜遊之人自己掌燈便是。我不想掌燈,就藉著月色和從有住客的房間的窗中透出的隱隱微光,沿著寂靜的迴廊朝師父的房間走去。
這時節,突然又無端地懷念起曾經在玉關寺地生活,懷念那個坐在樹上悠然歌唱地自己,還有與空柳一起泛舟在湖上為師父採蓮的情景……
是不是一切地純淨美好都不能沾染上愛情?倘若斷然告別這一切紛擾,是否就能重拾過去地心境?
可是事到如今,又豈能輕易抽身出去?再說我也沒了告別這一切紛擾的動力……
經過一天的獨自沉澱,我也終於冷靜了下來,想來之前是我太過衝動決絕。終究還是想再給彼此一個機會,把話說清。就算是與他愛到了別離,我也不希望我們會怨恨彼此。
走到師父的房門附近,才發現裡面並未透出光影。又輕輕叩門,也長久無人回應。
他會不會出了什麼事情?還是已經斷然離去?又或者,已經跟別人在一起?
我幾欲在他門前坐下哭泣……不甘心。非常的不甘心!不甘心我們千辛萬苦換來的卻是這樣地結局……明明提出恩斷義絕的是我自己,明明我已經打算死心斷念地拿自己與肚裡的孩子去換九王府所有人的性命,可為何現在又會如此地不甘可是他現在已然離去,就算我守著他的業已緊閉房門哭泣又有什麼意義?
我逐漸恢復意識,但還未來得及睜開眼睛。
只感覺有人將我半摟在懷裡,輕撫著我的臉,試圖將我搖醒……一股清新奇異的香氣將我縈繞,仔細辨別好似松木的味道,又隱隱摻雜有檸檬與百合的清香……周圍傳來清晨特有地婉轉鳥啼。身下是硬木板樣的東西,在晨風中滲出一絲涼意,再加上那香氣。令我原本昏沉的頭腦很快變得清醒——
當初是我自己要求青箏將我如約交還給項逸南,但她終究還是不放心,怕我反悔,所以在今早來之前點了我地昏睡穴……
我忐忑不安地睜開眼睛——熟悉的鳳眼裡寫滿焦慮,見我醒來,又微添上幾分驚喜……師
「小蝶……」直至這略顯低沉沙啞的聲音傳來,這才將我從恍惚中拉回現實,會這樣喚我的,只有項逸南。
我卻忍不住又閉上雙眼。不想面對這一切。
「小蝶,你怎麼樣?可有覺得哪裡不舒服?你堅持一下,我這就帶你去附近找大夫!」
聽見項逸南焦急而又關切的聲音,我只得又睜開眼,環視了一下周圍,映入眼中的是亭台水榭慣有的朱漆柱子和雕簷畫壁,還有圍在不遠處的一圈垂柳,初夏的垂柳已褪去春日地新綠,翠色的枝條長可曳地。就像輕柔明媚的綠絲絛,生機勃勃地一直蔓延到遠處寬闊的官道上去……
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辭柳亭」,位於興都城外專供往來迎送之人歇腳之地。
「小蝶……你說句話,莫非已經連我都不認識?!」項逸南大概是看出我眼中的迷茫與疏離,撫著我的臉更加心急。
我想說點什麼,但一張嘴卻發不出聲音。我忙抬手要去摸自己的喉嚨,這才發現自己的十指竟也變得軟弱無力,就像提線木偶那失去了操控地手指……
我差點忘了。青箏怕我不慎向項逸南洩密。還仔細封住了我的手筋,暫時弄啞了我的嗓子。
即便如此。我也只是心甘情願任由她處置。就算我成了廢人,想必項逸南也不會介意,反正他想要的也不過是我肚裡的孩子,而且我如今這傷痕纍纍又殘缺的身子,他應該也不會再感興趣……
項逸南試著解我的啞穴,卻發現徒勞無益,又執起我的手仔細查看我的手指,最後緊皺眉頭得出結論:「大概是怕你將他們地真實面目和行蹤洩露出去,便用藥毒啞了你地嗓子,還挑斷你指上的手筋……」
項逸南又我摟緊,低啞地呢喃竟然充滿慶幸,「原本一直派人暗地裡追尋擄走你的那些人的蹤跡,但派出去的人反倒都沒了蹤影……還好,他們總算是守信,昨日我才斬下太子的人頭示眾,今日我一早趕來這裡就讓我看見了你……雖然這些天可能讓你受盡委屈,但終究沒了結你和孩子的性命……嗓子和手筋的事你不必著急,我會盡快讓人去找潘神醫來給你醫治……」
不僅是他身上,就連他開口說話時,都能散發類似松木的香氣,夾雜著檸檬與百合的淡淡芬芳,令人神清氣爽,竟又感到難得的踏實與沉靜,莫非是用一種新的香料來掩蓋他原來身上揮之不去的麝香的香氣?
我盡量垂眸不去看項逸南的眼睛,不敢與他對視……我曾經欺騙過他,今後還得繼續欺騙下去,不知何時就可能被揭穿騙局,然後死無葬身之地。
正在心裡掙扎歎息之時,項逸南已吻了吻我的眼睫,然後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風裹住我的身體,又小心翼翼地將我抱起,走向他拴在亭外的戰馬,「好了,已經沒事了,咱們這就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