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逸南抱著我策馬緩行,沒走出幾步,周圍就湧出許多黑衣影衛,悄無聲息地朝著他半跪在地,黑壓壓的一片,恍若螻蟻,看得我心頭壓抑。
項逸南似乎察覺到我的情緒,用手臂將我裹得更緊,對周圍的影衛低聲命道:「回府。」於是那些影衛便又悄然撤離,隱沒於花牆樹影。
想來也是,項逸南怎麼可能當真隻身一人前來赴約?看來早就四處設下了埋伏,很有可能還會派人暗自追蹤。但是以青箏的頭腦與身手,也許用不著我為她擔心,如今只希望她不要再回到那間客棧,不慎暴露墨松冉與冷連的蹤跡。
一路上,項逸南都俯頭在我耳畔低聲向我訴說他是如何搜集太子毒殺其他八位皇子的證據,又是如何煽動群臣紛紛倒戈,聯合上書逼迫臥病的皇上廢黜並嚴懲太子,如何將太子及其同黨捉拿入獄,又是如何在十日的期限內強行將太子推上了斷頭台。
大概當初就連青箏自己,也萬萬沒料到項逸南竟然真能在十日內取到太子的首級。
不,也許她早就料到項逸南有能力做到這一切,所以想借他之手剷除太子,如此一來,墨松冉這唯一倖存的九皇子,就將順理成章地入主東宮,前提是倘若他能順利回到興都……
罷了,這一切的一切,我都不想再去費心,我現在已成了無根的浮萍,無所憑依,從此以後只能隨波逐流,四海安歇。能支撐我堅持漂泊下去的,就只有償還我對墨松冉的虧欠,還有我肚裡的孩子。
不知師父此時,是在漂泊,還是又停靠在了哪裡?
就這樣,我在外流轉了一圈。又轉回到將軍府裡。
將軍府的一切照舊,少不了彎彎曲曲一眼難盡的雕簷迴廊,和曲曲彎彎一言難盡的萬般心緒,還有寂靜的中庭與繁盛的花園後庭,繁盛到我總是無暇多看幾眼。
不同地只是守衛的人數增加了好些,來了個新管家。侍女們換上了更輕薄的水藍色單衣,而項逸南的臥房裡原本棠棣色的綢緞垂幔均換成了松香色煙羅紗帳子,準備迎接盛夏的來臨。
新月還是老樣子。滿月好像更豐潤了一些。祈雨竟然還留在將軍府裡沒有被遣返回九王府去。她們仨自然又成了我地隨身侍女。
她們初初見到剛被項逸南抱回府地我時。眼中都難掩驚異。後來為我沐浴更衣。弄清我目前地狀況。就更是咬著唇不忍出聲。看來如今地我。還真像是受過許多折虐地樣子。青箏無意中還幫我成全了一場苦肉計。
如此甚好。不能言語。就不必多費唇舌去解釋或掩飾什麼。被封了手筋。不能自理。正好可以任由自己像行屍走肉一樣地生活。什麼都不必去多想。這樣最好不必多費心力。
於是我只得勉強對她們微笑。希望她們能安心。很配合地任由她們擺弄。但只有項上那串紫水晶項鏈。無論如何也不肯讓她們為我取下來。
更衣時。她們幫我換上地不是跟她們一樣地侍女單衣。而是綠底金絲繡花抹胸長裙和藕荷色輕紗外披。抹胸長裙地腰帶盡量系高了一些。穿得像個典型地唐代仕女。看起來很適合做孕婦造型。再過一段時間。那收腰地侍女單衣還真藏不下我日漸突出地小腹。
這外披地藕荷色跟松香色近似。如果今後我一直這樣沉默不語無所事事地待下去。也許漸漸就能與房裡地松香色煙羅紗帳融為一體……
更衣梳妝完畢,只見外間的桌上已經擺滿飯菜和點心,項逸南走過來執起我的手,將我引至桌旁坐下。
新月盛上一小碗人參雞湯,剛要來餵我,卻被項逸南伸手接過去,親自端起雞湯舀上一勺送到我嘴邊。
被項大將軍親自伺候,我是不是該感到受寵若驚?
可我看著他那張與師父肖似的臉。恍然間又難免憶起師父曾經餵我喝粥時的寵溺。心底的隱痛又無法抑制地蔓延開來,怎麼也無法迫使自己張口將這勺雞湯嚥下去。
不用看也知道項逸南此刻會將修眉擰得有多緊……我只能求助似的望向最懂事的新月。新月便俯頭向項逸南恭敬地低語:「將軍,請恕奴婢多嘴,姑娘喝湯有些壞毛病,都是以前被奴婢給慣出來的,太燙了不行,太涼了也不行,這溫度地拿捏……」
項逸南聞言只是抿唇不語,周圍的空氣都近乎凝滯,我不敢去看他那雙與師父相似的眼睛,也不知他是否正為我的不知好歹而強壓怒氣……
良久,他終於將湯碗遞與新月,我和新月都鬆了一口氣。新月便舀起一小勺湯,在唇畔輕輕吹了吹,又自己抿了抿,每次都是做足了戲才送到我嘴裡。這一小碗湯,喝得還真是不省
喂完湯,新月又挑了幾樣我平時愛吃的點心勸我吃下去,這時只聽祈雨也在低聲勸項逸南:「將軍也尚未用膳,不如多少吃一點?」
項逸南只是揮手道,「都撤下去。」語氣雖然陰沉了些,但聽起來好像未含怒氣,不至於會出現暴風雨。
待新月她們都端著碗筷退出去之後,項逸南伸手將我攬入懷裡,我沒有絲毫的反抗,柔順得就像一個沒有靈魂的玩具。
他執起我的手,吻著我已沒了知覺的手指與受傷地手心,盡量將聲音放輕:「你可是還有些怕我?但我身上麝香的香氣已被如今的天澤香壓了下去,這天澤香不僅能為我平定心神,還可安撫你孕期的情緒,所以今後你不必再擔心與我靠得太近。如何,聞起來可比以前感到舒服一些?」
天澤香?大概就是他現在身上那股松木和檸檬混合在一起的清新香氣,的確比以前的麝香好聞許多,可是,這世上還有什麼比得上檀香更令我安心?
他見我只是垂眸咬唇沒有反應,語氣略微有些轉陰,微抬起我的下頜道:
「我知道,你還在怨我,是不是?怨我當初對你的粗暴,怨我差點害你小產失去孩子,怨我原本與你約好一起去長樂寺,到那日卻因軍務而失信於你,結果害你被人擄走,在天牢又沒能救下你,讓你被他們折磨成這副模樣……但是,就算你再如何怨我,我好歹是你肚裡孩子地父親,你好歹該給我一個機會補償你。在孩子出生之前我只能暫時將你藏起來以防多生事端,一旦孩子出世,我一定會給你應得地名分,讓全天下人都知道我有多喜歡你。我也會保證今後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你們母子,包括我自己。」
我只是一動不動地靠在他的懷裡,垂眸聆聽。項逸南地話語,似乎要比以往要多好些,大概是因為我不能言語,他說起心裡話來反倒無所顧忌,也不必擔心我會向外人洩露他項大將軍的心思。
可是聽見他如此表白心跡,我卻一點也無法感到歡喜,他為我付出得越多,今後得知真相時就會越痛恨我,還有我肚裡的孩子……我突然有點後悔,後悔將孩子牽連到如此危險的境地,可惜此時才後悔已然來不及……
這是,他落到我唇上的輕吻打斷了我的思緒,他見我竟沒有躲閃之意,輕吻就逐漸變成了熱吻,以致貪婪的吮吸,不留給我一點氧氣。原本輕攬著我的雙臂也逐漸收緊,口中雖在劇烈地喘息,胸膛卻緊繃僵硬,似在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
直至他終於察覺我此時臉上萬分痛苦的表情,這才慌忙鬆開我的唇,努力調整呼吸抑制自己的,用乾啞的嗓音對我喃喃低語,「抱歉……我又沒控制好自己,嚇到了你……我忘了你剛回來需要好好調養休息,應當忍到孩子出世以後再要你……」
說罷將我輕輕抱上床榻,扯過絲緞薄被為我蓋上,又俯頭在我眉間親了又親,低聲說了一句:「你先歇著,我去讓人再為你準備一些安胎的藥品。」
我疲憊地閉上眼睛,他卻站在床畔沒有動靜,直至他身上的香氣散盡,方知他終於悄然離去。
但此時我又怎麼可能安睡,遂又睜開眼,用手心輕撫著自己的小腹,為肚裡的孩子吟唱無聲的搖籃曲。還好有你陪著娘親,不然娘親該多麼孤寂……
驀然間察覺到門被悄然推開,我慌忙又閉上眼睛。
聽那細碎的腳步聲,應該不是項逸南,我微微睜眼一看,原是祈雨正垂著頭獨自走進屋來。我這才鬆了一口氣,又感到有些窩心——這丫頭大概是不放心留我一人在屋裡歇息,特地前來陪伴。
可是當她一直行至床畔站定,緩緩抬起那低垂的雙眼,我卻不由得吃了一驚——
記憶中一向單純活潑的祈雨,何時竟有了如此複雜的神情?惘然,失意,鄙夷,還帶有些許忿恨的情緒,只有眼底僅存的最後一絲純淨尚未泯滅……這可不像是我所熟識的那個祈雨。
你是不是想對我說點說什麼,祈雨?
「殿下你……為何還要回來?」祈雨定定地看著我,朱唇輕啟吐出低幽的聲音。
祈雨,你這到底是在質問,還是出於關心,我竟已有些分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