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陣勁風吹過,引起樹叢一陣騷動。吹揚起師父的衣袂,攪亂我的心緒。
關於昨夜之事,師父不是應該完全忘卻了的嗎?為何又突然記起?
莫非是空柳忍不住洩漏了秘密?空柳雖然素來愛八卦,但應該不會在師父面前提起這等令師父難堪之事……無論如何,之後我與師父發生的事情,空柳肯定並不知情。
大概……只是師父突然間的捕風捉影?
我只好佯裝迷惑不解:「徒兒不明白師父的意思……師父昨夜因高燒昏迷不醒,何來對我做了什麼之說?」
「不要再隱瞞了!」師父猛然轉過身來,滿面緋紅,眼神一觸及我就立刻垂眼閃躲開去,「方纔為師看見你被冷施主……輕薄之時露出的神色……,就已完全記起……為師昨夜也……對你做過同樣的事情……」
我心頭一驚——難道我剛才演得這般入戲,竟不由自主露出與昨夜相同的神情?
此時我心底有一個聲音在悄然對我說:你又在逃避和退縮什麼?師父沒有對冷連出手,你贏得了賭局,何不借此機會和盤托出,試著誘他步入凡塵?總是掩埋在心底,沒有去試過因而永遠不知曉結局,這樣終究是不甘心……
心底的另外一個聲音卻在反駁:知曉結局又怎樣?就算現在師父選擇為你還俗,那也不見得就是你想要的結局。你不過是他唯一深入接觸過的女子,現在對他說出實情,他只是因輕薄過你而迫於無奈選擇還俗,不是出於愛情,這樣的結局又有什麼意義?世間還有很多更加美好的女子(或者男子?),只是不能一起擺在他面前供他選擇,誰知道他還俗之後,百媚千紅的俗世會不會迷亂他的心?不如繼續維持現狀,好歹他會惦記著你,會對你付出溫情……
很明顯,後者說得更在理……我睜大眼,做出滿不在乎的神情:「哦,師父原來說的是這件事情!您昨夜不過是被燒得頭腦發昏,行為有些異常罷了。再說徒兒可不是一般凡塵女子,是有佛緣的精魅,病中之人無意識的舉動,徒兒早已不放在心上了,所以,師父大可不必為此感到介懷……」
師父還是不肯直視我,只是皺眉歎道:「可是……唉,看來果真是為師修行不夠,一念及昨夜之事就……」
我貌似平靜地接過話頭:「如果徒兒繼續待在寺裡會阻礙師父的修行,那徒兒願意離開師父獨自下山去雲遊。」
「不,予蝶,你明知為師不是那個意思……」師父急切地朝我走攏兩步,似乎察覺靠得太近,隨即又尷尬地往後退去。
唉,由師父那副心存顧忌的模樣,看來我果然是不能久留於此……
於是淡然笑道:「其實徒兒早就想下山雲遊了,這與師父的作為無關,畢竟來到這個世界卻對它一無所知。我的前世是一襲輕蝶,這話是師父說的,作為輕蝶,自然渴望自由翩飛,而非固守在這偏僻的山寺裡。所以,徒兒去意已決,還望師父應允。」
師父怔怔地看著我,良久無語。
我又聽見芭蕉葉上的水珠滾落至荷塘的聲音,漣漪卻泛在我心裡。不用抬頭看也知道,頭頂是一片雲淡風輕。
終於,師父悵然說道:「也罷,你一個女兒家,留在佛寺也多有不便,你若真心想要去雲遊,為師應允便是……」
我對他綻露微笑,「徒兒多謝師父成全,這就去收拾收拾準備下山。」
「今天就要動身?」師父有些意外。
我轉過身,不讓他看見我此刻的臉,丟下一句「擇期不如撞日,徒兒先暫且告辭,收拾完行裝待會再來向師父拜別。」然後要沿著來時的路折返回去。
就這樣結束了?突然還是覺得有些不甘心。
於是又回轉過身去,跑至師父跟前,趁他措手不及之時突然抱住他,踮起腳尖在他唇上輕觸一下,他還未回過神來,就衝他眨眼笑道:「告別之吻,這是精魅的禮儀。」
然後轉身沿著青石小徑逃出密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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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折返回課室之時,冷連還在課室旁的紫籐花下徘徊,一身輕紫與紫籐花的紫相映成趣,此時在我眼中看來卻是滿目的憂鬱。
他見我回來,忙迎上前來問道:「他跟你說什麼了?」
我逕自對他說:「帶我下山。」
他一愣,隨即笑道:「小姐莫不是誤會了?冷某與小姐是不可能……」
「你想到哪去了?!」我忙打斷他的YY,正色道:「我賭贏了,但我並不打算誘他入凡塵,我想離開玉關寺,所以,請你帶我下山,下山之後咱們各走各路,各不相干。」
他聞言仔細盯著我看,見我一臉認真的表情不像在開玩笑,卻依然促狹地笑道:「不知小姐是自己打了退堂鼓,還是誘僧未遂呢?」
我瞪了他一眼,道:「不關你的事,反正我要下山,今後你要怎麼誘他都與我無關,你到底肯還是不肯?」幸災樂禍的傢伙,若不是找不到別的可以幫忙的人,我才不會來求你這個「情敵」!
他終於收斂起臉上的嬉笑,正色道:「你可考慮清楚了?今後不會再反悔?」
我咬牙道:「我意已決,絕不反悔。」
「很好。」冷連的眼中又桃花盛放,「淑女一言,駟馬難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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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上自己房間的門,淚水終於不爭氣地滾落下來。
怎麼辦?直到即將別離才發現,我真的很喜歡師父,喜歡得超過了自己的想像。
他是在我穿越來古代後見到的第一個人,一個沉靜中透著華美的男人,他的眼神純淨似水,手掌溫柔懷抱溫暖,身上帶著淡淡的檀香味。他賜予我名字,給予我在這個時空的身份,照料我,教導我,保護我,他就是我對這個世界最初的感動和眷戀……
原來我是如此喜歡素淨中綻放華美的感覺,就像我喜歡用鉛筆費心地畫華麗唯美的黑白插畫,就像我喜歡淺吟低唱曲調純淨歌詞簡單卻能給人良多觸感的歌,就像我喜歡……師父那樣的人……
只恨自己太過現實,不敢拋開一切顧慮去告訴他我很喜歡他,喜歡到為了不讓他困擾甚至願意放棄自己的喜歡。也怪我自己太膽小,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去抱他吻他了,卻沒有勇氣等待他的反應就慌忙逃離。
既然還是習慣性地保護自己,不能為他不顧一切,那也許……我對他的喜歡依然微不足道,也許,我喜歡的並非是他的人,而是他脫俗的容貌和他給予我的溫情。
想及此處,我又有些釋然了,於是抹乾眼淚,開始收拾行裝。
說到行裝,我吃穿用的全是寺裡的東西,唯有我穿越時身穿的睡裙是真正屬於我的,想來想去,真沒什麼可帶的,罷了,一條睡裙也算財產了,就帶著吧。對了,還有一串佛珠,是師父收我為徒時贈我的,只是我平時又不念佛,所以一直閒置著給忘卻了,今天才搜出來,發現上面還帶有師父身上才有的檀香,這個,也帶上罷。
整理完稱不上行裝的行裝之後,就去找師父拜別,可卻到處都尋不到他的蹤影。問空柳,空柳說師父正在方丈師祖那裡。
這樣啊,難道連見他最後一面的機會都不給我了嗎?看來是我的唐突非禮惹他討厭了……
「佛予蝶,這個小包袱裝的是啥?」細心的空柳發現我手中癟癟的小包袱,好奇地問。
我隨口答道:「行李。」
「行李?!你這是要去何處?」空柳睜大眼睛看著我。
既然師父不願見我,那就跟小師兄話別罷。我對空柳擠出一絲微笑,道:「師兄,我要下山去雲遊了,以後……有緣再見吧。」
「下山雲遊?!」空柳忙扯住我的衣袖,「好端端的,怎麼突然說走就走?」
我看著這個比我小很多卻快要與我差不多高的師兄,想起他平日裡總是像個奶媽似的照應我衝我嘮叨不停,有時卻又像個純淨的孩子,愛哭,很感性。瞧,一聽我要走,眼圈又微微泛紅了。
唉,唉,這「奶媽」,總是平白激起我從未有過的母性光輝。
於是撫住他的肩笑道:「你看你,怎麼又要哭鼻子了?佛祖怎麼說來著?怨憎會,愛別離,你若是過於執著於悲歡離合,那可就成不了高僧咯!」對不起,空柳,請恕我無法向單純的你解釋我此刻因「求不得」而不得不選擇離去的心情。
空柳還是抓住我的衣袖不放,急切地問:「你要離開,師父可有應允?」
我點頭,卻不看他,「師父……他已親口應允了。原本還想找他親自拜別,但現在看來是不行了,只好勞煩小師兄你替我向師父轉達……」
「佛予蝶,你先等一等別急著動身,我去找師父問清楚!」我還來不及阻攔,空柳就鬆開我的衣袖跑開了。
我無可奈何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就算他去問師父,師父大概也不肯說出實情……
其實我覺得,師父不出來見最後一面也好,免去了許多尷尬,不如讓他在我心中永遠保留著溫和的笑意……所以,我該盡快啟程才是。
我快步走進冷連暫住的客房別苑,見他又坐在石桌旁悠然品茶,便急切地說:「快點,咱們快動身罷!」
他只是抬起桃花眼看了我一眼,依舊是不緊不慢的調調,「又沒什麼要緊事,小姐何必急於一時?好歹用過午膳再動身也不遲……你不是與你師父話別去了麼?冷某還以為你們會有很多體己話要說,得耽擱一陣子,緣何又如此猴急?」
我聞言只得跺腳道:「我現在就想動身下山!」
冷連抬眼疑惑地望著我:「怎麼回事?小姐今天說話做事都像換了個人似的……」
我被他的哆嗦磨得沒了耐性,走過去一掌拍在石桌上,提高嗓門:「少廢話!我現在就要離開這裡!」拍完之後卻呲牙咧嘴直甩手,好不容易裝一次御姐,沒想到這石桌太硬!
冷連在一旁忍俊不住,也提高嗓門說道:「松冉,今後你可得小心,你這未來娘子好大的脾氣!」
啥?!我抬眼一看,客房門中閃出一個挺拔的身軀,正是一襲黑衣的墨松冉,曾救過我的「恩公」,依然是抿著薄唇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我傻眼了,舌頭有些不利索:「你,你怎麼也在這裡?」他和冷連還真是形影不離,還總穿一身黑衣,莫非是傳說中的侍衛兼家丁?
墨松冉沒說話,冷連倒是笑得桃花盛開,道:「他當然會在這裡,難道小姐忘了?冷某曾在上次來告辭時說過,再次相見之時,會帶松冉來向小姐提親……」
「你……!」我想再次拍案,手掌卻在距離石桌面1cm處硬生生止住了——不能再拍了,再拍就該腫成豬蹄了……我如此生氣,不是因為我看不起莫松冉是無產階級,而是冷連欺人太甚!明知我們郎無情妾無意,明知我的心還在師父身上糾纏不清,卻還這麼多管閒事,非逼著自己的家丁娶一個不相愛的女子!
「冷連你聽好,我可沒答應過這門親事,不許你擅作主張!」
冷連卻處驚不變,臉上依舊笑吟吟,「小姐若肯下嫁與松冉,松冉就可立即帶你下山。小姐若是喜歡拍案,下次讓松冉找張軟木桌來給你拍……」
我咬牙無語,真想去撕破冷連那張厚臉皮。報復,這絕對是報復!我怎麼會惹上這種小心眼的情敵兼腹黑男?
罷了,他愛怎麼YY就怎麼YY好了,誰讓我當初也YY過他和師父來著呢,這算扯平了。反正離開玉關寺我就是自由之身了,到時候嫁與不嫁,都是由我自己決定的事情!
於是收斂怒氣,對他皮笑肉不笑地說:「其它事情都好說,先帶我下山再從長計議也不遲。」
「以防小姐悔婚,還望小姐先答應了再說。」冷連這傢伙心思夠縝密。
「好,我答應!淑女一言,駟馬難追!」反正我也不是什麼淑女……
「很好,但婚姻大事,口說無憑,還請小姐先與松冉交換訂婚信物罷。」
啥?還要訂婚信物?冷連,算你狠!
轉眼間,墨松冉已遞過來一支簪子,看樣子像是銀質的,上面雕琢著華麗繁複的花紋,還享有一粒豆大的玉石,那玉石呈並不均勻的淺紫色,散發出古樸溫潤的光澤。
「這是紫袍玉簪,上面鑲的是天下聞名的上等紫袍玉,僅這一小粒就足以價值連城,小姐可要小心收好了……」冷連在一旁做珠寶解說員。
一小粒就價值連城?我狐疑地端詳著那簪子上的紫玉,怎麼看都像一粒破石頭,不過是打磨得比較光潤而已……哼,你們是看我沒見過世面所以拿地攤貨糊弄我的吧?
「松冉已拿出信物,那小姐你呢?」這冷連,簡直當自己是神父了……
我……?我的全部家當就是自己脖子上的紫水晶項鏈、師父送給我的佛珠,還有就是那件睡裙。我的紫晶項鏈可是值800多RMB的真傢伙,不能隨便送人,要是悔婚就拿不回來了。師父送的佛珠也不能送,那就只剩睡裙了……
於是打開包袱,取出睡裙,遞向墨松冉。
冷連和墨松冉見狀都愣住了,冷連回過神來後哭笑不得地說:「松冉送的是價值連城的紫袍玉簪,小姐就拿一件怪異的衣裳來交換?而且這衣裳不知是沒縫製完好還是已經殘破,根本不足以遮體……」
我聞言很不爽地說:「你們懂不懂什麼叫禮輕情意重啊?這可是本姑娘唯一一件貼身睡裙,最貼身的懂嗎?連貼身衣物都贈出了,那我是想不嫁都不行了!」
然後將睡裙放在墨松冉手裡,含情脈脈地望著他說:「見衣如見人,它曾夜夜緊貼我的肌膚,還殘留有我的體香,不信你聞聞?」
墨松冉聽到我這番赤裸裸的表白,更加怔住了,英武的臉上騰起兩片羞澀的紅雲。
「你不聞我聞!」冷連笑著要伸手欲取睡裙,卻被墨松冉閃開,撲了個空。
忽略冷連那個老不正經的傢伙,我望著墨松冉繼續說:「相公,現在你可以帶我下山了麼?」
……………………………………
我與冷連墨松冉一起行至玉關寺門,冷連笑著朝我們揮揮手說:「小兩口一路順風!」
「你不走?」我問。
「當然不能走,冷某誘僧未遂,怎能空手而歸?」他一臉的理所當然,聽得我心裡又被針紮了一下。
「隨你。告辭。」我轉身跨出寺門。這是我人生中的一小步,卻是我在這RPG遊戲中的一大步,因為,即將升級展開新的地圖。
希望新的地圖能很快令我忘卻這玉關寺,還有……寺裡之人……
寺門外,是漫山流碧,鳥啼花開,自由的空氣清新怡人,我抬頭瞇縫著眼感受迎面直射來的陽光,還有摻雜泥土芬芳的暖風……
這次是我真的決定離開
遠離那些許久不懂的悲哀
想讓你忘卻愁緒忘記關懷
放開這紛紛擾擾自由自在
……
正當我滿懷愁緒地要投身入寺門外的漫山流碧之中之時,身後突然傳來空柳的叫喊——
「佛予蝶∼!!」
我回轉身,看見空柳背著包袱朝我跑來,跟在他的身後的……是師父。
我呆立在原地,一時不知所措。
空柳跑到我跟前,滿頭大汗,興高采烈地說:「幸好趕上了!我們跟你一起下山去雲遊!」
「你……們……?」今天已經歷過太多千回百轉之事,我的腦瓜已經轉不過來了……
「就是我和師父啊!」
我疑惑地望向正快步走來的師父,他看我時的眼神依然有些閃躲,行至我跟前,垂下鳳眼露出一抹苦笑,道:「你……你當時跑得太急,為師都來不及告訴你……為師應允你下山雲遊,並非是讓你孤身去雲遊……」
原來……師父去找方丈師祖是為了告別,並非是不想見到我了?!
我……我……
「怎麼了,佛予蝶?你怎麼哭了?你不高興?」空柳拉住我的衣袖失落地問我。
我使勁搖搖頭,抹掉臉上的淚水,笑著對空柳說:「我不是不高興,而是……見到你們……太高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