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洋水手 正文 第三十七章 狼煙四起
    接班船長,名叫何用,出生於上個世紀40年代末期,年輕時參加過文化大革命。文革後被招進遠洋公司,安排在船上做水手。那時候,公司發揚高度民主和自由——想做船長的水手只需書面申請,即可官升數級,一步登天;想做水手的船長也可以通過口頭申請連降數級,回歸起點。總之,隨時可以進行角色互換,體驗兩種別樣生活。只不過,水手和船長待遇平等。很多人鼠目寸光,貪圖眼前利益,心甘情願做「無官一身輕」的小水手。然而,對於虛榮心極度高漲的何用來說,他寧願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打破「祖宗八代沒有做過官」的記錄。當公司領導問他是否願意做船長時,他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就這樣,他搖身一變,從一名小水手迅速爬上一船之長的位置。他原本看中的是船長的權力,在船上可以呼風喚雨,沒想到995年以後船長工資猛漲,月薪由當初的人民幣五十元一路飆升到萬元以上,而水手的月薪漲到三千元後,始終在原地徘徊。直到這時,那些急功近利的水手們叫苦不迭。但是,船到江心補漏遲,他們只好自認倒霉。

    瞧何船長這副尊容,就知道他一生歷經坎坷飽經滄桑:兩鬢斑白,見證了幾十年的風霜雪雨;眼光呆滯,似乎已看破紅塵;背部微駝,那是遭受生活重擔壓迫的印記……正是這樣一位形容枯槁、形將就木的老人,為了一己私利,對公司領導卑躬屈膝,全然不顧船員兄弟的生死。誰都清楚:在這節骨眼上開船,必然凶多吉少。「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想起壯士荊軻,船員們悲從心來,欲哭無淚。

    最終,公司再次成功玩弄金錢外交,疏通渠道,在對「海上天使號」作簡單修理後宣佈如期開船。老船長用低沉而嘶啞的嗓音向船員們轉達了公司領導的指示,看上去有些底氣不足。

    自從公司領導殺雞駭猴炒了高船長的魷魚,大多數船員為了端穩手裡的鐵飯碗有屁不敢放,有怒不敢言。付濤很想搖旗吶喊,但因孤掌難鳴,只好作罷。船員們是一個弱勢群體,向來都是被別人踩在腳板底下,永無出頭之日。瞧高船長,不就高喊了幾聲口號,結果就被炒了魷魚。一旦被魷魚,有後台的還可以東山再起,沒門路的恐怕一輩子也甭想鹹魚翻身。不過,還有一些人壓根就不感到驚慌,因為他們知道公司的船都是清一色的老破船。這麼多年過去了,不也一直擔驚受怕?但怕歸怕,最終也都有驚無險。用大喇叭的話說,怕死就不要來跑船。

    如今在這條船上,後台最硬的要數水手長了。但是,水手長偏偏不去利用這層關係,爭取屬於自己的權益。水手長心想:即使上了陸地,我也多活不了幾年,倒不如死在船上,至少還有年輕貌美的小蝶陪葬。帶著美女去見閻王,閻王自會刮目相看。水手長口口聲聲說不怕死,其實心裡還是有點怕。連日來,水手長一直躲在房間裡燒香拜佛,據說還得到了菩薩的點化。菩薩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遇事莫驚,一切隨緣!」

    就在船員們預感死神即將來臨的這段日子裡,死神偏偏沒有來臨。船從台灣滿載四萬噸鋼材,經過近一個月的航行,終於順利靠泊在美國舊金山港。水手長不無感慨地說:「看來,相信菩薩沒錯!」

    第二天中午2點,正好是值班水手交接時間,由於接班水手沒有按時趕到舷梯口接班,而交班水手擅自離開工作崗位,從而造成梯口無人值守。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數名USG(美國海岸警衛隊)官員身著便衣登輪檢查。警衛隊官員見梯口無人值守,大為光火,當即決定在全船範圍內開展大規模的S檢查。檢查項目涉及體系文件、船體結構、設備工況、油污管理、垃圾分類、衛生狀況等方方面面。也正是這次檢查,查出了很多安全隱患。其中最大的安全隱患是:該輪肋骨已經斷裂四根。

    自從9.事件發生後,由美國牽頭,在全世界的各個港口推行實施ISS(國際保安規則),目的是為了限制和打擊恐怖主義活動,以便更好地處理和應對恐怖襲擊事件。根據保安規則的相關規定,凡船舶靠泊港口期間,梯口必須保持24小時有人值守,並且必須對所有登輪人員進行嚴格檢查和登記。如果沒有達到相關要求,即被視為瀆職,從而導致更大規模的檢查,直至引起船舶滯留。為了檢查船舶對保安規則的履行情況,USG官員時常冒充工人登船,進行突擊檢查。

    因為船體強度不符合要求,「海上天使號」被滯留。幸好公司已在美國設有航運代表,以便及時處理和解決本司船舶在靠泊美國港口期間所遇到的一切難題。這個航運代表,不是別人,正是「海上幽靈號」的前任船長高帥。

    高船長自從進公司以後,工作出色,遭到同行的猜忌和排擠。比起船上爾虞我詐、明爭暗鬥的複雜人際關係,機關有過之而無不及。好在公司總裁一直很器重高船長,有意安排他出國鍛煉,以便為他日後的步步高陞夯實基礎。高船長隻身來到美國,寂寞難耐,遂將舊日情人唐麗娜從加納接到身邊。對外,唐麗娜是他的秘書;對內,則是他的姘婦。這年頭,秘書就等於情人。有道是:男女搭配,幹活不累。唐麗娜的到來,無疑給高船長注入了前所未有的**和動力,工作也大有起色。對於他的優異表現,總裁十分滿意,並自詡「慧眼識英雄」。種種跡象表明:高船長是接替公司總裁的最佳人選。

    在高船長的積極努力下,「海上幽靈號」最終被安排進廠修理。儘管外傷癒合了,但船的內傷是不可能痊癒的。船好比一個垂暮的老人,外強中乾,再也經不起折騰。公司想多賺錢,船就得和船員一樣馬不停蹄。迫於無奈,船也不得不做勇敢的海燕,挾裹著疲倦和傷痛,搏擊在風雨之中,即使翅膀被颶風折斷了,也始終要捂著傷口迎風飛翔,直至流盡最後一滴血。船的命運,與船員的命運如出一轍。

    船在舊金山卸完鋼材後,公司傳來指示:空放到哥倫比亞XX港裝鐵礦,卸貨港為美國的波特蘭。根據以往的經驗,船在波特蘭卸完貨後,極可能去附近的溫哥華港裝糧。得知這一喜訊,付濤欣喜若狂,因為他又可以見到令他朝思暮想的馬麗和田艷了。

    在哥倫比亞裝貨期間,大副急於求成,擅自改變配載計劃,依次將各艙一次性裝滿。按照常規,一個艙的貨物需分三次裝妥。由於大副配載不當,造成船體重度中拱,船體強度再次受損。這種損害大家有目共睹,因為就連鋪設在甲板上的水管和油管都被拉斷了。

    船從碼頭開航後,需航經一段既長又窄的河道。當時正值午夜時分,船航行至河道中段時,河面上突起大霧,伸手不見五指。由於無法識別河道兩側的燈標,加上引水員因為長時間連續工作疲倦不堪,同時也是為了確保航行安全,引水員當即決定在河道中央拋錨,待能見度好轉後繼續前行。

    為了趕船期,公司航運部連夜發來急電,要求船長賄賂引水,以便讓引水加班加點,連夜將船引出河道。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儘管當時引水有一百個理由拒絕引航,但是在一千美元的驅使下,引水最終還是找到了一萬個充足的理由來說服自己。在毫無把握的前提下,利慾熏心的引水硬著頭皮往前趕,結果在一個轉彎處因為過早轉向致使船舶擱淺。擱淺後,何船長盲目倒車,企圖自動脫淺,結果使得船體遭受重創。直到擱淺後的第三天,在五條大馬力拖輪的協助下,船終於順利脫淺。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航運部為了爭取幾個小時的船期,結果因此損失了好幾天的船期,而且造成船體受損,真是得不償失。此時,「海上天使號」的租金已經猛漲到每天2萬美元。除去船期損失外,公司還得按照「每艘每小時5千美元」的標準支付拖輪費,損失可謂慘重。

    比起航運部「抓船期,不重安全」,機務部則「抓安全,不重船期」。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對於航運部來說,多裝快跑才能創造更多的利潤和財富,年底才能多分紅包;對於機務部來說,少撞船,少擱淺,少沉船,才能多拿年終獎。因為船期把握在航運部手裡,公司盈利多少完全依賴航運部的正確決策。據說年底分紅時,航運部的獎金最多,就連最普通的員工也能分到兩百萬元以上。相比之下,分到機務部的獎金則少得可憐,機務部成員自然而然害起了紅眼病。為了多分獎金,兩個部門之間明爭暗鬥,相互為敵。

    這幾天,船員們都在發牢騷,紛紛指責何船長貪圖名利不顧生死,大副和尚撞鐘得過且過,都拿安全當兒戲。安全得不到保障,船員們自然也就沒有安全感。二副氣憤地罵道:「遲早有一天,大家的性命都將斷送在這倆個渾球手上!」聽二副這麼一罵,付濤更加感到心灰意冷。只要一合上眼睛,他準能夢見「泰坦尼克號」。醒來後,更如一隻驚弓之鳥。一想到沉船,付濤便想到如何求生,於是覺得很有必要重溫一下《海上求生》課程,以期在千鈞一髮之際做到學有所用。付濤暗暗下定決心:如果能僥倖逃過此劫,今生今世乃至下輩子也決不再跑船!

    傷心的太平洋,宛如罵街的潑婦,早已失卻溫柔。她的囂張氣焰,足以令人痛恨幾輩子。風浪越來越緊,艙蓋開始吱吱呀呀地呻吟起來,船頭的雙錨也在風浪的拍打下光當作響。何船長寸步不離駕駛台,但心裡隱約有些不安,遂命水手長帶領水手們上甲板加固艙蓋,又指示木匠上船頭綁紮雙錨。當時,付濤正在擰第5艙艙蓋的螺絲,見木匠一個人歪歪斜斜地向船頭走去,本想提醒木匠千萬要小心,但一想到木匠上次昧著良心用手機賺錢的事,遂將衝到嘴邊的話語強行嚥了下去。待付濤和洪七公等人完成任務往回走時,正好碰見水手長等人抬著木匠從船尾過來。原來,木匠被一個大浪從船頭掀下海,接著又被另一個巨浪托上船尾甲板,最後一頭撞在生活區的牆壁上,血流如注。幸好水手長發現及時,木匠勉強撿回了一條命。

    木匠受傷後,水手長指示水手們輪流照顧木匠。剛開始,得知木匠受傷的消息,付濤忍不住有些興災樂禍。但後來見到木匠頭上纏著紗布腿上綁著繃帶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馬上動了惻隱之心。付濤是個武俠迷,平時好讀金庸、梁羽生等人的武俠小說,深知真正的大俠從不殺受傷之人。這樣想著,付濤的俠義心腸瞬間熱了起來。付濤不計前嫌的寬闊胸懷,令木匠感動不已。木匠慚愧地說:「付濤,上次的事,是我不好。對不起!」見木匠已經向他低頭,付濤的滿腹怨氣頃刻間煙消雲散,遂說:「不說這些,不說這些,先養病!」彼此寒暄一番後,終於握手言和了。

    木匠養病期間,何船長一直跑前跑後,看上去比誰都要緊張。後來聽大喇叭透露,木匠是何船長的小舅子。船上幸好有個萬事通的大喇叭,否則,很多事情都只能被蒙在鼓裡。據大喇叭講,何船長和他小舅子曾多次同船。有一次,何船長向同船的三副吹牛,說他曾將他的小姨子睡了,還說小姨子的屁股本來就有一半是屬於姐夫的,而他只是拿回了他該拿的那部份。等到何船長休假回家後,三副將他的醜事一一散播出去。當時,何船長的小舅子還在那條船上。他迅速將這個秘密告訴他姐姐,姐姐對此深信不疑,遂和何船長爭吵,接著又與他冷戰。何船長為此氣得七竅冒煙,於是要求上船。上船後,趁機抓住三副的把柄小題大做。結果,三副被炒了魷魚,還受到了降級處分。

    且說自從何船長與木匠之間的關係曝光後,何船長乾脆撕下虛偽的面具,時時處處袒護木匠。眾人看在眼裡,記在心裡,有怒而不敢言。

    可是,木匠這人天生就是個倒霉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這天,天氣好轉,水手長帶領水手們陪同大副開艙驗貨。當時,艙蓋只開了一半。水手們紛紛下到艙底幹活,惟獨木匠趴在艙口圍上袖手旁觀。說起來,真該他倒霉。就在木匠轉身準備離去的一剎那,油管突然爆裂,千金頂失靈,艙蓋沿著軌道急速下滑,當場將木匠左手上最長的中指碾成肉醬飛濺出去。

    船上發生了傷殘事故,公司也跟著頭疼,原因是他們得替傷員在保險公司辦理醫療報銷,手續相當繁瑣。

    公司船員部發來急電,強調事故原因在於船員們安全意識淡薄,要求船長立即組織全體船員認真學習安全規章制度,切實做到「三不傷害」,即不傷害自己,不傷害他人,不被他人傷害;還說「海上天使號」是一條老舊船,各項設備已經老化,應該考慮到危險隨時存在。開艙前,應該用電焊將艙蓋焊住。

    看完公司的電傳,付濤冷笑著說:「什麼他媽的『三不傷害』,簡直可笑!試問,誰會傻到和自己過不去?誰願意傷害自己?況且,和別人無怨無仇,又何必傷害別人?再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我們忙得連喘氣的機會都沒有,哪有那麼多閒工夫處處提防別人?」

    水手長不平則鳴:「其實,當時我們只是想看看貨,時間並不長,不可能勞師動眾,將笨重的電焊機從機艙抬到甲板上來,而後將艙蓋焊死。再說,一旦焊死,想拆就難嘍!果真是這樣,我們一天能幹多少活?」

    大喇叭不無嘲諷地說:「照公司這麼講,老船隨時存在危險,當然也包括沉沒的危險。看來每一位船員都應該穿著救生衣睡覺!」

    如果換作是別人受傷了,何船長也不至於有切膚之痛,問題就在於:受傷的是他的小舅子。所以,何船長要將公司的電文當成聖旨大做文章。何船長一連開了五天安全會,而且都選擇在船員們的休息時間召開。忙碌了一整天的船員們早已疲倦不堪,哪有心情聽他作長篇大論。何船長自顧自地講得唾沫橫飛,而船員們則有意在下面嘰裡呱啦。一連講了五個晚上,何船長的廢話足以將五個船艙裝得滿滿當當,可是沒有幾句能與「安全」二字扯上關係。

    最後一天晚上,船員們早早來到餐廳等候,旨在希望船長早點講完,早點收工。可是,因為大台的遲到,何船長遲遲不肯開課。何船長喜歡喝茶。如果不喝茶,他就無話可說。何船長每次進入會場,就好像進了茶館,衝著大台長長地吆喝一聲:「小二,泡茶!」這時,人稱「馬屁精」的大台遂提著一壺早已泡好的烏龍茶,連跑帶笑地迎上前來,並且學著何船長的腔調回應一聲「來了」,惹得眾人哄堂大笑。馬屁精向來只為船長、政委和輪機長三人倒茶。在馬屁精看來,別人都沒有資格享受他泡的茶。馬屁精就像一條哈巴狗,仰人鼻息,搖尾乞憐,其行為令船員們所不恥。

    這天晚上開會,何船長照例信口開河,想到哪裡講到哪裡,且咬字不清。大多數船員捂著耳朵,像孫悟空聽到唐僧的緊箍咒一樣難熬難受。二副艾鳴忍無可忍,故意轉過身去,將背朝向何船長。何船長趁機喝道:「有些同志請注意,將面轉過來,看著我!」

    艾鳴不甘示弱:「你開會的目的就是為了讓別人看你那張老臉嗎?你的老臉好看嗎?你以為你是劉德華周潤發啊?」

    眾人跟著哄笑不止,笑畢又相互咬住耳朵竊竊私語,弄得何船長瞠目結舌,尷尬至極。何船長見場面混亂,遂大聲訓斥:「不許講話!」

    於是,眾人紛紛捂著嘴巴用屁眼笑出聲來。大家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無非就是催促何船長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別吞吞吐吐!何船長勃然大怒,喝道:「不准放屁!」接著,何船長又繼續亂放一通狗屁。當然,何船長會在會議結束時說一句人話:「總之,人人事事時時處處講安全,於國家於集體於他人於自己都有好處。」說罷,自己帶頭鼓掌,只有政委、輪機長和馬屁精等少數人給予積極響應。

    在何船長的潛意識裡,自己貴為船舶最高領導,份內的工作無非就是扯起大旗喊喊口號而已,至於安全工作只需交給下級去執行。自上船以來,何船長一直將朝向船頭的窗戶不分晝夜地敞開著。白天倒還無所謂,尤其是在夜晚,燈光將克令吊、艙蓋和甲板照得亮如白晝,嚴重影響駕駛員瞭望。剛開始,三個駕駛員礙於情面,不好意思開口提及此事。一轉眼,兩個月過去了,何船長依然我行我素。艾鳴忍無可忍,終於在沉默中爆發了:「船長,麻煩您晚上將窗簾拉上,好嗎?」何船長當時鐵青著臉,一言不發。看得出來,何船長生氣了。艾鳴善意的提醒,從何船長的左耳進去,又從他的右耳出來,根本沒有起到絲毫效果。何船長一意孤行的官僚作風,令艾鳴深感頭疼和失望。

    其實,艾鳴與何船長之間的鬥爭,早在何船長上船的那一天就悄悄拉開了帷幕。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何船長聽說艾鳴擅長寫作,曾要求艾鳴以「何船長視死如歸,毅然上『海上天使號』接班」為題寫一篇宣傳報道。艾鳴心想,你為了個人利益不顧生死,連累了船員兄弟,不但不感到可恥,反而還自覺光榮,真是可悲可歎可笑可恨!當然,艾鳴沒有將這話直說,而是說他最近比較忙,過段時間再說吧。果然,過了一段時間,何船長又來找艾鳴,艾鳴照例用同樣的借口搪塞他。吃了兩次閉門羹後,何船長怏怏不悅。

    事實上,艾鳴是一個講求原則的人。在他看來,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如果硬要將一吹成二,將二說成一,就等於是對「誠實做人」的「大不敬」。艾鳴向來堅持「誠實做人」。可在何船長看來,這是下級對上級的「大不敬」,要是在文革期間,是要被拉去遊街批鬥的。好在何船長心存僥倖,指望艾鳴有一天能夠回心轉意,為他樹碑立傳,所以沒有批判艾鳴。

    何船長一心想通過階級鬥爭來樹立自己作為船長的威嚴,於是努力尋找目標。很快,他將矛頭指向大副。有一次航行期間,大副坐在船長椅上,被何船長當場抓獲。本來,這只是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說說也就過去了。畢竟,大副貴為甲板部部門長,職務只比船長低一級。但雞腸小肚的何船長偏要將此事大肆宣揚,惟恐天下不亂。何船長先是私下找大副談話,接著又在甲板部成員會議上點名批評,然後又在全船大會上公開批鬥。最要命的是,何船長狠狠批鬥大副的同時,還再三告誡二副和三副千要不要重蹈覆轍。這樣說了不算,又特地將二副和三副叫到他房間,婆婆媽媽地訓導一番,這讓二副十分反感。

    上次抵達舊金山港之前,港口船長用高頻呼叫過來,指示船長在距離防波堤海裡處拋錨。本來,這是一句再簡單不過的專業英語,可何船長就是聽不懂。其實,聽不懂也沒關係,可以不恥下問。當時,艾鳴就在駕駛台值班。誰知何船長竟然不懂裝懂,用中國式的英語吭哧吭哧地亂說一氣。港口船長大發雷霆,罵道:「你是我見過的英語水平最差的中國人!」何船長的英語水平確實很差,差到足以丟盡中國人的顏面。見對方羞辱中國人,艾鳴當即拿起高頻電話,義正詞嚴地說道:「親愛的美國先生,美國人有美國人的母語,中國人有中國人的母語,請您不要拿自己的長處比別人的短處!也許我們的英語水平比不上您,可您的漢語水平也一定比不上我們!請您尊重中國人,好嗎?」港口船長見艾鳴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且語氣咄咄逼人,自認不是對手,只好甘拜下風。中國人的顏面,最終被艾鳴挽救了回來。正所謂: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強。在那次唇槍舌劍的激戰中,艾鳴出盡風頭,何船長威風掃地。為這事,妒賢嫉能的何船長一直耿耿於懷。

    第二天下午,何船長特地跑上駕駛台,企圖抓住艾鳴的小緶子大做文章,以解心頭之恨。何船長正襟危坐,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臭架子,說話的語氣狂傲無比:「二副先生,請出示你所主管的航海圖書資料,接受上級領導蒞臨檢查!」

    艾鳴拿出圖書清單,扔在桌子上,不冷不熱地說:「自己看吧!所有的圖書都在架子上。我還要值班呢!安全第一。」

    何船長抽搐著面部的肌肉,怒目相向:「二副先生,請出示非洲的航路指南!」

    艾鳴一擺手,極不耐煩地說:「沒有。」

    何船長自以為抓住了艾鳴的小把柄,於是借題發揮:「你這個二副是怎麼做的?難道你是第一天跑船嗎?圖書沒有,可以提前申請嘛!你這是嚴重失職,你知道嗎……」

    按照公司的規定,船走到哪裡,才會配備哪裡的航路指南。當時船在美國沿海,只需配備美國的航路指南。何船長班門弄斧,注定要舉起斧頭砍自己的腳。艾鳴見何船長不懂裝懂,無理取鬧,大為光火,當即吼道:「你是第一天跑船嗎?連最起碼的常識都不懂,還配做船長?我看勉強只能做個小水手。哼,像你這樣的人渣,留你『何用』?」

    艾鳴不愧是文人,文人罵人,字字帶刺,句句見血,就連何船長的名字也能被他當作箭靶子把玩一番。見艾鳴罵人有術,站在一旁的付濤竊笑不止。何船長再次碰壁,碰得鼻青臉腫,自感無地自容,於是狗急跳牆,使出殺手鑭:「你不服從領導,我要炒你魷魚!」

    艾鳴高興地說道:「好哇,電話就在你身邊,你有種就打電話到公司,將我炒掉!我正不想幹哩!」

    何船長果真拿起話筒,對著電話那頭的胖腦袋經理聲淚俱下,最後故意提高嗓門公開叫囂:「在這條船上,有他沒我,有我沒他!」

    話說到這個份上,胖腦袋也不得不掂量掂量。畢竟,在公司急需用人之際,何船長曾自告奮勇,上了別人都不願意上的「海上天使號」。現在正是胖腦袋償還人情債的最佳時機。於是,胖腦袋當即向何船長許諾:「好,我依了你,馬上將二副換掉。」

    沒等何船長放下電話,艾鳴早已回到房間,開始收拾行李。就這樣,何船長如願炒了艾鳴的魷魚。艾鳴無官一身輕,整日悠哉游哉,自得其樂。眼看艾鳴離船在即,付濤艷羨不已。但是,一想到艾鳴將會因為炒魷魚而被公司扣掉兩個月的血汗錢,付濤又開始猶豫起來。他在心裡暗自思忖:如何才能如數領到屬於自己的薪水,而後堂而皇之地一走了之?

    在陸上企業,一到月底工人就能如數領到薪水;而在付濤所屬的遠洋公司,船員們不干到休假那一天絕不可能拿到一分一厘。平日裡,船員們也只能靠節約伙食費來積攢零花錢。公司共有好幾千名船員,每名船員的年收入少則四五萬元,多則十幾萬元,一年下來剋扣的工資數目相當驚人。公司一方面通過扣押船員工資來控制船員出逃,另一方面利用這筆資金用於建造新船,投資航運市場。

    這天晚上,付濤作了一個夢。夢中,夏荷一再要求付濤趁早休假回家。從夢中醒來後,付濤的大腦完全被休假的念頭控制住了。付濤找到何船長,要求和艾鳴一道休假。何船長聽後,表面上說好好好,但心中不悅。實際上,何船長並沒有將付濤申請休假之事報告公司。後來,付濤見到何船長,再三追問休假之事,何船長吞吞吐吐,只說公司不批,並且勸他安心工作。付濤當即氣憤地罵道:「公司這幫狗日的,真沒人情味!這樣的人渣,留他『何用』?」最後一句是艾鳴罵何船長的話,被善於剽竊的付濤信手拈來,倒也用得恰如其分。付濤正在氣頭上,倒也不在乎何船長作何反應。

    待船靠泊波特蘭後,胸懷鴻鵠之志的艾鳴匆匆離開「海上天使號」,從此告別遠洋。此時,他創作的28萬字長篇小說《慾海浮沉》已經脫稿。臨行前,艾鳴緊握著付濤的雙手,不無遺憾地說:「看來,我們只有下輩子再見面了!」付濤信手揀起這句話,放進嘴裡咀嚼好半天,但始終沒有咀嚼出個所以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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