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役一直在等我?會有什麼要緊事?」嚴仲秋一路走向大門,問道。他平常不寫信的,跟民信局也沒有什麼特別的關係,哪有事能找上他的?
「說是有事跟大老爺說,好像是有點穢氣的事。對了,大老爺,小少爺今兒個早上有點不對勁,平常他躺在床上病撅撅的,今天一早就聽見他在房裡大叫,不准任何人進去。」家僕在旁報告著。
「小夏?」怎麼一個接著一個都出事了?明明剛燒船去瘟回來,卻發現弟妹生了病,淑德也不知是怎麼了,竟然一反常態出來跟他問安,完全不像過去幾個月躲在房裡不肯出來見人的妹子。
嚴仲秋走到門口,看見門外的信役,以及剛走過來的馮二哥,他微訝:
「馮二,你今天有事?」
馮二哥笑道:「我是來見小青,呃,萬夫人的。昨天傍晚我跟嚴爺燒船回家後,想到她老問我萬相公在平康縣的作為,也許是續絃的關係,她對自家相公想知道得更多,我想了想,應該再跟她說個明白,她嫁對人了,萬相公絕對是一個能在這種世局裡保護妻小的人,順道……我帶了把好劍送給她,萬相公是讀書人,要遇上山賊什麼的,萬夫人有劍在身也能保護自己。」語畢,歎了口氣。
續絃?嚴仲秋一頭霧水,但看信役在旁等著,只好先跟馮二哥做個手勢,要他等會再談。
「小兄弟,你專程找我有事?」
那信役連忙掏出三封信,說道:「嚴大爺,這是您寄到平康縣萬大爺那兒的信,那兒早是空宅子了,以後您不必再寄了。」
嚴仲秋聞言,愣了下,接過信。
「空宅子?家佛倒沒跟我提過他賣了宅子……小兄弟,謝了。」見那信役遲遲不肯離開,嚴仲秋回頭對家僕喊道:「去取串銅錢打賞這兄弟。」他的聲音本就如破曉洪鐘,乍聽之下簡直像是在發火。
那信役連忙搖頭,解釋:「嚴大爺,我不是要討賞。我是想,您要不要知道萬大爺的去處?我特地幫您問了。」
「這倒不必。要說他的去處,問我最是清楚,萬大爺一家現在就住在我府裡呢。」
信役瞪大眼。「一家?」
「怎麼?萬大爺,加上他妻子小兒,不就是一家嗎?」
信役聞言,臉色微變,勉強擠出笑來。「嚴大爺,您要不是說笑話,就是萬大爺在半年內又娶新妻吧?也對,難怪他會變賣家產,搬離傷心地,這樣一來,重新振作娶新妻,也就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在旁的馮二哥同意地點頭。
「你在胡扯什麼?」嚴仲秋莫名其妙,吼道:「他妻子就一個,沒變過啊!」
「不可能!」信役叫道:「他妻子早就死了!」
「嚴爺,小青是續絃沒錯!」馮二哥也跟著插話了。
嚴仲秋看著他們兩個,斥道:「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要胡說八道!」
信役雙拳緊握,大聲說道:
「嚴大爺,我說的句句實話!我問過平康縣大半人,萬府半年前死了夫人,是得急病死的,當時萬大爺還痛不欲生,跟著吐血傷身,不肯離開屍體。七日回魂日那晚還守在靈柩前……」說到這裡吞了吞口水,才有膽再說:「聽說,第八天,他帶著七歲大的兒子跟棺木走了,從此就沒有再回來了,連家產也是他不知打哪雇來的人來縣內變賣的,他一走,平康縣沒多久就遭戰火波及,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
馮二哥點頭,沉聲道:
「跟我聽說的一模一樣。他一走,平康縣縣官吏員也不以為意,只當少了個交好的書生,後來平康縣捲入戰火,百姓才知道之前全仗萬相公在縣官知府之間周旋建言,上呈主意,避開戰火。萬相公一走,縣官就被暴民給殺了。」
嚴仲秋聽這二人愈說愈誇張,明明家佛的妻子就在府內,看起來就是活生生的一個人,但見這信役臉上的恐懼又不是在做假,而馮二剛才說到續絃——根本不對,他當初去喝家佛喜酒,其妻確實就是叫馬畢青啊。
「你說這萬大爺叫什麼?」他問信役。
「萬家佛!這我都問得清楚了!兒子取名佛賜!」
「……妻子呢?」嚴仲秋臉色凝重。
「馬畢青!」信役大聲地說:「臉似桃子,大眼清秀,約莫二十三、四歲,懂得武藝,死於半年前,萬大爺最後帶走的棺裡躺的就是她!」
馮二哥聞言,錯愕萬分。
嚴仲秋聽他信誓旦旦,心中惱怒不已,也跟著大聲暍道:
「胡說八道!平康縣萬家佛的妻子馬畢青,明明現在就在嚴府裡!怎會死於半年前的急病?」
平日他的聲量已經是很大了,如今他一火大起來,其聲猶如平地大雷,直破雲霄,不止站在身邊的家僕跟信役震得耳內發疼,連嚴府外路過的人也不由自主搗住耳朵。
未久,信役莫名其妙地離去了,嚴仲秋也怒氣沖沖走回府,馮二哥站在門口,捧著打算送給小青的好劍,不住地發抖。
「怎麼可能……明明小青就活生生在我面前,她怎麼可能已經死了半年……萬相公怎麼能夠教死人還陽呢……」在嚴府裡跟萬家佛打個照面時,見他抱著小青,神色雖然冷淡,但一個不疼妻愛子的人絕不會費盡心思保住萬家,保住平康縣的安和樂利的……
平康縣萬家佛之妻馬畢青在此?
「是啊,小青是在這……」馮二哥立刻抬頭,看著帶些陰風卻無人的四周,不由得瞪大眼,脫口:「老天!剛才是誰在說話?不會是鬼……」
立刻塢嘴不敢再說。
怎麼可能?
明明活生生的一個人怎麼會被說得像死了一樣……死人?嚴仲秋怒氣沖沖,行至中途,突然停步。
「等等——」他雖不及萬家佛聰明,但不至於蠢如笨豬。「那日我記得弟妹在馬車內一點聲響也沒有,下了馬車還在半熱的夜裡穿著披風,在白天倒是正常得緊,馮二跟信役也沒理由編故事來騙我……這幾日城裡一直有人莫名死去,這其間難道真有問題?」馬畢青若真死過一回,那現在在客房內的是誰?是妖怪?莫非家佛跟小四也被妖怪蒙了眼?
「來,小四,娘抱你上馬車。」馬畢青的聲音驀地響起。
嚴仲秋頓時警覺,循聲走去,瞧見他們一家偷偷摸摸地在後門牽出馬車,馬畢青繫著披風,正抱著小四上馬車。
「娘,我再高點就不用你抱了。」
她笑道:「是啊,你要再高點,就輪到你抱娘了呢。」
「哼!」萬家佛說道:「青青啊,我要抱你你還嫌棄呢,小傢伙要抱你,你倒是樂得很。」
嚴仲秋看他的好兄弟坐在車伕的位子上,看起來神色極為慘白,像是剛大病一場,說起話來雖然有氣無力,但唇畔抹著淡淡滿足的笑意。
「爹,以後我長大也可以抱你的。」
「哼,幾年後再說吧。」
「相公,我來駕馬車吧。」
「不,小四說街上有喪家,你還是少拋頭露面,省得教陰差發現了你,出了城再說。」
「爹,小四再大一點也可以駕車了。」
「是是是,等你長大等你長大,爹和娘都等你長大。」
陰差!馬畢青果然有問題!
嚴仲秋正要出面,卻又及時停步。此時要貿然出去,馬畢青要真是鬼怪,會不會傷及無辜的家佛跟小四?
再細看一眼萬家佛的神色。以前不覺得,那信役跟馮二說了他才發現,家佛的臉色壓根沒有血色,甚至白裡透著青光……這也是馬畢青害的?
嚴仲秋幾經思量,再想下去,人都要走了,一走要再見,只怕到時會是家佛的屍骨。思及此,他不再猶豫,反身快步走回書房,取過長劍。
「家佛不知打哪裡弄來的斬妖劍,雖然我的劍只是普通的長劍,可也要跟馬畢青那女妖力拼,救下家佛跟小四才是!」
舉步要離開書房,牆上的掛畫忽然無故飄落到地面上。
「是家佛送的鍾馗食鬼圖。難道連這張圖也在暗示我,馬畢青真有問題?」原本他不迷信,但經歷了小妹被狐狸精纏上,城裡又無故死人,真的不得不懷疑馬畢青不是人。既然不是人,就不該留在這世上!
他撿起那幅畫,本來要先擺上書桌,正巧對上書中鍾馗的厲目,大鬍子之下的臉色有些恍惚,書房內頓時一陣寂靜。
過了一會兒——
書房的門開了,魁偉陽剛的八尺身軀步出房門,一步一步猶如腳踩小鬼一般,他所經之處,地面發出淒厲的哀號聲。
躲在轉角的少年,全身縮成一團,搗住耳朵瑟瑟發抖。
「我的老天爺……有沒有搞錯……」那少年連自言自語都打著劇烈的戰慄,上唇幾乎對不住下唇。「書生,你到底是什麼妖怪?還是你妻子才是真正的大妖怪?連食鬼的大人物都出來了……」
完了完了!他躲在嚴府裡,只是想仗著嚴仲秋的正氣,佔住地盤而已,偶爾能夠嘗嘗男人的美味就夠了,哪知這書生一進嚴府,就引出這樣的大人物,要是他再待下去,等鍾老爺解決了書生一家子,說不得就輪到他了……他不要活生生地被鍾老爺幹掉啊!
將包袱放進車內,馬畢青先去將後門打開,對著萬家佛微微甜笑,讓他先駕著馬車出後門,她看見馬車後面的小四,連忙道:
「小四,你坐進去點,老坐在車邊,小心掉下來。」
小四立刻乖乖縮回去,看著娘親要走出後門,突然之間,他看見院內的樹葉在飄動,明明沒有風的啊。
他沒有多想,用一個很大的笑顏回報娘親的微笑。一輩子住在馬車上也沒有關係,只要爹娘都在,就這麼流浪著,他也心甘情願,很快樂很滿足了。
萬家佛駕著馬車,回過頭,說道:
「青青,你跟小四上了車可以瞇下眼,唔,我瞧過那上黃色布料,其實正適合我的身高,小四的衣服可以緩做,不如……」瞪著樹葉不尋常的飄動,今日無雲無風,唯獨靠著青青的地方,開始起了旋風。
平康縣萬家佛之妻馬畢青,享年二十四,於十二月初八死於家宅之中,陽壽已盡,為何還賴在此處不肯隨陰差下地府?馬畢青,跟我走!
細微淒厲的聲音再耳熟不過,萬家佛臉色遽變,大喊:「青青!快上車!」
馬畢青雖是一臉疑惑,但也知道有不尋常的事發生,她立刻奔前要跳上馬車,哪知後門「啪」地一聲,被疾風用力關上,徹底隔開他們一家子。
萬家佛迅速跳車,用力撞擊後門,怒叫:
「青青!」
小四回過神,跟著爬下車,用小小的身體一塊撞門。
「爹,爹!怎麼了?誰關的門?娘呢!為什麼不讓娘出來?」
「地府有人來抓你娘了!」他一介書生,再怎麼撞也撞不開這堅固的嚴府後門,他轉身對著小四叫道:「去把你娘的劍拿來!」
小四心一跳,用力搖頭:「爹,你不能碰劍的!」
「去拿劍!」他怒吼,不再理會兒子,拚命撞門。
小四嚇得趕緊上車取劍。長劍又沉又重,平常他了不起只能抱著劍,卻沒有辦法抽劍砍東西!如果他再長大一點就好了,只要再大一點點就好了啊!
「青青!青青!誰叫你,你都不要回話!誰要帶你走,你都別走!你魂魄裡多了半個我,他們拖不動你的!只要你別心甘情願跟他們走!青青,你聽見了沒?」
「爹……」
萬家佛低頭看見兒子取劍過來,立刻接手,抽掉長布,緊握住斬妖劍的劍柄,掌心像在燒灼一樣,霹哩啪啦,一層皮一層皮地燒著——
「爹!」
「走開!」
他抽出長劍,僅僅劍面閃過的白光就令他神魂欲裂,他咬牙忍著,高舉長劍,用力砍向堅固的後門,連砍了三次,才將後門劈開,他立刻用肩頂向那扇門,隨即門被撞開了。
「青青!」
「娘!」
萬家佛父子衝進後院,看見她緊靠在樹前,神色極為難受,身側拳頭緊握,身子不時被用力扯動,那模樣,分明有人在勾她的魂魄離體。
「娘!」
「小四別過去,會讓你娘分心的!」萬家佛咬牙,對著她四周喊道:「你們帶不走她的,青青無故被瘟鬼害死,她是枉死的!為什麼你們還要窮追不捨?」
平康縣萬家佛之妻馬畢青,享年二十四歲,陽壽已盡,生死簿上確實這樣寫著。萬家佛,你拖住你的妻子,賴在這副身軀上,終究不能像常人一樣,還累她錯過投胎轉世,你所犯的過,地府一清二楚。
「我要犯了錯,就來找我啊!什麼生死簿!什麼投胎轉世!她是馬畢青,今生今世都是我的妻子,她是無故枉死,你們要真帶她走,我非要上告天庭不可!」斬妖劍只斬妖,對地府的鬼官應是無效,但他不甘心,緊握著那把劍,隨時要抓機會拉回青青。
「上告什麼天庭?萬家佛,你半人半鬼,禍及無辜百姓,理當消失在這世間,還能上告什麼天庭?」來人聲似大雷,說話帶著異樣的腔調,同時咬文嚼字像個讀書人,只是身材太過魁梧驚人,炯亮雙眸帶著濃濃殺氣。
此人每走一步,腳下小鬼的淒叫不斷。萬家佛緩緩轉頭瞧去,看見廊腰走出一名再眼熟不過的大漢,然後,他閉上眸,哼笑一聲,再張開時已是一片平靜。
「從我看見那幅鍾馗食鬼圖時,我就料想,世間事絕對沒有巧合這種東西,當日青青死於急病,不是巧合;在馬車上遇上嚴仲秋,不是巧合;嚴家人被妖怪纏上,更不是巧合,這一切從一開始,就布好了線,等著收網,老天爺早在我跟青青相遇之前就注定了嗎?注定我跟她,無法白頭到老。」
「爹!」小四遲疑地看了一眼嚴仲秋,顫聲道:「嚴大伯他……」可以幫他們的吧?爹還幫嚴大伯除妖啊!
「小四,那不是你嚴大伯。現在站在你面前的嚴大伯,已經被附身了。」自始至終,萬家佛都很平靜地說著。
「我還記得,當年嚴仲秋離開平康縣時,我一時福靈心至,想贈他一幅鍾馗像。鍾馗之中又有不同畫像,我偏偏選了食鬼圖,還是我親手所繪!到頭來,我成了自己的催命閻王了嗎?」他咬牙切齒,俊目充滿血絲,幾乎因為滿腔的恨意而爆裂開來。
「那是你的報應,萬家佛!」
「我的報應?」俊美蒼白的臉龐溢滿從未見過的冷笑:「現在世道這麼亂,該報應的你不去報,要來殺了我?你有沒有想過,你藉我好兄弟的手來斬妖除魔,他若清醒了,豈不是會痛不欲生?」
「你這個妖孽只會作惡多端!他能大義滅親,自然不會內疚!你萬家佛由人身成半瘟鬼,天上春夏秋冬四瘟神各在任內時節領二十五萬瘟鬼下凡布災,所屬時節一過就該返回天上,你既然已成半瘟鬼,地上已無你容身之處,你偏要執意留下,你可知這半年來有多少人因你而死?」
萬家佛冷聲冷語道:
「我只知道我為了保住我的家人,就算是變成瘟鬼,就算是害死了其他無辜的性命,我也絕不後悔!」
「萬家佛,你全無悔意?」
「我要有悔意,你就會放過我了嗎?我跟青青,自幼青梅竹馬,立誓廝守,我自認萬家數代從未做過任何違背天綱的事,青青她也不曾傷過人,既然你們自許正氣,為何不把世間的妖魔鬼怪全部抓走?為什麼要讓一隻瘟鬼害死青青?我跟她,在半年前,只是平康縣一對普通夫妻,原本到老都是尋常人。現在呢?那只瘟鬼先害青青急病而死,再害我成半人半瘟鬼,你們這麼愛抓鬼,為什麼不在半年前就抓走那只瘟鬼?」他愈說愈恨。明明可以當白首夫妻,到頭卻落得這種下場!
「那只瘟鬼,不是教你給殺了嗎?」
「是啊,他先害青青,再讓我成半鬼下地府救青青,然後,我就殺了他替我一家報仇。」緊緊握著那把劍,他頭也不回地說:「小四,回車上去。」
「不要!爹,你跟娘說好要等我長大的!」
「回車上去!」
「爹!」小四撲上去抱住他。爹沒有回頭,卻隱隱看見他的臉龐泛著青光了,娘曾經說過現在爹只是半人半鬼,總有一天會變成沒有人性的瘟鬼!他不要!他對著嚴仲秋叫道:「我爹不是壞人!我爹不是壞人!我爹跟我娘都是好人!都是好人啊!為什麼你們不去抓壞人,卻要來抓我爹娘?」
萬家佛狠心地一腳踹開他,怒道:
「我叫你回車上去,你是連爹的話都不聽了?」青光罩住他向來俊朗樂觀的臉龐,充滿仇恨的神情讓他的臉開始扭曲,他看見被附身的嚴仲秋舉起那把劍,不由得冷笑在心裡。
當日繪了鍾馗食鬼圖,他畫得惟妙惟肖,畫得沾沾自喜,卻不料有朝一日他自食惡果了!
他咬牙切齒,不覺鮮血滿口。今日就算保不住自己,也要跟鬼搶下青青。
當被附身的嚴仲秋持劍砍來時,萬家佛突地旋身,不理那把長劍直逼他而來,反而要趁著陰差猝不及防時,試著救下青青;哪知他才轉過身,手裡的斬妖劍硬是被人接手過去,及時擋住差點穿透萬家佛背心的劍鋒。
「鍾大師,我相公,是為我!」馬畢青咬牙,瞪著眼前的嚴仲秋,一字一語地說道:「我跟我相公,曾經約好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跟我兒子約好,陪他長大,難道就不能放過我們?」前臂撐住斬妖劍,才能抵住來劍的力道。血絲微微滲出她的臂肉,她卻連眼也不眨。
「青青!」萬家佛見陰風隨她而來,知道陰差還沒有要放過她。即使看不見陰差在哪兒,他仍緊緊靠在青青的背後。
可惡!如果他不是半人半鬼,如果他願意成為一個真正的瘟鬼,他就能見鬼了!如果他成了一個瘟鬼……
「嚴大伯,我娘不是壞人,我爹也不是壞人!」小四爬過去,抱住嚴仲秋的小腿,顫聲道:「我爹不是故意的!我們一直走一直走!爹說等找到我們的容身之處,我們就不用再走了!爹不想害死人,所以我們一直走!嚴大伯,你當沒看見爹跟娘還有我,我們馬上就走,走得遠遠的好不好?」
被附身的嚴仲秋低頭看著小四,沉聲說道:
「天下雖大,卻無你爹容身之處。你爹主瘟,他所至之處,必有無辜枉死者,即使躲到山裡,山間生靈也會盡數消失!你爹代表死亡,他若不消失,這世間還會有生命因他而死。」
「我相公,全是為了救我才成半人半鬼。如果真要說,我才是罪魁禍首,鍾大師,我想問,現在世道亂,妖孽盡出,這是老天爺早就安排好的嗎?」馬畢青啞聲問道。
「這是世間的劫數。」
「世間的劫數?那就是早安排好了?我跟我相公也是如此嗎?」
「萬夫人,你若肯下地府投胎轉世,來世必有善報。」
馬畢青唇角微泛苦笑:
「敢問我做了什麼好事,來世必有善報?」
「你誠心刻佛。」
「刻佛?」
「你還記得你每到一處,必雕刻一尊小佛,你全心全意雕,至你十六歲足,共雕了七百八十一尊,你還記得嗎?」
她微訝,脫口:「我雕的是我家相公。」
「你心中有佛,那便是佛了,你每雕一尊,全心全意禱念家有一尊佛,平安康泰,萬年無事。你可知你的心意,讓妖孽無法親近那些人家?這就是你的功德。」
她愣了愣,眼淚突然滑落腮面,沒持劍的左手緊緊扣住身後男子的手。她難以置信地低喃:
「我雕的是我家相公……我一心一意祈求他們平安康泰,就因為我不曾在萬府裡埋進我家相公的佛像,所以我跟我相公落得如此田地?我不要什麼來世報,我只要這一生跟我相公兒子一塊就夠了啊!」
「你命已絕了,陽壽盡了!」
「無所謂,我跟我相公說好了,地府陰間他往哪兒走,我就跟著走!他要煙消雲散、形神具滅,我都陪著他!」低頭對上小四哭得不**樣的小臉,她聲音微微放柔:「小四,你回車上去。」
「我不要,娘,我不要……」
馬畢青皺眉,聲音已有不悅。「小四!」
小四淚眼看著她,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小四遲疑了下,張嘴想要說什麼,後而見她微微一笑,他點點頭,用力抹掉眼淚,爬上車時頻頻回頭看爹娘。小小的身子一直在發抖,他咬著唇,深吸口氣,爬上平常爹娘坐著的車伕位子。
淡淡的霧氣從小四身邊飄過,他用力眨著眼,看清路況,拉起韁繩,努力回想平常爹娘是怎麼駕馬車的。
他有點害怕地回過頭,看見院內的爹娘還在僵持,娘不會騙他的吧?娘從不騙人!不騙小四的!
馬畢青牢牢注視著眼前被附身的嚴仲秋,無視利刃陷進臂肉間,她握緊丈夫的手,說道:
「佛哥哥,咱們不做下輩子的夫妻。」
萬家佛垂下俊眸,沒有血色的俊顏微微柔和了。他應聲:
「嗯。」
「還有小四,咱們一家子也不求下輩子在一塊!」
笑了,青光籠住了他俊美又帶病的臉龐。
馬畢青忍著回頭再看小四一眼,握緊劍柄,整個劍刀迅速反抽回去,彈開對方的劍鋒。
她拉過自家相公,避開緊跟不捨的凌厲攻勢,明知身邊的相公正在化為瘟鬼,即使心痛無比,她也無法出言阻止。
「萬夫人,你只是個陽壽已盡的鬼魂,即使閻王判罪,也不過是冠個逃離地府的罪名而已,你生前積有功德,兩相抵消,來世又有善報,何苦隨他煙消雲散?」被附身的嚴仲秋其聲似雷,震得嚴府小小後院微微動搖。
「來世我不叫馬畢青,來世也再沒有萬家佛了!」
「馬畢青,你可知萬家佛現在正化為瘟鬼,他要真成瘟鬼而留世間,所害之人絕不是半人半鬼的萬家佛可以相比的!」
她怎會不知道?就算沒有回頭看,她也知道她的佛哥哥在做什麼!交握的兩手間,傳來他匆冷忽熱的溫度,她眸內雖然不住湧淚,嘴角卻漾起美麗的笑花:
「我知道!他是我相公,我當然知道他在做什麼!他成了瘟鬼,我陪他一塊,他要害死人,自然也少不了我一份!鍾大師,馬畢青跟萬家佛,是一塊的!」
「那就是馬畢青你自找的了!應城瘟鬼還不速速消失!」
長嘯聲幾乎震破她的耳膜,剎那間她眼前出了錯覺,被附身的嚴仲秋張牙舞爪,血盆大口,所持長劍猶如巨劍,向她整個罩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