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家佛一抱著青青走進客房,小四就忙著追過來。
“爹爹!娘怎樣?”
“噓噓,你娘有點不舒服……你娘沒事。小四,你回房待著,等爹去找你好不好?”萬家佛放下青青,見她還抱著自己不肯放,心裡又開始惱了。
小四來回打量著他們,小聲問道:
“爹,你是要跟娘生胖娃娃了嗎?”
萬家佛聞言,瞪他一眼。“小孩子問什麼?回去隔壁,要真有事,大聲叫爹就是。”
小四乖乖地走出去,回頭又看了他們一眼,咕噥:
“明明說只有小四一個兒子,爹又想生胖娃娃,反正也不會太久,爹的動作都很快的。”
門悄悄地掩上了。
萬家佛俊臉微酡,瞪著還纏著自己不放的青青。“你教出來的好兒子!是你告訴小四我動作很快嗎?”
“佛哥哥……”她臉紅咚咚的,緊拉著他的衣襟不放。
“那媚香到底是什麼味道?下了多重在青青身上?那女人我絕不放過!”他惱怒暗罵,隨即對她柔聲道:“青青,青青,你聽見我說話了嗎?你要是忍不了,沒關系,我就在這裡。咱們是夫妻,男歡女愛本就正常,你就不必那麼難受了……”雖然有點不太高興,畢竟青青是受媚香所惑,而非出自她對他的情欲,但說不定也算是個轉機,青青這兩天對他沒個好臉色,也許一番火熱的溫存,讓她又會變成那個以夫為尊的青青,反正他一向是很把握機會的,不用白不用。
思及此,他俊臉含笑,正要吻上她的唇瓣,釋放她體內的燥熱,突地,一陣天旋地轉,他整個人已經攤平在床鋪上頭,青青正爬上他的身體。
“……青青,那個……我上你下,好不好?”他很溫柔地問,釋出他生平最大的善意。
善意被駁回,他徹底地被吻住。俊目瞪大,難以置信他的青青這麼的野蠻,以往行房多半是他主動,她一開始什麼也不懂,全由他教導的,媚香真這麼可怕?
忽地,她跨坐在他的腰上,他有些傻眼,心跳不由得加快,懷疑自己是不是也被妖怪的媚香影響。青青她一向含蓄,若有溫存,必是由他主動,成親八年,她總是帶點羞意跟笑顏承受他的溫柔,從來不曾看過她想……駕馭他啊!
趁著令人心動的吻滑到他的喉結時,他擠出迷人的笑,柔聲道:
“青青,青青,慢點,我是你相公……理當讓我動手,你躺在我下頭的,你這樣很損我男子氣概的……”
“佛哥哥……”她眸內布滿情欲,雙頰異樣暈媚,衣衫已經半脫,她迷蒙地注視他,啞聲問:“你喜歡有人爬在你身上?”
“當然不!”他連忙道,不知道該不該任她為所欲為。這真的讓他一個大男人很沒面子啊。
“那你讓人這樣壓你?”
“沒沒,青青,我說過了,那絕對是誤會……”他頓時閉嘴不語,跟她同時瞪著她手裡撕下的黑色衣袍。
她皺眉看了半天,腦筋有點混亂,訝問:
“我是不是太大力了?”
“我從不知道你的力氣這麼大……”他輕聲喃道:“真的。”
她朝他露出甜甜的笑,道:“佛哥哥,我以前,從來不敢抓傷你身子的。”呼吸有些急促,坐在他身上想了半天,好像不知道該從哪裡下手。
“……青青,你想抓就抓,不過,咱們還是要打個商量,為了保有你佛哥哥的男子氣概,我在你上頭,好不好?”他很柔地說。她不知打哪兒下手,他知道,而且經驗保證豐富,他很自動自發地扯下自身的腰帶,然後雙手輕輕扣住她的細腰,隨時准備把她“扳倒”。
他是個大男人,絕對很講究誰在上頭,不,是死也要在上頭。
她注視他的俊臉半晌,慢慢傾向他的胸前,帶著溢滿的情欲笑說:
“佛哥哥,我知道你很怕疼的,連點擦傷你都滿頭大汗,痛得咬牙切齒。八年來,我好怕弄傷你,不喜歡看你身子有傷痕,所以從來不對你動手動腳,可現在你胸口有了女人的抓痕呢。”
“原來……你不是不信我,也不是在氣我,是在妒忌啊……”女人的妒忌是不是太可怕了點?
她微笑,食指慢慢地滑過他微啟的唇瓣,低聲說:
“我永遠也不會氣佛哥哥……到頭發白白也不氣你……你把我看得比你的命還重要……”
“青青!”萬家佛怕她突然落淚,中斷一切,他只好拉下面子,柔聲哄道:
“青青,這樣吧,這次你愛怎麼抓就抓,這麼一點點的疼痛,你佛哥哥可以忍的。”一點小疼真的可以忍,只要青青別故意中斷,他會受不住的。
“真的?”她偏著頭無辜地問。
他含著醉人的笑,啞聲道:“當然。來,我們換個位子,你愛怎麼抓就抓,這也算是夫妻情趣的一種,以後可以供咱們回味,是不?”順道再拉下她的腰帶,讓她的衣衫微開,露出些許春光,方便待會兒辦事。
“佛哥哥,你是說,我可以這樣抓嗎?”
嘰——刺耳的刨木聲從左側響起,萬家佛臉色遽變,緩緩地往左邊看去,她的五指陷進床鋪的木板裡,木屑紛飛,立時拉出五道又長又深的深溝。
眼珠子再緩慢地拉回到她酡紅的桃顏,確定她並不是要殺夫也不是要報仇,他慢慢地浮起無力的笑,妥協道:
“青青,你忘了你佛哥哥很怕疼的嗎?這樣吧,就這麼一次,下不為例,你在我上頭,不過等完事之後,你得忘記這一切。以後照樣以夫為尊,還有,你的指頭痛不痛?千萬別再抓了,連我胸口也別抓,我怕你的手很疼。”
“我不怕疼的。”她低聲。
“佛哥哥很怕的。”他力持鎮定地說。
她噗哧地笑了出來,萬家佛原以為她恢復正常,暗松了口氣,不料她又吻住他,不停地來回吻著,唇間舌間沾滿了她的氣息,他身子難以抑制地起了反應。他的青青,他的青青啊,若真有能成老夫老妻的一天,哪該有多好?
“佛哥哥,你好配合啊……”她輕壓在他身上,舔著他的嘴角,笑道。
“唔,也不算配合,因為是青青嘛,所以只要是你碰我,我就會不由自主地配合你。”他微笑道,把平常拍馬屁的功夫用上,見她忍俊不住,他心裡發軟,柔聲道:“青青,你答應我,誰叫你,你也不准走;誰要拖你走,也別理他,好不好?”
她的神智部份還被媚香所惑,迷蒙地笑道:
“我不走。只要你在,小四也在,我不離開;你們不在,我也不留下。咱們一家子,一直在一塊。”
他聞言,眸光放柔,整個攤平在床上。“好吧,那你下手吧。記得,你相公是一個很有男子氣概的男人,所以,這一次是我讓你,絕對不是你脅迫而來的。”
馬畢青笑倒在他身上。
“喂!快點,我在等著!”別以為他像木頭沒反應好不好?
“佛哥哥,我好喜歡你的身子,好軟好舒服……”她吻著他的胸口,五指輕輕滑過他輕顫的腰間,落在他的褲腰上。“可是,最近你比小四還結實,摸起來,我不太喜歡……”她有點抱怨。
他聞言,瞪著埋在自己胸前的頭顱,咬牙:
“算了,良夫不與惡妻斗。青青,你專心點,別管我身子結不結實了,你快一點,我等著呢——”
她匆地眨了眨眼,咬住唇,坐起來看著四周。
“青青?”他頓覺有異。
“佛哥哥,她身上的味道讓我意亂情迷,可我不喜歡被它控制……好像變濃了……”她的暈眩加重,總覺得這股香味再濃下去,她連眼前是不是佛哥哥都會記不得了。
萬家佛一聽她說味道變濃,立刻拉過青青,大喊:“小四!小四過來!”轉頭看著青青,附在她耳邊,沉聲說道:“青青,嚴家大小姐是個媚鬼,你定下心,她來了!小四還要靠你保護!”
小四抱著劍跑進來,叫道:“爹,好快喔,胖娃娃在哪兒?”
他見連兒子臉也紅紅,東搖西晃地跑進來,拉住兒子的腰帶,往上一提,讓妻小都窩在床上。
“小四,把劍交給你娘!清醒點,有妖怪來了,你娘還要你顧著呢!”隨即,他拉下床幃,瞪著門外半晌,才徐步走了出去。
“書生啊……”嚴淑德笑著走進客院。“你好像有點小聰明,跟書上描述的書生大不相同,你找大胡子來堵我,可你失算了,現在他忙著去跟城裡的人燒船呢。”
燒船?燒什麼船?萬家佛心知各城風俗民情不同,八成應城有什麼習俗是燒船,他不理,開門見山地問道:
“你不是人,是媚鬼吧?”
她愣了下,脫口:“你怎麼知道?”
萬家佛展開惑人的笑顏。“這很好猜啊。我唯一猜不到的就是,你明知嚴仲秋身屬陽剛,內含正氣,外貌又似鍾馗,明明你怕得要命,為什麼還挑中嚴府寄附在嚴小姐的身上?”
“書生,你是人,當然不知道大胡子對我有多好用!咱們這種小妖小怪,依附在他下頭,誰敢來跟我搶地盤?何況,他的弟弟妹妹們,正逢時運低下,就算我不來附身,也有其他妖魔鬼怪來搶嚴府這塊地盤。只要我不跟大胡子正面對上,我要他去對付什麼妖怪,他會不聽妹子的話嗎?”嚴淑德笑嘻嘻地接近他:“可惜,現在他不在府裡,你要逃開我的魔掌是不可能的呢。”
“是嗎?”
嚴淑德察覺有異。“你笑什麼啊你?”
“我在笑,我遇見的妖魔鬼怪大部份都是沒讀過書的,心思真的挺簡單的。”
“……你不怕我?你是人,我是妖怪哦!會吸食你精氣的妖怪哦!”
萬家佛微微一笑:“我有說過,我是人嗎?”
嚴淑德聞言,立刻倒彈三尺,瞪著他好一會兒,才撫著胸口,失笑:
“書生,你差點嚇到我了。你要是妖怪,怎麼會有妻小?你要是妖怪,怎麼會差點被我上了呢?再說,你跟大胡子是好兄弟,你怎麼可能是妖怪呢?”
他聳肩。“好吧,那你到底要如何,才肯離開這副身子?”
“除非我附在你妻子身上。”
他瞇眼。“你敢!”
“我怎麼不敢?連寄住在大胡子下頭我都敢了,附在你妻子身上有什麼不敢?到時候看你到底還要不要你妻子?你若不肯要,我就帶你妻子去上其他書生!”
萬家佛默不作聲地注視她,看得她心底有些發毛。
“媚鬼,我家佛賜體內有我血脈,我家青青體內有我半個靈魂,而我呢,身上有病,他們不會受我連累,我可不敢保證你要附到我妻子身上,會不會有影響?”他柔聲說道。
嚴淑德眨了眨眼,一臉茫然。
“書生,你在唬我?什麼有病,什麼半個靈魂?你當我是笨蛋在要嗎?”
萬家佛閉眼歎息,喃道:
“至今,除了頭一個,我所遇所見所聞,全是蠢如豬的妖怪。”
“書生,你在罵我?看來不給你點顏色瞧瞧,你是不會怕我了!”語畢,她匆地沖上前,臉上有隱約的血盆大口朝他咬下。
他不避不動,只是含笑以對,突地,他眸內閃過青光,成拳的右手朝她攤開,柔軟的掌心裡有微微的青色光芒跳躍著,嚴淑德臉色一駭,立刻退後,萬家佛同時握緊拳頭。小心地不讓青光外洩。
“你是什麼鬼?”她好像沒見過這種妖魔鬼怪。
“我身上帶病,隨時傳染給人,你說我是什麼鬼呢,媚鬼?你敢不敢附在我身上?”他道。
身上帶病?那是什麼鬼東西?她一頭霧水,哼道:
“我附在你身上做什麼?哼,我管你是什麼妖怪,我把你妻子魂魄擠出,霸占你妻子的身子,讓她永遠沒法回來,看你怎麼對付我!”語畢,嚴淑德的身子頓時倒地。
萬家佛大驚,心知媚鬼的魂魄已經離開嚴小姐的身軀,他連忙奔進屋內,喊道:“青青,動劍!小四躲開!”
馬畢青拉開長布,劍身還來不及出鞘,身子就被一股力道撞上牆壁。
“青青!”
“娘!”
“別過來!”她喝道。長劍出鞘,劍光幾乎灼傷了萬家佛的雙眸,他舉臂遮目,覷見青青朝四周揮劍的同時,她身子極度不穩,好像不停被人撞擊。
萬家佛一向只能聽見妖怪說的話,卻看不見半縷魂魄,他穩下心,聽著那媚鬼驚訝地自問自答,未久,他出聲阻止:
“青青,你砍中她,她受傷走了。”
馬畢青張開眼眸,暗自深吸口氣,果然先前的異香徹底消失。她把小四抱下床,先收好斬妖劍,才拉著兒子走向自家相公。
“娘,你沒事嗎?”
“沒,娘沒事。我以為我會被推出來……好像有東西一直在撞我,撞了好幾次,可我神智還很清楚。”身子並無不適,只是被撞得有點反胃。
萬家佛聞言,內心暗喜,拉著青青的手,說道:
“我聽見她直喊奇怪,為什麼附不了你的身子?看來當年在廟前起誓,我體內的魂魄少了一半,那一半真的全到你身上去了,加上你自個兒的三魂七魄,她要擠出你體內所有的靈體,根本不可能。”換句話說,他可以略為安心了。青青體內魂魄過重,誰要拖走她,不可能,真的不可能!
馬畢青古怪地看他一眼。“佛哥哥,你從來沒告訴我,你能聽見妖魔鬼怪的聲音。”
“呃……”萬家佛避開這話題,低頭對小四說:“快去把包袱拿過來,該帶的全都帶了,咱們立刻離開吧。我聽見那媚鬼自言自語,說受了傷再也回不到嚴家小姐身上,既然嚴府無事,我們愈早離開,對這座城裡的人只有好處。”順便離開那個什麼馮二爹的!看起來就是高頭大馬的人物,他很清楚青青的心只在他身上,但心裡就是不太高興。
小四用力點頭,正要去隔壁房把布料跟包袱一塊帶過來,忽然聽見城裡的大鍾擊響。
天空黃黃黑黑的,差不多是黃昏時刻,只是今天橘光沖天,有點不一樣。
“咦,爹,嚴大伯府外好像有火光耶!”小四叫道,一轉過身,看見萬家佛毫無預警地倒下。
“佛哥哥!”馬畢青連忙松劍,抱住他的身子。
小四奔進來,也要跟著扶住爹,從下往上看,他嚇了一跳,驚聲嚇道:
“娘!娘,爹的臉變成青色了,變成青色了!他是不是要變成瘟鬼了?”
要走了,要走了,時候到了,人家都驅船趕咱們了,再不走,留在地面上,遲早會被滅的……你看,世間百姓在歡呼呢,他們多高興我們離開,等明年兒再隨瘟使者下來布災吧……
黑暗裡,出現一艘艘正在燃燒的船只,順著河流逐漸離開這座城鎮,無數的百姓在岸邊歡呼。
“等等……等等,我還不能走……”他咬牙。他還有青青,還有小四,時候還不到!他不能隨著船一塊走!
“佛哥哥!”
“青青……小四去隔壁房收拾包袱了?”他忍著渾身燒灼的痛苦,用盡全力吐出這句話。
馬畢青看向身邊的兒子,附在萬家佛耳畔低語:
“他正忙著收拾,沒過來呢。”
“暫時……別叫他過來看見……看見我這副模樣……”
“我知道,你很在乎當爹的尊嚴的。”她哽咽道。
小四眼眶早已泛紅,閉著嘴巴不敢吭聲。
“青青,我好痛……有人在拉著我走……”
她嚇了一跳,緊緊握住他的雙手,見他痛到青筋都爆凸了,她顫聲道:
“佛哥哥,沒人拉你沒人拉你的!你在房裡,我把你拖到床上了,沒人會帶你走的!要有人帶你走,我也不准的!”
她的聲音像在遙遠的天際,模模糊糊的,他整個神魂一直在脫離肉體,他跟青青不一樣,青青的魂魄過重,他卻只剩一半在體內,他必須耗盡全副的精力才能迫使自己強留下來。
當半年前他變成半人半鬼後,他就知道不管一家子走到哪裡,遲早有一天,會有人來收他。
“佛哥哥,咱們說好的,你走我也走的!”她猛咳幾聲,低頭看著直拉著自己裙擺的小四。
“有船……”他啞聲道。
“沒有船!這裡沒有船!是你看錯了!”
那是什麼船?為什麼會出現在他腦海裡?好多百姓在歡呼,好像視為理所當然……等等,他馬上就要走了,他馬上就要帶青青跟小四離開這座城了,這艘船別強拉他走啊!
“爹!爹!娘已經答應小四,你跟娘會陪小四活很老很老的!你別走!小四是佛賜的!能保護你的!”
“青青……叫小四回去……”他咬牙切齒,費盡力氣才說出口的。
“我不要!”小四爬上床,用力抱住他的大腿。“爹,我不走!我跟娘保護你!”
“……你連爹的話都不聽了……”隱約感到有副柔軟的身軀緊緊壓住他的身子,好像這樣子壓,他就走不掉似的。這個傻青青……那個笨小四,怎麼他的家人都沒他聰明?
“佛哥哥,你說過陰差是掌人的生死簿,絕對沒有辦法抓你,沒人能抓走你的!你可以活很久很久,活得比我跟小四還久!沒人能抓你的!”馬畢青邊咳邊在他耳邊反覆說著。
他的汗流不止,灰白的臉色痛苦得像是隨時會斷氣,從來沒有看見他這麼痛苦過,好像在跟一種莫名的力量在拔河似的,拔輸了就得走人一樣。
“爹是好人!沒人能抓他的!”小四哭道,緊緊抱著他的大腿不放。
他是好人?因他而死的人有多少啊!他也叫好人?萬家佛渾身抽搐,不由得用力抓住青青的身子,咬牙道:
“青青……有人在唱歌……”
“唱歌?”
“有船硬招我去……百姓在岸邊唱歌逼我上天……我受不了了……”唇色發白,只能強迫自己用力抓住青青,才能不被招去。
馬畢青與小四淚眼互看一會兒,小四連忙抹淚叫道:
“爹,小四唱給你聽,好不好?我、我唱,唱以前在家裡常唱的那首……人之初,性本善,我家有個小佛賜,天上神佛來送子……性相近,習相遠,我家有個大桃子,當妻當娘母老虎……苟不教,性乃遷……”
小四的歌聲細細地,發顫地勉強傳進他的聽覺裡,與催促他快快離去的合唱雜混在一塊,讓他像是被兩股力量活生生地扯動著。
他咬著牙,死命抱著壓在他身上的青青,極力靜心聽著小四唱的歌。
小四剛出生,他高興得要命,以為這是美滿生活的開端,生活會一步一步走向他預期的美景。
他一向不算嚴父,等小四長大了點,雖然定時教他讀書識字,但從不拿板子打人;他總是讓青青做點小菜,陪著他們父子一塊讀書,興來時就編個曲兒讓小四背,一家子和樂融融,即使他走出萬府必須陽奉陰違,必須去跟貪官污吏打交道,但只要能保住一家平安,讓妻小能快樂生活,他心甘情願。
他以為這樣的生活,能到他跟青青咽氣的那一刻,萬家不是積善之家嗎?積善之家必有余慶,他不想當官、不要多余的福份,縱然半年前被一只瘟鬼害到妻下黃泉路,他也成半人半鬼,但他還是只求能守護他的妻小就心滿意足了。
他這樣也不行嗎?
也不行嗎?
青光頓時從他蒼白痛苦的臉龐蔓延開來,俊臉扭曲充滿仇恨,馬畢青見狀緊緊抱著他不放,叫道:
“佛哥哥!佛哥哥!你別嚇我!你還是個人,不是鬼!你會陪著我跟小四,你會陪著我跟小四……”
濕答答的淚水一直流到他的頰面,淹濕了他的頸子。他的青青很少哭的……很少哭的……萬家佛咬住牙根,聽見她不停在他耳畔低喃:
“不管別人怎麼說,在我心裡,我的佛哥哥一直是我生命裡最美好的一尊佛,不是鬼,不是鬼,絕對不是鬼……”
一尊佛,一尊佛!光聽這句話他就要笑出來了!一尊佛!一尊佛!家有一尊佛,平安康泰,萬年無事,一尊佛!他是什麼東西,不過是半人半鬼而已啊!
他拼命吸氣,盡力排除那招著他走的歌聲,不知過了多久,四周漸漸靜了下來,他眼前的船只愈離愈遠,只剩下小四的歌聲一直在重復、重復——
“父子親,夫婦順……我家有尊大神佛,鎮宅保人樣樣來,家裡他最大,妻尊夫命,兒聽父話……”
聽著聽著,他與青青在平康縣的夫妻生活歷歷在目,他微微失了神,然後就失去意識了。
“嚴大伯,你要找爹嗎?”
小四的聲音讓馬畢青迅速張開眼,發現自己趴在萬家佛身上。
她睡著了?
她暗叫聲糟,直覺要起身,卻無法控制冷到僵硬的四肢,一時之間她咬牙吞下疼痛的低喊,狼狽跌坐在地上。
“大伯,大伯,別進來啦!我娘被我爹傳染風寒,我爹正在照顧她,沒法出來。這樣好不好?我等爹一有空就叫他去找你!”
沒過多久,小四跑進房裡,看見娘親在地上動彈不得,他趕緊上前,低喊:
“娘,你疼不疼?”用力揉著娘親的四肢,讓她能早點恢復體溫。
“你爹呢,他還好吧?”
“小四一直盯著看,爹好像睡著了,沒事的。”
馬畢青松了口氣,用力眨掉眸內殘余的淚,瞧見兒子兩眼紅腫,她吃力地抱了抱他,然後立刻放開,怕冷著他。
“小四,你辛苦了。”
小四用力搖著頭,小聲地說:
“娘,剛才我跟嚴大伯說是你病了,他就不敢貿然進屋,要說是爹病得沒法起身,他一定二話不說進來看爹。”
“你真聰明。”
“那個……娘……”聲音變得更低了:“一早我出去瞄瞄,才知道昨天傍晚應城裡的人去燒船。”
“船?”佛哥哥嘴裡也說有船要載他走的。
“那是城裡的習俗,每年五月初,放燒船沿著河道流,驅瘟鬼……”小四吞吞吐吐:“瘟鬼趕上天了,城裡就不會有莫名的疾病傳染作祟,可是今天早上他們回來的時候,城裡還是無故死了四、五個人……是、是咱們馬車經過的地方。”
馬畢青臉色微白,低聲說:
“別讓你爹知道。你去把包袱拿來,還有那把劍拿長布包好,等你爹一醒,咱們就走。”
小四用力點頭,趕緊回隔壁房裡去收拾。
她扶著牆慢慢地站起來,暗暗運氣讓四肢活絡起來,抬頭往床上望去,不知何時他已經清醒,正看著她。
他臉色雖然慘白,卻無鬼魅青光,只是神色十分疲憊。
“佛哥哥……”
“原來是應城習俗啊……”他慢吞吞地起身下床,然後說道:“我就說,到底是哪兒來的大羅金仙逮著我了。”取過房內唯一的披風,披在她單薄的身子上。俊目凝視她,嘴角抹上溫柔的笑:“青青,你冷醒我了,剛才有一瞬間,我想起有一年,咱們在北方過冬,兩人抱在一塊取暖呢。”
本來她已經將淚眨掉了,聽他一說,新淚沿腮落下。
他淺笑:“要是咱們平康縣也有這種習俗,說不得咱們就不會落得這種地步,人不人鬼不鬼的,不過這也不打緊,一家子在一塊最重要,是不?咱們快走吧。”
“佛哥哥,你能走嗎?我背你好不好?”
“不好!”他哼聲,抹去她冰冷冷的淚珠。“我是堂堂男子漢,又是你丈夫,豈有讓妻子背丈夫的道理?這條路我還走得了。”
“那……”她伸出手。“佛哥哥,我走不太動,你扶我總成了吧?”
他盯了半響,不知該不該說她變聰明了。緊緊握住她冷冷的小手,清楚地感覺到她將他疲累的重量分了大半過去。
“不去告別了,省得麻煩。”他歎道:“既然船驅走了這城裡的瘟鬼,還會有人莫名得病,不趕快離開,遲早會驚動其它界的鬼神。”
“嗯。”
小四拎著包袱抱著劍跑進來,看見萬家佛已經清醒,高興地叫道:
“爹!”
萬家佛泛白的唇微揚:“小四啊,你的歌聲還不錯,就老是抖著音,爹聽了一晚上,差點被你逼得跳起來罵人。”
小四臉一紅,眼淚不受控制地滑落,哽咽:“爹怎麼教的,小四就怎麼唱的!”
“嗯……等過幾天,爹再換道詞兒讓你唱好了,保證就算你抖著音照樣唱得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