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跟鬼神自然鬥不了,馬畢青早有心理準備,雖然動彈不得,也不懼不怕不鬆手。半年前她的佛哥哥死也不鬆手,今日她也絕不讓任何鬼神拆散他倆。
眼前鍾馗手持巨劍,即將要把她與佛哥哥劈成兩半,劈得形神具滅,她也不肯拉開視線,不甘心地喊道:
「這世間,戰火連連,民不聊生,我馬畢青若刻佛有功,我相公護平康縣百姓免受戰火長達數年,為何無功?為何無功?就因為佛為正道,人命可賤嗎?就因為他不信佛嗎?鍾大師,你能給我答案嗎?」
一連串的「為何無功」,讓巨劍中途頓了下,也出現了短暫的可乘之機。
一抹白霧竄進馬畢青的視線,她一怔,白霧在眨眼間擴及她整個視線範圍,她這才發現不知何時整個後院瀰漫著濃霧,簡直是伸手不見五指了。
「還不快走!」少年的聲音細細地響起。
馬畢青畢竟曾走過大江南北,她的反應極快,拉著萬家佛衝破霧氣,直奔門外馬車。
「萬家佛哪裡走!」
「左邊出牆!」萬家佛忽然低語,改抱住她的腰身。
她毫不考慮,借斬妖劍之力,托著萬家佛躍出右邊高牆,隨即踩上鄰近樹幹,跳到馬車頂上。
「小四,走!」
馬車劇烈震動,往前直奔,她動作極快,先將萬家佛護下馬車內,然後跟著爬進車內的同時,馬車突然一震,她低呼一聲,整個身子滑了出去。
「青青!」身在霧裡,伸手不見五指,萬家佛向前用力一抓,擦過她的手臂,他心知自己就坐在靠車門的地方,要抓不到青青,青青必會掉出車外,他奮力一撲,拉住了她的衣袖,隨即緊緊拖住她的手臂。
「青青,你怎麼不抓著我?」
「可是,斬妖劍……」
「不要管它了!」他吼道。聽見長劍落地的聲音,他讓青青抓著自己,硬是使盡力氣將她拖上馬車。
遠處傳來聲音——
「哎啊,糟了,這可怎麼得了?」馮二哥吃驚地叫道:「我潑錯人了!嚴大爺,嚴大爺你沒事吧?我原要將黑狗血潑向馬畢青的,怎麼潑到你了……全怪霧氣濃全怪霧氣濃,你可別怪我啊!我無辜的我無辜的——」
「這怎麼回事?搞什麼?哪來的霧氣……家佛呢?馮二,你搞什麼鬼?」嚴仲秋惱道。
「鍾老爺離身了?那可好,大家可以安心跑路了!」馬車內,少年鬆了好大一口氣。
萬家佛瞇眼,透不過白霧看見對方,腦中紛轉,小心翼翼道:
「恩公,你……」
「恩公?豈止是你們的恩公,書生,就算你把整個人賠給我,都還抵不了我的救命之情呢!」那少年的聲音好踐。
書生?萬家佛確定自己與這少年並不熟識,先將青青拉到自己身邊,問道:「兄台是打哪兒來的?」是人還是妖?小四在前頭駕車,應該無事吧?
「書生,你這麼快就忘了我嗎?昨天我被你妻子傷得好重,又臨時找不著人附體,差點魂飛魄散,還好這副少年身軀的主子剛走,我勉強附身於此。」
「你是媚鬼?」
「書生,虧你還有點良心記得我。哼,原來鍾老爺也不過爾爾嘛,我還當他老人家是什麼三頭六臂,瞧我一陣白煙就嚇跑了他,下回我呢,隨便出個幾招不就可以稱霸三界了?」嘿笑了兩聲。
此時霧氣漸散,萬家佛先看向小四的背影,確定安全無虞之後,才移向坐在小四背後的少年。
這少年生得奇醜無比,看起來約莫十四左右,束起的黑髮帶點蠟黃,整個人算是枯瘦如柴,令他注意的是這少年滿臉全是冷汗,雖然說起話來得意洋洋,但嘴唇抖個不停,連雙手都像是得了病直打著顫,看得出十分害怕。
萬家佛驀地想起古籍上說媚鬼可男可女,但這副長相未免也太……
「這是誰的身體?」他突然問道。
「書生,你忘了大鬍子還有個小弟嗎?」少年指指自己。
「你殺了他?」
「誰殺了他,這個嚴小夏突然病死,我就佔有他的身體,這有什麼不對?」
病死?是他這個半人半鬼害死嚴仲秋的小弟嗎?他想救一個,卻死了另一個,人終究還是違背不了天命嗎?
「相公!」馬畢青緊握住他的手。
他看向妻子,黑眸透著安撫,輕聲笑道:
「我沒事。要不是媚鬼及時救了咱們,再差一點,我就是徹底的瘟鬼了。」
「是啊,書生,你要是感恩,今天晚上就把你自己送給我好了……」頓時兩道凌厲的目光看向自己。嚴小夏吞了吞口水,不知為何,自從被書生妻子砍傷之後,就開始有點怕她了。「我是說……我在外頭偷偷瞧得很清楚,書生,你明明說左邊出牆,鍾老爺一劍砍向左牆,你妻子卻從右邊躍出來,這難道就是書上說的心有靈犀?」
萬家佛聞言,俊俏的臉龐抹上笑意,道:
「我家青青向來最以夫為尊了,我要她往左走她必往左走。」看了青青冷漠的神情一眼,笑意漸濃:「我家青青什麼都好,就是左右分不清,所以打小四能讓咱們牽著走路後,要出門我一定站在她的右邊,小四在她的左邊。今天我站在她的左邊,她必會直覺以為我站在右邊,於是往另一邊走。」
在外人面前,馬畢青的神色雖然還是較為冷淡,略紅的眸瞳卻流露出懊惱來。
嚴小夏擊掌,道:「我明白了,原來你是故意設陷阱給鍾老爺跳進來的啊。書生,你雖然是半人半瘟鬼,可也挺聰明的,真是好可惜,你要是個人,說不定可以世間留名。」
萬家佛對這種馬屁早已習慣,反倒問道:
「倒是你,為什麼要救我一家?」
「嗯……理由很簡單,我瞧你們情深意重,一時感動,所以就救嘍……」「咚」地一聲,頭撞上車頂,馬車微斜,他嚇得連忙轉身罵道:「小鬼,你是不會駕車是不是?我已經受了一次驚嚇,你還來一次……等等,有沒有搞錯,你不懂轉彎?老天,剛才是你在駕馬車,我只剩這個身體啊,你害死我,我就玩完了!」嚇得趕緊擠掉小四,自己坐在車伕的位子上。
「佛哥哥……」
萬家佛連忙示意她別說話,低聲叮嚀:
「別讓那個媚鬼知道我不舒服。」等到她點頭後,他再沉吟道:「既然鍾馗出現在嚴府裡,難保不會將嚴府妖魔鬼怪清個一乾二淨,我若被殺了,下一個就輪到他,他當然要逃!聽他口氣,是受了傷,要擺脫這少年身體不太容易,有可能藉咱們行他的詭計,青青,你聞到他身上有當天的異香嗎?」
「沒有。」她輕聲說。
「果然。只怕他雖有媚鬼之名,但已沒有能力變鬼了……青青,你這樣看著我做什麼?」
她微笑,搖頭。
萬家佛臉色有點古怪,想要說話,看見小四過來,他立刻看了青青一眼,她取過車內長毯,半掩二人沾著血跡的衣裳。
萬家佛綻開輕鬆的笑靨,要抱住有點傻瓜但很寶貝的兒子,兒子卻撲進青青的懷裡,他的臉色頓時凝結。
「娘!娘!你跟爹都沒事吧?都還好吧!」
「小四,你瞧爹娘會有什麼事。」她笑著在他額面香了一口,用力摟住他軟軟的小身體,柔聲道:「我跟你約定了嘛,娘陪著小四一塊老,小四你好聰明,娘一個眼神,你就知道要怎麼做了。」
「喂喂!」
「娘,你的眼睛又大又好看,小四看得懂,爹就……」
「我怎樣?」萬家佛硬是插入中間。
馬畢青跟小四眨眨眼。小四淚眼汪汪轉向親爹,小聲道:「爹,你的眼睛沒娘大,也不肯使眼色給我,還叫我滾,小四差點以為爹不要小四了!」
萬家佛輕笑出聲:
「你這小傻瓜,你娘只給我你這麼一個兒子,我不要你,我上哪兒才能再找一個?」
小四小心翼翼投進他的懷抱,不敢重重壓著他爹,抬頭看了娘一眼,娘也在微笑,好像天塌下來了他們都不會有事一樣。他向娘伸手,她立刻笑著握住。
「娘……以後還會不會有人追來?」
「小四啊,這麼艱深的問題應該問我吧?」萬家佛輕輕敲了下他的小頭顱,抱著他,充滿信心地說道:「就算追來了又如何?你爹也不是好惹的人物;你娘呢,天生就是個母老虎;我家小四,更是佛賜的小孩,咱們萬家人一向都能逢凶化吉的,絕不例外。」
小四抓緊兩人的手。「爹、娘,咱們逃久一點,別讓嚴大伯他們發現,等再幾年,小四長大了,就可以幫娘,娘就不用老帶著爹逃命了……」
「喂喂,什麼叫你娘帶你爹?」萬家佛有點不高興了,瞪向青青。「青青,你說,萬家一家之主是誰?」
她含笑道:「當然是相公。」
「誰帶誰逃命?」
「當然是相公帶我跟小四逃命。」
「兒子,聽見了沒?男人保護妻小是天經地義的事,要是讓妻子保護相公,那是絕對不可能在萬家發生的事,跟爹覆誦一遍……」
有沒有搞錯啊?
嚴小夏難以置信,緩緩地把已經呆掉的視線從一家和樂的景象,移到前頭的路況。
他是沒有搞錯啊!他可以確定他們是在逃命,可以確定馬畢青是陰差要抓的逃命鬼魂,書生是鍾老爺要殺的半人半鬼,他們一家子是不是要稍微緊張一點,才合乎常理?
直到現在,只要一想到他從鍾老爺手下死裡逃生,渾身還會打顫不止呢。
這一家子……其實是根本沒有逃過命的經驗吧?
有沒有搞錯啊!
不是他膽小吧?嚴小夏確定自身跟一般妖魔鬼怪一樣,鍾老爺可以一口吞了他,道行高的妖怪可以吸食他好增加功力,所以一直以來,他必須仰仗十二萬分的小心、仰仗大鬍子的正氣,才能存活下來,可以說他是一個活得非常辛苦的妖怪啊!
書生這一家是不是……不太瞭解什麼叫「辛苦的逃命」?
嚴小夏茫然地站在湖畔,記得他們好像才逃了一天一夜而已。
現在天色已暗,馬車停在老樹旁,書生的妻子生了營火,趁書生跟他兒子去捉魚時,悶不吭聲挑了根足以做木劍的木頭,開始用雕刀俐落地削了起來,直到他們回來,她又接手烤魚,忙得不亦樂乎。
「小哥哥,爹要我問你,你需不需要吃東西?」小四捧著烤熟的小魚過來。
「廢話!」嚴小夏粗魯地搶過來。「我不吃,照樣餓死!」
小四用力點點頭,默記他的話,然後跑回營地邊,附在爹耳畔低語。
「你做得真好,小四。」萬家佛露出微笑。
「爹,那小哥哥……是嚴大伯的人嗎?」
「不,小四,他現在是個廢物了,你不要怕他。唔……你要欺負他,我也不反對,反正他跟你一樣了,都是會生會死的人了。」見小四似懂非懂,一臉單純,萬家佛不由得歎了口氣。他的兒子被青青教得真好,連落阱下石都不肯去做。
馬畢青看他陷入沉思,知道他在動腦,她也沒有打岔,逕自幫他手邊的魚挑了刺,切了一口魚肉餵他;他自動張嘴,理所當然地享受妻子服務,儼然是大男人姿態。餵他幾口之後,鮮美的魚肉再次遞到他嘴邊時,馬畢青瞧見小四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倆,她朝小四展笑,然後將萬家佛到嘴的肉移到小四嘴前。
「呀——」她叫小四張嘴後餵食,笑道:「好不好吃?」
「……」萬家佛嘴巴半開。
「娘,爹的魚比較好吃耶。」小四訝道。
「真的嗎?」連魚帶盤移到小四面前,馬畢青笑道:「那爹跟小四換好了。還要不要娘喂?」
小四小臉紅紅,點點頭。
「……」身為一家之主的男人瞪著這對母子。「青青……」
「嗯?」
「……我飽了。」他有點賭氣。
「相公,你今天吃好少啊。」她驚訝。
對對!他是吃很少!萬家佛撇頭哼聲:「沒心情!」眼角偷覷妻子。
她皺了皺眉,對著小四柔聲道:
「小四,你別學你爹,要吃飽飽,長高高哦。」
「……」俊臉微沉。
「小四,要不要洗洗?洗乾淨點,晚上睡覺才舒服。」
「娘,我可以自己洗啦。」稚臉紅咚咚的。
「天這麼黑,娘不放心,娘可以幫小四洗背背哦。」馬畢青從車上取出兒子的衣褲,牽超他的小手,往另一頭走去。
「……」沉下的俊臉已經充滿不快了。
直到妻子跟兒子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不可能看見他抱怨的臉色,他才微惱地斂起表情,起身走到馬車取書出來。
「書生,你放心讓你妻子離開你的視線啊?」嚴小夏一見馬畢青離開他身邊,立刻靠過來。
萬家佛頭也沒回的,哼笑:
「怎麼不放心?我家青青功夫好,對付小賊子是綽綽有裕,何況……之前已經證實我心裡的懷疑,青青一個人,我很放心。」
嚴小夏一頭霧水,索性繞到他的面前,藉著車上風燈,看見他正在翻書。
「書生,我書讀得可沒你多,你就別拐彎抹角說,直接挑明了吧。」
萬家佛嘴角輕輕上揚。
「我家青青體內魂魄較常人多出一半,之前那害死青青的瘟鬼曾說,陰差要帶走青青,除非她心甘情願,否則誰也沒法拖動她,誰也喚不出她的魂魄,我本來懷疑他騙我,如今你無法上青青的身,陰差也勾不動她的魂魄,我安心了。」
言下之意,像是心滿意足了。
嚴小夏看著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接什麼話才好。
從一開始,他就注意到了。這個書生嘴裡老是「我家青青」、「我家青青」的,我家我家,怎麼聽都覺得很刺耳,差點以為他妻子姓我家名青青!
可從來沒人叫他什麼我家小夏呢!
嘖,他用力打了下黃色的臉頰,他這個笨蛋,管她叫什麼!那個我家青青不在,現在可是好機會,一想起書生纖細柔軟的男體,口水就氾濫開來。
他正要使出媚態勾引萬家佛,見他正專注看著古籍……嚴小夏隨便瞄一眼,隨口說道:
「我以為書生看的都是四書五經,原來也看神怪傳奇啊。」在逃難的日子裡,還抱著書不放,果然是書生。
「說是神怪傳奇,不如說是古人經歷。若是沒有經歷,依前人所受的教育,絕不會有這種如真似幻的幻想,多半是不敢實話實說,怕被人當作瘋子,才化為筆下故事。」
「好像有點道理……」嚴小夏假裝很熱中地傾上前,打算抱住這個書生霸王硬上弓,等我家青青回來了,他也吃干抹淨了,就可以逃之夭夭。正要付諸行動時,忽然又聽見萬家佛舉了一個例子:
「好比這一段就是假的。山不是山,有妖占此為王……」
「嘿,書生,你才剛成妖怪,不知道妖魔鬼怪的世界吧?佔山為王的比比皆是。」說那些神怪故事,不如跟他打滾一番還有點樂趣。
萬家佛不理,繼續念道:
「此妖占此山長達千年,後來,不知道何故,山明明消失了,可是山就是存在著,山內的妖魔鬼怪也還活著,卻出不了山;外頭的妖魔鬼怪也進不去,甚至連大羅金仙、地府鬼差也無法走進這座山……而且,書上寫著這座山,是妖魔鬼怪的仙境,無論如何鬼怪在山裡都能共存。小夏,這種呢,就是假的,世上縱有妖魔鬼怪,也沒有這種說要消失就消失的山。」
「怎麼沒有?它說的是駝羅山啊!」嚴小夏得意洋洋地說。
萬家佛內心輕震,不動聲色笑道:
「不可能的!你在說笑了,沒想到一個媚鬼也懂說笑話啊!」
就算蠢如豬,嚴小夏也聽出他語氣裡的鄙夷,立時暴跳如雷,怒道:
「誰說笑話了?好歹我也是個比你混得久的妖怪,好不好?書生,你仗著你人間知識多,就以為世上什麼事都逃不過你眼下!哼,偏有你不知道的事,這座山就是駝羅山,在人間,只是消失了而已!外人看不見,裡頭的人也走不出來!」
在人間!果然在人間!他心裡默念了幾次駝羅山,嘴裡哼笑:
「不可能,人間沒有駝羅山這個山名,我很清楚。再者,若外人看不見,世上又怎麼會流傳這座山呢?」
「我怎麼知道?我只知道這座山消失了上百年之久,其間說不定有緣者走了一遭又出來,將它記載下來。世上無奇不有,我只知道駝羅山的主人死了,有妖怪想霸駝羅山,於是駝羅山就被封了。」
「被封了?」萬家佛重複喃道。
嚴小夏聳肩:「就是你說的消失了,它是在人間,可也被封住了,你就算走過它,你也看不見。書生啊,說這種事多無趣,不如想想有趣點的事,這樣吧,就看在我是你救命恩人的面上,讓我碰一碰……喂,有沒有必要一直默念封山啊?」
萬家佛匆地將馬車上一堆古籍推下地,一本接著一本找,找到某本泛黃的書籍時,連翻了數頁,念道:
「……路過山間遇虎,幸而青年搭救。當晚,我住在山中木屋,觀察此青年不食不睡,穿著新衣,胸前懸著一條銀牙鏈子,似是動物的牙齒,此青年忽地看向我,笑道:『老先生,你對我鏈子有興趣?這是我主子的牙,也是我最後的保命符。』我滿面錯愕,他又笑:『我住在對面的山裡,老先生,你可知那座山叫什麼?』我常年經商,必過此路,從來不知對面有山,也從不知山上有此屋,難道……」接下來的字因為年代太過久遠,教書蠹給蛀蝕了。
嚴小夏呆呆地聽著他念,有點疑惑,也有點緊張了。
萬家佛不再看書頁,直接看向嚴小夏,繼續背道:
「這青年笑說:『山被封了,所以有事托先生。』。小夏,你知道這青年托了他什麼事嗎?」見小夏呆呆搖頭,他黑眸閃著異樣的神采,點亮了他絕世的相貌,笑道:「這青年說:『我知先生平日閒暇以看閒書寫閒文章為樂,若是想要報答我的救命之恩,請你寫下這段奇遇,在文章卷末寫著:狼的左邊,偏她左右分不清,鍾老爺回地府查究竟……七月初一鬼門大開斷魂日,奈河橋下蓮花若生,十五日,山現形,有緣者速來。』。小夏,你想不想去駝羅山?」
「書生,你、你傻了啊……這、這是真的嗎?是假的吧?你不也說,故事真真假假?」
「是啊。小夏,可你不覺得挺巧的嗎?書裡的老先生以為自己就是有緣者,這青年才會故意漏口風,所以他剩下的三年,全在找這座山。這則故事出自先朝末年,現在快六月了,你要不要賭一賭?」
嚴小夏吞了吞口水,結巴道:「書上就寫這麼多?」
「當然不。」萬家佛歎道:「中間好幾頁不是被蛀了就是糊了,這是我散盡千金買來的手抄書,字跡難以辨認的也有。文章卷末其實寫得不止這些話,好比鍾老爺回地府查究竟之後,就足漏了五、六句。小夏,若不是你說駝羅山被封了,若不是遇過鍾馗,我怎麼也不會想到這裡來。」
「……書生,這些書你都背起來了?」
「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小夏,它日若到駝羅山,你想學讀書寫字,我也可以默寫四書五經讓你學啊。狼的左邊,你可知道是什麼意思?」
「狼?那一定就是天狼山了。打我成媚鬼以來,天狼山的狼主已有千年修行,左邊是一望無際的荒地……」嚴小夏有點恍神,不由自主地問:「書生,書生,我就算是笨蛋,也知道你在人間絕非庸才,為什麼你要自甘墮落變成半人半鬼?你在人間,應該可以留名的。」
萬家佛看他一眼,眼神極為複雜,然後笑了:
「小夏,小夏,嚴小夏。」
「幹嘛?」
「你想想,等你死了七八十年後,還有人這樣叫你,順便流下兩滴感慨的眼淚,你作何感想?」
「我、我感想什麼?我都死了,他叫我,我也聽不見啊!」
「這不就是了嗎?我要留名做什麼?」萬家佛眸神放柔,低喃:「我一心一意,只為了一件事。我要做不到,留在這世間對我又有什麼意義?」
嚴小夏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脫口:
「你已經是妖怪了,我家青青也只是魂魄強附在身體裡,不算是人了,書生,你有沒有想過你兒子呢?他是人,以後他死了,投胎了,你跟我家青青還留在這世間,他再怎麼轉世也不再是你兒子了……」
萬家佛聞言,臉色突變,怒暍:「住口!」
嚴小夏嚇得幾乎彈跳起來。
「爹!」小四遠遠看見親爹惱火,連忙掙脫娘的手,奔過來。「爹!小四洗好了!」投進他的懷裡用力抱住他。
萬家佛閉上眼眸,抱住自己的兒子,抱怨道:「小四,你可好,還有你娘幫你洗背呢。」語氣與之前的怒火沖天大不相同。
「娘還不止幫我洗背,娘還陪我洗呢。」
「……娘陪你洗?」
「是啊,娘幫我洗,弄濕了她的衣裙,索性就一塊洗了。」
「……真好啊。」那聲音有點泛酸。
「爹,換你洗了。」小四連忙幫爹翻出衣物,嘴裡說道:「娘也可以幫爹洗背啊。」
萬家佛立刻抬眼看向徐步走來的妻子,眼神充滿貪婪。
「好啊,小四說的,娘當然會做。」馬畢青笑著接過小四遞過來的衣物。「小四,要睡了,你要睡在車上還是樹旁?」
「今兒個挺涼的,我想睡到樹邊。」
母子先合力鋪好長毯,等小四睡在上頭後再蓋上披風。她親了他小嘴一口,低聲說:「小四真懂事。」
小四輕輕摟了她的脖子,附在她耳際說:「娘,你今天不用陪我睡,你陪爹就好了。」
馬畢青摸摸他柔軟的臉頰,等他乖乖閉上眼後,她起身向萬家佛伸手,揚眉忍笑:「相公?」
「我可沒要求,是青青你自個兒……主動的哦。」萬家佛有點拽。
「是。是我好想幫佛哥哥洗背的。」在外人跟小四面前,她一向很給自家相公面子的。
「既然是你求我的,我就勉為其難讓你服侍一下好了。」他真的露出勉強的表情,任她拉著手,兩人若無旁人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嚴小夏呆呆地站在原地。
突然之間,看見樹旁有個東西在蠕動,他嚇了一跳,定睛一看,看見小四努力地撐直身體、很像是一條硬挺挺的毛毛蟲。
「……你在做什麼啊你?」
「小哥哥,我在努力長大!」
「啊?」這一家子是不是有點病?書生一眨眼就能笑顏迎人,兒子以為裝得很像毛毛蟲就能長大?
「我努力地伸直,明天就可以長高一點,每天都長高一點,很快就可以長大了。」
「長高……」如果這樣子就可以長高,天底下就不會有矮人一族了。
見小四還在努力地伸展,他聳聳肩,正要隨處躺下來睡覺,聽見小四說:
「小哥哥,你要不要一塊睡,我這兒有披風,很暖和呢。」
「唔……也好。」嚴小夏立刻滾進披風裡。「小鬼,你一個人睡很寂寞吧。」
「沒關係。」小四笑道:「今天娘要哄爹,我一個人睡也沒有關係。」
「哄書生?」書生要能隨便被哄哄,今天他早就爬上他的床去翻雲覆雲了。「小鬼頭,你們家真奇怪,明明在逃命,為什麼不害怕?還成天黏來黏去的,很不合常理耶。」
小四眨了眨眼,看著嚴小夏,說道:
「我好害怕啊,好怕爹娘會不在。可是,爹從地府裡救了娘之後,跟我說,咱們討回娘,不是要讓娘擔心受怕的;咱們討回娘,是讓咱們能回到以前一家子快樂地生活。小四現在很快樂,有娘在、有爹在,雖然還是很害怕,可是,能看見娘會說話會動,小四就很高興了……討厭,小哥哥,爹跟我說,堂堂男子漢不能哭的。」拚命眨回淚。
嚴小夏吞了吞口水,看他眼眶含淚。「小鬼,我不哄人的我不哄人的。」別纏他,拜託!
小四用力抹去眼淚,咧嘴笑:
「爹說,咱們在找個地方,找到了,以後就沒有人追我們了!爹娘我都能在一塊了,小哥哥也一起來嘛。」
「……你眼淚沒有必要這麼快縮回去吧?」是不是小孩啊!這樣會沒人疼的吧!
「小哥哥,明兒個早上起來你要幫我看,我有沒有變高哦?娘每次都說有,可是,我怎麼仰高頭,爹一個手掌就把我壓下來了。我懷疑娘的眼睛有問題。」
「……」書生,你的兒子好像有點像小笨蛋耶。
「爹現在還在生氣吧,不過沒關係,娘在他身邊,爹可以把不快樂的事分一半給娘,爹就能開心點了。」
「聽不懂。」真的聽不懂。書生的快樂不就是他一人的,怎麼分?
「娘說人人都是這樣的。小哥哥,你一定也有的,對不對?小四得長大了才會有。」
「我沒有!我就沒有啦,怎樣!」心底無端火了,嚴小夏索性翻身背對小四,埋頭就睡。
小四無辜地看著他的背,雖然不明白今晚為何爹跟小哥哥都要生氣,但還是乖乖地躺好……稍微移動一下小身體,跟小哥哥背靠背睡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