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層皮。有琴淵大張旗鼓的派了龍輦過來,又頒下聖旨要我回去,面子是給足了我,倘若我不予他面子,真當是不好收場。自知今日是非回去不可,只心裡憋了一股子氣,又不好朝有琴淵發,便只有委屈了底下的戚懷仁,我也知此事與他無關,為難他著實有些說不過去,悻悻上了龍輦,被眾人哄抬著回了皇宮。
時隔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潘龍軒立在芳香似錦的御花園中,依舊清清麗麗,獨善其身。我在門前駐足半響,一旁的戚懷仁倒也並不催促,只是安靜候著,大約是停的太久,裡頭的人失了耐心,不等我進去,他便自來開門迎我,四目相對那一瞬,心內百感交集,有琴淵依然俊朗如往昔,那雙幽如深井的眸子定定注視著我,飽含著種種耐人尋味的情緒。
頓了一頓,我便伏跪下去,不等我山呼萬歲,便被饞了起來,輕道:「免了吧。」
我又抬頭看他,眉頭不覺蹙了起來,他也看著我,連眨眼似乎都不曾有,如此看著,兩人卻都不開口,戚懷仁見此情景,悄然帶了一眾宮人侍衛退了下去,眨眼間,潘龍軒方圓百米,就只剩了我與他兩人。
手臂依然被他緊錮在手,我用另一手撥開他,退了一步,方作揖道:「給皇兄請安……別來無恙?」
「一年未見,你想說的,僅是這一句?別來無恙?」
他似是微慍,我卻覺得好笑,頓時有種千帆過境,滄海桑田的感覺。平和的笑了笑,道:「不然皇兄希望臣弟說些什麼?說我這一年有多想你,有多念你,還是我死裡逃生,心中想見的人只有你?」
他凝視我良久,最終歎了一聲,那歎息聲彷彿來自遙遠的時空,「易兒」
我倒抽一口氣,忍下心中種種,垂首道:「時至今日,哪還有什麼易兒,站在你面前的,分明就是玲瓏。」
他張開雙臂,將我環入懷中:「你是易兒,是朕的易兒……」我本想立刻推開他,但轉念一想又改了主意,只是安靜待著,聽他口中喃喃,「回來就好,以後,朕不會再讓你受半點委屈!」
我閉上眼睛,內心潮起潮湧,曾幾何時,我天真的以為這懷抱會是我今生的歸宿,想來也真是好笑,只因他長的像書文,只因他對我有一點點的好,那時的我初來乍到,迷迷濛濛,彷彿初生的小雞仔,只要是張開的翅膀就以為是媽媽,卻不想是兇惡的鷲鳥。
他拉著我走入潘龍軒內,與我同坐在那張寬大華麗的龍椅上,細細打量我,溫言道:「長高了,肩膀也寬了些,只是……」他摸摸我的骨腕子,「怎麼瘦了許多?是否路上吃了許多的苦?」
我不著痕跡的把手抽回,縮入袖中,目光散漫的看著著桌上累滿的奏折,答道:「人長高了自然就比以前瘦了,前是年紀小,嬰兒肥罷了。倒是皇兄,似乎是清減了。」
這一年來,除了下獄那幾日的折騰瘦了一圈,旁的日子都被照顧的很好,特別是這一路來,有了書文的監督與聞人翼藥食的調養,身子骨更是結實了許多,瘦不瘦的我不清楚,皮糙了些倒是真的。
有琴淵又拉過我的手,摩挲了一番,皺著眉歎道:「倒是開始像個男人了。一會回玲瓏閣,朕讓人拿些牛乳過去,你還有前些日子進貢來的什麼香精,凝露的,都與你拿過去。」
我瞧他一眼,背寒起來:「女孩家家的東西,我一個大男人,不用的。」
男人總歸是越長越粗,難道他還指望玲瓏能保一輩子的凝脂玉肌?
有琴淵道:「東西拿過去,用不用,你自己斟酌著就是了。」
還是老脾氣,說一是一,我也不再與他推拒,謝了恩後道:「這些日子趕路趕的急,一直都未好好休息,如今回來了,心也放下了,身子一下就乏的很,臣弟想先回玲瓏閣去了。」
有琴淵點了點頭,猶豫了一瞬,問道:「易兒,你身子……可還好?」
我暗自冷笑,面上卻平和:「我也不大清楚,平日裡總會覺得乏力想睡,大約是因這一年時間有大半年都是奔波在路上吧,在曜日的時候也給御醫瞧過,說是氣血虛虧,已損及五臟,調養很需要時間,我一時也靜不下心來,所以就是拖著。不過皇兄不用太過擔心,玲瓏的身子玲瓏自己清楚,一時半會還死不了就是了。」
「說的這是什麼話!」他眉頭一皺,呵斥道:「都已經回來了,以後再不許說什麼死不死的,朕說過,你的命是朕的,就算是死,也得朕允了才行!」
「是臣弟一時失言。」
「好了,你既累了,就先回去玲瓏閣吧。朕這裡還有些折子要看,待晚上空了,朕再去瞧你。」
我忙推說:「臣弟先謝過皇兄好意,只是現正是緊要時期,皇兄可別為了我而分了心神。」
有琴淵默了默,沉聲道:「你不想見朕?」
我的心思終究還是逃不過他的眼睛,既然如此,我也不再虛與委蛇,只說:「易兒不過是想安靜的待上幾日,劫後餘生,難道說這點小小的要求,皇上也不能答應?」
有琴淵似在斟酌,又探究的看我,終是允了。
我又道:「皇上,不知來福如今何處,我想見見他。」
他神色一肅:「才剛回來,是否就要與朕樣樣算個清楚?!」
我起身在他腳邊跪下:「易兒不敢,只是皇上先前曾答應過會把來福還我,如今我不過是想瞧瞧他,哪就是與皇上樣樣算個清楚了?早知皇上如此想我,易兒不如死在曜日才好,也免得回來惹您生氣!」
他一把拉起我,往他懷中一帶,歎笑道:「才說不許提『死』,怎的又說個不停了。好了好了,你既已回來,朕就讓來福跟還與你。這一年中朕可未曾虧待過他,薪俸都是照著懷仁的品格給的,就盼盼著你回來能念上朕一句好呢!」
我尷尬的想從他懷中起來:「皇上你說話就說話,別如此拉拉扯扯的,讓人瞧見了,傳到新皇嫂耳中……」他微微一僵,:「你都知道了?」我別過臉,做出怨尤的表情:「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了,我又怎會不知。」說畢,又輕輕歎了一聲。
大約是真的在忌憚魁星女皇的事,他果然放開了手,我站穩腳跟,心中不由鬆了口氣,道:「恭喜皇兄。」
有琴淵似是欲言又止,但猶豫了幾番,終究是沒有把話說出口,只道:「你先回玲瓏閣去吧,朕一會就讓來福過去。」
我即刻謝恩退下。
出了潘龍軒,穿過御花園,走了片刻才回到玲瓏閣,本以為會看到一個附滿灰塵的破落院子,卻不想與走的那日並無不同,門前侍衛站的筆挺,走進去,宮女太監們穿梭在遊廊內,忙忙碌碌的好似要準備酒席一般。見了我,紛紛福下身子,我揮手示意他們起身,便徑直往臥室走去。
久違的彩漆雕花拔步床,花草蟲鳥蟬紗帳,紅錦牡丹念褥,我迫不及待的把頭埋了進去,竟還有陽光的香味,一點也不像是久未住人的屋子,我忽然恍惚起來,感覺自己這一年多來經歷的一切,其實都只是一個夢,其實,我從未離開過這屋子,離開過玲瓏閣,離開過皇宮。
身子已是累極,連月來的疲憊,今日的輾轉,心情的湧動,一瞬而已,整個人就彷彿陷入一片寧靜的暗色中,睡了過去。
醒來時身邊竟有小小的啜泣聲,我揉揉耳朵,疑是幻聽。緩緩睜開眼來,眼前一個模糊的藍色身影越漸清晰,我又揉了揉眼睛,待看清了,不禁笑出聲來。
原是來福身著藍色宮服跪在床頭哭呢!
我長吁一聲:「我都回來了,還哭個什麼勁啊」
原本是怕吵我睡覺,才小聲哭泣,如今醒了,他便也放了開來,再加上我如此一說,更是閘門一開,無法收,嗚哇嗚哇的大聲哭道:「主,主,主子……您,您總算……總算,回來了!您沒事……沒事……」
「是啊,我沒事!」我下了床來,有點吃力的把他從地上拽起來,也不知他哭了多久,跪了多久。一別年載,還是如此愛哭,真真要做那哭倒長城的孟姜女啊!
坐到榻上,他依舊哭的搖天動地,直拿袖子拭淚:「他們都說您……您……已經,奴才不信……一直都不信!」
我但笑不語,自抽屜裡找出條巾帕予他擦淚,很想安慰他一番,卻知人在傷心時是不好安慰的,軟軟的話語,只能夠令人愈加傷心。
又哭了一陣,才漸漸止住淚水,我見他如此摸樣,也不禁心酸起來,忍不住紅了眼眶。
來福見我如此,倒是慌張起來,一徑的勸我:「主子,奴才不哭了,您可別哭,原本身子就不好,別哭壞了,奴才是皮糙肉厚的奴才,您可不同,金貴的緊呢!」
我吸了吸鼻子,笑著揉揉鼻尖:「誰說我要哭,要都像你,我這玲瓏閣不得淹了才怪!」
來福被我一句話逗笑起來,「主子,您一點也沒變。」
我咳了一聲,正色道:「誰說沒變,前皇上還說我長高了,肩寬了呢,到你這又說沒變。」我站起來在他面前來回溜了兩圈,「瞧瞧仔細了,變是沒變?」
來福還真的認真把我好好打量了幾番,又站起來在我身旁比了比:「長高了嗎?可奴才怎麼記得主子走時是到奴才眉骨這,現在還是到奴才眉骨這啊……」不待他說完,我便在他高帽子上重重拍了一記,笑罵:「傻子,那是因為你也長高了啊!」
來福小眼圓瞪,一拍額頭:「是啊,奴才怎的沒有想到!」
我笑倒在榻上,片刻之後,收攝心魂,見來福笑吟吟的看住我,才知他原是想逗我開心。
「這一年過的可還好?皇上待你如何?在宮裡沒受人欺侮吧?」
「奴才在宮中生活慣了,一切都好,皇上也未苛待我,只是主子不在,奴才這心裡空落落的,總想您是否過的好,身邊可是有貼心的奴才伺候著,冷了能給您加衣,熱了給您扇扇,晚上您愛踢被子,是不是有人能給您……」說著說著,又垂下淚來,我道:「好好的,又哭什麼。」歎了一聲,又道:「我挺好,一路上邱將軍都將我照顧的很好,到了曜日,下人們也都伺候的挺好,但總是沒你貼心,總想著,我要回宮來接你一道。」說話間,來福又自默默流淚,我也不願再說這煽情的話,很快把話題引到了我這一年來的經歷上,所見所聞,說的來福眼也不眨。
但我隱去了聞人翼,書文那一段,只說遇到了千奇百怪的人,而從牢中逃出那一段,也自編了套說辭。
我說的起勁,來福聽的專注,一說便說到晚飯時刻。
作者有話要說:可憐的淵哥,被大部分人嫌棄了
寫到這裡想說兩句,有關小易的聖母,他執意回去救來福,我個人覺得是合情合理的啦,畢竟捨己為人並非是句空洞的成語,在小易心中,來福是一個人,不是奴才,是與他具有平等生命的,而且他曾許諾會回去接他,如果半路跑了,以小易的性格,是一定會內疚的,就像他說的,不會快樂,只有沉重。
有關聖母,其實並沒什麼不好,如今社會涼薄,人情冷淡,但並不表示人心就不善了,只是沒遇到事罷了,遠了說,上一年的汶川大地震,多少人為救援而犧牲了自己的性命,近的說,前幾天看個新聞,幾個同學一起出去旅遊,為救其中一個落水的同學,兩人溺死。對於這樣的事屢見不鮮,我們是要嗤之以鼻說一句「聖母」,或是為之感歎感動一番?
小易從小受了真善美的教育,但遇事他也會害怕,會有硬著頭皮上的感覺,在我看來,小易的個性,溫吞,猶豫,有責任,善良,又有點膽小,心思有些,但不深,看事也半透不透,他很真實,也很平凡,一點也不萬能,也有點想做救世主啦,可惜火候欠的多了點,所以時不時就要依靠旁人。說他是累贅麼,的確有點小累贅,但總算是有些小可愛,我挺喜歡這樣的人物,親切,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