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心是不挑食的士壤,良善種出燦爛的美、愛情種出潔白的光、忿恚種出狂氣的怒,悔恨種出自蒙欺人的逃避……
很久以前,有個漂亮的小姑娘,滿臉驕傲地闖進一片旁人的土地,「真幼稚」,她癟癟嘴,「我要你屬於我,狗要套上項圈,馬要烙上印記,所以,你也得種上我喜歡的東西。」
於是她開始耕耘,拖著咨意妄為的鐵犁翻了一遍又一遍土,用陰毒的綠水灌溉,把腐朽當成肥料,將仇恨的種子埋入土地。
後來她覺得累了,不快活了,又跺跺腳,返身離去,將它拋棄。
偶爾她會回憶,「唉,其實我挺喜歡的,可惜它不夠聽話,種植不出我想要的果實。」
人走了,播種下的事物在被遺忘的角落,默默地生長,有黯淡的風刮起,遮住紅掩黃綠藍靛紫的光輝,將天地吹得灰濛濛的一片。
終於,畸形的幼苗鬆動著泥土,慢慢冒出頭來。
收穫的季節即將來臨了,你播下什麼,便會收穫什麼。
多麼骯髒的地方呀,辨識不清原本顏色的牆紙上,均是煙頭燙下的小孔,皺巴巴發黃的床單,床底藏著邃遏客人殘留的垃圾,百葉窗裂著口子,擋不住夜間的濕風,放蕩的笑聲和呻嚀,穿透單薄的隔牆,由臨室傳來。
這是城裡最便宜的旅館,碼頭工人、苦力們臨時的陋窩、妓女和嫖客交易的場所。
黛麗安緊閉著眼眸,面容慘淡得嚇人,正縮在床鋪上休息,她剛換過繃帶和藥,腹部的槍傷尚未有癒合的跡象,仍裂著口子微微淌血,每隔兩個小時,就得重新包紮一次。
大小姐疲倦地靠在破木椅上,她把手伸進外衣口袋。取出鐳銀的化妝盒,鑲嵌在盒上的小鏡子中,顯示出一張揚起的眉,發白的嘴唇和宛若正在燃燒地瞳仁。
「你活像只愚蠢的母猴子。」鏡中的倒影指責道。
「對,猴子貪吃香蕉,結果落入了陷阱。」她嗤笑地回答,深深吸了口氣,帶著寒意的空氣入了肺。卻火辣辣地竄動起來。
拜倫的王儲妃,豪門世家的公主,此刻正在逃亡。
一周前的夜晚,本來一切都很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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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呼……呼」。
風在巖壁間碰撞,繞過倒懸的石筍,竄進荒寂地洞窟深處,只留下愈來愈微弱的回音,兩人高的洞口如只匍匐巨獸張大的嘴,黑咕隆咚的漫長隧道便是喉管,佇立在洞口。有種即將被吞噬的奇異感覺。
這裡是距離瑪茲安鎮六十里。躲藏在山丘懸崖上的一處無名洞穴,深邃極了,有著眾多的分叉岔路。如同迷宮,連老道的護林人也說不准它最終通向哪裡。
大小姐環視周圍,無邊無際,延伸至視野盡頭的灰色巖壁,活像凝固地冥河,讓她覺得不祥。
「彷彿是地獄地入口。」佩姬暗村,不過她隨身帶領著四名影王的龍脈者,小女傭的身手更能應付各種危險狀況,除非是一隻訓練有素軍隊地襲擊,否則世上沒有任何匪徒能傷害到她。
「有人來了。」黛麗安瞇著眼。凝視著洞穴內有如滾滾浪濤的黑暗,她上前走了兩步,擋在女主人的身前,提醒道。
佩姬看了看懷表,「九點整,正是約定好的時間,很好,我喜歡和遵守時間的人打交道。」
起初只有夜色下呼呼的風動,半分鐘後。隧道裡傳來靴底的鐵馬掌踩踏岩石的惠率響聲。
人的輪廓逐漸浮現在幽翳中,那人穿著全黑的風衣,與週遭地陰影融為一體,宛若遊蕩的鬼魅。
等再走近點,佩姬看清楚了他的臉,是那個卑鄙的綁匪。
「很歡迎您的拜訪。」男人宛若此間的主人,熱情地招待著來賓,他摘下帽子,從容地走過來,輕捧起大小姐的手,彎腰,嘴唇虛碰了下白暫的手背。
佩姬不動聲色地抽回手,冷冰冰地回答,「烏鴉先生,這是第二次見面了,雖然在黃金角海灣的傳聞中,你像個怪談裡地虛幻人物,但現在看來,任何謠言,都是有事實依據的。」
「噢,看來您打聽了我的不少事。」對方優雅地聳聳肩,微微一笑,露出潔白堅固的牙齒。
「理所當然,想必你也通過各種渠道,關注著我的動靜。」佩姬將眼神投向洞穴內,「我並沒有看到我的丈夫。」
「謹慎是人能安逸活著的依憑,瞧瞧,既然連影王喬·考利昂也臣服於您的麾下,那麼,這幾位隨從先生,也不會是簡單的角色。」他說道,「而我只是個普通人,得將自身的安全放在第一位。」
大小姐的瞳仁收縮了下,殺意在眸子中一閃既逝,對方對自己的瞭解著實透徹,連最機密的事兒也一清二楚。
「你想如何交易?」
「先生們得留在外面。」
扮作扈從的龍脈者躊躇地窺探著佩姬的神色,等待她的指示,大小姐遲疑了一會,點頭道,「可以,但我總得有人幫著提贖款。」她朝黛麗安使了個眼色,小女傭將手中的大提箱開啟,露出一疊疊嶄新的票據。
「價值三百萬的大額債卷及珠寶。」佩姬繼續說道,「份量可不輕。」
「好吧,那兩位女士,請跟著我。」他轉身朝洞穴深處走去。
黛麗安低聲對主人叮囑,「請貼近我。」
長長的隧道像一條熄了燈的走廊,外界慘淡的月光消失無蹤,只剩下馬燈搖搖晃晃的光線,照耀著嶙峋怪異的岩石,空氣飽含著陰冷的濕氣,給肌膚帶來粘糊糊的感覺。
「左轉……右轉……再次折向左……」佩姬默念著來路的方位,但黑暗很快讓她喪失了方向感,只能察覺到,這是逐漸朝下的緩坡,似乎通向地底。
「一千四百六十二步。」黛麗安遠比她的女主人更能適應黑暗,她緊握著大小姐的手,防止她被凸起的石頭絆倒,耳語道。「五個轉向的通道,兩個三叉岔口,我們已深入地下大半里路。」
大約三十分鐘後,等穿越一條狹長地裂縫,突然明亮起來的光,讓佩姬的眼睛一時間無法適應光亮,她來到了一處寬闊的地下大廳,巖壁上掛著數盞魔晶燈。溫潤的光澤無聲無息地在乳白色晶體沉積物間流淌氤氳。
無盡歲月的慢慢雕琢,讓堅硬的岩石,形成各種千姿百態的天然雕塑品,頭頂地巖穹上,佈滿著巨大的石鳥、石蘋果以及無數石筍組成的石頭森林,崩塌了的石膏晶體幾乎覆蓋了整個地表,新的石芽正以人類難以察知的速度,緩慢地生長,紅色、黃色、白色的巨大鐘乳石層層疊疊,鱗次櫛比。
附近還有一處頗深頗廣的水譚。應當是地下河某條支流的盡頭。
水波在燈光下激灩蕩漾。
有那麼一瞬間,佩姬沉迷在這魔幻之美中,她讚歎地注視著自然的鬼斧神工。但很快,沉重地喘息聲引起了她地注意。
那是個披頭散髮,手腕和腳踝被鐵鏈捆綁住的男人,三名持槍的大漢守護在身邊。
「朱利爾斯?」佩姬顰眉,輕輕呼喚道。
瘋子茫然地抬起頭,面容上滿是暴戾地神采,讓那張俊俏的臉扭曲病態,他傻傻地盯著自己的妻子,凝視良久,猛然瘋癲地大笑起來。唾涕橫流,骯髒可帳。
佩姬心沉了下去,大小姐原以為,小丈夫的隱疾沒想像中的嚴重。
可這番景象,任誰來看,都會覺得,他已然變得一個無理智的怪物。
光想像,如果她受到各方面的壓力,被迫和這瘋子同枕共眠。得照顧他一輩,簡直令人不寒而慄。
「他似乎受到了不人道的折磨,你竟然像栓狗一般,栓著拜倫未來的皇帝陛下。」佩姬潤了潤嗓子,努力不表現出內心的驚惶。
「腦疾地病人,通常有兩種表現,或變得脆弱,稍有風吹草動就惶恐不安;或變得極富攻擊性,覺得有人要迫害他,於是瘋狂地想,先下手為強」很遺憾,您的丈夫,屬於後者,讓我不得不鎖住他。」
「虐待一位病人,並非光彩的榮耀。」
「您忘記了協議,三百萬隻是預付的訂金,他的價格可是一億。」
綁匪頭子大笑著回答,「瞧,你拿出錢,我便放人,買賣必須公平。」
黛麗安用專業的眼光,衡量著她和槍手間的距離,計算著攻擊時的角度和路線,她有信心在保障女主人安全的同時,迅速幹掉擋在面前地任何匪徒。
但她快不過扳動槍扣的手指,稍有輕舉妄動,儲君殿下就會被一槍爆頭。
是放棄營救,以除掉敵人為目的。
還是妥善點,暫且繼續周旋,尋求對方的漏洞,再行出擊。
姑娘等待女主人的最終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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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氣騰騰的水霧從水壺蓋子和壺嘴瀰漫開來,佩姬手忙腳亂地將它提起來,卻忘了先包上濕冷巾,燙得她觸電似地縮回手。
大小姐一直認為,自個什麼都懂,但大貴族家庭的精英教育中,可不包括如何用簡陋炭爐燒開熱水的訓練。
她還有許多事需要學習,比如照顧受了重傷的病人、將骯髒廉價的食物想像成鮮美的菜餚、在隔壁激烈的叫床聲中也能安睡。
把燙好的毛巾敷在黛麗安的前額,佩姬在床沿邊坐下,輕輕地說:
「該換藥了。」
小女傭費力地睜開眼,「抱歉,我成了累贅。」
佩姬將染著血跡的繃帶取下,檢查著傷口,「必須得找個醫生,你的傷口有發炎的跡象。拖下去只會越來越惡化。」
「不,會暴露行蹤的。」黛麗安掙扎著想坐起來,但這舉動帶來更劇烈的痛楚,她忍著疼,語氣強硬地指責,「您表現得太軟弱了,高位者應當懂得取捨,早在幾天前,您就該放棄我,獨自逃走,瞧瞧,我無所畏懼的主人,現在卻成了心慈手軟的普通女人。」
「軟弱?」佩姬低著頭,凝視著逆上的僕人,她倔強地宣佈道,「這只是責任,皇帝要保護臣民,天神會賜福信徒,就連統率著獅群的獅王,也知道挺身而出,擊敗侵入地盤的土狼,而不是躲在母獅子的屁股後。我享受著你的忠誠,便有庇佑你的責任,如果連這個道理也不懂,那麼,佩姬·唐·萊因施曼,也只是個一事無成的可憐蟲。」
她制止了黛麗安的辯解,命令道,「你只需要安心養傷,盡快康復。」
傷勢帶來的疲倦,很快讓小女傭陷入了昏睡。
大小姐伸手替小女傭蓋好被子,傾聽著壺裡水逐漸沸騰的咕嚕聲。
她再度陷入回憶,思索著將自己誘騙至如斯悲慘境地的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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