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國和陳祿均出自關東寒門,而當前國策變革方向尤其是世襲制的重建有利於寒門軍功階層的壯大,他們在統一後的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中將獲得很大一塊利益。寒門階層從國策變革中受益,源於武烈侯對國策變革的強力推動,所以朝堂上大凡寒門貴族不論派系對武烈侯都懷著一份敬重和感激。
關東系中,寒門士人還是佔據著大多數,雖然經呂不韋一案後很多關東的寒門士人離開了咸陽,但隨著統一進程的推進,隨著大秦在穩定新占疆土過程中對官吏的迫切需要,關東五國的寒門士人還是被大量徵募,而這些寒門官吏為了自己的生存,不得不想方設法通過各種渠道攀附咸陽的關東系大臣。這時候那些曾經追隨和攀附呂不韋的客卿門徒們就成了兩者之間的「聯繫人」,他們中的很多人再一次返回到咸陽,重新端起了老嬴家的「金飯碗」。
與此同時,咸陽則對關東五國的王族和豪門權貴們進行不遺餘力的壓制和打擊,其中韓魏趙齊四國的王族和傳承久遠的豪門貴族都被強行遷徙到了咸陽,而他們離開故國舊土之後,大秦的功臣們卻並不能馬上代替他們有效控制被征服疆域,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大秦的功臣們都需要依靠當地的寒門官吏的幫助以鎮戍地方。
關東系因此迅速壯大,但因為其力量主要集中在新佔領疆土的中下級官吏掾屬中,無法對大秦的政局和中土大勢的走向產生重大影響,所以目前的關東系不顯山不露水,表現得非常低調。
大秦朝堂上的關東系主要研習法家學術,國策擬制以法家學術理論為基礎,而今日的關東系因為過於龐大繁雜,在學術國策上就比較複雜了,諸子百家的子弟都有,但大賢士子也要生存,在生存危機面前並不會有太多的大賢士子頑固地堅持自己的學術理論,所以現在關東系中研習、融合和認同法家學術者越來越多。
這個時代的士人以利益至上,功業是建立在利益之上,所以他們信奉所謂的「自由」,「良禽擇木而棲」不僅僅表現在遊學和出仕任意一個諸侯國上,還表現在他們積極地追隨、侍奉和攀附各諸侯國的權貴上。今日中土大秦吞滅諸國,馬上就要一統中土了,關東諸國的士人應該如何生存?當然是適應新形勢的需要,高唱著「賢臣擇主而事」紛紛投奔大秦。
那麼寒門士人追求的最大利益是什麼?理所當然是躋身豪門貴族階層。大秦在統一過程中所進行的一系列國策變革正好一定程度上滿足了寒門士人的需要,但寒門士人是否因此就心滿意足了?不是。世襲制可以讓這一代的寒門士人普遍受益,尤其是大秦的寒門貴族,其中一部分將因為軍功而逐漸躋身於豪門貴族的行列。但下一代呢?下一代寒門士人處在一個和平統一的社會裡,而和平統一則意味著失去了最便捷的建功立業的機會。沒有功業可建,下一代寒門士人所能獲得的利益也就非常有限了。
分裂和戰爭雖然讓中土生靈塗炭,卻可以給寒門士人攫取利益的機會。
豪門貴族追求分封是為了掠奪更大利益,同樣,寒門士人為了攫取更大利益,必然會有一部分人支持分封,以便重建諸侯並列的中土,這其中又以關東的寒門士人為最。
控制地方郡縣的大秦豪門貴族和幫助他們控制地方郡縣的關東寒門士人因為彼此的利益目標基本一致,必定會走到一起,這對咸陽宮和中央的威脅之大可想而知。但咸陽可以壓制和打擊有限的關東諸侯國的王族和豪門貴族,卻無法禁錮龐大的關東諸侯國的寒門士人群體。為了佔據和穩定龐大的新疆土,咸陽只有安撫、拉攏和利用他們。
大秦的本土和來自關東的寒門貴族屬於既得利益集團,從他們的立場和利益出發,他們最希望中土的和平統一,希望大秦能夠實現中央集權,從而維持和發展他們的利益。寶鼎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所以積極謀求與關東寒門貴族的結盟,從而竭盡全力維持大秦的統一和和平,拯救未來的帝國。
鄭國和陳祿就是關東系寒門貴族的代表,他們的政治理念與寶鼎所追求的目標基本一致,兩者都致力於中土的和平和統一,致力於中土生靈從此過上安居樂業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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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鼎向陳祿闡述了自己的政治理念,然後以當前咸陽政局的發展為基礎,進一步分析了大秦統治階層內部最激烈的「集權」和「分封」的矛盾,而目前國內愈演愈烈的「官」與「民」的矛盾看似來源於「中央財政不足」和「統一進程加快」之間的衝突,但實際上在這些矛盾和衝突的背後都是「中央集權」和「分封諸侯」兩種政治理念的強烈對抗。
陳祿安靜地聽著,心裡極度震撼。
寶鼎的講述就像一股狂風吹散了籠罩在咸陽上空的烏雲,讓陳祿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咸陽政局的真面目。
咸陽朝堂上是「集權」和「分封」的博弈,大秦疆土上是「中央」和「地方」的搏殺,無論統一進程是暫時停止還是穩步前進,最後都要引發一場生死對決,中土都將面臨再一次陷入分裂和戰亂的深重危機。
秦王政有沒有力挽狂瀾之策?咸陽和中央能否擊敗功臣和他們所控制的地方勢力,維護中土的和平和統一?從大秦的政治格局上來看,大秦未來發展的關鍵在武烈侯和北疆武力,只要武烈侯和北疆武力幫助其中的任何一方,另一方都將以失敗而告終,但政治格局中的另外兩方豈能讓武烈侯與自己的對手結盟合作?豈能眼睜睜地看著對手聯合武烈侯擊殺自己?
武烈侯始終都要做出選擇,誰是盟友,誰是敵人。從武烈侯的政治理念來看,他應該與秦王政攜手合作,聯合龐大的寒門貴族力量,借助強悍的武力,擊殺以豪門貴族為主要對抗力量的功臣們,但這一選擇的結果必然是內戰,大秦將迅速陷入分裂和戰亂。
從武烈侯追求的中土的和平和統一這個大目標來看,他又應該與豪門貴族結盟合作,利用強悍武力和龐大的地方力量,完全壓制中央,迫使中央分封諸侯。這一選擇的結果雖然在短期內維持了中土的和平和統一,但因為國策的原因,中土諸侯林立,大秦將在未來某個時候重蹈春秋戰國之覆轍,中土同樣要陷入分裂和戰亂。
兩種選擇相比較而言,選擇前者是「長痛不如短痛」,以暫時的中土「陣痛」來徹底剷除折磨了中土八百餘年的「分封」毒瘤。「陣痛」雖然會給中土生靈帶來荼毒之禍,但卻可以給中土創造一個美好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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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祿認為,武烈侯應該支持秦王政和咸陽宮。假如武烈侯當真沒有割據稱霸為一方諸侯的想法,那麼他就沒有任何理由結盟功臣對抗中央。
陳祿在考慮,自己是不是應該勸諫兩句,幫助武烈侯做出正確的選擇。
誰知就在陳祿猶豫不決的時候,武烈侯直言不諱地告訴他,自己之所以至今沒有旗幟鮮明地做出選擇,是因為中土這個巨人在經歷了數百年的戰亂之後,遍體鱗傷、奄奄一息,根本經不起剷除「毒瘤」時所造成的劇烈「陣痛」,帝國會在「陣痛」中崩潰,中土會在「陣痛」中分崩離析。
匈奴人正在大漠上進行統一前的最後戰鬥,匈奴人隨時會殺進中土,退一步說,就算匈奴人沒有擊敗大月氏和東胡,完成實際意義上的大統一,那麼匈奴人也可以聯合大月氏和東胡從北疆的「東中西」三個方向殺進中土,給中土以致命一擊。
歷史上二十三年後匈奴人的大單于冒頓帶著四十萬大軍殺進代北,與劉邦激戰於白登山,劉邦戰敗,中土不得不以「和親」等屈辱之策來換取休養生息的時間。中土忍氣吞聲休養生息,而匈奴人卻橫掃河西,佔據天山南北,愈發強大。直到漢武帝時期,中土才完成中央集權,集中全部國力出塞作戰。當大漢將士封狼居胥,縱橫西域的時候,距離劉邦的白登山之敗已經有百年歷史了。
寶鼎不敢妄想擊敗匈奴人,縱橫大漠,封狼居胥,但他妄圖拯救帝國,把中土數千萬生靈從後戰國時代的五年血腥屠殺中拯救出來,這樣當冒頓帶著四十萬大軍入侵中土的時候,中土人能擊敗北虜,能夠在南北戰爭中佔據優勢,給後人贏得足夠的時間蓄積實力,然後出塞遠征,開疆拓土,創造一個輝煌的帝國。
但今日中土局勢的發展,讓寶鼎實現這一理想的難度越來越大。
寶鼎從來到這個世界後就不停地宣揚匈奴人的強大,北虜對中土的威脅,未來南北戰爭的艱巨,所以他要中土的大一統,要中土的和平,要中土的休養生息,然而,秦王政和咸陽宮也罷,功臣們和地方勢力也罷,現在所關注的、所博弈的都是統一前後中土權力和財富的瓜分,甚至可以這樣說,目前整個中土的統治階層從現在直到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去關注大漠上的匈奴人,更不會去假象北虜入侵和未來的南北戰爭。
攘外必先安內,國內的局勢都沒有穩定,哪有精力去阻御外虜?
武烈侯對匈奴人的關注,對未來南北戰爭的假設,在大秦朝堂上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最初咸陽還有無知的貴族嘲笑武烈侯的「異想天開」,但經過這幾年的代北大戰之後,殘酷的事實給了當初嘲笑武烈侯的人一個大巴掌。
武烈侯主掌北疆軍政,構建龐大的北疆防禦體系,秦王政要修築連通咸陽和北疆的直道,這些都證明了咸陽對北疆鎮戍的高度重視,大秦已經在為未來的南北戰爭做準備了,但統一戰爭尚未完成,統一後還需要一段「消化吸收」的時間以緩解和消除國內各種激烈矛盾,這導致咸陽根本沒有精力去關注匈奴人。即便秦王政要加強北疆鎮戍力量,其主要目的也是為了利用這一武力應對國內複雜局勢,而不是進行對外戰爭。
大秦唯獨關注匈奴人,始終為南北戰爭做準備的就是武烈侯。
武烈侯為了贏得南北戰爭,為了守護中土,就必須要贏得中土的和平和統一,而中土也只有如此才能集中全部國力進行南北戰爭,抵禦外虜,擊敗外虜。
所以,武烈侯不能選擇與秦王政合作,那意味著中土很快陷入分裂和戰亂;武烈侯也不能與功臣們合作,那意味著中土將在未來某個時間陷入分裂和戰亂,而匈奴人的歷史軌跡如果沒有改變的話,在未來幾百年裡都是中土最可怕的敵人,假如中土在南北戰爭最激烈的時候陷入分裂和戰亂,中土的守護之責由誰來承擔?
陳祿知道答案了,武烈侯選擇了最為艱難的一條路,也是他一直以來始終堅持的路,既不是高度的中央集權,也不是分封諸侯,而是介於兩者之間的「過渡」策略,他要以北疆武力為強大後盾,壓制秦王政和中央,壓制功臣和地方勢力,誰敢逾越他的底線,他就聯合另外一方進行打擊,從而保證大秦的國策變革方向始終行走在「集權」和「分封」之間。
這條路太難了,以武烈侯目前的實力,在左右兩大政治勢力的夾擊下,很難讓大秦國策變革的方向始終行進在「過渡」策略的道路上,除非武烈侯的實力強大到已經凌駕於兩大政治勢力之上,但到了那個時候,兩大政治勢力在自身安全得不到保障的情況下,必然聯手,形勢會更加惡劣,武烈侯必然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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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烈侯設法拖延直道的修築,正是出於這一政治形勢的考慮。
秦王政要加快發展北疆武力,武烈侯卻不敢發展太快。北疆武力發展太快,功臣們感覺到強大威脅,勢必向秦王政暫時妥協,以妥協來換取與秦王政聯手打擊武烈侯。
直道修築實際上就是秦王政為自己的「驅虎吞狼」之策做準備。
對於秦王政來說,武烈侯和北疆武力是「虎患」,功臣們是「狼害」,都是他要剪除的目標。修一條直道,名義上是增加了北疆武力,不明其中關鍵的人甚至還擔心北疆武力會威脅到咸陽的安危,但孰不知最擔心北疆武力的是功臣們,武烈侯手上的利劍讓他們如芒在背、寢食不安,必欲除之而後快。這時候無論是秦王政主動向功臣們妥協,還是功臣們被迫向秦王政妥協,最終都將引起武烈侯的極度不安,必定要搶在兩者聯手之前,出劍攻殺功臣,否則死的就是他了。
陳祿想明白了咸陽政局的要害之處,對秦王政、武烈侯、王翦這些位於權力最頂端的人不禁產生一種深深的畏懼。
他不屬於這個權力巔峰層次,他的師傅鄭國也不是,所以過去他仰視這些人,因為這些人背後的權力而畏懼,現在他被武烈侯強行拉進了大秦的權力中樞,對權力顛覆層次的陌生感正在一點點消失,但距離這個權力層次所必需具備的政治智慧還差得太遠,他還需要時間去學習和適應。
寶鼎今天教授了他很多,這種機會千載難逢,今日一席話或許能讓他更快地融入到權力中樞,並迅速展露出他的政治智慧,而他的這些政治智慧正是現在武烈侯所迫切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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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到了,北疆也進入了戰備狀態。冬天雖然寒冷,但也是北虜入侵的好時機,每到這個時候,北疆各邊郡就要召集青壯男丁進行軍訓,準備隨時投入戰鬥。
現在北疆武力強悍,假如要徵調全部適齡男子作戰,其軍隊數量可以達到四十萬以上。這是一個讓人恐怖的數字,好在北疆貧瘠,雖然墾荒屯田的成效越來越大,糧食一定程度上可以自給,但如果沒有中央財政的支持,北疆能夠投入戰場的軍隊不會超過十萬人,而且作戰時間非常短。
不過即便如此,但武烈侯返回北疆的時候,咸陽還是感覺到了越來越大的壓力,而河北、中原和山東等地的功臣們也對這只越來越強悍的北方「猛虎」產生了一種不安的情緒。
寶鼎在離京的時候,山東的叛亂只平定了一半。扶蘇和馮鷙平定了膠東的暴*,而蒙武卻在琅琊戰場上遲遲沒有進展,幾個月都沒有攻克莒城。事實上蒙武圍而不攻,根本就沒有打。王賁和麃浚在淮北戰場上的平叛也進展緩慢,竟然讓叛軍攻佔了彭城。
武烈侯寶鼎在離京之前放出話來,必要的時候,北疆軍可以再次南下作戰,討賊戡亂。這句話讓王翦、蒙武等人非常難堪,不得不加快平叛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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