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端和關注的是如何贏得西南遠征的功勳。
他願意去遠征西南,甚至願意從嶺南方向北上打楚國,但他無意長期鎮戍嶺南。從楊端和的態度就看得出來,不管是公子嶠和東南熊氏,還是遠征軍將士,都不願意待在嶺南。嶺南就是蠻荒之地,待在嶺南能得到什麼?
歷史上趙陀之所以割據嶺南而稱霸,根本原因是秦國滅亡了,他又不願意屈從於劉邦等一幫楚國貧賤,只有據蠻荒而稱王,自生自滅。
寶鼎感歎自己的無力,這時候不要說他,就算秦王政也無法掌控西南局勢,更無法預測到嶺南的走向將給中土大勢帶來何種變化。
寶鼎唯一能做的就是依據自己的歷史知識給楊端和以幫助,希望他能在最短時間內完成西南遠征,從而緩解中央財政的壓力,然後就是盡可能推動嶺南的發展。秦軍在嶺南不能僅僅著眼於立足,還要有所發展,依靠發展來緩解大軍鎮戍的壓力。
寶鼎的設想是,將來扶蘇坐鎮中樞咸陽,公子將閭坐鎮北疆,公子嶠坐鎮嶺南,兄弟三人互為支援,應該可以保證中土的穩定,但這種設想過於理想化,就目前大秦內部不可調和的矛盾來說,即便是親兄弟,最後也有可能手足相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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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收之後,秦軍開始渡淮作戰。
中原、山東和東南三地的軍隊都參加了這場大戰。秦軍在王翦的指揮下,順利渡過淮河。接著王翦的主力大軍開始攻打楚都壽春,而蒙武和章邯的大軍猛攻淮陰,麃公則統率東南軍隊主力攻佔尋陽,直殺湖陵、皖城一線,試圖以偏師進入江淮腹地,配合主力大軍攻打淮南。
楚軍雖然兵力不足,但楚軍是防禦,將士們據城死守,再加上有彭蠡和江東兩個方向的有力策應,楚軍因此成功阻御了秦軍,並且讓秦軍在淮南戰場上「舉步維艱」。
入冬之後,王翦受阻於壽春,蒙武也無法突破淮陰,更糟糕的是,楚國的大司馬昭公在彭蠡戰場上反擊得手,奪回了柴桑,在下稚江面上擊敗了秦國水師,導致秦國的東南大軍腹背受敵,不得不撤到尋陽、下稚一線堅守。
淮南戰場上的秦軍失去了東南軍隊的策應,而項燕則得到了彭蠡戰場上的楚軍支援,秦楚兩軍的實力此消彼長,陷入僵持。
渡淮作戰並沒有如想像的那般順利,軍資的耗費也越來越大,這導致咸陽不得不一次次命令河北、中原、山東三地郡縣加重賦稅的徵繳,增加徭役的征發,以確保大軍在淮南戰場上的需要。與此同時,咸陽也命令巴蜀和荊宛兩地郡縣給予東南戰場更多的支持,讓東南軍隊在新年之後發動新一輪攻勢,以突破楚國的彭蠡防線。
初春,蒙武和章邯改變了攻擊策略。蒙武繼續攻打淮陰城,章邯則率精銳南下高郵,切斷了淮陰和江東的聯繫,斷絕了淮陰楚軍的糧道。
此策立竿見影。淮陰楚軍得知高郵失守,糧道斷絕,馬上放棄了淮陰城,急速撤往廣陵、建陽一線,力保大江防線。
淮陰楚軍一撤,壽春楚軍的側翼隨即失去了保護,項燕和楚軍兩淮主力隨時可能陷入秦軍的包圍。
就在蒙武和章邯準備率軍殺奔壽春的時候,突然從山東傳來急報,膠東齊人舉兵叛亂,圍攻即墨城,而琅琊齊人也佔據莒城造反,山東形勢驟然惡化。
蒙武果斷後撤,率主力日夜兼程北上琅琊平叛。
章邯則率軍繼續向壽春挺進,但因為兵力有限,不敢貿然急進,這給了項燕和壽春楚軍從容後撤的時間。
王翦攻克壽春,王賁、馮毋擇、李信率軍南下,奮力追殺。
秦楚兩軍在合肥、浚遒一線相遇,此刻楚國江東、彭蠡兩地的援軍與項燕會合,兩軍再度廝殺。
楚軍以大江為依托,在大江北岸構築了一道堅實防線,而秦軍在兵力上雖然有優勢,但奈何山東和淮北都是新佔之地,齊人圖謀復國,楚人試圖反擊,山東和淮北局勢在秦軍主力渡淮後日益惡化,秦軍有顧此失彼之憂,短期內若想一鼓作氣擊敗楚軍飲馬大江,困難重重。
三月上,王翦抵達前線,打算與項燕決戰。
正當秦軍蓄勢待發之際,從淮北傳來消息,楚人在睢水的蘄南一帶舉兵叛亂,蘄城、靈璧和符離塞瞬間失守,彭城岌岌可危。
彭城若失守,淮北局勢必定大亂,淮南戰場上的秦軍也就陷入了腹背受敵的困境。
王翦本打算孤注一擲,先在決戰中擊敗項燕,把楚軍趕到大江以南,佔據江淮,然後再回師戡亂,但馮毋擇、李信、章邯等將領都反對,一旦決戰未能取得預期戰果,秦軍損失太大,那麼不要說奪取江淮了,恐怕最後連淮河都守不住。
這時扶蘇、蒙武也急書王翦,請他以中原、山東和淮北局勢為重,暫時放棄決戰,與楚軍對峙於淮南,同時抽調部分兵力北上平叛。
王翦權衡再三,還是放棄了決戰之念。這一仗他敗不起,而咸陽政局的發展也不允許功臣們在這個關鍵時刻打敗仗。從目前局勢來說,渡淮作戰的主要目的基本達到,各方勢力當務之急是穩定和鞏固自己所控制的地方郡縣,同時推動秦王政發動西南遠征。既然咸陽宮不願意看到功臣們一鼓作氣吞滅楚國,進一步壯大地方勢力以對抗中央,那這一仗無論怎麼打,結果都是一樣,佔據整個江淮和佔據淮南地區實際上沒有太大區別。
讓秦王政去遠征西南,讓中央財政去崩潰,而功臣們則借此機會發展自己的地方勢力,中央和地方之間的實力對比將因此產生變化,此消彼長的結果就是中央將以更快速度失去對地方的控制。
王翦下令,馮毋擇、麃浚率軍返回淮北平叛,主力則在合肥、浚遒、建陽一線與楚軍對峙。
王翦上奏咸陽,詳述江淮局勢,懇求秦王政和中樞給予援軍和錢糧武器,確保秦軍在平定山東和淮北兩地的叛亂之後,可以與楚軍進行決戰,繼而攻佔整個江淮,兵逼江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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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秦王政和中樞以各地正在春耕和山東、兩淮局勢動盪為由,命令王翦停止攻擊,與楚軍對峙。
同時,秦王政授權王翦,與楚國開始議和談判,一邊暫時穩定江淮局勢,一邊全力戡亂,確保山東和兩淮能夠渡過此次危機。
渡淮作戰持續了大約半年時間,秦軍在佔據較大優勢的情況下卻戰果有限,這充分證明了當初武烈侯公子寶鼎在中樞議事上的分析和預測。
這幾年秦國統一進程的速度太快,秦軍在戰場上連戰連捷,吞滅關東五國佔據了大片疆土,但秦國短期內「消化」不了這麼大的疆土,尤其是國策變革更是嚴重滯後於形勢發展,由此導致了一系列激烈的矛盾和衝突,各種危機頻頻發生,其潛在的隱患也越來越大,所以大秦必須放慢統一的腳步,先把關東五國「消化吸收」了,把新佔領的疆土穩定下來,把國內各種矛盾和衝突緩和下來,然後再以雷霆之力,一舉奪得統一大業。
然而,今日大秦的政局發展卻與中土的形勢發展背道而馳,武烈侯的穩定戰略雖然對中土、對大秦、對天下蒼生都有利,但對君王和豪門貴族等統治力量卻不利,因此他的發展策略被否決,大秦的統治階級「齊心協力」把中土推上了一條未知的充滿了無限變數的路。
五月,在秦王政的主導下,在公卿大臣們的「默契」配合下,咸陽中樞一致通過了最新決策,大秦暫停統一戰爭,與楚國議和,同時進行西南遠征和直道修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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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月,秦王政下令,廣武侯麃公調任江淮戰場的副統率,與武成侯王翦一起鎮戍兩淮,並負責主持渡江作戰的準備工作。
大庶長楊端和進爵為倫侯舞陽侯,出任西南遠征軍統率。
王公子嶠和昌文君熊熾隨同遠征軍開闢西南。
右更章邯進爵為少上造,出任長沙守相,輔佐長沙侯公子高,負責為西南遠征軍運送糧草輜重,並與江淮戰場上的秦軍對江東楚國形成夾擊之勢,為渡江滅楚做好準備。
陳祿出任司空一職,全面主持直道的修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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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秦王政請武烈侯公子寶鼎回京,參加西南遠征和直道修築等國事的商討。
寶鼎日夜兼程而回,搶在黃依分娩之前抵達咸陽。秦王政聽說寶鼎的第一個孩子出世,非常高興,特意趕到蓼園恭賀。半個月之後,趙儀也生了一個男孩。秦王政再一次趕赴蓼園恭賀。
兄弟兩人的關係看上去非常好,但中樞大臣都知道,最近一段時間秦王政對寶鼎非常惱怒,對其一次次借助中央財政危機來拖延西南遠征和直道修築一事極其不滿。
拖延西南遠征和直道修築是目前寶鼎能夠想出來的,一定程度上可以緩解中央對國民過度「壓搾」,緩和兩者之間尖銳矛盾的唯一辦法,但寶鼎這種做法兩邊不討好。
對於秦王政來說,西南遠征意味著功勳,意味著中央權威,意味著中央贏得更多時間來控制地方,而直道修築則意味著對北疆的鉗制,意味著中央可以得到北疆武力的直接支持,所以秦王政不惜代價也要搶在功臣們控制更多的地方郡縣、搶在功臣們形成割據事實之前,完成這一系列的佈局。
對於功臣們來說,西南遠征則是他們用來打擊中央權威的最有效手段,不管遠征軍是大敗而歸還是陷在西南那個蠻荒之地,對中央都是個沉重的打擊,而在這同時,功臣們則可以借助中央的賦稅政策,肆無忌憚地掠奪地方財富,繼而壯大自己的實力,與中央形成對抗。
所以秦王政和咸陽宮也罷,朝堂上的功臣們也罷,都在積極地不遺餘力地推動西南遠征和直道修築,偏偏在這個時候,武烈侯公子寶鼎還是非常頑固的堅持自己的政治理念,一而再再而三的強調王國利益和普羅大眾的利益,試圖利用自己的龐大實力來阻撓這兩件大事的進行,這實在令人無法理解,也無法容忍。
寶鼎意欲何為?他難道不知道誰是這個世界的主宰?誰是中土的真正主人?統治階級的利益和普羅大眾的利益相比,孰輕孰重他不知道?所謂的「水亦載舟水亦覆舟」純粹是荀子對主宰這個世界的貴族們一種極端不滿的發洩而已,沒有任何事實依據可以證明這一觀點的正確性。這一觀點是荒謬的,是政治上幼稚的表現。
寶鼎是天才,有罕見的政治智慧,他不可能幼稚到這種地步,那麼他為何還執意如此?他難道不知道他的這種做法是「螳臂當車」嗎?他難道還能抵禦秦王政和豪門貴族的聯手之力?
分析來分析去,誰也看不透這迷霧背後的東西。秦王政如此,朝堂上的公卿大臣也是如此。他們誰也不會認為寶鼎犯了政治上的幼稚病,寶鼎已經用他的天才證明了自己的智慧,所以大家都在竭盡心力去揣測寶鼎的真實意圖。
揣測不到的東西總是讓人惴惴不安,因為惴惴不安而小心翼翼,因為小心翼翼而不得不仔細思量權衡,所以秦王政和公卿大臣們不得不在必要時候以適當的妥協和退讓來進一步試探寶鼎的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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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陳祿到蓼園恭賀武烈侯喜得麟兒。
陳祿如願以償主掌司空府,進入中樞,鄭國一系因此在關東系中的地位大大提高,而直道修築這項浩大工程將給鄭國的弟子門生們以建功立業的機會,鄭國一系的未來非常美好。
大凡不知道陳祿「一躍登頂」的背後秘密的人都會這麼想,但鄭國和陳祿卻不敢妄自尊大,他們知道如果沒有武烈侯的謀劃和運作,也就沒有陳祿的今天。武烈侯兌現了自己的承諾,接下來,就該陳祿兌現他的承諾了。
然而,就在他們打算「大顯身手」的時候,令人吃驚的事情出現了,武烈侯竟然一改初衷,蓄意阻撓直道的修築,這讓鄭國和陳祿無所適從。
陳祿以中樞大臣的身份第一次公開走進蓼園,還是沾了秦王政的光。
秦王政兩次上門恭賀武烈侯喜得貴子,擺出一副兄弟情深、恩寵有加的樣子,公卿大臣們豈敢托大?從丞相公到中央府署大員,紛至沓來,送一份重禮,喝兩杯喜酒,然後調頭走人,誰都不敢在這個時候得罪武烈侯。
很明顯,秦王政以這種方式告訴天下人,武烈侯和北疆武力是大秦政治格局中的一股足以與其分庭抗禮的政治勢力,即便是他秦王政,也不得不在這個時候紆尊降貴親赴蓼園以作恭賀。秦王政把自己的兄弟捧到這麼高的位置上,當然是有目的。捧得高,才摔得狠嘛,所以不要說寶鼎本人感覺「高處不勝寒」,就連公卿大臣們也是暗自警惕,唯恐捲入這對兄弟之間的血腥廝殺而遭受池魚之災落得個屍骨無存的悲慘下場。
陳祿與武烈侯相對而坐的時候,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我有資格與武烈侯同席而坐了?
陳祿絕不敢有這樣的心思,他依舊像過去一樣惶恐不安,戰戰兢兢。躊躇很久後,他鼓足勇氣說道,「在直道修築一事上,我會信守承諾。」
寶鼎笑著搖搖頭,問道,「什麼承諾?」
陳祿臉色僵硬,笑容顯得生硬而難看。他張張嘴,想問為什麼,卻不敢說出半個字。
「武烈侯,我身處其位……」陳祿欲言又止。他位居司空一職,主掌直道修築,直接聽命於秦王政和中樞,即便他想拖延工期,但拖得了嗎?
寶鼎沉吟不語,臉上的笑容漸漸消散,眼裡露出深深的憂鬱。
陳祿看著他的眼睛,被他的憂鬱所籠罩,心緒頓時晦澀而滯重,「武烈侯,我出自小吏之家,如果沒有師傅的教誨和器重,也沒有我的今天。年輕時,我曾追隨師傅行走天下,親眼看到庶民的疾苦。」陳祿說到這裡深深一躬,「我能理解武烈侯,但如今……」
寶鼎無奈揮手,「盡你所能,能拖就拖吧。在崇山峻嶺中開鑿一條馳道,難度很大,工期也長,你司空府有足夠的辦法拖延工期,延緩財賦的投入速度,但正如你所說,大王和中樞一旦限定了工期,你也就沒有任何拖延之策了。」寶鼎歎了口氣,「你能理解就好,你我各盡其力,各盡人事吧。」
陳祿躬身致禮。他今天來,所求的無非就是這句話。不是他不想幫助寶鼎,而是他實在沒有能力相助。
「你雖然進了中樞,但目前能給予我的幫助實在有限。」寶鼎繼續說道,「但再過一兩年,西南遠征勝利之後,你所修鑿的南嶺大渠將名震中土,你也將因此名揚天下,你和南嶺大渠將永載史冊。」
陳祿神情複雜地看著寶鼎。寶鼎對他有知遇之恩,有栽培之恩,假如不是因為雙方分屬不同的政治勢力,陳祿願意誓死追隨,可惜……他現在即便想幫助寶鼎,也是千難萬難。此恩是永難相報了。
「未來,你在中樞中的份量越來越重,你的意見也會得到大王和中樞的重視。」寶鼎言辭懇切地說道,「我希望可以借助你的力量,無限期地拖延直道修築的工期。」
陳祿鄭重承諾,但他非常困惑,為什麼武烈侯在直道修築上會產生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
寶鼎從陳祿的眼睛裡看到了他的疑惑,稍加考慮後,寶鼎決定把隱藏在咸陽政局背後的東西告訴陳祿,以便贏得陳祿更多的信任。
「你想知道原因嗎?」寶鼎問道。
陳祿猶豫著。如果知道了這其中的原因,自己的半隻腳也就踏進了蓼園,很多時候自己就必須跟著武烈侯的步子走下去。
陳祿躬身為禮,「請武烈侯釋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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