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重回宛城
秦王政沒有過多考慮,毅然採納了武烈侯的奏議。
秦王政下令,遣王次子公子高即刻出鎮江南。王子出鎮江南,可以確保中央控制地方,防止地方勢力坐大,斷絕強臣割據稱霸之禍,同時王子小小年紀就為國效命,建功立業,不但可以鍛煉自身的能力,還可以維護大王的權威,另外也增強了王室的實力,有助於老嬴家對王國的掌控。
從將來統一中土出發也有好處。咸陽宮為了集權於中央,牢牢控制王國,絕不會分封功臣,但考慮到對遙遠疆域的實際控制,可以有所折衷,可以分封有功王子。分封王子相比分封功臣,一定程度上還是可以減少分封諸侯的諸多弊端,最起碼不用擔心兒子會造老子的反。
宗室大臣公子騰爵拜倫侯,封號武安。王子公子高不過九歲,出鎮地方當然需要大臣輔佐。由忠誠可靠的宗室大臣輔佐王子掌控地方,好處多多,而公子騰願意放棄中樞大權,陪同王子遠鎮邊陲,這份為國為王鞠躬盡瘁的心意實在令人敬佩,在爵祿上予以厚賜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王綰出任左丞相。這對王綰來說就像做夢一般,當然,他也曾幻想有朝一日「登頂」朝堂,但那也就僅僅存在於幻想當中,事實上這幾乎不可能,除非出現奇跡,誰料想奇跡突然就發生了,他竟然真的一躍登頂,做了大秦的丞相公。
很久以來老秦人就想在朝堂上佔據顯赫一席,影響和控制朝政,但這個願望自始至終沒有實現,然而,在今天這樣一個根本不成熟的時機裡,老秦人竟然奇跡般地實現了多少年的夢想,一時間他們都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武烈侯終究還是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即便他遠在邊陲,也足以影響大秦國政,對此,上至咸陽宮,下至朝堂上的各方勢力,都有了深刻的切身體會。
此次右丞相昌平君遭到罷黜,熊氏外戚再遭重創;王子公子高和宗室大臣公子騰出鎮江南,大秦國策的根基因此動搖;老秦人王綰一躍數級出任大秦丞相,咸陽宮試圖控制朝政的想法再遭失敗,大秦政局這一系列影響深遠的重大變化,其背後或明或暗都有武烈侯的影子,內中秘密雖然不為人所知,但這種實實在在的威脅還是讓咸陽深感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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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十一月,武烈侯離開了江南,重返中原。
虎烈軍在曝布和熊庸的率領下,日夜兼程,先行趕赴中原,參與中原平叛。
魏起和部分護軍府官員暫留江南,先行輔佐公子高和武安侯公子騰熟悉江南軍政,待到明年初春,雙方正式完成交接後再北上中原與武烈侯匯合。
莊翼和陳祿等江南軍政大員則在武烈侯臨行前的囑托下,一邊繼續穩定江南,一邊全力開鑿大渠。
蓋聶和荊軻繼續統率十八方鎮,朱英等春申君舊部則竭力相助,他們的任務就是協助公子高和武安侯公子騰實施西南策略。
這天,武烈侯抵達南陽宛城。甘羅率南陽守相兩府官員出城三十里相迎。
武烈侯與眾人稍加寒暄後,隨即邀請甘羅同車而行。
「武烈侯,王子公子高和武安侯公子騰已於三天前抵達宛城。」甘羅上車之後,馬上對寶鼎說道,「昌平君也於昨日抵達,但雙方並未見面。」
「昌平君到了宛城?」寶鼎略感吃驚,「他竟然提前離開了中原?」旋即眉頭緊鎖,冷笑道,「他是不是擔心我和武安侯聯手對付熊氏?豈有此理,他難道不知道中原形勢危急?」
甘羅搖搖頭,非常謹慎地說道,「武烈侯,我看他不是擔心熊氏,而是擔心王統,所以這才迫不及待地提前離開中原。」
武烈侯再次冷笑,不屑地揮揮手,懶得再說了。熊氏迅速沒落,是形勢所然,不是人力可以挽回,就算昌平君、昌文君有天縱之才,也無法抵禦咸陽宮對他們的猛烈打擊。
當初熊氏外戚為了在秦王政親政之後繼續獨攬權柄,先是利用屯留兵變摧毀了夏太后和長安君公子成蛟的韓系勢力,接著又利用嫪毐(li)叛亂摧毀了趙太后和呂不韋兩大勢力,幾乎把朝堂上的對手一掃而空,試想他們因此結下了多少仇怨?現在打算報仇雪恨的可不止一個秦王政,朝堂上的所有勢力都有意徹底摧毀熊氏,這種情況下,熊氏外戚若要繼續待在朝堂上,遲早都會被對手連皮帶骨頭一口吃盡。昌平君和昌文君如果足夠聰明的話,就應該和自己保持合作,以退為進,先行保存實力,假如為了眼前小利而不知進退,那就算自己想救他們也救不了。
甘羅看到寶鼎神色不善,後面的話不敢說了,一時頗為躊躇。
「你也有同樣的擔心?」寶鼎看了他一眼,問道。
甘羅猶豫了一下,微微點頭,「武烈侯奏請大王,請王子公子高出鎮江南,這的確是一著妙棋。公子高要功勳,就要完成西南策略,假如公子高在西南一無所獲,丟臉的不僅僅是公子高本人,大王的臉面也十分難看,所以不出意外的話,大王會想方設法保證西南策略的順利實施。有了咸陽宮的支持,公子高應該可以拿到開拓西南的功績,如此一來,公子高在咸陽宮的地位就不會低於公子扶蘇。」
寶鼎安靜聆聽,一言不發。
甘羅小心翼翼地觀察了一下寶鼎,看他神色如常,於是繼續說道,「公子扶蘇雖是長子,但他的母親是楚國公主,大王如今又正在打擊熊氏外戚,就算他拿到了滅趙的功勳,他的儲君之路也異常艱難。相比起來,公子高的母親是老秦人之後,假如公子高的功勳足以與公子扶蘇相比肩的話,公子高成為儲君的希望更大。」
寶鼎閉上眼睛,靠在車座上,臉上露出疲憊之色。
甘羅再度觀察了一下寶鼎,感覺到寶鼎並沒有不滿之色,於是壯著膽子接著說道,「武烈侯先是奏請咸陽宮讓公子扶蘇出鎮中原,現在又奏請咸陽宮讓公子高遠征江南邊陲,這背後所隱藏的用意至此基本明朗,朝野上下大概都能猜到武烈侯的意思。武烈侯之所以讓公子扶蘇出鎮中原,不過是為公子高出鎮江南鋪平道路。武烈侯還是秉承當初的主張,堅決讓老秦人獲得王統的控制權。未來,王統的歸屬無疑是咸陽政局的焦點所在啊。」
「還有呢?」寶鼎閉著眼睛淡淡地問道。
咸陽發生的事他一清二楚,無論是黑冰台還是潛伏黑衣,都給了他詳細的稟報。公子高出鎮江南,在咸陽掀起了軒然大*。王統歸屬其實並不是最主要的爭論,朝堂議論的焦點還是大秦基本國策的改變。
大秦自商鞅變法以來,遭到打擊最嚴重的就是宗室和豪門貴族,他們的特權被一點點剝奪,他們在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中所佔的比例越來越少,這也直接導致了宗室和豪門貴族的沒落,與此同時,寒門貴族和軍功貴族乘勢而起。王國在發展和強大的同時,國策也更傾向於既得利益團體,權柄也漸漸被他們所控制。
昭襄王主政後期,這一現象達到頂點,最終引爆了兩大利益集團之間的血腥殘殺。熊氏外戚被驅趕,以武安君為首的豪門貴族遭到了重創,但寒門貴族也遭到了兇猛的反噬,損失慘重,大秦由盛轉衰,最後僅靠蔡澤、蒙驁等關東人勉強維持。
熊氏外戚重新崛起後,咸陽矛盾更為複雜,本土老秦人包括宗室在內的利益集團與楚人、關東人等非本土利益集團的矛盾連續爆發,但歸根溯源,還是大秦基本國策的問題。大秦基本國策秉承商君的「法治」,「法治」的核心就是如何分配大秦各階層、各利益集團在權力和財富中的分配比例。因為「法治」的目的是「強國」,那麼「國」就應該佔有最多的權力和財富,如此一來,在權力和財富分配中佔有比例最高的宗室和豪門貴族理所當然成為「打擊」和「削弱」的對象。
這就是大秦強大之後,各方勢力矛盾激烈,血腥廝殺,繼而導致政局連續動盪的重要原因。
「國」強大了,權力和財富更多了,其原有的分配比例對「國」就不利了,於是就要修改,就要從既得利益集團的嘴裡「搶食」。誰願意把到嘴的食物再吐出來?沒辦法,只有殺。
昭襄王主政後期就是如此,血腥殘殺,觸目驚心。昭襄王一死,熊氏外戚再度崛起,當然不滿意昭襄王所擬定的權力和財富再分配的方案,於是再殺,政局極度動盪。現在華陽太后死了,秦王政總算熬出頭了,他當然也不滿意現有權力和財富的分配,他要集權,要總揆大權於一身,於是殺戮再起。
中央集權所對應的地方制度是郡縣制。當前中土除了秦國和趙國實施郡縣制以外,其他諸侯國都是採取郡縣和分封並存制,君權相對來說受到一定程度的削弱。中央集權下的郡縣制和君權受限下的郡縣、分封並存制,其本質核心就是對王國權力和財富的分配。
現在秦王政面臨的最大問題就是隨著大秦在統一戰場上的不斷勝利,疆土的不斷擴大,權力和財富的不斷拓展,王國的權力和財富如何再分配。
昭襄王時期的「兩敗俱傷」最終傷害了王國,大家都沒有從中得到任何好處,這是血淋淋的教訓。前車之鑒,後事之師,秦王政當然不敢重蹈覆轍,但大秦強大的根本原因就是得益於以「法治」為基礎的權力和財富的合理再分配,所以按照這樣一條「正確」的路走下去,隨著韓非集法家學術之大成的「法治」理論的出現,秦王政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和認定「中央集權」才是唯一可以推動大秦持續發展的道路。
關東諸侯國一個個倒在大秦的攻擊之下,這也從另一個方面證明,關東諸侯國所採取的國策是錯誤的,是無法推動王國持續發展的,由此更加堅定了秦王政和他的追隨者們對「中央集權」的推崇。
武烈侯並不反對中央集權,但早在他第一次與秦王政討論治國之術的時候,他就說到了在統一之初就實施中央集權的諸多弊端,考慮到現實情況,他主張統一之初還是要採取以與民休養為最終目的無為而治,等到王國強大了,中土穩定了,才開始漸進式改革以集權於中央。說白了就是一個以「德」治國,以「德」征服關東六國的人心,另一個則是以「法」治國,以強權馭民,以武力征服關東六國的民眾。
秦王政和他的追隨者們當然不能接受武烈侯的主張,所以一腳把他踢出咸陽,不允許他干涉國政。
武烈侯卻自有干涉國政的辦法。最早把公子扶蘇請到中原坐鎮,大家都以為是武烈侯是為了「王統」。現在武烈侯又逼迫咸陽把公子高放到江南,讓公子高代替他繼續實施西南策略,這時候如果咸陽還不能從中看出武烈侯這一系列謀劃背後所隱藏的用意,那真的是睜眼瞎了。
武烈侯不能「從上而下」改變國策,他就選擇另一條路,「由下而上」去改變國策。王子出鎮,割據一方,當分封製成為事實的時候,當中央集權受到空前阻力的時候,國策不改也得改,否則就是逼著地方造反了。
這才是武烈侯謀劃的開始,咸陽可以毫不猶豫地將其扼殺,然而,現在形勢對咸陽十分不利,秦王政不想第三次失敗於河北戰場,他更不想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吞併趙國的機會,所以他權衡再三,只有暫時與武烈侯妥協,等到趙國滅亡,統一大局確立之後,他再和武烈侯正面對決。
以秦王政的強勢個性,他當然不願意妥協,但朝堂上的反對聲音太大了。分封諸侯的利益之大可想而知,只要是人,最大的夢想都是做個稱霸一方的王侯。這種誘惑沒有人可以抵禦,過去不行,現在還是不行。
過去商鞅建二十等軍功爵,斷絕了宗室和豪門貴族的分封之路,但他自己卻因為功勳爵拜封君,這就是典型的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結果,最終他被憤怒的貴族們撕成了碎片。同樣的時期事情在各諸侯國的變法之中都曾發生,所以各諸侯國雖然都曾因變法而強大,但好景不長,變法紛紛失敗,能夠堅持下來的也就是秦國。由此可見,分封制的巨大誘惑足以導致整個貴族集團的倒戈。
今日咸陽朝堂上的貴族們就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幫助武烈侯順利實現了重開「分封」的第一步。當然,這僅僅是第一步,距離最終改變國策還是遙不可及,但就是這小小的「一步」,讓秦王政深切感受到了他的權威嚴重不足,他的權威受到了貴族們的挑戰,所以,他迫切需要贏得河北大戰的勝利,迫切需要拿下吞滅趙國的功勳,唯有耀眼奪目的功勳,才能讓他的權威無限制增長,因此,他只能選擇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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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羅現在面對武烈侯的時候非常緊張,原因他知道,武烈侯的權勢越來越龐大,尤其武烈侯的才智,更是讓人感到恐懼。
武烈侯就像對弈者中的強者,總是能看到對方的棋路,總是能提前拿出對策,然後牢牢控制局勢。這一次武烈侯為什麼能勝出,他至今找不到原因,他不知道武烈侯利用什麼辦法又在何時成功爭取到了隗氏和馮氏的支持,正是因為他們的支持,秦王政黯然敗北。
「咸陽還有一種爭論,不少人認為公子高出鎮江南將會帶來國策的改變。」甘羅深深吸了一口氣,忐忑不安地說道,「最近,這種說法流傳很廣,很多地方都說咸陽可能要重開分封。」
寶鼎慢慢睜開眼睛,臉上露出一絲淺淺的笑容,「你的看法呢?」
甘羅遲疑了半晌,小聲說道,「難,很難,太難了。」
寶鼎微笑點頭,「咸陽宮總要拿出對策平息這種無稽之談。」
甘羅若有所思地望著寶鼎,良久歎道,「一切都決定於河北戰場的勝負。」
「河北戰場並無懸念。」寶鼎不以為意地搖搖手,「現在要考慮的是,戰事結束後,用什麼辦法才能拯救無辜蒼生,把這場大災難的損失降到最低。」
甘羅略感吃驚,不知道武烈侯哪來的自信?河北大戰打到這種地步,撤退已經是唯一的辦法,難道武烈侯還有力挽狂瀾之策?
這時,一直坐在甘羅身邊沉默不語的趙高忽然說話了,「武烈侯,你打算先見誰?昌平君還是武安侯?」
「你說呢?」寶鼎問道。
「還是先見昌平君吧。」趙高不假思索地說道,「東南穩定是西南策略順勢實施的前提,東南無論如何都要穩住,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寶鼎想了一下,歎道,「就怕有人惦記著他,非要置他於死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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