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海巨宦 第五卷 京華亂局 之三 殿試
    眾中式舉子趕緊入內,卻聽陸炳果然在大發雷霆:「你個福建子!中得個會元便來跟我整這套虛文!我告訴你,莫說是會元!便過幾天讓你中了狀元,進了陸府也得給我低頭走路!」

    陸炳說的倒也是實情,按慣例,中了狀元所授官職也不過是從六品編撰,和陸炳還差著老大一段距離呢!但眾中式舉子一聽,心下登時不平!只是還沒弄清楚狀況,一時不好插話。

    卻聽李彥直從容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哲父母兄長俱在,未曾稟告,不敢妄言婚娶。」

    眾人一聽,這才明白。

    新科進士或中式舉子以父母之命作為拒絕之詞,這也是常事,不過有時候這父母之命是真心話,有時候這父母之命卻是托詞,李彥直究竟是真這麼孝順,還是不想做陸炳的女婿,這便見仁見智了。

    內中李春芳就想:「彥直果然至孝。」王世貞卻忖道:「陸炳以近幸而登高位,李兄已中會元,進士在手,狀元在望,他素性清高,怕還不肯做他女婿呢!」殷正茂則心想:「莫非彥直另有打算?或者有更好的親事等著?」

    不過眾人對李彥直能忍住誘惑、敢拒絕陸炳都是一致的佩服。

    幾個和李彥直比較疏遠、又想討好陸炳的中式舉子便上前來勸,李彥直卻說什麼也不答應。張管家甚是尷尬,問他地主人:「老爺,你看這該怎麼辦?」

    陸炳冷笑道:「我陸炳嫁女兒。還能半途而廢不成?」盯著李彥直冷冷道:「你今天成親也得成親,不成親也得成親!」手一揮道:「拉他下去換衣服!」

    便有家丁擁了上來,王世貞等趕緊護住李彥直,道:「陸大人,不可用強!」

    陸炳笑道:「我就是用強,那又怎麼樣!」

    正鬧騰時,外面來報,說是本科會試總裁官孫承恩、張治到了。==這兩人官爵權力都低於陸炳,寵幸亦有所不如,但如今正是會試殿試期間,這二人身份便大顯特殊,陸炳聽說慌忙親自出迎,眾中式舉子也都磕頭拜見,口稱「宗師」。

    孫承恩入內,看了眾中式舉子一眼,笑道:「你們怎麼都跑到這裡來了?」因對陸炳道:「我聽說這幫小子成群結隊跑到陸府來,怕他們是來鬧事。所以趕來看看,不想貴府張燈結綵,莫非是有喜事?」

    陸炳嘿了一聲,便有個中式舉子上前,將事情一一稟報,孫承恩聽得暗暗點頭,都覺得李彥直有骨氣,張治卻勸李彥直道:「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乃是常禮。但事有經權之分。大小登科乃是人生幸事,難得陸大人看得起你。這門親事我看也做得,不如你就從權答應了,世人也不會因此指責你不孝的。」

    李彥直在他們二人面前執禮雖恭,但仍道:「啟稟宗師。非是學生狂悖,只是不告而娶,於禮不合!學生斗膽,懇請陸大人寬限幾日,待學生派人將泥金書帖送回家中,同時像父母稟明此事,若得家父家母同意,那時再向陸家下聘求娶。豈非兩全其美?」

    陸炳一聽。放聲冷笑,拂袖道:「不識抬舉的東西!真道自己多矜貴了?我陸炳還求著你娶我女兒不成?這裡這許多中式舉子。我便任挑一個入贅,也強似招你!」

    這句話實是將所有中式舉子都看作無物了!孫承恩張治聽了心裡也不舒服,王世貞少年氣盛,大聲道:「陸大人!我敢保證,你便想招,本科中式舉子也不會有人答應!」

    陸炳雙眉豎起,就要發作,孫承恩張治都有些怕他亂來,忙一左一右勸道:「陸兄,年輕人不懂事,你何必與他們一般見識?」陸炳畢竟不是只知道躁怒地淺薄之輩,乃冷笑道:「好,好!今天這堂也不拜了!但紅綢燈籠都別揭下!我要等到殿試之後!」他指著李彥直道:「我陸炳在此放話,殿試時誰壓得這小子一頭,無論老幼美醜,我都招他為婿!」

    眾人一聽大嘩,王世貞上前一步,抱住李彥直的臂膀道:「不怕!李兄你到時候只要再將狀元拿下,來個連中三元,卻看他陸家招誰去!」

    本來眾中式舉子乃是競爭關係,這時卻轟然叫好,都道:「不錯!李兄高才,定能連中三元!」

    陸炳冷笑道:「中了再說吧!」袍袖一拂:「送客!」

    有了這麼個轉折,嘉靖二十六年的這場殿試便無端多了一項談資,一番懸念,李彥直還沒回到住處,外頭已在大開盤口,猜李彥直能否連中三元,落落錦衣衛指揮使的面子!連張居正王世貞等也把其它事情都拋下了,一路陪著李彥直,幫他籌劃著如何才能考中狀元!

    滿京城只風啟蔣逸凡心中奇怪,覺得此事頗有詭異。||

    不覺便到了三月十五,舉世矚目的殿試終於開始了!這一日眾中式舉子各攜帶筆墨硯台等考具,在黎明前按中式名次排立於奉天殿丹陛上,李彥直列於首位。文武百官按品階分立丹陛內外,暗中交頭接耳,或指著李彥直道:「那個就是拒絕了陸炳的李哲?這小子有種!」

    便聽太監唱皇帝升殿,百官趕緊收斂,行叩頭之禮,跟著侍立如常,禮部官員引諸中式舉子北向而立,李彥直站在最前面,趁機偷看了嘉靖一眼,見他雖不過是個中年,但滿臉暮氣,好像沒睡醒一般,頭戴一頂香葉冠,一點精神也沒有,直把主持這殿試當作苦差。皇帝即賜策題。這策題也是由考官於文華殿直廬集體擬就,送皇帝圈定後密封好,連夜刊刻印刷而就。雖說殿試是皇帝主持,但整個過程中嘉靖也只是其中一個環節,按照既定程序拿筆圈一下,發揮一下螺絲釘的作用罷了。

    眾中式舉人行五拜三叩頭禮畢,禮部官員將題紙分發給他們,就命他們回去做題,嘉靖忽道:「本科會元何在?」

    李彥直一愣,便有禮部官員引他上前參見,嘉靖眼睛抬了抬,似乎來了點精神,問道:「你就是李哲?」

    李彥直答道:「臣正是。」

    嘉靖道:「站起來,走近些,讓朕瞧瞧。」李彥直只好依言站起來,走近一點,嘉靖笑道:「倒也是一表人才!」又道:「聽說昨天陸炳要招你做女婿,你沒答應?」

    文武百官一聽心裡都是一樂:「這事怎麼連皇帝也知道了!」都想若是皇帝也來插上一腳,這事可就好玩了。便都要看李彥直如何回答。

    卻聽李彥直答道:「確有此事。」

    「你膽子倒也不小。」嘉靖笑了笑,瞧了陸炳一眼,道:「陸卿家的女兒相貌端莊,家山又硬,可是難得地良配啊!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為何不答應啊?可別告訴我真是因為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看你一定是家中另有嬌媚小娘,青梅竹馬在等著!」

    旁邊嚴嵩一聽,便幫忙竊笑,夏言卻閉著眼睛,看也不看。

    底下王世貞殷正茂聽了心想:「李兄若能從中委婉,巧言以對,那麼此事多半就能轉為美事,且能消解陸炳記仇懷恨之禍!」

    不料李彥直卻道:「陛下,今日殿試,乃是國家倫才大典,此時此地談論臣下的婚配私事,似乎於禮不合!」

    張居正楊繼盛等在下面聽了心中喝彩,王世貞殷正茂暗暗慚愧,夏言原本在閉目眼神,這時也轉過頭來,瞧了李彥直一眼。嚴嵩一愕,隨即便瞇起了眼睛,好像什麼也沒聽見。

    嘉靖一怔,臉登時黑了下來,冷笑道:「你也曉得什麼是禮?」

    李彥直道:「君為君,臣為臣,父為父,子為子,各居其位,各守其職,是為禮。」

    嘉靖道:「那你方才說朕於禮不合,就是說真不似人君了?」

    這句話當真好重,旁邊的太監聽了都暗捏了一把汗,李彥直面不改色,跪下道:「唐太宗言,以銅為鑒,可正衣冠,以古為鑒,可知興替,以人為鑒,可明得失。臣下雖不肖,亦願學魏征,為吾主匡偏就正,成吾主千古之明。」

    他說的倒也是好話,若嘉靖心情好興許就會嘉獎他兩句,但此時嘉靖心裡有個小鬼,什麼鬼?他今天是戴著香葉冠來的,這是道教的玩意兒,作為一個皇帝,戴這東西和朝廷的禮制不合,夏言常在這類事情上與他鬧矛盾。平時也就算了,但今天是殿試,是三年一次的隆重場面,實在不該戴這個。嘉靖一開始也是忘了換,但走到半路太監提醒時卻又故意不肯換,來到奉天殿時,首輔夏言已經瞪了他好幾次了,嘉靖就故意假裝沒看見,這時聽見李彥直說什麼「正衣冠」,在李彥直那只是援引典故,在嘉靖聽來卻是在譏諷自己,登時勃然大怒:「大膽!」

    正要叫人將他轟出去,夏言站了出來,喝李彥直道:「無禮小子!學得幾個典故便來賣弄!」揮手道:「還不下去做題!」因奏道:「陛下,時辰已到,請放舉子們去做題吧。」

    嘉靖站起來冷笑道:「又是個不知變通的腐儒!」袖子一拂,竟然就走了!首輔大臣卻也奈何他不得,便命舉子們回去做題。舉子們如獲大赦,各自歸試案作對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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