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海巨宦 第五卷 京華亂局 之四 兵部
    明代考試,只考一天,卷子收起來後,由考官閱畢,標明等級,列為三甲,凡是通過會試的一般便都會順利成為進士,殿試只是分名次高下而已,不會黜落。

    當晚嚴世蕃偷偷來到陸炳家來,陸炳道:「聽說陛下又表彰曾銑了?看來陛下已是決意要復套了。這畢竟是開拓大業,幾個皇帝耐得這誘惑!那事看來難行了。」

    嚴世蕃卻是一笑,說:「都說老兄你和陛下是玩泥巴的交情,幾十年下來,怎麼卻不知道聖心所向?你覺得當今是秦皇漢武般的英主麼?你覺得當今可有秦穆公那樣遇折不退、百折不撓的韌勁麼?嘿嘿!其實你應該清楚,住在西苑那位可是個最怕麻煩的人,復套大業,在他不過是心頭一熱罷了,等這陣火燒過去,慢慢冷卻下來,就會倒向另外一邊了。而且不是小倒,而是大倒!屆時那些高調支持復套的人都要倒大霉!」

    陸炳沉吟道:「聖心難測啊!」

    嚴世蕃哈哈一笑,低聲道:「近三年來,我卻從來沒測不准過!日間你又不是不在,殿試時的情況難道沒看見?你道當今真惱的真是李哲那小子?」

    陸炳道:「當今不惱他惱誰?」

    「李哲算得什麼!能有資格引動當今的肝火?」嚴世蕃笑道:「你不覺得今天那小子的表現,像極了一個人麼?」

    陸炳一想。便笑了起來,道:「厭烏及烏!」

    「對了!」嚴世蕃笑道:「今日殿試是一個極好地信號!當今的心中既厭此人,等心頭那把火燒完以後。對他的提議一定要起疑,那時候必然下旨要內閣議復!到了那時,就是我們反攻地時候,也就是那人的死期!」

    陸炳連連點頭,讚道:「嚴世兄大才!實為當世之諸葛!令尊又德高望重,到時候這封奏章,就得靠嚴世兄的妙筆,借重嚴閣老的威名了。」

    嚴世蕃一聽忙道:「不可不可!家父雖身居內閣。不過說到親近信任,誰及得陸大人?還是陸大人你上吧。」

    兩人雖然都覺得勝算頗大,但在夏言的積威之下卻都還是心懷懼怕,相互推諉了一番,最後陸炳道:「既然咱們都不願意上,那不如另外扯個人出來,試試那人的鋒芒,如何?」

    嚴世蕃問:「你想扯個什麼人?」

    陸炳道:「此事涉及軍務,最好由一個武人來挑大旗打頭陣,咱們坐鎮其後。以觀其效,如何?」

    便道出一個人的來歷來,把嚴世蕃喜得連聲稱妙,道:「如此迂迴牽連,便更顯得你我有公無私了。」頓了頓,又道:「不過你那個女婿,還招不招?」

    陸炳輕輕一笑道:「招啊。這小子挺不錯,聞一知十,做事又點到即止,我混了幾十年。也罕見這麼聰明的人。」

    嚴世蕃道:「他可是得罪了當今啊。」

    陸炳笑道:「他現在還是個小人物,今天又只是小小得罪,沒戳到當今地痛處。當今眼下雖然惱他,但過一陣子就會忘記了。這種事情多了去。你又不是沒見過。」

    卻說殿試文章取畢後,第二日由內閣大學士取第一甲前三名到皇帝面前依次進這是取狀元的規矩。夏言六十多歲了,嚴嵩年紀比他還大,卻都是精神抖擻。

    兩人正要開讀,卻說嘉靖皇帝本來就崇尚清修,不喜勞累。遇上倫才大典,才不得已出面端坐。見到會元李哲,想起京城八卦。忍不住好奇。出言相問。不想李哲毫不知趣,竟然說什麼「正衣冠」的典故。暗諷自身帶著道教香葉冠,這便讓他想起了夏言對自己的不敬!嘉靖雖要借重夏言的能耐治國,卻更需要臣子絕對服從自己,近兩年夏言漸顯跋扈,處處以祖宗禮法來制約他這個皇帝,已讓他心中生出反感,連帶著連這個會元也討厭起來,沒了面子,又被夏言攔住了出不了氣,竟然拂袖而去。

    這時嘉靖聽鼎甲之內有李彥直,冷笑道:「這等狂生也入鼎甲?」便不肯提名圈點,要將之黜到三甲去,要他吊車尾排在最後,羞辱他一番。

    李彥直並不知道,就在他出現危機的時候,幫忙說話的並非收過他賄賂的嚴嵩,而是已被他放棄了的夏言!這個執拗的首輔不肯順從皇帝地意旨,以為李彥直之才,不當列於第三甲,雖然年少輕狂,但亦無大不敬之處,應入一甲。

    嘉靖大怒,擲筆道:「那就你來圈點!」

    夏言卻捧起筆來,道:「請陛下御筆欽點狀元!」

    嘉靖冷笑道:「你當朕是你的玩偶麼!」

    夏言微微一震,退了半步。

    看看氣氛緊張,嘉靖拗不過夏言,夏言也拗不過嘉靖,最後嚴嵩出面和稀泥,道:「既如此,便列於二甲吧。」嘉靖不樂,夏言亦不樂,然而兩人還是妥協了,夏言奉筆,嘉靖提起,圈定了李春芳為狀元,將李彥直列於二甲下游。

    此榜一放,新科進士無不暗中騷動,大為李彥直不平,只是進士的排名乃是欽定,又沒有量化的客觀標準,要說這其中有什麼不對也難,只是人心不服而已。

    李春芳雖中狀元,見李彥直時卻有愧色,汗道:「春芳雖得這狀元,實如竊取!」欲上書請辭,卻被張居正等勸阻了,道:「李兄若真上了書,只怕反增陛下惱怒,那時彥直恐怕後患無窮!」李春芳無奈,只好作罷,眾新科進士又紛紛安慰李彥直道:「彥直無需苦惱,疾風知勁草,板蕩見忠臣!聖上只是一時蒙蔽,將來必能體會到彥直忠君愛國之心。」

    看李彥直時,卻見他亦無喜來亦無憂,眾人皆暗歎他寵辱不驚,卻不知道他之所以不動聲色,乃因對這個結果相當的滿意。只是嘉靖既對他沒好印象,賜瓊林宴時太監便也沒給他好臉色看,京中群臣、新科進士紛紛見風使舵,個個離得他遠遠的,只有若干有風骨的真士人如張居正楊繼盛等才對他不離不棄,甚至對他更加親密。

    第二日賜服,後三日李春芳領眾新科進士上表謝恩,人人看著李彥直,心想:「你若肯委婉一點不得罪皇帝,這會帶頭的就是你了。」

    不久朝廷降旨,給眾新科進士授官,李春芳自然就做了翰林修撰,張居正也點了庶吉士,那都是清要之選。按例,二甲第一名以及會元不中鼎甲者,皆得入翰林為庶吉士,但李彥直卻被派去了兵部候任,按照官場的認識,到六部當差前途雖然好過到地方上去做知縣、教諭,但卻萬萬比不上點翰林!而且李彥直去的部門又是兵部職方司,這是六部裡頭最窮最忙又要背黑鍋地苦差事,因此士林中大凡有一點良心的,無不為這個可憐的李會元暗中暗歎幾聲,直把他當作命運乖蹇的苦人兒。那些官場中地混混均互相告誡以李哲為鑒,但一幫心懷抱負的青年俊傑卻自此團結在李彥直周圍,視之為寧折不屈的模範,以大器相期許。

    京城真是一個神奇的地方,李彥直會試之前,門庭冷落,中了會元之後便熱鬧了起來,人人都視他為即將崛起的新貴,等他被皇帝嫌棄,同利京師分店又門可羅雀了。短短半月之間,風啟蔣逸凡便見識盡了天子腳下的人情冷暖,張居正等亦甚不忿,不過這時候他們都忙於觀政——這是新中進士在上任當官之前的一個流程,要到各部院衙門流轉見習——所以就都沒能常來。

    然而令人詫異的是,眼看李彥直淪落如斯,當初聲言要羞辱他地陸炳非但沒有落井下石,反而派人來寬慰他,又表示招他為婿之意仍然不改,李彥直本人頗為感動,士林亦皆稱道,聯繫到陸炳以往對官場清要地周旋保護,便人人道他乃真愛才。

    同時坊間又流傳另外一個版本,說陸炳本是想要給女兒另擇佳婿,結果陸小姐卻不肯,她說:「李公子能守禮而不媚上,守禮而不畏上,這等肝膽氣魄,當世哪裡找去?女兒雖劣,今生亦非他不嫁!」陸炳被女兒的言語打動,這才答應了這門親事。

    因此士林、坊間均稱道他們父英女賢,與李彥直地忠直剛膽正是良配,便有許多好事的人來幫忙撮合,不久福建方面有消息馳至,卻是李彥直家裡的回復,在家書中李大樹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師友。你中了進士是家門大幸,從此便當為朝廷效力,至於婚配之事,可聽恩師之命良友之勸,不必事事都來跟家裡商量。只要你好,家人就跟著高興。」

    李彥直持家書去拜會了恩師孫承恩張治,二人便給李彥直做媒,定下了這門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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