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海巨宦 第四卷《南海移民》 之十一 萬盜來朝
    海盜,海盜!

    昏黃的夕色下,不知有多少船隻揚帆蕩槳而來!一眼望去,大小船隻怕不有數百艘,若真是海盜,怕不有數萬之眾!

    各寺各庵不斷派人打聽,他們還有最後一絲希望,盼著來的不是海盜,但最後卻有熟悉浙海俗務的和尚認出了其中好幾艘大船乃是東海大盜陳思盼、鄧文俊等的座艦,這一來便完全坐實了來者乃是海盜的猜想!

    千帆競渡,齊聚蓮花洋,把一眾僧侶嚇得腳軟,奈何普陀山四面環海,就是要逃也沒處逃去!

    消息傳到普濟寺,滿寺和尚也都慌亂起來,要緊閉大門時,張岳喝道:「天海沒黑呢,關什麼門!」

    林道乾也冷笑道:「關門就有用麼?若是關門有用,你們還怕什麼!」

    和尚們倉皇失措,伊兒也急急逃了回去,將經過和張管家說了,張管家歎道:「這個李舉人,看來倒是個懂規矩的人,這樣的人我們就不怕。但又哪裡冒出這麼多毛賊來!」

    伊兒問:「那怎麼辦啊?」他對李彥直、對張岳、對眾和尚都能使嬌使柔,但若遇上蠻不講理的賊寇,這些都是刀拔出來就殺、褲子脫了就上的人,那這些手段就沒用了,所以害怕。

    陸小姐也一樣。她聽說李彥直是個舉人就藐視擺譜,但想想那晚差點被海盜捉住,不禁慌亂起來,連叫:「這麼多人,那是造反啊!快調兵,快調兵來!」

    張管家一愕,苦笑道:「小姐,我們怎麼調兵啊?就是老爺在這裡,他也沒法調兵啊。」

    陸小姐叫道:「那難道就這麼等著海盜殺進來?哼。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看爹爹怎麼收拾你們!」

    張管家的臉色變得很難看,跟伊兒使了個眼色,伊兒忙入簾內安慰,道:「小姐,你別急,我看那個李舉人好像很有把握地樣子,也許他能設法化險為夷呢。」

    陸小姐問:「他帶有多少兵馬?」

    伊兒一聽犯難了:「這我就不知道了……」

    「老奴知道。」張管家說:「老奴打聽過了,這個李舉人,登岸的時候。一共有三艘船,兩艘三桅帆船,一艘雙桅帆船,手下大概有二三百號人。算來他一個地方鄉紳,能有這麼多扈從,也算不錯了。」

    陸小姐在簾內頓足道:「二三百人?不是說圍上來的海盜有幾萬麼?那他這二三百人抵個什麼用!」

    「小姐你別急啊!」伊兒說:「我看那個李舉人胸有成竹、毫不慌亂的樣子,不像是裝的,我想他一定會有辦法的。」

    陸小姐似乎不大相信:「他有那麼厲害?能用幾百人擺平幾萬人?」

    「我覺得可以。」伊兒道:「我也說不出為什麼。但我看他言語間的信心,行事的明斷,那氣派簡直可以與老爺比一比了。所以我想,他一定會有辦法的!」

    陸小姐呸了一聲道:「和爹爹比?少來了!當今世上,除了皇上之外,誰能和爹爹比?」

    「比老爺,那自然還是不如地。」伊兒說:「不過他要是能有老爺的幾成本事,或者就能解決眼前這事了。」

    簾內一時沉默,陸小姐輕輕歎了一口氣。張管家聽她歎息的聲音,似乎她已經平靜了下來,便聽她道:「我知道你們是在安慰我。其實就是爹爹來,在眼下這情況下,我也想不出爹爹能怎麼辦……罷了,就聽你的吧。反正擔心了也沒用……」

    就在這時,東廂那邊派人送了兩碗番麥香粥,請陸小姐和伊兒姑娘品嚐。這番麥,即廣東人所說的粟米,後世叫yu米者。是新大陸剛剛傳過來的,近二十年佛郎機又沒入貢,饒是陸家大富大貴,也沒吃過,香粥呈進房內後,陸小姐隔著珠簾,見那番麥黃橙橙的。一顆顆和金子一般。甚是驚奇,還沒吃便覺香氣繞鼻。張管家怕是異物,不讓婆子呈進去,伊兒出來道:「我試試。」吃了一口,讚道:「真好吃!沒吃過這東西。看著像金子,其實咬著裡面有汁水。」

    陸小姐道:「我也試試。」

    張管家卻仍不讓,道:「防人之心不可無!此物未曾見過,可別是什麼邪祟,請小姐莫要貪一時口舌之快,種下無窮後患。」

    陸小姐聽了,甚不樂意,伊兒笑道:「那小姐那份,我也吃了吧。」真個把另外一碗也吃了,吃完抹抹嘴,道:「我知道這個李孝廉的意思了。」

    張管家問:「他什麼意思?」

    「他啊,是要叫我們安心。」伊兒說道:「現在滿普陀山的和尚尼姑都人心惶惶,他卻還有閒心煮這香粥,那就是要告訴我們,這些盜賊他能對付,根本就不放在眼裡,叫我們放

    陸小姐還不敢信,張管家已經連聲道:「不錯,不錯!應該就是如此!」

    一言未畢,一個婆子匆匆進來報:「不好!海盜進寺了!」

    屋內三人都愕然,張管家道:「我去看看!」又吩咐其他人做好隨時突圍地準備,他卻摸了一把匕首藏好,出門來探,果見寺外黑壓壓的都是人,也不知有多少海盜,和尚們都躲在柱後門後,哪敢出頭?

    卻有一個大漢捧著拜帖進門,高聲道:「東海三十九島島主,一十七澳澳主,求見李孝廉!」

    張管家大驚:「這批海盜不是來侵犯的。是來朝拜的?那這個李孝廉,莫非還是個大賊頭不成?不對啊,眼下東海最大的賊頭,不是叫許棟麼?」

    便見張岳走了出來,一瞥眼看見了張管家,哼了一聲,指著那大漢道:「我們孝廉老爺是讀書人,什麼三十九島島主、一十七澳澳主,沒聽說過。也不認識!我們孝廉老爺只是來普陀山上香還願,你們認錯人了!」

    那大漢笑道:「滿東海誰不認得雙頭錦鯉旗?王管帶不就在外面麼?我們哪裡會認錯?」

    張岳冷笑道:「鯉魚躍龍門,此為中舉之吉兆!我們孝廉老爺掛了這面旗幟,內寓吉祥之意。你們認錯人也罷,沒認錯人也罷,都請走吧。我們孝廉老爺不會在被人圍住地情況下,接見來歷不明的陌生人。」

    一個臉色漆黑的漢子站出來道:「張阿帥,對李孝廉來說,我陳思盼也是來歷不明地陌生人麼!」

    張岳瞧了他一眼。道:「咱們以前是見過,不過你這次糾集了這麼多人來是什麼意思?是要搶我們孝廉老爺的財物,還是想劫持了孝廉老爺要贖金啊?」

    陳思盼眉頭大皺,另外一個海盜鄧文俊站出來說:「張阿帥,你怎麼說這樣的話!我們也就是聽說李孝廉救了兄長回來,前來道一聲喜而已。你何必說得這麼不堪?」

    張岳道:「上次孝廉老爺的兄長被倭寇劫持,孝廉老爺入海救兄,期間多得東海的弟兄幫忙打探消息。李家上下都是感激的。不過這次孝廉老爺來普陀山只是進香還願,答謝觀音菩薩地佑護,諸位卻忽然冒出來把普陀給圍了,換作是你們會怎麼想?」

    「我們也沒想怎麼樣。」一個張岳也不認識的海盜頭目跳出來說:「我們也只是想見見李孝廉,想請他接受我們的朝拜。」

    寺外千百海盜一起叫道:「是啊,是啊,我們是來朝拜李孝廉地。」聲音雜亂嗡嗡,令人震駭,若是個膽小一點的。在這眾威之下說不定就被嚇倒了,張岳勉強能侃侃而談,卻壓不住這場面,又有十幾個海盜首領擠了進來,都叫著要見李孝廉,忽然一人在外頭喝道:「讓開!讓開!」

    便有人驚叫著讓開一條道路,卻見王牧民提刀邁了進來,冷笑道:「你們幹什麼!要劫持舉人麼!」

    陳思盼鄧文俊等都道:「我們不是這個意思……」

    王牧民舉刀喝道:「不是這個意思,那都湧進來幹什麼!」

    已經進寺的群盜都被他逼得退了一步,還沒進寺的也不敢再進來。王牧民舉起大刀,往院子裡一座石雕一斬,火星四濺,那石雕是鏤空了的,狀若珊瑚,並非整塊,竟被他斬落了數截。王牧民道:「不是要來給舉人老爺添麻煩的。少這渾水,若是要來趁亂打劫地。最好先問過我這把刀!」

    陳思盼哼了一聲,轉身走了,鄧文俊也黑著臉,道:「這些讀過書的都不可靠!也沒半點鄉土情分!」也出去了。

    進寺的群盜見他們都走了,便都漸漸出寺,寺外的海盜見首領們無功而出也漸漸星散。海盜散了以後,寺僧才漸漸安心。

    張管家笑吟吟地,上前與張岳打了個招呼,通了姓名,然後才問道:「張掌櫃,這是怎麼回事啊?」

    張岳搖頭苦笑道:「這些人大概是從哪裡聽說了我們孝廉老爺的名號,趕來投獻靠身的。」

    生員只要一朝中了舉人,馬上就能擁有種種特權,有人送錢、送房、送田地,都不足為奇,甚至有人把自己也給送了,男子來投為僕,女子來投為妾,這就叫投獻,也叫靠身,以此躲避徭役。此乃大明特有的社會現況,張管家倒也深知,卻微微一笑,道:「貧民投靠舉人者,少則數人,多則數百已是罕見,但一次來了上萬人,卻是頭次聽說。」

    張岳哈哈一笑,道:「最近東南部太平,又遭了旱災,流民失所,何止數十萬?這些人啊,都是流入海上為奸為寇地,他們內中有什麼目的,誰也不知,所以我們孝廉老爺萬萬不敢接納他們。」

    張岳回到東廂,李彥直早已經從部屬口中知道事情始末,林道乾說:「三公子,你這樣把門路都堵死了,會不會太過了?」

    「這幫人,不是我們要去團結的對象。」李彥直道:「他們人數雖多,卻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今日聚,明日散,成不了大事!將來我們若得了勢,大旗一招,這些人就會靠攏,不需要現在特意去拉攏維護與他們地關係。我們眼下正要收縮自保,還不到擴充建制地時候。納了他們,於名於實都是負累。」

    那頭張管家回到西廂,伊兒問他情況,張管家將見聞說了一遍,伊兒訝異道:「這個李公子這麼厲害啊!竟然有幾萬人要來投靠他!」

    陸小姐微一沉吟,道:「有幾萬人來投靠他,倒也沒什麼。這種事情多了去了。」

    伊兒更是一奇:「小姐你見過這樣的事?」

    「見倒是沒見過。」陸小姐道:「可是在書上讀過。大凡民間遭了災,人心浮動,這時只要聽說某處有某人有點什麼名氣,或有些什麼神跡,就幾千幾萬人一起湧過去,要麼就立個教主,要麼就立個幫主,甚至就立個皇帝什麼地,多了去了。」

    伊兒呀了一聲說:「哎喲,那可是造反的事啊!」

    「對啊!」陸小姐說:「所以有幾萬人來投奔他,我不奇怪,他居然能忍住不出來見他們,那倒是一個有見識的男子了。他不但自己能忍住,還能壓住場面不被幾萬人劫持,那可就很了不起了。嗯,這些年各色人物倒都見過不少,年輕一輩地,卻罕見這樣的英傑。」

    張管家在簾外聽得暗暗點頭,心道:「小事上還是伊兒可人些,但小姐畢竟是小姐,平時雖任性了些,說到見識畢竟主僕有別。」卻聽簾內兩個少女開始竊竊私語,他知道那是閨房秘密,就不敢再聽,退了出去。

    張管家走後,那陸小姐牽住了伊兒的手問:「伊兒,告訴我,這個李舉人,是不是長得很威武的那種?」

    「嗯……也不是……」伊兒回想著,說:「他啊,長得有些瘦削……也不會很瘦,這麼高,肩膀這麼寬,鼻子直直的,皮膚有些黑,但又不是很黑……咦?」

    「怎麼了?」陸小姐問:「哪裡不對頭了?」

    伊兒回過頭來,眼睛一眨一眨的,看著她家小姐嘲謔道:「小姐,你怎麼忽然問起他長什麼樣來了?莫非你……」戳了戳她的心口:「動心了?」

    陸小姐呸了一聲,輕輕打了伊兒一個嘴巴,罵道:「你個胡說八道的小蹄子!敢這樣亂說,看我不撕爛了你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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