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盜退去之後,普陀山漸漸安心。李彥直每日只在普濟寺接見浙海這邊的店頭、隊長,並不出門一步,但仍不斷有人前來投獻,可無論來者是誰,帶了什麼禮物,李彥直統統婉拒。
這時士林高層的動向,東海私商中無一知聞,因此許棟王直在雙嶼聽到消息,頗感奇怪,徐惟學還以為李彥直是恪守他和王直之間默契,無意染指福建以北的海上地盤。陸家的那個張管家則以為李彥直是潔身自愛,雖然做點買賣,卻不願和通番賊寇扯上關係,林希元等士大夫聽說,亦以李彥直能順己意,心中都暗為讚許。
陸家護送陸小姐朝聖的人,並不止普濟寺的這幾個,還有一部分人留在寧波,海盜圍島時雙方隔絕,等海盜退去後,這部分人又尋上普陀來,張管家趕緊安排船隻,準備帶陸小姐離開這是非之地。不想陸小姐卻不願意走,道:「福雲庵的幾位師父為了掩護我而罹難,若不先安排好她們的後事,我心中難安。」張管家心裡暗歎大小姐怎麼又犯糊塗不分輕重緩急了?福雲庵的後事大可托給下屬料理,你自己何必為此而滯留?但任他怎麼勸,陸小姐就是不肯答應,張管家不免一奇,心想:「大小姐素來不顧別人死活,從不把人命當回事,這次怎麼轉性了?」
不過他終究拗不過陸小姐,只好長事短做、慢事快做,第二天就安排了一個儀式,在福雲庵的廢墟上舉行了一場法事,等到開壇的時候,張管家才驀地猜到陸小姐為什麼要這麼做了。
福雲庵的法事準備得雖然有些倉促,但島上各寺院的主持高僧也大多邀請到了,李彥直也應邀到場。
臨時的知客高唱福建香客李舉人到時。法壇上下人人張頭伸頸,這個救了普陀山的護法,其威名在眾僧尼那裡早已是如雷貫耳,但大多數人卻還未親眼見過他地面。
進香的時候,陸小姐亦隨眾人,很自然地將目光投向李彥直。張管家冷眼細察,見她偷偷將那個李孝廉看了又看,心中暗歎:「這安排倒也巧妙,又能看人,又不引人注意,這是小姐自己的主意,還是伊兒那丫頭想出來的?」又忖道:「可別看對了眼才好。要不在這普陀山怕還有得耽擱!」但瞧陸小姐看李彥直時的那眼光。卻是越看越亮。不免暗中搖頭。
李彥直上了香,目光在人群中一掠,就掠到了伊兒和張管家身上,又見二人中間坐著一個官宦千金,側著身看不清面目,李彥直心想:「能做伊兒主子的人,不知是怎麼樣一個絕色。」就上上前施了一禮,道:「這位就是陸小姐吧,小生得與小姐為近鄰,實是三生有幸。只是恪於禮法,不敢冒昧過西廂來拜見,不意今日在此相遇。」
陸小姐便站起來還了一禮,道:「數日前蒙公子解圍,方保得滿島平安,弱質蒲柳,無可答謝。唯祝一個萬福。」
這時兩人相距已近。李彥直便趁機細細看了一眼,卻也是個大戶人家小姐地氣質。秀雅不掩其清麗,端莊不掩其靈動。平心而論,也真算美女一個了,但李彥直心中卻微感失望,為何?只因伊兒太過出色,乃是丫鬟中難得一見的妙人兒,李彥直心想有丫鬟如此,小姐定然是絕色中的絕色,佳人中的佳人,否則容不下伊兒這樣的丫鬟。不想今日一見之下,容貌卻不過是上中之選,沒有預期中的驚艷,這是他期望值太高,才導致見面之後微有失望。
陸小姐那日聽李彥直能拒群盜之投獻,大讚他有見識,有魄力,心裡便有三分喜歡,兩分佩服,又想他一個舉人能帶著鄉勇掃平群盜,又多了兩分好奇。這日混在在人群中偷看,見他相貌堂堂,既不失儒雅,卻又剛毅內斂,心中又多了兩分滿意。
只是她雖不是扭扭捏捏的人,但在眾目睽睽之下反而不好盯著李彥直看,卻將雙眼微微一偏,似是矜持,實際上是希望這般矜持能使自己更加動人。她在家時被人奉承慣了,這時人在外面,少了乃父籠罩下地光環,便有心憑自己地姿色征服自己心中重視地男子。不料眼角一掃,李彥直臉上卻沒有露出自己所期待的迷戀愛慕之色,她不免有些失落,再一掃,又見李彥直雙眼微斜,竟轉到伊兒身上去了!
只一剎那間,陸小姐胸中的九分淡淡的好感登時產生化學作用,變作了十二分濃濃的醋意,要不是有十幾年大家閨閣禮數作表皮,以她的性子,只怕當場就要溢出來!
二人之間這幾個眼神交錯的細節其實只是一晃眼的事,除了當事人之外幾乎沒人能注意到!
李彥直禮節性地慰問了一下福雲庵倖存的尼姑,走了一個流程,也沒久留便告辭了。陸小姐見他對自己竟全無半點眷戀,心中更是難過。李彥直應邀而來,隨意而去,卻不知有一個小女孩已把他給恨上了。
法事結束後,陸小姐回到普濟寺西廂,心下想起李彥直方纔的眼神走向,越想越是氣惱,伊兒來請她吃晚飯時,她瞪了伊兒一眼,叫道:「不吃,不吃!」
伊兒這時也還不知道她家小姐在生什麼氣,問:「怎麼不吃了?」
陸小姐怒道:「不吃就不吃!」
到了夜裡,東廂那邊送了宵夜來,卻分作三份,一份是給陸小姐地,都是山珍海味,一份是給張管家眾護院婆子的,菜式尋常,最後一份卻是送給伊兒的,卻是極精緻的點心。若論價值,倒是那山珍海味最貴,但那份點心卻顯得最用心思,陸小姐這時既已留了意,心下就更惱火了,把兩盒山珍海味潑了一地,道:「這東西。只合拿去餵狗!」順帶著把伊兒的糕點也扔了。
伊兒和她份為主僕,情同姐妹,這時仍沒發現問題的癥結,只道小姐又無故發脾氣了,嘴角微翹,道:「小姐啊。你扔掉自己那份就算了,怎麼把我的糕點也扔了?我晚飯時可是陪著你沒吃飯,現在餓著呢。」微有撒嬌之意。
若是往常,陸小姐或許就和她佯怒笑罵一陣,這時卻冷冷道:「你要吃糕點,叫你地孝廉相公再給你送一份來不就是了?何必來跟我訴苦?」
伊兒一呆,道:「什麼孝廉相公。姐姐你說什麼啊!」撅著嘴說:「今天你人怪怪地。無緣無故發這沒來頭的脾氣……」
陸小姐怒道:「誰是你姐姐!我是你主子!」看著她撅起小嘴地樣子。雖是薄怨,卻更惹人憐愛,心頭火氣更盛,就狠狠地在她的臉頰上掐了一下,罵道:「我就是無緣無故發你脾氣,怎麼樣!你要不服,找你家孝廉相公訴苦去!」
她以前也打過伊兒,但都是假打,要麼就是輕打,像今天這樣真虐重掐近幾年是從來沒有過!伊兒臉頰吃痛。哇的一聲哭出聲來,逃到簾外去了,捂著臉流淚,陸小姐怒道:「哭什麼!」拿了雞毛撣子追上來打她,伊兒逃出門外,張管家見著,忙來勸護。又使眼色叫伊兒出去躲躲。
伊兒忍著痛逃到後園去。她當局者迷,雖然聰明伶俐。心中一時還想不通小姐今天對自己怎麼變得這麼壞?忽聽有人喝道:「什麼人!」
燈籠亮起,卻是幾個機兵衝出來將她堵住,同時一叢竹子間略有響動,又竄出一條人影來,領頭的機兵叫道:「還有一個!」就有人撲過去把人按住,卻是個年輕男子,口中大叫:「別打我,帶我去見李孝廉,我有個大消息要賣給他!」
機兵帶了他們二人去見林道乾,說有兩個人鬼鬼祟祟跑到後園被發現了。原來後園一頭連著東廂,一頭連著西廂,所以晚間後園也有人看守。李彥直休息的房間有個窗戶就對著那幾叢竹子,看守的機兵自然要懷疑那男人心懷不軌。
林道乾見到了伊兒,奇道:「怎麼是你。」伊兒默泣著不答,林道乾又去看另外一個男子,見他二三十歲年紀,一張臉是那種丟到人群中馬上就會被淹沒地大眾臉,穿著一身黑衣,衣服上全是泥土,林道乾眉頭微皺,道:「把這個人看好,回頭拷問那人急叫道:「你是林掌櫃吧?我偷偷進來,是有要緊事稟告孝廉老爺!」
林道乾冷笑道:「有什麼事,也不用三更半夜摸進來!」
「我白天來過的,可連幾位掌櫃都見不到!」那人道:「我要稟告的事只能告訴孝廉老爺一個人!」見林道乾冷笑著沒什麼興趣,又加了一句:「此事事關重大!一個不慎可有滅門之禍啊!林掌櫃你不給我通傳,要是誤了大事,只怕擔當不起!」
滅門之禍這四個字可真有些危言聳聽!林道乾雖不大願意相信他,卻也不敢完全無視。
東廂能有多大?李彥直在裡屋早已聽見,披了件衣服出來問:「怎麼了?」一抬眼看見伊兒,呀了一聲說:「這不是伊兒嗎?你怎麼也在這裡?」又笑著問道:「我送去的糕點好吃麼?」
伊兒低著頭不答,那男子已經掙扎著爬了過來,對李彥直叫:「孝廉老爺,孝廉老爺,小人劉洗,有重大機密相告啊!」
李彥直燈下看了他一眼,對林道乾說:「先帶他下去。我回頭問他。」卻先問伊兒的事,燈下見她嘴角一塊烏青紅腫,驚道:「你的臉怎麼了?」忍不住伸手作輕撫之狀,這個動作並非輕薄,只是關心,但伸到中途想起這是別人的丫鬟,不是自己地婢女,便硬生生停住了,又問:「是誰掐地?」
伊兒見李彥直這樣關心自己,對夜間陸小姐地態度忽然有些明白了,忙道:「李公子,你……以後你別對我這麼好了。求你了。」
李彥直一呆,笑道:「只有求人別對自己太壞的,哪有求人不對自己太好的?」微一沉吟,道:「是你家小姐掐你的嗎?」
伊兒不敢承認,又不敢否認,只道:「這是我們陸府的事,李公子你就別管了。」
李彥直聽她這麼說就知道自己猜的沒錯,哼了一聲說:「你做錯什麼事情了?你家小姐這麼狠心,竟這樣虐待你?看來她待你也不怎麼好,若是我有你這丫鬟,哪裡捨得打你?」
伊兒道:「我的人是陸家的,命也是陸家的,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情,小姐都是對的,錯地都是我。李公子你就別多管……閒事了……」說到閒事二字,終覺得對方是善意,不忍惡言相待,聲音就低了好多。
李彥直嘿了一聲,道:「什麼人是人家的命是人家的?人是你自己的,命也是你自己的!你最多也不過是身份上寄靠在她家罷了。嗯,若你在陸府呆不住時,回頭我設法給你贖身,叫你恢復自由,怎麼樣?」
伊兒聽見這句話就像李彥直說要殺了她一般,又是惶恐又是驚駭,叫道:「你……你……公子你想害死我啊!你可千萬別惹這禍事!對你也沒好處的!」轉身跑了。
李彥直見她如此膽小,心中好笑,因命隨行醫生配一點藥膏,明日送去,這才進房,調那劉洗來問。劉洗要求獨處,李彥直看了林道乾一眼,林道乾點頭道:「已經把他刷乾淨了。」原來劉洗進來前林道乾早派人將他內內外外都搜了個遍。李彥直便命眾人且退到門外,才問:「到底有什麼重大消息,需要搞得這麼神神秘秘?」
劉洗爬前兩步,低聲道:「孝廉老爺,這普陀山上,可能有錦衣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