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岳本來就沒好心情,他沒想到知客僧還是沒將事情辦妥,卻帶了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來,說是西廂那香客的丫鬟,更是惱火,卻聽那伊兒說:「你就是那位舉人老爺嗎?小婢叫伊兒,這廂有禮了。」她柔聲款語的,倒弄得張岳不好發作,他畢竟是辦實事的人,雖然心中不耐煩,言語卻仍不失客氣,只道:「我不是舉人老爺!不過舉人老爺的事情都由我理。我們需要借西廂辦點事情,貴主人若肯讓出來,那大家就交個朋友,也算是一場緣分。」
伊兒見他言語也算禮貌,卻不就答他,呀了一聲,說:「哎喲,是伊兒見識少了,見先生氣宇軒昂,端凝沉厚,是個掌事者的氣派,我們家裡進進出出那些五六品的官,個個都是進士,氣勢也不及先生,不想卻認錯了。」
張岳聽她暗誇自己,微微一笑,惡感消了幾分,心想:「這小丫頭倒也知情趣,她說她家進進出出都是五六品的官,看來還真有些來歷。」便問:「貴府上是……」
伊兒輕輕一笑,說:「我們是陸御史家的,老爺的名諱,做下人的不敢說。」
大明的御史一大堆,陸姓又是個大姓,張岳對官場的門路不熟,便猜不透深淺,不過他也知道御史官職不大卻萬萬得罪不得,沉吟片刻道:「原來是貴府的小姐來上香,我們原以為是哪家的士紳,不想卻是女眷。不過你們怎麼選在這時候來上香啊!」
明代是旅遊業興旺發達的時期,官宦人家尤其時興,男子可以以各種理由直接出門遊山玩水,而女性要出門作長途旅行,唯一的機會就是去朝聖。明代已經確立了由五台山、普陀山、峨眉山、九華山為中土佛教四大名山的概念。中期以後,官宦人家婦女組織家人、親戚、奴婢去朝聖是一件十分流行的事,像李彥直他娘在家裡富裕起來之後也曾去過九華山。
伊兒道:「只因我家太夫人三十年前曾遇到一位得道的術士。批我家老爺三十歲上下有入火之厄,四十歲上下又有流言之災,需要四方菩薩庇護,才能消災解難。如今兩厄都應了,我家老爺便想到四大菩薩地道場頂禮還願,可是老爺人在京城供職,偏偏又走不開。我家小姐怕耽擱下去,會遭神佛嫉棄,這回是代替老爺還願來著。我們也不是特意選這個時候來上香,而是來到了這邊,才知道這邊這麼亂!之前去五台、九華,那兩個地方也很偏遠啊,但也沒出什麼事情。」
張岳哦了一聲,道:「看來陸小姐還是一位孝女。」又道:「可是你們走這麼遠的路,家裡人就放心?」
「有一位老管家。和幾個護院跟著呢。」伊兒說道:「此外每到一處州縣,都有當地仕宦人家接待,原想大明治世,朗朗乾坤,江南更是人間天堂。所以出門之前也不擔心。怎知來了之後才曉得原來不是那麼一回事。」
張岳道:「那你們來普陀山,卻是哪家官宦人家接待的?」他為人老辣,雖然伊兒地溫言軟語讓他有了好感,但話卻沒被對方給牽著鼻子走,一字一句都是在打探對方的來歷。
伊兒也不隱瞞,道:「在余姚市謝家接待,到慈溪是柴家接待,船什麼的,也是柴家幫忙安排的。他家還幫我們買了幾家的水道航標。說是有了那些東西,就是遇到了海盜也不怕。誰知道根本就不管用。」
張岳嗯了一聲,說:「貴府在北京,卻連謝家柴家的門路都能托到,也算神通廣大了。」
伊兒輕輕一笑,說:「也算不上什麼神通廣大,朋友托朋友。同年托同年。天下士林本是一家,大家助人助己罷了。」
張岳聽得暗中點頭。心想:「好聰明通透的丫鬟,這言語也確實是大去路人家才能有地言語!家裡能有這樣的丫鬟,那個陸御史多半不簡單。」又看看她的衣飾,心道:「御史大多清貧,她身為丫鬟,但身上這副行頭,怕不得花一年的俸祿?是這陸御史家中本來有錢,還是這小丫鬟在撒謊?」心想這個倒不難查,回頭去柴家、謝家一打聽,就能知道他們的來歷。
但就算這丫鬟的言語有不實之處,她出身官宦人家卻是一件可以確定的事,張岳又對這丫鬟有了好感,所以當伊兒露出意思說要代小姐去拜謝那位孝廉老爺時,張岳猶豫了一下便答應了。
因為西廂遲遲沒清理出來,所以李彥直便在後園暫歇,伊兒隨著張岳,走過兩道月牙門,每道門都有兩個僕人守候,伊兒偷眼看那些守門的僕人,只見四個人都是身材健壯,雙目炯炯,這些其實都是打扮作僕役的機兵,精神狀態與普通人家地奴僕截然不同!尋常奴僕守門,大多是搬條板凳坐著曬太陽,這些護衛臉上身上卻絕無半點憊懶的神色,其認真、其持久,非經嚴格訓練不能有。
到了後園,張岳正與林道乾王牧民論事,見有生人進來便停下了,林道乾隨眼瞥了伊兒一下,他那雙眼睛就像能透過人面直刮出人心中的私隱一般,把伊兒看得有些難受。
這個小丫鬟所在的家庭非尋常人家,於英才之輩見得多了,且偶爾聽主人說過擇材之法、練材之難,這一年多來又隨小姐走了好多路,此時看見林道乾等輩,心中暗暗納罕:「我要見的真只是一個舉人?看他手下地這些氣派,可不像鄉下一個土豹子啊。」
舉眼看那舉子時,卻見他一身儒生打扮,十分素樸,長得倒挺俊,年紀也輕,一時卻看不出有什麼攝人的地方,但老辣的張岳、狡黠的林道乾和三分英武七分煞氣的王牧民站在他身邊卻都是恭恭敬敬的,半點不敢放肆。伊兒心想:「老爺身邊那些人,放到外面去也個個如狼似虎,但到了老爺身邊,卻又如犬馬一般。」因此覺得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識。
李彥直向伊兒這邊瞧了一眼,嘖嘖讚道:「好水靈的丫鬟啊!我怎麼就沒這麼個好丫鬟呢!」
伊兒斂衽行禮,微笑著道:「公子說笑了。他們都叫舉人老爺,我還以為是個飽學碩儒呢,不想卻是這麼年輕俊朗的公子。」
李彥直哈哈大笑,讚道:「不但人長得好,而且會說話!你叫什麼名字?」
「小婢叫伊兒。」伊兒說:「這番前來,是代我們家小姐來答謝公子掃除海盜、保這滿島僧俗地恩情。」
李彥直含笑道:「舉手之勞而已,並非有意為之。」
伊兒道:「無意行善,其善自成,這才是真行善啊。」
李彥直連連頷首,道:「我可真羨慕你們家小姐,有這麼個貼心的丫鬟。」
「多謝公子誇獎。」伊兒微笑著,笑得那樣的天真無邪:「我們小姐聽說了公子的事跡,深為敬佩,又聞公子喜歡這普濟寺的西廂,便有心將廂房讓出來,另外尋地方住去。」
李彥直哦了一聲,張岳也感奇怪,心想她們的口風怎麼變了,卻又聽伊兒柔聲細語地繼續道:「不過女孩子家,總有些不方便之處,那西廂得收拾收拾,或一日,或二日,便能空出來,請公子入住了。」
李彥直哈哈大笑,道:「不用了不用了。有你這麼個丫鬟,你家小姐想必是位名門閨秀,李哲跑到普陀山來進香,豈能大煞風景,與名媛千金爭奪廂房?」便對張岳道:「你就去安排安排東廂吧,我今晚就在那邊歇息。」又道:「陸小姐那邊有什麼需要也盡量設法,能與窈窕紅顏做幾日鄰居,既是緣分,亦是雅事。」
張岳答應著,看了伊兒一眼,暗讚:「好個丫鬟,一個求字也沒開口,就叫你辦成了事!」
林道乾忽然嘻嘻笑道:「三公子,相逢不如偶遇,既然彼此有緣,要不要今晚邀陸小姐賞月飲酒,也算為這普陀山增添一段美談呢。」他是小吏出身,身上下九流的氣質甚濃,說這幾句話時臉上頗帶邪狹之色。
伊兒本來一直微笑,聽到這裡稍稍側過頭去,眉頭微皺,心道:「什麼月下飲酒,當我們是什麼人家!」
李彥直看了她一眼,似乎猜到了她在想什麼,微斥林道乾:「不許胡說!什麼賞月,什麼美談,你戲文看多了!」因對伊兒說:「你放心回去吧,我會吩咐下人,無故不許上門滋擾。近來東海頗不平靜,陸小姐還願之後,還請早些回家吧,若需要船隻護送時,儘管開口說一聲,我在這一帶還有些辦法。」
伊兒大喜,心道:「這才是一個正人君子該有地話!」再次斂衽而拜,正要告辭,忽然蔡三水派人來報,說有大批來歷不明地船隊朝這邊開來,已把整個普陀山都圍住了!伊兒聞言芳容失色,驚道:「不會是海盜來報復的吧?」
李彥直心中本來亦是一沉,見伊兒擔憂,卻化作一笑,道:「小伊兒,你回去吧,不用擔心,萬事有我呢!就算來了十萬天魔來犯,我手下亦有金剛護法,這普陀山沉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