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大偉是農家孩子,他的家鄉在大西北。內陸的偏遠農村,生活水準與沿海發達之地不能比,他是家鄉第一個大學生。
考進首都名牌學府的他,是全村人的驕傲。村裡有一台老舊的黑白電視機,一個村幹部城裡的親戚送的。因為信號不好,只能收一兩個台,還常常伴著噪聲,雪花點點。
這麼一台二手家電,就是村裡人對外信息的窗口,五月六月的時候,他的父母從這裡知道了北京的消息,日夜為他揪著心。因為得不到他的消息,母親人前人後,沒少為他流眼淚,父親抽著鄉下自己種的旱煙,整夜整夜的歎氣。
寫過悔過書,他重新回到了課堂。然而,事情真的就此結束了嗎?大家私底下說起,對前途仍然有著另一種擔心。
暑假,於大偉回到了家鄉。
他受到了父母和鄉親們的歡迎,大家七嘴八舌問起他的經歷,得知他從頭到尾只躲在宿舍裡,安安靜靜的讀書,於是言語間充滿了慶幸和安慰。
他挽起褲腿,跟父母一起下地幹活。盛夏的太陽很毒,汗水一滴滴流下來,像眼淚一樣,帶著微微的鹹意,流下來然後滲進土裡。他不說話,不叫一聲苦,只是沉默的和父母終日在田里勞作。遠離京城的家鄉,和北京是如此的不同,精疲力盡後,灌一肚子涼水,然後躺在土炕上,北京城經歷的一切。就像是一場夢,顯得那麼陌生和遙遠。
父母心疼兒子的辛苦,「我娃懂事,從小就給爹媽幫忙。大偉,別幹了,爹媽現在幹得動,你是讀書人,好好讀書是正經事。將來捧個鐵飯碗,娶個城裡人做媳婦,永遠離開土窩窩,就是爹媽這輩子最大地心願。」
的確,他是全家人的希望。考進大學,是農村孩子唯一的出路。考上大學,就意味著畢業有國家分配工作。捧上鐵飯碗,一輩子吃穿有了保證。
聽著父母對將來的憧憬和期盼,於大偉心裡全是苦澀。生活的沉重,生計的艱辛,農家長大的他,體會至深。他自己不怕吃苦,一想起永遠離開地朋友,肉體的辛苦頓時就覺得不算什麼,可是,他害怕,害怕自己最終會讓父母失望。
有時候,父母下地,硬把他留在家裡。讓他看書。
他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忽然想起了學長吳濤的話:「我就像一隻趴在玻璃上的蒼蠅,前途一片光明。但又找不到出路。」
吳濤是今年畢業的應屆生。他一直是學生會骨幹,從小到大都是班幹部,本來內定了一份非常好的工作,可是,因為某些原因。他的分配被取消了。
「操什麼心?社會主義國家餓不死人。咱們都是正兒八經地大學生,還愁找不到工作?」
劉晨卻是不以為然。他是吳濤高中時的同窗。一道考進了北京的學校。吳濤常笑說,他這位同學,是個典型的樂觀派。
於大偉曾經好奇的問:「什麼叫樂觀派的人?」
「這個……就像茶壺一樣,屁股燒得紅紅地,他還有心情吹口哨。」據說,劉晨的父親是某個城市的實權人物,早已經為兒子踏上仕途鋪好了路。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事故,所有的打算都落空了。
學長的家在大城市,條件是他根本不能比的,都因為工作的事憂心沖沖,於大偉頓時感覺到了生活地壓力。
他是成年人了,兒時的玩伴,小學和中學地同學,都談了朋友,有的已經結婚了,父母的期望,還有鄉親們的關心,像一座大山,沉甸甸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這個時候,他收到大山的信。
對他這位同學,於大偉是很佩服地。他在北京上學兩年,交到地朋友不多,但都是可信服的好朋友。大山幼時地坎坷,他自己說的不多,卻也沒有刻意隱瞞幾位交好的朋友。
想起這位同學的經歷,於大偉忍不住責備自己。無論如何,還是要抱著認真的心態學習和做事,他是男人,又受過高等教育,不管怎麼樣,也要站直了,不趴下,人還有吃不了的苦?
好友的助學計劃,為他的生活打開了另一扇窗。過去,他也犯了一個形式主義的錯誤,說得多,做得少,從前不覺得有什麼不妥,現在和大山一比,忍不住就覺得慚愧。文人尚清談,容易於口舌上計較,常常忽略了腳踏實地做實事,這才是根本。
只有五十個名額,看著不多,光他們村裡,大大小小上學的孩子和失學的孩子加起來,就不只這個數。可這五十個名額,好友說得清楚,他會長期,從小學到大學,基本的生活費和學費都由他負責。
「個人的力量,終究有限,我能做的,就是希望一些品學皆憂,有機會踏進大學校門的孩子,不致於因為家貧失去上學的機會。大偉,我願意提供這個機會。你說過,你之所以能成為家鄉第一個大學生,因為你的中學時代,接受了很多村裡鄉親的無私幫助,也因為,有很多和你一樣聰明肯學的孩子,他們過早的被迫承擔起生活的責任,從此與學校無緣。有時候,我自己想一想,也覺得痛心,一個好孩子,自己再努力,終於也要向現實和貧窮低頭,沒有人肯給他們一個可以改變命運的機會……大偉,你的為人,我相信。一個人,從苦難中走來,卻沒有喪失對生活的熱情,仍然保留著本性中的純樸和善良,所以,我相信你會做好這件事。如果情況允許,請把幫助的範圍擴大。盡可能幫到一些真正有希望的孩子,拜託了……」
於大偉拿到這封信,想了很多,也想了很久。
這是一件好事,一個善舉,大山說這件事,悄悄做就好,不希望被張揚出去。於大偉覺得有道理。
他地親戚,還有曾經幫助過他的鄉親,家裡也都有孩子,有些孩子也面臨失學,在徇私不徇私中,於大偉掙扎了很久。手裡握著一個希望,他也是有私心的普通人。很想優先照顧到自己認識的人。
最終還是放棄了這份私心。大山說得對,接受教育,是很多孩子改變命運的機會,尤其是這個機會,不是短暫如曇花一現,以大山的為人和經濟實力。他會貫徹執行自己做出的承諾。也就是說,只要個人肯努力上進,就會在生活有保障的前提下,最終踏進大學地校門。這對貧困地區的農家孩子來說,是做夢都渴望的好事,於大偉想,他不能因為自己的私心,葬送掉這份希望。和朋友的信任。下定了決心,於大偉就忙開了。
正值暑假。孩子們都放假了。他就跑學校,大大小小的學校,包括小學和中學,路近的用雙腳走,再遠些地就借一輛自行車。或者搭人家的牛車驢車。
鄉下沒有北京城的柏油路。黃土地,早起的時候有風。塵土飛揚,走在路上,常常被風吹的一口沙,像個泥人。中午的時候,大太陽又烤人,路上難得遇到遮蔭地地方可以歇腳。
很辛苦,可是於大偉心裡充滿了希望,反而覺得幹勁十足。他去學校,跟值班人員瞭解學生的情況,打聽到學校老師的住址,一家家跑,盡可能詳細的多知道一些信息。他背個背包,隨身帶著筆和本子,打聽來的情況詳細都記到本子上。他把可以選擇的孩子,在名字下做了記號,又一家家拜訪,跟那些孩子談心。
從前,他也是這裡走出的農家娃娃,知道家鄉人日子苦,但對具體情況瞭解的不是特別清楚。上學地時候,他一心撲在學習上,明白自己上學的機會難得,恨不能把睡覺地時間都擠出來學習,在縣城中學讀書的時候,他年年考年級第一,而且把第二名的分數甩開一大截。每個週末,父親步行幾十里進城,給他送來一星期的口糧。
在他們這裡,讀書,真的是很難得地機會,往往小學沒畢業,一大半地孩子就綴學了。於大偉忘不了小學的同桌,一個漂亮懂事、學習也好地女孩子,她常常說,她要讀書,要考大學,常常談起她對未來的憧憬,於大偉印象最深的,是她說的時候,那一臉充滿希望的笑容,和她被迫綴學時,趴在課桌上的號淘大哭。
這次回家,他見到了已經嫁到鄰村的她。她的臉上,過早的掛上了生活的滄桑痕跡,眼裡失去了靈氣,抱著孩子的她,頭髮蓬鬆,穿一身不合體的土布衣褲,像一個三十許的鄉下大媽。迎面撞見時,她認出了他。失神的眼睛裡,瞬間滑過一抹亮光,然後漸漸熄滅、死寂。懷裡不懂事的孩子咿咿呀呀扯著她的頭髮,她窘迫的笑,「我兒子。」兩個人相視無言。分手以後,於大偉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頭,就見她癡癡的站在那兒望著這邊,衝他揮了揮手,才抱著孩子走掉了,然而轉身的時候,他分明看到她眼角滑落的水珠,和一邊走一邊抹眼睛的動作。
他曾經漂亮可愛的同桌,和他現在的女同學是同齡人,卻像是活在兩個世界,一個生活才剛剛開始未來充滿了一切的可能和希望,一個,卻在無奈和窘迫中,走向人生的另一個結局。於大偉心裡久久不能平靜。如果,如果那個時候,他的手裡,有一份可以為人帶來希望的助學計劃,是不是今天的她,會和他的大學女同學一樣,在藍天下,笑的漂亮又開心?
這次偶遇,讓於大偉堅定了信念:自己多辛苦些沒關係,一定要讓這五十個助學名單,最大程度發揮它的作用。
農村人有一種老觀念,女孩子早晚是人家的人。兒子才是終身地依靠,是傳宗接代香火傳承的保證,但凡有點可能,都把希望放在了兒子身上。所以,失學的女生特別多,有些女孩子,根本就沒有上過學,學校裡。男女生的比例明顯失調。這種情況下,有些女孩子有了學習的機會,會格外用功。
於大偉調整了自己的思路,除了關注老師眼裡家貧的優等生,也把注意力放在女生,和早先學習用心人也聰明、因為種種原因失學的孩子身上。尤其是那些失學地孩子,在他家訪的過程中。數次感動了他。
有一個特殊的家庭,說他特殊,因為這個家庭,只有三個孩子。父親因為無錢尋醫,早早去世,母親改嫁。新家庭不肯接收三個拖油瓶。三個孩子都是要強的人,哥哥姐姐只有十多歲,他們找到學校,求學校收下他們的弟弟,「我們不能都當睜眼瞎,讓我弟弟上學吧,學費,我們攢錢。將來一定還給學校。」懂事的弟弟拉著哥哥姐姐的手,「我保證。一定考第一,考第二,你們就開除我。」
從老師嘴裡聽說了這件事,於大偉特地跑了一趟。那真地是一個一貧如洗的家庭,家裡最值錢的是一口豬。「姐姐每天都割最嫩的草給豬吃。哥哥說,等豬長大了。賣了錢,我們就把學費給交了。」叫徐笑的孩子,笑的一臉認真,他說,再開學他就讀三年級了,他一直都考第一,晚上回來,他就把在學校學到地東西教給哥哥和姐姐,「哥哥說,笑笑將來一定會有出息,要上大學。」
於大偉把這家三口,都劃到了助學名單上。
他一天到晚在外面跑,人黑了也瘦了,腳上磨出了水泡。回到家,母親給他燒熱水泡腳,一邊心疼的埋怨,「都要開學了,你還不收拾收拾回學校?老在外面跑啥?」
於大偉笑笑,不說話。父親蹲在門檻上抽汗煙,「娃做的一定是正經事,他什麼時候讓咱們操過心?你多餘的嘮叨。」兒子脾氣倔,剛回家那些日子,整天悶著頭幹活,不愛說話,他現在書讀的多,懂的道理也多,兒子有心事,他做爹的也不知道怎麼勸解。後來兒子許是自己想通了,臉上也有了笑模樣,雖然整天裡早早出門,到晚上才回家,可人顯得很有精神氣。
「媽,我在做正事,忙完了我就回學校,不會耽誤學業的。」
於大偉安撫了父母,跑前跑後,反覆斟酌,最終確定了幫扶對象。
他跑縣城給大山打電話,說明了大概情況。
「我和小潔想出地主意,給你添麻煩了吧?」大山有些抱歉。
「不,該我說謝謝,謝謝你給了我們這裡許多孩子一份希望。我也很高興能盡點力,大山,這真的是一件很有意義地事……具體情況我回北京跟你說。」
「你什麼時候能回來?」
於大偉算了算時間,「可能得遲到三四天吧?你幫我跟老師請幾天假。」
趕在孩子們開學前,大山把錢匯了過來。
於大偉依著自己記下的名單,一家一家上門,把錢送到了各人手裡。他和大山商量:為了避免一些意外情況發生,不一次性把錢送完,寧可折騰一些,一個月一次分開,把錢匯到他們手裡。
於大偉細心的給孩子們建立了一份檔案,把個人的情況記在資料裡。按照當地的生活水平,大體估算出一個孩子地日常用度,再把家長和孩子叫到一起,告訴他們:這錢是用來負責孩子上學地開銷,並且包括了他們的生活消費,如果孩子失學,他們就停止匯款。
因為名額有限,他挑地都是學習用功成績好的孩子,當然其人品和家庭環境也在考慮範圍之內。
這份如同天上掉下來的幸運,給許多家庭帶來了歡聲笑語,他們的孩子有保障了,可以放心上學去了。於大偉因此收穫了太多人發自內心最誠摯的感謝,可也因此,收到了許多埋怨。
事情做的再隱秘,消息還是不可避免的傳開了。許多親友紛紛上門,指責他忘恩負義,母親對他也有些不諒解,「你說你是受人之托,可這受幫助的孩子,總是你拿主意的吧?偏著自家人些怎麼了?你那時候得了人家的幫助,現在都忘啦……」
於大偉一聲不吭,聽著母親的嘮叨,最後還是父親出聲制止,「行啦,別說了,娃做的也沒錯處。咱們是欠了人家的情,可也不能拿著好心人的錢來還這個人情,那樣做,咱娃成什麼人了?大家也是一時想不通,過些日子就好了。」
雖然有些遺憾,但看到孩子們開心的笑臉,於大偉心情仍然很好,他把受幫助的孩子都送進學校,關照他們好好學習,自己才背起行囊進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