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何婉清煮了晚飯,我留下來吃飯。花蕾回來看到我,第一句話就把我問倒了。
她問:“叔叔,你去哪了?怎麼這麼長時間都不來?”
我在心裡想:我是去哪了,卻發現哪裡都沒去,只在心裡兜了一個來回。
雖然花蕾從始至終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這頓飯依然吃得與往常不一樣。不知道是來得太突然,還是陌生,我們都不多話。
吃完後,我幫何婉清一起收拾碗筷。然後等她收拾好廚房,我向她說再見。她看看我,似乎有話要說,卻欲言又止。
花蕾叫我留下來再陪她一會,我說明天還要上課,花蕾便沒有堅持。
臨走時,我把何婉清叫到她的房間。我抱著她說:“我真的不想失去你。”
然後,我離開了她的家。
失去又得到。我依然覺得這像是一場夢。
我總是覺得很多事情都像是夢。
我沒有告訴李准我去見了何婉清的消息。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說,我想,也許沉默會更好。
李准和李媛已經如膠似漆。他們在我面前已經能當我不存在一樣的親親我我。只是李媛看上去有一點點不好意思。
我對李媛說:“你不用不好意思,我也當你們不存在。”
李媛立刻揮拳打我。這樣的情形和我第一次在醫院裡見到她哭哭啼啼的樣子截然不同。看著李媛燦爛的笑容,偶爾我會想起她的父親。那個臉上布滿笑容的中年男人——我幾乎已經忘了他的存在。
其實他已經不存在。但是死了就不存在了嗎?我常常會想起關於死的問題。尤其是意外死亡的人。
對於不是壽終正寢的人,我最想知道的是,或疾病或車禍或其他提前死去的人,他們在臨死前是否知道下一刻就是他們的死期。
我總認為那是宿命。
就是說,在某個期限,人是必死無疑的。不管用何種手段都不能活下來。然而,幾乎誰都不會相信下一刻就是自己的死期。我們可以相信很多東西,比如父母的叮囑,比如老師的教誨,比如醫生的安慰,比如男女朋友的承諾,但是沒有人相信死。
很好,不相信死當然可以活得開心一點。可是那些提前死去的人告訴我宿命是存在的,即在到達了某個時段,你就要被了結性命。
書本上對死的一些解釋讓我感到疑惑。比如有人說:“死是生的另一種延續。”我覺得能這樣想固然不錯沒,但是人都死了,怎麼延續?
我只能說,那是活著的人為了自我安慰。
死對已死的人並不意味什麼,生者無論做什麼也不可能影響到死去的人,生者認為死去的人生命依然在延續,最多只說明生者還記住死者。而死者什麼都不知道。
但是,我們都知道,記憶是有限的。沒有人能記住永遠。
所以,對李媛父親的遺忘,在情理之中。
其實我不相信宿命,只是相信死。因為死是絕對的,而宿命多半屬於造謠。
對於李媛的父親,我已經知道他已不存在,並且他還對我留了遺言。對於李媛,我卻感到模糊。她的笑容在她父親去世僅僅兩個多月後就能如此燦爛使我記憶感到恍惚。仿佛那場車禍唯一被奪去性命的人我不曾認識過。
我不覺感到自己想得太多。想得多不是一件好事,很多人都這樣跟我說過。笑——並能笑的如此燦爛,怎麼說都應該是件好事。
而我,仿佛“連笑起來都不快樂”,有句歌詞好像是這樣寫的。由此,我得出了一個結論:當我們失去了和別人共有的權利時,我們便會希望別人也失去這個權利。
人總是自私丑惡。
自從有了李媛以後,李准的性情大為改觀。這小子平時跟我說話總是髒(話)不離口,走路勾肩搭背。最近卻突然變得陰陽怪氣,連動作都變得難以捉摸。
他正兒八經地跟我說:“以後我們走路不要勾肩搭背,也不要講髒話,我要做一個高素質的人。”
我驚訝,說:“走路不勾肩搭背,不講髒話,就是高素質的人了?”
他說:“這個我也不清楚,反正那樣走路形象不好。”
我說:“媽的,你小子半輩子都是惡人了,還想改邪歸正啊!我就是要跟你勾肩搭背!”
李准跟我急了,說:“你小子別逼我,逼我我就跟你翻臉。”
我說:“翻臉就翻臉,誰怕誰,我還偏要跟你在李媛面前勾肩搭背。”
說完這句話,我伸手過去想搭李准的肩膀,沒想到這小子像躲瘟疫一樣避開了我的手。
我說:“你小子真的改邪歸正啊?”
李准說:“是啊,老子就是改邪歸正了。”
為了避免和他翻臉,我只能當作沒聽到“老子”二字。
我知道李准能有這翻改觀,李媛功不可沒。但是,下次我得跟李媛說說,叫那小子開門一定得用手,如果再用腳,老子廢了他的雙腿。
對於李准和李媛走在一起,我一直抱不看好的態度。我怕有一天李准那小子把李媛給糟蹋了,然後一腳踢開她。但是照現在的情況看,事情好像變得不是那麼回事。我擔心有一天李媛把那小子給甩了,那小子會跟我一樣去跳黃山。
不過,他們能變成目前這樣,我覺得很好。第一,我沒有辜負李媛父親臨死前對我的囑托,我也不用親手去照顧李媛。這一切李准已經做得相當不錯。第二,李准有了李媛變得勤奮了很多,還經常去上課。這也帶動了我的積極性。
這使我開始相信某位軍官在戰爭中說過的一句話:恐懼是可以傳染的。我要說的是:好的習慣也可以傳染。
看著他們兩個如此幸福,我不免想起何婉清。與他們相比,何婉清與我在一起總是有許多約束。我和她在一起很少有親親我我的時候,即使逛街最多也只是手挽手,沒有多余的親密動作。
何婉清的年齡決定了她的行為方式,也決定了我的態度。假如她的年齡與我差不多,我想一切都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我也肯定不會獨自去黃山尋死覓活。
但是,我依舊毫不猶豫的重新選擇了何婉清。從她在飯店出現的那一刻起,我知道我不能再失去她。一個多月來,所有的努力忘記都不過是假裝忘記,都是徒勞。
重新選擇的後果是,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我不可能無緣無故的跑去她家說我來給天幼做家教,然後一味的和她親熱。這讓我十分為難。
不過在某天的下去,我突然想到了要去醫院看看何婉清。
於是,這天下午,我在她下班之前到了醫院。我事先沒有告訴她,到醫院後我才打她手機。
我說:“我想見你。”
何婉清驚訝的說:“我還沒下班。”
我說:“我在醫院門口。”
何婉清說:“那你等我一會,我很快就下班了。”
我說:“好的。”
大概十幾分鍾後,何婉清出現在了醫院門口。她看見我時,我正在抽煙。她說:“不要吸太多煙,對身體不好。”
我說:“我不是經常抽,等著沒事才抽一只。”
她問:“我們去哪裡?”
我說:“回去帶天幼出來,我們一起到外面吃飯吧。”
她說:“好的。”
從醫院門口出來到車站等公車,我一直牽著何婉清的手。她沒有介意我這樣做。
我輕輕說:“我牽你的手你怎麼一點反應都沒有?”
她把手放在胸口,淡淡的笑著說:“我的反應在這裡。”
我高興的握緊了她的手。
在車上,何婉清小鳥伊人般地靠在我肩上,我第一次感到她與我沒有差距。我緊緊握著她的手,直到下車。
下車後,我依然緊緊握著她的手。
何婉清說:“握了這麼長時間你都不累啊?”
我正經地說:“我怕我放了,你就不見了。”
何婉清拍拍我腦袋,說:“傻瓜。”
我說:“我寧做願傻也不要你離開我。”
何婉清說:“你真是個癡情的傻男人。”
我故意可憐地說:“以後你不准再欺負我,不然我告訴媽媽去。”
何婉清突然低沉地說:“我也不想那樣,我從來只想你好。”
我說:“你總是這麼說,可是老傷害我。”
何婉清慢慢的問我:“你恨我嗎?”
我突然發現氣氛有點不對,便說:“沒有啦,恨才是愛嘛?”
何婉清轉而開心的笑了。
花蕾已經放學自己回家。她正在看電視,見我進來十分高興。幾個月過去了,我發現只有她對我依舊。每次見到我,她總是那麼開心。她撲上來抱住我的腰,嘴裡喊著“叔叔”,像我外甥每次見到我叫我“舅舅”一樣。
何婉清進房間收拾衣服,我對她說:“你要是像你女兒這樣對我,我肯定會幸福的死掉。”
我故意把“死掉”二個字拉得很長。
何婉清笑著對我說:“那我把女兒嫁給你啊。”
我說:“好,我兩個都要。”
何婉清說:“臭美,我才不讓你有這麼好福氣。”
我說:“那我就要天幼,不要你,她既年輕又漂亮。”
何婉清瞪大眼睛對我說:“你是認為我老我不漂亮了?”
我說:“我沒說,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何婉清說:“那好,那我就是你長輩,你得叫我媽。”
我說:“好的,我就叫你媽。”
何婉清繼續用眼睛瞪我,看上去很生氣。
我見情形不對,急忙過去安慰她,並想從背後抱住她。豈料她回過頭說:“你干嗎干嗎?你要吃你老娘豆腐啊!”
我依舊熱情地抱住了她。
何婉清收拾好衣服後,我們便出去吃飯。
到哪裡吃飯由我決定。我想起前兩次帶花蕾去吃飯的那個地方,我相信花蕾一定願意到這家飯店吃飯。我便提議去那裡。她們欣然同意。
路上,我跟何婉清講起我前兩次帶花蕾來這家飯店吃飯的情況。何婉清滿臉驚訝,簡直不能相信。尤其是對花蕾白吃了兩只雞腿的事更感到不可思議。
花蕾因我把她的事情講得深動有趣,也非常開心。我想起每次帶她去吃飯,她總是很開心。
既而,我又想起我在黃山三天裡每天只吃五塊錢飯的事,我也把它當笑話講給何婉清聽。可是,何婉清聽了非但沒有笑,反而十分心疼。這令我萬分感動。
她說:“你一天只吃一碗炒飯,不餓嗎?”
我說:“我把不吃飯的時間全部用來睡覺就不餓了。”
她說:“餓了還能睡著?”
我說:“我也不知道,反正就這樣過來了。不過,有一點我很清楚,所有的時間都是為了要忘記你。結果,卻適得其反。”
聽我這樣說,何婉清心疼地挽著我的手,仿佛一放手我就會消失。
到了飯店門口,花蕾首先沖了進去。她進去以後,又跑出來對著何婉清喊:“媽媽,快一點。”
接著她又對著我喊:“叔叔,快一點。”
我和何婉清趕緊進去找了個位置坐下。因為花蕾的兩次喊聲幾乎引來了在場所有人對我們的關注。
何婉清點了花蕾喜歡吃的蝦,花蕾對此十分滿意。她不停地說話,以此來表達自己的興奮,同時她又渴望能立即吃到蝦。因此她對廚房充滿渴望。
不過,我並不完全這麼認為,我覺得她對雞腿也是充滿渴望的,尤其是對兩只免費的雞腿。我在很早之前就從我外甥身上發現一條規律:如果孩子做了某件特別的事,受到大人的誇獎和獎勵,他們就會一直尋找機會重復做這件事情。若是這件事本身又能給他們帶來好處,那他們就更樂意為之。
我剛才在路上剛剛講過這件事,並且花蕾對免費吃雞腿這件事顯然是更樂意為之。為了避免花蕾跑進廚房,也為了顯示大人的尊嚴和避免在眾人面前丟臉,我時時刻刻防備著花蕾偷跑進廚房。
在我的嚴加看管下,我們順利的吃完了這頓飯。
何婉清堅持要她買單,不過最終還是我付了錢。
然後,我們三個人沿著我和花蕾兩個人曾經逛過的地方逛了一遍。天氣雖然很冷,但是我感到我們三個人都很開心。
回來的路上,我對何婉清說:“如果我們每天都能這樣那該有多好。”
何婉清幸福的默認我的話。她的默認,對我來說,比什麼都開心。
今晚我留在了何婉清家裡。整個晚上,讓我記憶深刻的是何婉清說過的一句話。她說:“我一直都不敢用力愛你。”
我能體會到她為何說出這句話。就像我一樣,從心裡,不敢愛得太深。因為,愛得越深,越害怕失去。
但是我明白,我不能失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