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訏
一
香港九龍間隔著一個海峽,往返必須輪渡,那裡很容易碰到許多你想不到的熟人,掀起你古舊的記憶,我碰到過過去還是抱在手裡的孩子,現在已經長成很漂亮的少女;我碰到過過去喧赫一時的官僚,現在變成零落憔悴的旅客;我碰到過過去愛擺架子的商人,現在謙恭地對誰都在打躬作揖;我碰到過過去紅極一時的小姐,現在流落為枯萎自卑的老姬;我還碰到過過去貧困無依的朋友,如今變成了驕氣凌人的豪客;我還碰到過過去低首下心鑽謀名位的女伶,現在安詳地做富紳的外妾;我還碰到過過去豪語驚人的政客,現在緘默低歎像一條剛從水裡捉上了的魚;我還碰到過過去我招呼他而不理我的人,現在很親切地對我稱兄道弟,問我借一點錢,說是為付飯錢或房金;當然,我還常見過過去平淡,現在也還是平淡的人……這一切,雖都曾使我驚訝,但見多了也就覺得這原是人生的變幻,而我所見的也許正是你所見的。
然而昨天我在渡輪上竟碰見了江上雲。
我正低著頭在看報,突然有人在我身邊叫我:
「你是不是×先生。」我抬頭一看,不認識,我只得「啊……唔……」地用客氣的聲音同他招呼了一下。心裡在想他到底是誰。他穿一套很講究的西裝,頭髮很整潔,上唇蓄著很漂亮的鬍髭,眼睛發著自尊與自信的光芒。他在我的旁邊坐下,於是露著驕傲而自信的笑容,說:
「你不認識我了,我是江上雲。」
「啊,江先生,你在這裡?」我心裡想:「他怎麼變了這許多?」
二
江上雲是一個我生平最不瞭解的人。抗戰開始的時候,我在重慶一個大學裡擔任小說研究與習作的課程時,在講堂上碰到一個衣裳不講究,頭髮很亂,鬍髭常常不刮,年紀看來比我還大的學生,下課以後,他到我的地方來,他告訴我他叫江上雲。這是一個我在哲學季刊裡常見到的名字,他在那裡發表的關於中國古代哲學研究的文章,很有成績,不用說,我在中國古代哲學上的修養是遠不如他的,我當時就致我對他的敬意;他告訴我他是哲學研究所的研究員,但是他覺得中國沒有研究哲學的環境,他要寫小說。他要在文藝裡表現他所獲得的哲理與所信仰的人生,所以來選我的課。他又告訴我他已經寫了好些小說,寫的時候很得意,但過後拿上看看越看越不喜歡,所以他希望我替他看看,究竟毛病在什麼地方。他既是選了我的課,這當然是我的職責,我當時就叫他拿來,答應他一定仔細拜讀。他於第二天就交我一包稿子,我費了幾天工夫,才把它讀完。我發覺他實在不是一個該寫小說的人。他的文字也許很好,但不是寫小說的文字;他的故事也許很好,但不是小說的故事;他的佈局組織也是有條有理,但不是小說的結構,我感到這一切,但竟說不出一個理由。我對他還不熟,不願太掃他的興,我當時想也許關於小說技術與作法一類的書對他是有用的,我就指幾本給他去閱讀,我勸他看了以後再寫別的。
湖光塔影兩星期以後,他把他的新作交我,說是他讀了我所介紹的書以後的作品;奇怪,還是不像小說;我發現他缺少一點我所不能說明白的基本條件;他所取的故事也有好的,但是他寫得不好,似乎不必描寫的地方,他寫得很多,而應當描寫的地方他又忽略。他佈置得很好的場面,竟沒有氣氛;他設想得很好的人物,偏是毫無生氣;他的筆墨清楚有理,但沒有情感;他的素材,很合邏輯,但似乎他只能對它們瞭解,沒有對它們同情。
他在小說主題中寄托他的哲理,但讀者很難把握到他的主題;他在對白中安頓他的懷疑與信仰,但與說話的人物缺少個性的統一,無法喚起讀者的共鳴;他為完成他的主題,不借創造古怪的人物;他的故事只是他發揮他的哲理的間架,架起架子,發表了他的哲理,就此結束,所以沒有一個故事是發展得完美的。小說不能脫離人生,因此小說可容納的哲理也應當有關於人生,但是他借小說所發揮的有許多竟是非常古怪的哲學上問題,幾乎讀者很不容易知道他所要說的是什麼。
我誠懇地把我的印象同他談,我說與其這樣寫小說,不如寫論文,或者索興寫尼采,巴斯克所寫一類的思想錄,以文藝論文藝,以小說論小說,他的三四千字的小說都好像是長篇小說的說明書,我舉出我記得清楚的幾篇,同他討論到故事主題人物對白一類的問題。
他似乎很接受我的意見,馬上把我說到的幾篇作品重新改寫,改寫後又拿給我看,我還是說它不能稱為完整的小說;如此一改二改,他似乎非常有耐心非常努力的做。過了很久,我覺得他實在是一個不宜於寫小說的人,他太理智,太科學,他的才力一定是在別一方面,於是有一次,我估計我們的交情也夠得上讓我說實話了,我在一個還給他作品的場合對他說:
「假如你以為我夠得上稱為是你的朋友,我想老老實實說幾句話。」
「怎麼?」他笑了,他的笑容常含著沉思,他說:「你明知道我是喜歡說老實話的。」
「我很奇怪你會不喜歡研究你的哲學。」
「你以為我寫創作是無望嗎?」
「不是這個意思。」我說:「我只覺得每個人有他的一種傾向,逆著他自己的傾向的,常常費力大而成功少。」
「你是說我沒有文藝天才?」他直率地問我。
「天才只是一種傾向,*的與心理的傾向。」我說:「你的天才也許是屬於哲學的,也許屬於科學的。那麼研究哲學或科學不是費事少而成功多麼?」
他不響。
「寫創作的人常常是一種弄通了文字以後,而不適宜做任何事情的人。」
他還是不響。我又說:
「我們讀到許多毫無意義毫無價值的小說,淺薄的甚至無聊的小說,但總是小說,是不是?能在小說裡面表達深刻的哲理與崇高的理想,當然高於普通的小說。但成功還在要是小說,如不成為小說,則不必用小說的形式,是不是?這等於酒,任何藥酒,必須是酒,否則不妨叫做藥。」
他不響,也沒有什麼表情,但是我注視著他,等他的反應,他於是不得不開口了,他說:
「我以為我的缺點都因為我表現的習慣是論理的,不是美學的。」
「那麼你應當是一個批評家。」我說:「我可以告訴你,沒有作家肯像你一樣的承認自己作品的缺點,他們都以為自己的作品是傑作。」
「這難道也……」
「這就是說你太會鑒別,」我說:「太會鑒別的人往往缺少創作力。」
「我覺得你只是一個天才論者。」他說著又笑了,他的笑容是驕傲的。
我當時就沒有再把這問題說下去。
自從那次以後,他雖然還來上我的課,但不再把他的作品給我看了。
學年終了以後,悠長的暑假我住在鄉下,自然沒有機會碰見江上雲;第二學期我沒有再去教書,天已經涼下來了,有一天,在路上忽然碰到了他,他很熱情的跑來叫我:
「×先生!」
「啊,江先生,好久不見。」他馬上同我拉拉手。
「我現在比較忙一點,我還在一個中學教書。」他說。
「你還在哲學研究所?」
「是的。」
「我想你一定很有收穫。」
「我沒有什麼興趣,」他露出似乎很自信的笑容說:「我在寫一個長篇小說。」
「真的?」我不相信他自己竟會滿意他所寫的,我順便說一句:「寫了很多了?」
「我只寫出一個綱要。」他說:「就預備開始寫。」
「預備寫多少字?」
「大概要寫五百萬字。」
「五百萬字?」我吃驚了。
「所以剛剛開頭。」
「是不是同法國江河小說一樣……」
「不,不,」他自信地笑著說:「完全是一個故事。」
「我希望你會完成。」
「這個主題……」他忽然說:「隔天我來拜訪你,我是想同你談談,我的材料是非常現實的……這是以……。」
「隔天我們細談。」我想馬路上總是談不完的,所以就打斷了他的話,我說:「星期日早晨我總在家,你來吃中飯。」
我於是又同他拉拉手,就走開了
三
星期日,他果然帶著一包稿子來了。我招待他坐下以後,他就很快的提到他的長篇小說。他告訴我他現在在一個女子中學校教書,一班裡有三十六個女生,她們要在一九四ま年畢業,那裡面有好看的,有難看的;有富家出身的小姐,有貧困家庭的女孩;有的聰敏,有的愚笨;有的活潑,有的癡呆;有的驕傲,有的謙遜;有的脾氣大,有的性情好;有的健康,有的病弱……他的小說就是以這三十六個女孩子為主角,從一九四ま年寫到一九六ま年,看每個人的變遷,各人有不同的命運與機遇,造成了各種的綜錯。有的一畢業就嫁人,有的進了大學,有的到別處流浪,有的愛好歌唱,有的做了明星,有的淪落為娼,有的成為要人的太太,有的終身嫁不出去,在大學裡教書到老……
我聽著他講,但是我心裡對他的話竟不十分感到興趣。他好像也感覺到似的,忽然不說了,打開了他帶來的一包稿子,拿出一張圖表。翻過去又是一張圖表,幾張圖表以後,是他的詳盡綱要,這,使我吃驚了。
原來他的三十六個主角的籍貫、年齡、面貌、家庭情況、個性、際遇,一一都已規定。我再翻下去,發覺那綱要竟是一本計劃書,凡二十年所發生的事件與變遷,他也完全想好。厚厚一本稿子,小小的字,竟全部是那部小說寫作的計劃。
我對於他的工作開始發生了好奇的興趣,我隨便翻閱幾張,我看他像編年史似的計劃書,覺得非常可笑,我讀著他的原稿說:
「一九四六年,李翠蘭的獨唱會在上海舉行,軍政各界的要人都送花籃,報紙上都有她的名字。她想到一生的努力始終默默無聞,而同××部長同居以後,方有今日,究竟她的成功是她的歌唱,還是她不正當的身份……你寫的是將來,但大部份小說是寫過去,寫將來的小說決不能這樣現實……你怎麼知道一九四六年的上海是怎麼樣?人口有多少,大樓有多少,也許早不是你現在所想像的都市了……」
「不,不」我的話還沒有完,他已經接著說:「你知道我要用二十年的時間來寫這部書,所以現在說起來雖是將來,我寫到一九四六年的時候,已是過去了。」
「但是這大綱在那時就有許多都不能用了。」
「我寫的時候自然要隨時改的。」
「那為什麼不寫過去,比方你把一九四ま年,改到一九二ま年,那不是比較便當麼?」我說。
「一九二ま年的情形,我太不熟識,我對它沒有想像;我要寫我切身所觀察的所體驗的,我一開頭就是那群女孩子在抗戰中各種心理,隨著家庭的際遇有不同的想法,有的父親是發國難財的,有的是官僚,有的是窮教員,有的家庭被戰火毀了,一個人被親戚扶養的……」
「那麼你預備每年寫每年的故事。」
「我想是的。」他說:「二十年以後,如果我可以完成這部著作,那也不錯了。」
我對於他這種忠於工作的熱誠非常感動,我說:
「這當然是一個了不得的計劃,這二十年我想正是抗戰從艱難到勝利,國家從疲憊到復興,世界從貧窮到繁榮的時代,你的作品恰好代表了這個時代;你的這部著作完成的時候,怕中國也已是一個第一流的工業國家;如果我們可以碰到,我一定要慶祝你的成功。」
「你以為抗戰勝利後,中國會馬上變成富庶太平的樂土嗎?」
「我希望如此。」
「至少還要經過很多的變化。」他露出非常自信與驕傲的笑容說:「我們這輩子以及我小說裡人物的那輩子都不會有幸福的日子。」
「那麼你的大綱裡的人物都是在痛苦悲慘的局面下展開著了?」
「自然,」他說:「她門有些是苟延殘喘的活著,有些抱著一個理想在奮鬥,有些被人利用,有些被人出賣,有些發了財而不幸福,有些看破一切,有些執迷名利,有些自殺,有些被殺……總之,在這二十年的時期中,她們那輩子在摸索探求中過著黑暗的日子。」
「同我們一輩子一樣?」
「比我們這一輩還貧窮渺茫悲慘。」
「這是你的主題?」
「也許是的。」他說:「但是我主要的是寫這些人在這個時代中的心理,根據她們的環境與傳統,以及遺傳,從少女到中年。我特別寫每個人都是向上的良善的人物,但結果竟都在黑暗中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我想這一定是一部了不得的作品!」我說:「你的主角三十六個人,其他的人物一定還要多。」
「主角三十六人,重要的人物一百九十七個,不重要的兩百四十八個。」他不假思索說。
「我想這將是一部世界上空前的偉大的作品了。」我說。
「所以請你先看看我這部大綱,」他說:「希望你給我一點意見。」
「我很高興。」我說:「我希望我可以有意見貢獻給你。」
這時候,有人來看我,他就站起來說:
「謝謝你,那麼這本大綱留在這裡,我隔天來拿。」
我送他出門,在路上,他忽然說:
「這三十六個主角,我在大綱裡用的都是真名字。」
「什麼叫真名字?」
「都是我班上學生的名字。」他說:「這樣我不會混淆,不會攪錯,我對於這些人的個性面貌有一個直接的印象。」
「這很有趣。」我說:「將來你也不預備改麼?」
「你以為呢?」
「我想寫的時候還是改去好,因為你的時候,她們看了多不好。」
他點點頭,就同我拉拉手走了。
四
「一九四ま級」的大綱真是使我驚奇了。我抱著沒有十分信任心的態度翻閱了一遍,但不得不使我讀第二遍,第三遍。我發現他所用的功夫實在有點驚人,他把每一個的家世出身環境都寫得仔仔細細,再寫她們的個性,用這個個性與以後的際遇互相推移,使一切悲劇喜劇的形成都有根源,他佈置好許多場合,對這些場合的反應,人物的行為都可以尋出根源,他在這裡運用了佛洛依德的原理,行為主義以及完形學派的心理學根據,在許多場合上,他循著社會心理學的法則以及歷史的觀點……這真是一個了不得的計劃。
大綱裡有一切小說裡的場面,戰爭,革命,罷工,罷課,流血,殺人,放火,自殺,*,流浪,打獵,投機,賭博,政治上的勾心鬥角,商業上的各種伎倆,奢侈的生活,聖潔的戀愛,清風明月的歸隱,小橋流水的農莊。私訂終身後花園,月黑風高的夜劫;人物更是包羅萬象,小販,尼姑,大官,富豪,學生,農民,妓女,工人,志士,俠客……,地區縱橫整個的中國,蒙古*新疆東北河南廣東……沒有一省不伸展到的。總之,一切一切都是應有盡有,與其說是一部小說的大綱,不如說是小說的百科全書。
我細讀三遍以後,我還是覺得他對於未來的事情怎麼可以這樣肯定的在佈局,他寫到抗戰勝利,寫到官僚貪污,寫到人民不滿,寫到農民暴動,學生紊亂,寫到國際糾紛,衝突,甚至寫到許多細節……如果這些都要隨時改動,那麼這大綱等於沒有用。而他的人物,所謂主角三十六人,每人都有她的發展,成了三十六條主線,這些主線雖也有點糾葛,但並無總結的歸宿,那麼大可以寫成三十六部小說,用不著合作一部來寫。至於他所策劃的龐大複雜的故事間,竟也缺乏一種聯繫,這樣的寫法,一個故事繼續一個故事,不用說五百萬字,只要有時間,一兩千萬字也是寫得下去,這等於笑話裡所講的曹*兵馬八百萬過獨木小橋,一個又一個可以一輩子也過不完,我想如果用他的大綱,大可以約五六十個人集體來寫,那麼不到一年就可以完成了。但無論如何,這大綱的精密的設計與宏大的規模是可敬佩的。
三天以後,他來看我,我把我的意見同他說了,但是他的答覆是很奇怪的。他說對於未來國際與國內政治經濟的變遷,他的臆設是決不會錯的,他使那些人物通過那些年代就是所有人物的歸宿,於是他說他將忠於寫實主義,所謂故事的聯繫性與統一性是平庸的小說技巧,而實際人生就是這樣散漫。
他的話自然有他的道理,但是我總覺得他這種哲學的頭腦似乎始終踏不進藝術的境界,不過,要這方面使他同我有相同的感覺實在很難,而也許小說也的確可以有這樣一派,我不想多說,但關於他對於未來事情的預約,我覺得即使他所料大致不錯,時間變化綜錯當然不會全對。而這點他竟也不願接受。他說這些他當然預備隨寫隨改,他要用一生的時間與精力專寫這一部小說。
此後我就談到他大綱可敬佩的地方,誇讚他所用的功夫與學理根據的精密,他說,「為這部小說,我還研究了地理,研究各地的風俗人情,我還研究了心理學社會學民俗學;我還研究了命相學。」
「命相學?」我奇怪了。
「是的」,他說:「我根據命相學研究我三十六個學生的個性與命運,出身與際遇。」
「這難道也有哲學上的根據麼?」
「當然,」他自信地笑著說:「命相學原是前人從個別的實際情形歸納起來的原理,我們從這些原理去發現個別的際遇與命運。」
「發現個性或者可能。」我說:「但發現命運我總不能相信,比方說一個人現在被汽車撞了,這是多麼偶然的事情,怎麼可以在命相裡看到。」
「但是我覺個性與環境結合就是命運。」他說:「比方一個人被汽車撞了,他的個性一定是注意力不集中,平常就恍恍惚惚的,再加上那天也許同情人吵架,也許喝醉酒,也許受了什麼刺激;也很可能他下意識裡一直想自殺。總之,我從命相學裡的確得到許多啟示。」
「這很有趣味。」我說:「人生有時很神秘,你的三十六個學生,都有不同的命運,將來如果將你所寫命運同她們實在發展的比較比較,一定更有趣,如果她們都是我的朋友,一直同我通著信或者保住什麼聯繫,使我知道她們每一個人的前途,再同你想出來的小說比較比較,我想這會是非常神秘的,但我相信這一定同你的小說裡的設想是不同的。你雖說你的小說採取寫實的態度,而實際完全是浪漫主義的故事。這倒是我自己常常說的,偉大的小說一定是具有浪漫主義的氣魄與寫實主義的手法,你的作品我想會實現我的理想。我覺得你的時代與環境必須根據歷史的事實,但人物則不必拘於她們自然的發展,如果像你現在這樣,連名字都會影響你的想像,那麼你一定會被她們的生活所拘泥,而我相信她們大部分的演變,是嫁一個男人,無論是貧是富,過著家庭生活,養幾個小孩,跳跳舞,打打牌,度一輩子吧了。」
「但是我並不是要把這三十六個人寫成個個是英雄,我不過是覺得她們在時代中一定有掙扎,奮鬥,熬受。一定有成敗,得失,升降。」
「但這些大都是心理的,決不是在行為上穿過一切你小說的場合在表現。」
我們談話並沒有什麼結果,他忽然問我願不願意會見他小說裡三十六個的主角,他可以請我去演講,為我介紹這三十六個人,使我有一個印象,那麼他可以根據命相學告訴我每個人的命運。
我謝絕了他的好意,我告訴他如果我見了這三十六個人,我能夠經常知道她們日後的演變,這也許是有趣的,但這也是一件偉大的工作,而且是不可能的;要是只見一次,那也許反妨礙我對於他小說意見。
在這一次談話中,我發覺了他對於時代的演變完全是作為故事的場合,而對於人的演變又拘於現實的對象,而這些對象竟是他的學生,我覺得他的小說如果寫出來一定是一個很怪的作品。
五
那次以後,我跑到了成都,我好久不再知道江上雲巨著進行的情形,一直到天氣又冷下來,西風掃著落葉的時節,我接受一個書局的聘約,編一本文藝刊物,我又想到了江上雲,我寫信給他,請他寫點短稿。我的信很短,但結尾處我詢及了他的巨著的進行。
一星期後,我接到他的回信,沒有寄我稿子,他在信裡先感謝我想到他,接著告訴我他現在什麼短稿都不寫,專心致志在寫那部巨大的小說,於是他用很大的篇幅同我談他的小說。他第一先說,在他工作進行之中,他已經發現我對於年代的意見的可貴,他的故事現已提早十年,於是書名也改為「一九三ま級」了。第二他說到人物,主角三十六人現已改為二十八人,配角則由四百四十五人減到二百ま九人;於是他說到其中五個社會主義者本定寫成終身是同志的,現在計劃在一九四ま年的時候分為五派,代表五種社會主義不同的觀點……他還說了許多其他計劃中碎瑣的改動,我也無法一一記起。
我對這封信沒有什麼感想,我覺得一個長篇小說的構思,計劃上的變動是常有的事,所以也沒有再同他通信。以後我為那個文藝雜誌的與的事情忙,所以對江上雲的消息也完全不知道了。
許久許久,大概是十幾個月以後,有一個朋友請吃飯,他是成都某大學的教授,座中竟碰到了我在重慶教書時的同事張學韜,同一個聽過我課的學生余既楠,余既楠是剛從重慶來的,異地遇舊友,我們三個人不免扯到學校與同學的情形,於是我們也談到江上雲,我說:
「江上雲怎麼樣,你同他熟麼?」
「我同他很熟。」張學韜說。
「你知道他在寫一個巨大的長篇小說麼?」
「我知道,」他笑著說:「他一見我就同我討論,啊,他見誰就談到他的小說。」
「他一定寫得很多了?」
「他寫了很多,但不知怎麼,忽然又撕了重寫。」
「啊,這個我知道,他本來是從一九四ま年寫起的,現在提前十年,從一九三ま年寫起;本來主角是三十六人,現在改為二十八人,配角也從四百多個人,減到二百個,所以我想他寫好的都沒有用了。」我說「他對工作真是認真。」
「你的話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張學韜笑著說:「他的主角早從二十八人改到二十人,又改十四人了,配角也減到九十七人。」但這時余既楠忽然說:
「我動身前幾天還碰見他,他也同我談到他的小說,聽他說主角只有五個人,配角是四十個人。」
「那麼又減少了。」張學韜說。
「我想這樣也許容易成功。」我說。
「聽他說這篇小說寫成功要五百萬字。」余既楠說。
「還是五百萬字?」我說。
「他以前也說寫五百萬字。」張學韜說。
「我想他也許就因此不得不將人物減少,否則如果以人物為比例,那麼他原先的計劃怕要寫成幾千萬字,一輩子也寫不成功了。」我說。
「難道他原先寫的又毀去了?」張學韜忽然問余既楠。
「這倒不知道他。」余既楠說。
飯桌上還有許多別人,我們就沒有再談下去。局散回家的路上,我心裡很想寫一封信給江上雲,問問他的小說到底怎麼樣了。但回到家裡,並沒有立刻就做,一切不是立刻就做的事情,常常會永遠不做的,第二天事情一忙,這個*就淡了下去,一直淡到再也不想到了。
此後我又離開成都,東奔西走,後來又到了國外,動石不積苔,一個人對事業固然如此,對朋友亦是一樣,一切過去的朋友不但不再見面,連消息也都杳然。
六
這一隔竟是十來年,真想不到會在香港九龍的輪渡上碰見他。而他竟打扮得像一個紳士。
「你到這裡多久了?」他忽然問我。
「還不到半年。」我說,「你呢?」
「三年了。」他說。
「日子過得真快。」我說。
「一轉眼十來年了。」
這時候我忽然想到今年是一九五ま年,想到這正是他的一九三ま級的小說脫稿的日子,我就很直率的問他:
「你的那部小說呢?脫稿了麼?」
「小說?」他雖然蓄著鬍髭,而那驕傲而自信的笑容仍使我想到他過去的神情。
「你的一九三ま級。」
「啊,後來我又改為一九四ま級。」
「那麼人物呢?聽說主角減成五個。」
「啊,」他還是露著驕傲而自信的笑容說:「我後來減成了一個。」
「一個?」我說:「從你三十六個一班學生的主角中減成一個。」
「一個。」
「也是五百萬字?」
「我寫了幾十萬字,沒有寫下去。」
「怎麼?我想那一定是非常精煉的作品了。」
「但是我毀掉了。」他說。
「為什麼?」
「因為我的命相研究進步了。」他說:「我發覺我對那主角的命運有更正確的推斷。」
「那麼你的主角是……」我說:「我說那只剩一個的你小說裡的主角。」
「不瞞你說,」他仍是在唇上掛著驕傲而自信的笑容說:「因為她已經是我的太太,啊,我替你介紹。」他說著拍在前座的一個穿著藏青絲絨披肩的肩膀。
於是,那個肩膀上的燙髮的頭顱回了過來,原來是一張豐滿的,化妝得面白唇紅的臉龐,露出一排稍稍長了一點的前齒。江上雲說:
「這位是×先生,我的內人,啊,你也許記得的,我內人的名字叫李翠蘭。」
「李翠蘭……」我似乎聽見過,但有點想不起來,忽然我想到了他小說的大綱:「啊,李翠蘭;對不起,江太太,你是不是喜歡唱歌的?」
「是,是,你的記憶力真好。」江上雲搶著代說:「她唱女高音,非常成功,下星期香港酒店二樓有她一個音樂會,你來好不好?」他忽然對他太太說:「票子。」
「啊,不客氣,不客氣。」我說:「我也許不見得有空。」
「你一定來,一定來,我們談談,談談。啊,你一定還沒有聽過她唱。」
他的太太低頭打開了手皮包,拿出一禮套著牛皮筋的票子,回過她豐胖的面龐,這次可失去了笑容,似乎很嚴肅的問她丈夫:
「幾張?」
「一張夠了,我只有一個人。」我笑著說。
江太太於是抽出一張鮮紅色的票子給江上雲,我這時候看見江太太的手指甲比票子還紅。江上雲接過了票子看了看,他一面交給我一面說:
「她現在改了這個名字?」
我接過票子一看,上面寫著;
「……VocalRecital……Mrs.ChatherineL.Kiang……」
我正要看其他的字時,江上雲忽然遞給我一張名片,他說:
「你大概不知道我也改了名字。」
我接過一看上面印著三號仿宋:
「江底秋雲命相」,我不覺吃了一驚,我說:
「江底秋雲原來是你?」
他露出驕傲而自信的微笑,點點頭。忽然指著名片上的小字說:
「那是我的地址。」
船突然一震,我看到乘客們都預備走出去,江太太先站起來,反過身等我們,我把他們給我的票子同名片納入袋裡,我說:
「謝謝你的票子。」一面也站了起來。江上雲沒有理我,他眼睛望著他的太太,江太太忽然又露出她稍稍太長的前齒對我笑著說:
「對不起,×先生,要你破鈔,這票子價錢是二十元港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