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外名家精品文集 第一篇 人生真義 第五十六章 丁在君這個人
    胡適

    傅孟真先生的《我所認識的丁文江先生》,是一篇很偉大的文章,只有在君當得起這樣一篇好文章。孟真說:

    我以為在君確是新時代最良善最有用的中國人之代表;他是歐化中國過程中產生的最高的菁華;他是用科學知識作燃料的大馬力機器;他是抹殺主觀,為學術為社會為國家服務者,為公眾之進步及幸福而服務者。

    這都是最確切的評論。這裡只有「抹殺主觀」四個字也許要引起他的朋友的誤會。在君是主觀很強的人,不過孟真的意思似乎只是說他「抹殺私意」,「抹殺個人的利害」。意志堅強的人都不能沒有主觀,但主觀是和私意私利絕不相同的。王文伯先生曾送在君一個綽號,叫做theconclusionist,可譯做「一個結論家」。這就是說,在君遇事總有他的「結論」,並且往往不放鬆他的「結論」。一個人對於一件事的「結論」多少總帶點主觀的成分,意志力強的人帶的主觀成分也往往比較一般人要多些。這全靠理智的訓練深淺來調劑。在君的主觀見解是很強的,不過他受的科學訓練較深,所以他在立身行道的大關節目上終不愧是一個科學時代的最高產兒。而他的意志的堅強又使他忠於自己的信念,知了就不放鬆,就決心去行,所以成為一個最有動力的現代領袖。

    在君從小不喜歡吃海味,所以他一生不吃魚翅鮑魚海參。我常笑問他:這有什麼科學的根據?他說不出來,但他終不破戒。但是他有一次在貴州內地旅行,到了一處地方,他和他的跟人都病倒了。本地沒有西醫,在君是絕對不信中醫的,所以他無論如何不肯請中醫診治,他打電報到貴陽去請西醫,必須等貴陽的醫生趕到了他才肯吃藥。醫生還沒有趕到,他的跟人已病死了,人都勸在君先服中藥,他終不肯破戒。我知道他終身不曾請教過中醫,正如他終身不肯拿政府乾薪,終身不肯因私事旅行借用免票坐火車一樣的堅決。

    我常說,在君是一個歐化最深的中國人,是一個科學化最深的中國人。在這一點根本立場上,眼中人物真沒有一個人能比上他。這也許是因為他十五歲就出洋,很早就受了英國人生活習慣的影響的緣故。他的生活最有規則:睡眠必須八小時,起居飲食最講究衛生,在外面飯館裡吃飯必須用開水洗杯筷;他不喝酒,常用酒來洗筷子;夏天家中吃無皮的水果,必須在滾水裡浸二十秒鐘。他最恨奢侈,但他最注重生活的舒適和休息的重要:差不多每年總要尋一個歇夏的地方,很費事的佈置他全家去避暑;這是大半為他的多病的夫人安排的,但自己也必須去住一個月以上;他的弟弟,侄兒,內侄女,都往往同去,有時還邀朋友去同住。他絕對服從醫生的勸告:他早年有腳癢病,醫生說赤腳最有效,他就終身穿有多孔的皮鞋,在家常赤腳,在熟朋友家中也常脫襪子,光著腳談天,所以他自稱「赤腳大仙」。他吸雪茄煙有二十年了,前年他腳指有點發麻,醫生勸他戒煙,他立刻就戒絕了。這種生活習慣都是科學化的習慣;別人偶一為之,不久就感覺不方便,或怕人譏笑,就拋棄了。在君終身奉行,從不顧社會的駭怪。

    他的立身行己,也都是科學化的,代表歐化的最高層。他最恨人說謊,最恨人懶惰,最恨人濫舉債,最恨貪污。他所謂「貪污」,包括拿乾薪,用私人,監發薦書,用公家免票來做私家旅行,用公家信箋來寫私信,等等。他接受淞滬總辦之職時,我正和他同住在上海客利飯店,我看見他每天接到不少的薦書。他叫一個書記把這些薦信都分類歸檔,他就職後,需要用某項人時,寫信通知有薦信的人定期來受考試,考試及格了,他都僱用;不及格的,他一一通知他們的原薦人。他寫信最勤,常怪我案上堆積無數未覆的信。他說:「我平均寫一封信費三分鐘,字是潦草的,但朋友接著我的回信了。你寫信起碼要半點鐘,結果是沒有工夫寫信。」蔡孑民先生說在君「案無留牘」,這也是他的歐化的精神。

    羅文干先生常笑在君看錢太重,有寒傖氣。其實這正是他的小心謹慎之處。他用錢從來不敢超過他的收入,所以能終身不欠債,所以能終身不仰面求人,所以能終身保持一個獨立的清白之身。他有時和朋友打牌,總把輸贏看得很重,他手裡有好牌時,手心常出汗,我們常取笑他,說摸他的手心可以知道他的牌。羅文干先生是富家子弟出身,所以更笑他寒傖。及今思之,在君自從留學回來,擔負一個大家庭的求學經費,有時候每年擔負到三千元之多,超過他的收入的一半,但他從無怨言,也從不欠債;寧可拋棄他的學術生活去替人辦煤礦,他不肯用一個不正當的錢:這正是他的嚴格的科學化的生活規律不可及之處;我們嘲笑他,其實是我們窮書生而有闊少爺的脾氣,真不配批評他。

    在君的私生活和他的政治生活是一致的。他的私生活的小心謹慎就是他的政治生活的預備。*十一年,他在《努力週報》第七期上(署名「宗淹」)曾說,我們若想將來做政治生活,應做這幾種預備:

    第一,是要保存我們「好人」的資格。消極的講,就是不要「作為無益」;積極的講,是躬行克己,把責備人家的事從我們自己做起。

    第二,是要做有職業的人,並且增加我們職業上的能力。

    第三,是設法使得我們的生活程度不要增高。

    第四,就我們認識的朋友,結合四五個人,*個人的小團體,試做政治生活的具體預備。

    看前面的三條,就可以知道在君處處把私生活看作政治生活的修養。*十一年他和我們幾個人組織「努力」,我們的社員有兩個標準:一是要有*守,二是要在自己的職業上站得住。他最恨那些靠政治吃飯的政客。他當時有一句名言:「我們是救火的,不是趁火打劫的。」(《努力》第六期)他做淞滬總辦時,一面整頓稅收,一面採用最新式的簿記會計制度。他是第一個中國大官卸職時半天辦完交代的手續的。

    在君的個人生活和家庭生活,孟真說他「真是一位理學大儒」。在君如果死而有知,他讀了這句贊語定要大生氣的!他幼年時代也曾讀過宋明理學書,但他早年出洋以後,最得力的是達爾文,赫胥黎一流科學家的實事求是的精神訓練。他自己曾說:

    科學……是教育同修養最好的工具。因為天天求真理,時時想破除成見,不但使學科學的人有求真理的能力,而且有愛真理的誠心。無論遇見甚麼事,都能平心靜氣去分析研究,從複雜中求簡單,從紊亂中求秩序;拿論理來訓練他的意想,而意想力愈增;用經驗來指示他的直覺,而直覺力愈活。瞭然於宇宙生物心理種種的關係,才能夠真知道生活的樂趣。這種活潑潑地心境,只有拿望遠鏡仰察過天空的虛漠,用顯微鏡俯視過生物的幽微的人,方能參領的透徹,又豈是枯坐談禪妄言玄理的人所能夢見?(《努力》第四十九期,《玄學與科學》)

    這一段很美的文字,最可以代表在君理想中的科學訓練的人生觀。他最不相信中國有所謂「精神文明」,更不佩服張君勵先生說的「自孔孟以至宋元明之理學家側重內生活之修養,其結果為精神文明」。*十二年四月中在君發起「科學與玄學」的論戰,他的動機其實只是要打倒那時候「中外合璧式的玄學」之下的精神文明論。他曾套顧亭林的話來罵當日一班玄學崇拜者:

    今之君子,欲速成以名於世,語之以科學,則不願學,語之以柏格森杜裡舒之玄學,則欣然矣,以其襲而取之易也。(同上)

    這一場的論戰現在早已被人們忘記了,因為柏格森杜裡舒的玄學又早已被一批更時髦的新玄學「取而代之」了。然而我們在十三四年後回想那一場論戰的發難者,他終身為科學修力,終身奉行他的科學的人生觀,運用理智為人類求真理,充滿著熱心為多數謀福利,最後在尋求知識的工作途中,歌唱著「為語麻姑橋下水,出山要比在山清」,悠然的死了,——這樣的一個人,不是東方的內心修養的理學所能產生的。

    丁在君一生最被人誤會的是他在*十五年的政治生活。孟真在他的長文裡,敘述他在淞滬總辦任內的功績,立論最公平。他那個時期的文電,現在都還保存在一個好朋友的家裡,將來作他傳記的人(孟真和我都有這種野心)必定可以有詳細公道的記載給世人看,我們此時可以不談。我現在要指出的,只是在君的政治興趣。十年前,他常說:「我家裡沒有活過五十歲的,我現在快四十歲了,應該趁早替國家做點事。」這是他的科學迷信,我們常常笑他。其實他對政治是素來有極深的興趣的。他是一個有幹才的人,絕不像我們書生放下了筆桿就無事可辦,所以他很自信有替國家做事的能力。他在*十二年有一篇《少數人的責任》的講演(《努力》第六十七期),最可以表示他對於政治的自信力和負責任的態度。他開篇就說:

    我們中國政治的混亂,不是因為國民程度幼稚,不是因為政客官僚**,不是因為武人軍閥專橫;是因為「少數人」沒有責任心,而且沒有負責任的能力。

    他很大膽的說:

    中年以上的人,不久是要死的;來替代他們的青年,所受的教育,所處的境遇,都是同從前不同的。只要有幾個人,有不折不回的決心,拔山蹈海的勇氣,不但有知識而且有能力,不但有道德而且要做事業,風氣一開,精神就要一變。他又說:

    只要有少數里面的少數,優秀裡面的優秀,不肯束手待斃,天下事不怕沒有辦法的……最可怕的是一種有知識有道德的人不肯向政治上去努力。

    他又告訴我們四條下手的方法,其中第四條最可注意。他說:

    要認定了政治是我們唯一的目的,改良政治是我們唯一的義務。不要再上人家當,說改良政治要從實業教育著手。

    這是在君的政治信念。他相信,政治不良,一切實業教育都辦不好。所以他要我們少數人挑起改良政治的擔子來。

    然而在君究竟是英國自由教育的產兒,他的科學訓練使他不能相信一切破壞的革命的方式。他曾說:

    我們是救火的,不是趁火打劫的

    其實他的意思是要說,

    我們是來救火的,不是來放火的。

    照他的教育訓練看來,用暴力的革命總不免是「放火」,更不免要容納無數「趁火打劫」的人。所以他只能期待「少數里的少數,優秀裡的優秀」起來擔負改良政治的責任,而不能提倡那放火式的大革命。

    然而*十五六年之間,放火式的革命到底來了,並且風靡了全國。在那個革命大潮流裡,改良主義者的丁在君當然成了罪人了。在那個時代,在君曾對我說:「許子將說曹孟德可以做『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我們這班人恐怕只可以做『治世之能臣,亂世之飯桶』罷!」

    這句自嘲的話,也正是在君自讚的話。他畢竟自信是「治世之能臣」。他不是革命的材料,但他所辦的事,無一事不能辦的頂好。他辦一個地質研究班,就可以造出許多奠定地質學的台柱子;他辦一個地質調查所,就能在極困難的環境之下造成一個全世界知名的科學研究中心;他做了不到一年的上海總辦,就能建立起一個大上海市的政治,財政,公共衛生的現代式基礎;他做了一年半的中央研究院的總幹事,就把這個全國最大的科學研究機關重新建立在一個合理而*的基礎之上。他這二十多年的建設成績是不愧負他的科學訓練的。

    在君的為人是最可敬愛,最可親愛的。他的奇怪的眼光,他的虯起的德國威廉皇帝式的鬍子,都使小孩子和女人見了害怕。他對不喜歡的人,總是斜著頭,從眼鏡的上邊看他,眼睛露出白珠多,黑珠少,怪可嫌的!我曾對他說:「從前史書上說阮籍能作青白眼,我向來不懂得;自從認得了你,我才明白了『白眼對人』是怎樣一回事!」他聽了大笑。其實同他熟了,我們都只覺得他是一個最和藹慈祥的人。他自己沒有兒女,所以他最喜歡小孩子,最愛同小孩子玩,有時候他伏在地上作馬給他們騎。他對朋友最熱心,待朋友如同自己的弟兄兒女一樣。他認得我不久之後,有一次他看見我喝醉了酒,他十分不放心,不但勸我戒酒,還從《嘗試集》裡挑了我的幾句戒酒詩,請梁任公先生寫在扇子上送給我。(可惜這把扇子丟了!)十多年前,我病了兩年,他說我的家庭生活太不舒適,硬逼我們搬家;他自己替我們看定了一所房子,我的夫人嫌每月八十元的房租太貴,那時我不在北京,在君和房主說妥,每月向我的夫人收七十元,他自己代我墊付十元!這樣熱心愛管閒事的朋友是世間很少見的。他不但這樣待我,他待老輩朋友,如梁任公先生,如葛利普先生,都是這樣親切的愛護,把他們當作他最心愛的小孩子看待!

    他對於青年學生,也是這樣的熱心;有過必規勸,有成績則讚不絕口。*十八年,我回到北平,第一天在一個宴會上遇見在君,他第一句話就說:「你來,你來,我給你介紹趙亞會!這是我們地質學古生物學新出的一個天才,今年得地質獎學金的!」他那時臉上的高興快樂是使我很感動的。後來趙亞會先生在雲南被土匪打死了,在君哭了許多次,到處為他出力徵募撫恤金。他自己擔任亞會的兒子的教育責任,暑假帶他同去歇夏,自己督責他補功課;他南遷後,把他也帶到南京轉學,使他可以時常督教他。

    在君是個科學家,但他很有文學天才;他寫古文白話文都是很好的。他寫的英文可算是中國人之中的一把高手,比許多學英國文學的人高明的多多。他也愛讀英法文學書;凡是羅素,威爾士,J.M.Keynes的新著作,他都全購讀。他早年喜歡寫中國律詩,近年聽了我的勸告,他不僅作律詩人,有時還作絕句小詩,也都清麗可喜。朱經農先生的紀念文裡有在君得病前一日的《衡山紀游詩》四首,其中至少有兩首是很好的。他去年在莫干山做了一首罵竹子的五言詩,被林語堂先生登在《宇宙風》上,是大家知道的。*二十年,他在秦皇島避暑,有一天去游北戴河,做了兩首懷我的詩,其中一首云:

    峰頭各采山花戴,海上同看明月生:

    此樂如今七寒暑,問君何日踐新盟。

    後來我去秦皇島住了十天,臨別時在君用元微之送白樂天的詩韻做了兩首詩送我:

    留君至再君休怪,十日留連別更難。

    從此聽濤深夜生,海天漠漠不成歡!

    逢君每覺青來眼,顧我而今白到須。

    此別原知旬日事,小兒女態未能無。

    這三首詩都可以表現他待朋友的情誼之厚。今年他死後,我重翻我的舊日記,重讀這幾首詩,真有不堪回憶之感,我也用無微之的原韻,寫了這兩首詩紀念他:

    明知一死了百願,無奈余哀欲絕難!

    高談看月聽濤坐,從此終生無此歡!

    愛憎能作青白眼,嫵媚不嫌虯怒須。

    捧出心肝待朋友,如此風流一代無。

    這樣一個朋友,這樣一個人,是不會死的。他的工作,他的影響,他的流風遺韻,是永遠留在許多後死的朋友的心裡的。

    一九三六年二月九日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