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外名家精品文集 第一篇 人生真義 第五十五章 胡適與魯迅
    曹聚仁

    一九二二年,我在上海第一次和陳獨秀見面,那時,新青年社已經內部分裂;在上海的《新青年》,撇開了那些不主張談政治的社員,走向研究社會主義的路上去了。那一時期,實際領導中國新文學道路的,乃是胡適。我和他見面,已在國民政府建都南京之後;我還記得是在北四川路橋堍的新亞大酒店的三樓;那時,領導中國文*動,已經是魯迅的時代。大家在開始批判胡適了。我們回看新文*動的全段歷史,陳獨秀影響,不可說是不大,時間可很短。胡適的影響最切實,時間也不怎麼長。最長久,而又影響大的乃是魯迅。這和近三十年間社會不安的情緒有關;因為文藝畢竟是從社會人生的根苗上長出來的。胡適所領導的道路,那時的青年,總覺得太迂遠了一些。

    胡適所指示的道路,乃是實驗主義的路子。科學方法是胡氏的根本的思想方法,他用科學方法評判固有的種種思想,學術以及東西文化,重新估定一切的價值。結果便是他的文存、哲學史、文學史等。他創作白話詩,也是一種實驗,也是科學的精神;這是他的文學的實驗主義。他又說做詩也得根據經驗,這是他的「詩的經驗主義」。胡適在建設工作上,最大的成就,乃在整理國故,白話文學史,以及許多篇舊小說的考證,對於固有的中國學術思想,給了一道新的光。

    從胡適所研究的成就來說,整理國故和小說考證真是劃時代的。他將嚴格的考證方法應用到小說上,開闢了一條新路,這樣擴大了,也充實了我們的文學史。他考證了《紅樓夢》,把曹雪芹的真面目從舊紅學的迷霧中鑽出來,他的功績是不朽的。他是新紅學開路的人,他說:「我自信,這個考證方法,除了孟蓴蓀的《董小宛》之外,是向來研究《紅樓夢》的人不曾用過的。我希望這一點小貢獻,能引起大家研究《紅樓夢》的興趣,能把將來的《紅樓夢》研究引上正當的軌道去,打破從前種種穿鑿附會的《紅學》,創造科學方法的《紅樓夢》研究!」胡氏所用的考證方法,就是科學方法,他說:「少年的朋友們,莫把這小說考證看作我教你們讀小說的文字。這些都只是思想學問的方法的一些例子。在這些文字裡,我要讀者學得一點科學精神、一點科學態度、一點科學方法。科學精神在於尋求事實,尋求真理。科學態度在於撇開成見,擱起感情,只認得事實,只跟著證據走。科學方法只是」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十個字。沒有證據,只可懸而不斷;證據不夠,只可假設,不可武斷;必須等到證實之後,方才奉為定論。」我們看胡氏的考證文字,其中創見甚多;但他的功夫在於小心求證,真能嚴格的做到「擱起感情,只認得事實,只跟著證據走。」他在做《紅樓夢》考證的過程中,他自己已經改正了無數錯誤,而且承認將來發見新證據時,再來糾正其它的錯誤。他經過了七年的時期,考證曹雪芹的生卒年代,方才得到證實,這樣的精神與細密的方法,不愧是一代的考證學大師,可與其鄉先輩戴東原先後輝映的。

    他的小說考證,還有一個重大的影響,便是古史的討論。他的弟子顧頡剛、傅斯年、俞平伯,都受了他的影響,有極重大的發見。顧頡剛就說,他的《古史辨》,正從胡氏《水滸傳考證》和《井田辨》等文字裡得著歷史方法的暗示。這個方法便是用歷史演化的眼光來追求每一個傳說演變的歷程。胡氏考證水滸故事、包公傳說、狸貓換太子故事、井田制度,獲得最堅實的果子。顧氏研究中國古史,獲到了「層累地造成的古史」的中心見解,這都是近三十年中國學術界的大事!顧氏的結論,是這樣:(1)可以說明時代愈後,傳說的古史期愈長。(2)可以說明時代愈後,傳說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3)我們在這上,即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的真確的狀況,也可以知道某一件在傳說中的最早狀況。

    胡適之成為新文化運動導師,對於這一運動是有利的,因為他一直訴之於理性,而不訴之於激越的情感的。我們單就新文學的風格來說,他也是把金針度與人的。魯迅、周作人的文體,都是不容易學的,十多年前,上海出這一種魯迅風的刊物,結果都不是屬於魯迅的風格的,朱自清說:胡先生在運動情感的筆鋒,卻不教情感朦朧了理智,這是難能可貴的。讀他的文字的人,往往不很覺得他那筆鋒,卻只跟著他那明白清楚的思路走。他能駕馭情感,使情感只幫助他思路而不至於跑野馬。但他還另有些格調,足以幫助他文字的明白清楚,如比喻就是的。比喻是舉彼明此,因所知見所不知,可以訴諸理智;也可以訴諸感情。胡氏用的比喻差不多都是前者。例如:「科學家明知真理無窮,知識無窮,但他們仍然有他們的滿足,進一寸有一寸的愉快,進一尺有一尺的滿足。」「真理是深藏在事物之中的;你不去尋求深討,他決不會露面。自然是一個最狡猾的妖魔,只有敲打逼欏,可以迫他吐露真情。」「社會對個人道:你們順我者生,逆我者死;順我者有賞,逆我者有罰。」這種種比喻雖也訴記諸情感,但主要的作用,還在說明。其實胡氏所用的種種增強情感的格調,主要的作用,都在說明,不過比喻這一項更顯而易見罷了。(我們且看清末啟蒙時期另一導師梁啟超,他的文體,也是多用比喻的;但梁氏之所以成功,乃在訴之於情感;所以讀他的文字,覺得十分痛快,可是經不起仔細檢討的,一檢討就發見其矛盾百出了。)

    本來,文字的明白清楚,主要的還靠條理。條理是思想的秩序。條理分明,讀者才容易懂,才能跟著走。長篇議論文更得首尾聯貫,最忌的是「朽索馭六馬,游騎無歸期」。胡氏的文字大部分項或分段架定了,自然不致大走樣子。但各項各段,得有機的聯繫著,邏輯的聯繫著,不然,還是難免散漫支離的毛病,胡氏的文字,一方面綱舉目張,一方面又首尾聯貫,確可以作長篇議論文的範本。胡氏在考證學方面,可說是他們的鄉先輩戴震(東原)的嫡傳;而在文史方面,恰正是他所標榜的文史通義作者章學誠(實齋)的後繼者;他是五四運動以後,在散文上最有成就的一個人。

    和胡適一樣,訴之於冷靜的理性的,則有魯迅;魯迅在文藝上的造詣,比胡適高,對青年人的影響,也比胡適廣,但魯迅的文體,比胡適不容易學。周、胡兩人,並不如有些人所想像的,水火不相容;他們都是新青年的前驅戰士,而且在學問上是彼此相推重的。評介魯迅文體的文字,筆者覺得那位和魯迅有些冤仇似的蘇雪林,倒說得最好。他說:「魯迅的小說藝術的特色,最顯明的有三點:(1)用筆的深刻冷雋,(2)句法的簡潔峭拔,(3)體裁的新穎獨創。」他的文字,天然帶著濃烈的辛辣味。讀者好像吃胡椒辣子,雖涕淚噴嚏齊來,卻能得一種意想不到的痛*覺,一種神經久受鬱悶麻木之後,由強烈刺激梳爬起來的輕鬆感覺。但他的文字,也不完全辛辣,有時寫得很含蓄,以《肥皂》為例,他描寫道學先生的變態*,旁敲側擊,筆筆生姿,所謂如參曹洞禪,不犯正位,鈍根人學不得。他文字的異常冷雋,他文字的富於幽默,好像諫果似的愈咀嚼愈有回味,都非平常作家所能及。他的用字造句,都經過千錘百煉,故具有簡潔短峭的優點。他文字的簡潔,真個做到了「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施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的地步。

    蘇雪林說:「我們要知道魯迅文章的『新』,與徐志摩不同,與茅盾也不同。徐志摩於借助西洋文法之外,更乞靈於活潑靈動的國語;茅盾取歐化文字加以一己天才的熔鑄,別成一種文體。他們文字都很漂亮流麗,但也都不能說是本色的。魯迅好用中國舊小說筆法,上文已介紹過了。他不在惟事項進行緊張時,完全利用舊小說筆法,尋常敘事時,舊小說筆法也佔十分之七八。但他在安排組織方面,運用一點神通,便能給讀者以『新』的感覺了。」化腐臭為神奇,用舊瓶裝新酒,果然是老頭子獨到之點。譬如他寫單四嫂子死掉兒子時的景況:「下半天棺材合上蓋,因為單四嫂子哭一回,看一回,總不肯死心踏地的蓋上;幸虧王九媽等得不耐煩,氣憤憤的跑上前,一把推開她,才七手八腳的蓋上了。」若其全書文字都是這樣,還有什麼新文藝之可言。但下文寫棺材出去後,單四嫂子的感覺:「單四嫂子很覺得頭眩,歇息了一會,倒居然有點平穩了。但她接連著便覺得很異樣;遇到了平生沒有遇過的事,不像會有的事,然而的確出現了。她越想越奇了,又感到一件異樣的事,這屋子忽然太靜了。」這種心理描寫,便不是舊小說筆法中所有的了。(像魯迅這類文字以舊式小說質樸有力的文件做骨子,又能神而明之加以變化,我覺得最合理想的標準。)

    魯迅的小說,可以說是道地的鄉土文學,也可說是最成功的鄉土文學家。魯迅的《吶喊》和《彷徨》,十分之六七,為他本鄉紹興的故事。其地無非魯鎮、未莊、鹹亨酒店、茂源酒店,其人物則無非紅鼻子老拱、藍皮阿五、單四嫂子、王九媽、閏土、豆腐西施、阿Q、趙太爺、祥林嫂,其事無非單四嫂子死了兒子而悲傷,華老栓買人血饅頭替兒子治癆病,孔乙己偷書而被打斷腿,七斤家族聞宣統復辟而惹起一場辮子風波,閏土以生活壓迫而變成麻木呆鈍,豆腐西施趁火打劫而已。他使這些頭腦簡單的鄉下人,或世故深沉的土劣,像活動影片似的,在我們面前行動著。他把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們愚蠢或奸詐的談吐,可笑或可恨的舉動,惟妙惟肖地刻劃著。其技巧之超卓,真可謂傳神阿堵,神妙欲到秋毫巔了。

    我們知道魯迅是學過醫道的,洞悉解剖的原理,所以常將這技術應用到文學上來。不過他解剖的對象,不是人類的**,而是人類的心靈。他不管我們如何痛楚,如何想躲閃,只冷靜地以一個熟練的手勢,舉起他那把鋒利無比的解剖刀,對準我們魂靈深處的創痕,掩藏最力的弱點,直刺進去,掏出血淋淋的病的癥結,擺在顯微鏡下讓大眾觀察。關於這一點,張定璜在他的《魯迅先生》中,有一段很好的刻劃:

    「魯迅先生站在路旁邊,看見我們男男女女在大街上來去,高的矮的,老的小的,肥的瘦的,笑的哭的,一大群在那裡蠢動。從我們的全身上,他看出我們的冥頑、卑劣、醜惡的飢餓。飢餓,在他面前經過的,有一個不是餓得慌的人麼?任憑你拉著他的手,給他說你正在這樣作那樣作,你就說了半天也白費。他不信你,至少是不理你,至多,從他那支小煙卷兒的後面,他冷靜地朝著你的左腹部望你一眼,也懶得告訴你,他是學過醫的,而且知道你的也是和一般人的一樣,胃病。你穿的是什麼衣服,擺的是那一種架子,說的是什麼口腔,這他都管不著,他只要看你這個**裸的人;他要看,他於是乎看了,雖然,你會打扮得漂亮時新的,包紮的緊緊貼貼的,雖然你主張紳士體面或女性的尊嚴。這樣,用這種大膽的強硬的甚至於殘忍的態度,他在我們裡面看見趙家的狗,趙貴翁的眼色,看見說咬你幾口的女人,看見青面獠牙的笑,看見孔乙己的竊偷,看見阿Q的槍斃;一句話,看見一群在飢餓裡逃生的中國人。曾經有過這樣老實不客氣的剝脫麼?曾經存在過這樣沉默的旁觀者麼?」他已經不是那可歌可泣的青年時代的感傷的奔放,乃是舟子在人生的航海裡飽嘗了憂患之後的歎息,發出來非常之微,同時發出來非常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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