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四節
鳳凰山莊的地勢稍高,空氣中還有些淡淡的薄霧,吃過早飯的岳帥走出房門,小院裡不見侍衛的蹤影,這讓岳帥多少有些意外。
看著屋頂、小樹上殘留的白雪,用力吸了口氣,清涼寒冽的空氣讓岳帥為之一振,將軍踱到矮樹邊上時,發覺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樹丫處,未及溶化的雪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淺淺的冰窩窩裡,卻顫動著一大滴水。那滴水在冰裡搖晃著,分明是要找到一條出口,順著小樹幹流下去。幾經晃動那水滴還是不能突圍而出,岳帥驚奇的發覺,水滴很明顯的慢慢變大,它竟然懂得去消融周邊敵人,壯大自己!好神奇的一滴水!
「鵬舉···」一聲低沉的呼喚,打攪了聚精會神的岳帥,他皺皺眉頭轉身看去。6。
「韓帥···」看到一身戎裝的韓世忠,岳元帥有些愣神,兩人關係不好不壞,岳家倒台韓世忠雖然不至於彈冠相慶,他突如其來的探望,還是讓岳帥感覺到了什麼。
韓世忠邁步上前,行禮道:「奉命歸隊,臨走前,來看看鵬舉,這裡還不錯嘛,倒也算是一個清淨好去處。」
他藏在眼底的傷感,岳帥看得清清楚楚,篤定了心中的猜想岳帥坦然而笑。「呵呵,韓帥曾是岳飛長官,亦算是岳飛兄長,兄長前來相送小弟感激不盡。從今後,北伐重任落於兄長一人肩頭,為了千里失土也為了河北萬千黎民,兄長要多多珍重!」
「鵬舉兄弟!今時今日你···」韓世忠話說半句便哽咽住連連搖頭,眼含淚水一把抓住了岳飛的手弟!老哥無能保不了你···」
「韓帥切莫這樣說,岳飛無地自容。」兩手緊握,岳帥微笑道:「韓帥此去接管小弟的部下,平日裡他們被小弟驕縱慣了,恐怕一時間難以接受如此巨變,還請兄長大人有大量,給那幫兄弟留幾分顏面。」
韓帥連連點頭,鄭重說:「一定,一定!鵬舉放心,韓某會像對自己的兄弟一樣!鵬舉可有什麼話要托付他們?」
岳飛笑笑搖頭道:「呵呵,小弟這般境地多說無益,就請韓兄代岳飛說一句,世上無不散之筵席,讓大家各自珍重。」
「呵呵,鵬舉灑脫,韓某自歎不如···」
「那裡,那裡,只是這些日子被困於此地,突然想明白了很多道理輕雲淡的談笑自如,沒有半點頹廢,即便是將要走向人生的盡頭,他依舊那般從容。「你我都是軍人,都曾走過無數的山水,卻很少有機會停下來邊的風景。回覺原來一草一木,一片落葉,一滴露水,也都有其動人心魄之處,世間萬物自有其歸宿,我岳飛又怎能逃脫?早也是歸去,晚也是歸去,何必計較頂風或是冒雨呢?」
韓世忠鬆開岳帥的手,後退一步一躬到地。「臨別箴言,兄銘記於心,鵬舉家中還有什麼放心不下,盡可托付韓某,為兄一定盡力辦到。」
眉頭一皺,岳飛話到嘴邊又莞爾失笑。「呵呵,他喜歡折騰,就折騰去吧,要走就走的乾乾脆脆,利利索索。6。韓帥一路順風,恕岳飛不能相送了。」
兩人唏噓相別,明知是永別,岳飛卻依舊神色如常,搖臂相送,韓世忠佩服又傷感,千頭萬緒中還有些兔死狐悲的自艾。離開鳳凰山莊,韓帥忽然想起岳飛所說的『他』,忍不住還是去了岳府。
韓帥剛走,福親王就到了,岳帥整整衣袍跟著福王走出院落,甬道旁停著黑蓬馬車,岳帥什麼也沒問,神態平靜的上了馬車。馭者馬鞭輕揚,車子滾滾而動,走出內院上了筆直的大路,又有兩輛篷車加入隊伍,一行車馬慢慢悠悠的走出山莊。
岳震沒有留在家裡,接待韓帥的是銀屏小姐。
聖旨來到,岳家三個男人必死無疑,岳府提前設置了靈堂,只等噩耗傳來。6。白紗白幔隨風飄揚,出進的人也全是白衣白袍,好不肅殺淒涼。
「家門不幸,只剩下一家婦孺,失禮之處請韓伯伯體諒。」素衣白袍的銀屏彎腰低頭,韓世忠急忙擺手道:「賢侄女就不要客氣了,本帥與鵬舉同在朝事這麼多年,怎麼也算是兄弟一場,賢侄女有何難處,儘管對本帥講。」
銀屏彬彬有禮的彎腰致謝:「多謝伯父,家裡倒也沒什麼事情,只是銀屏厚顏,想請韓伯伯幫一個忙。」
「侄女不要客氣,請講!」
「吾父觸犯天威,身遭不測,可惜了那些一直跟隨父親的諸位將軍叔伯。侄女想請韓伯伯看在我家爹爹的份上,多多照拂岳家軍舊部,岳家感激不盡。」
韓世忠一陣黯然,點頭道:「應該的,應該的···本帥此前已經見過你父,鵬舉也是如此托付的,侄女放心,岳家軍舊部都是忠勇耿直的好軍人,與公與私,本帥都不會虧待他們的。9。本帥不便久留,震少那裡就請賢侄女代為···」
「您見過我爹爹了!在那裡?」銀屏一陣心焦,趕忙追問,看到韓世忠為難的苦笑搖頭,銀屏這才想起自家的處境。
想想父親上次離家,一家人送到門外的情形,銀屏忍不住悲從心中起,垂下頭去。弟弟和丈夫的容顏飄忽在眼前,兩個稚兒亦將一起失去父親,可憐的小岳珂還不會說話,還未曾叫過一句『爹爹』。
再想想夫君張憲憨厚的笑容,淚灑衣裳的銀屏有不覺有些癡了。相知相戀,相親相愛,聚少離多,已然記不清有多少的聚散匆匆。4。如果張憲娶了別家女子,或許···
看著低頭垂淚的岳家大小姐,韓世忠沒有去打擾她,不告而別。邁步走出岳府,韓帥神不守舍的翻身上馬,策馬長街盡頭,將軍驀然回望。
喜氣洋洋,披紅掛綠的街道上,那一抹刺眼的蒼白讓他一陣眩暈。韓世忠恍恍惚惚著竟然看到,白衣勝雪的梁紅玉含笑在街頭佇立,韓帥打馬狂奔,逃離,逃離。很多年後,他回想起來才明白,所有的雄心壯志,都在那一刻,消融在那一抹蒼白之中。
岳震此刻在城北的明慶寺,禪房裡席地而坐著迦藍葉、法刀,還有宗銑。
「聖旨下,避無可避,師弟你有何計劃?把我們兩個安排在那一邊?」問話的大國師臉色凝重,在座都明白岳震的目標,更明白其中的難度。7。
平靜的笑笑,岳震一字一句道:「家中婦孺離京,大哥和姐夫,父親,三個目標,需要三路同時動作。年初一大早,烏蘭兄弟姐妹和我家裡人啟程出發,這一路雖然可能出現攔截追擊,但我最放心的還是這一路。」
「再有就是我大哥姐夫,行刑時間是年初一午時三刻,地點不詳。」指指宗銑,算是介紹他們相互認識。「這位兄弟正在密切關注,有些消息他來通知兩位。我大哥和姐夫那邊就拜託你們了,不管聽到什麼傳聞,請你們一定救出他們,再伺機追上我家裡人的大隊。」
宗銑皺眉搖頭道:「救出人也不一定非要去會合,分頭到大理反而更安全。6。這兩邊的安排還算妥當了,小岳你是要一個人去?」
「是,我父親那邊是重中之重,但是我們沒有太多人手,只能這樣。」岳震看似平靜的外表下,嘴裡卻好像含著一塊黃連。他不能說自己將要去面對什麼,更不能提及大內監國的存在,為了能讓其它兩路安然離開,他已經有了最壞的打算。
大國師迦藍葉點點頭,因為老和尚不相信柔福帝姬會袖手旁觀。她或許不肯幫助岳震與親族為敵,但是她也不會眼看著岳震丟命,所有迦藍葉不像宗銑那樣擔心。
兩位僧人和宗銑商討如何行動,岳震變成了一個聽眾。宗銑提議事成後,還是先回到寺院,讓岳雲、張憲化裝成僧人,然後大模大樣的離開京城。西夏二僧拍手叫絕,想像著大哥和姐夫剃光頭的樣子,岳震也笑了。8。
分手即是分離,一場浩劫中的掙扎,再相見還不知何時何月?一句珍重,兄弟們看著岳震的眼神裡有依依惜別,更多的還是擔心,因為他身處風暴的最中心。
離開明慶寺,岳震感到了久違的輕鬆,常言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他已經做好了準備,準備迎接最後一刻的到來。他也沒有忘記,還有一個人等著他去說服,他的妻子。
這些日子夫妻兩個各忙各的,尤其是岳震幾乎過著黑白顛倒的日子,往往是見面說不了兩句話,岳震就昏昏沉沉的睡去。緊接著又是烏蘭的兄弟姐妹進府,換成拓跋月忙到昏天黑地。
拓跋月不能理解婆婆和銀屏大姐的舉動,她對提前設靈堂心有牴觸,但看到丈夫沒有出來反對,她也只好藏在了心裡。
為什麼?明眼人都知道她的丈夫,岳家的二公子不會放棄,不可能任人宰割!但是婆婆她們為什麼還要這樣呢?給活著的人設靈堂,心裡好不舒服。最後想來想去,拓跋月只能把這件事想像成掩護,婆婆和大姐這樣的舉動,或許是要讓有些人放鬆警惕,好給她的丈夫留下可趁之機。
回到愁雲慘淡的家裡,岳震避開了所有人找到了妻子,夫妻兩個四目相對,拓跋月看到了丈夫的決然,大大眼睛裡很快又淚光點點。
「月亮,我必須馬上離開了,他們隨時都有可能對父親動手。可是你要留下來,年初一的早上還要跟著大家一起走,不要難過,聽我把話說完。沒有你指揮不行,從這裡到大理不但遠隔千山萬水,而且還很有可能被人圍追堵截,大姐和娘親連烏蘭人說什麼都聽不懂,沒有你,他們到不了大理。」
「你呢?」拓跋月聽話的擦去淚水,輕聲問道:「你知道,沒有你,我那裡也不去,沒有你,我···」
捧起妻子的臉龐,看著她紅紅的眼睛,看著她憔悴無助的神情,岳震肝腸寸斷,卻還要在她面前表現的信心十足。
「傻媳婦,不要胡思亂想。順利的話,你們離開臨安的二三天後,我們就能趕上去,就算追兵實在太多,咱們分頭去大理,最多也就兩三個月時間,相信你的夫君,他不會拋下你和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