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的思緒要複雜很多,無法名狀的種種情感紛至沓來,讓這位一向自認為已堪破人間百態的女詩人反應不及,陷入了一種呆滯的狀態。
岳公子的點評,話雖不多卻是字字珠璣,要想準確的把握詩詞的神韻,沒有一顆細膩敏感的心怎能做到?。世間讀過這些詩句的人何止千萬,也許只有這個孩子才能算是自己真正的知音。
自負高傲的女才子不禁一陣迷茫,不知道自己是應該高興,還是應該覺得失望。垂垂幕年才遇到這樣一位知己,她不知這是自己的幸運還是不幸?。
「唉···」沉思良久李清照才悵然歎道:「有人云:本朝婦女能文者,惟魏夫人及易安二人而已。易安也不禁要剽來一用,能知易安心者,只有岳公子一人。」
柔福沒有老師這樣深刻的體會,好奇的問著:「震哥,你把恩師的佳作一一細說,為何獨獨缺了那首《聲聲慢》呢?」
岳震柔柔的看著少女心中思量,柔福你哪知孤苦伶仃的悲涼滋味?既然心愛的女孩把話題帶到了這裡,我正好藉機開導老人一番,以她的聰明和智慧若能想通這些道理,自然就會放開懷抱去迎接新的生活。
「易安阿姨,您學生的疑問也是晚輩的問題,您覺著這首詞如何呢?」
李清照楞了楞,沒想到這個小傢伙居然把問題拋給了自己,因為岳震第二次叫出了古怪的稱呼,她忘記了作答反問道:「岳公子,『阿姨』這個稱謂從何而來,聽起來有些像嶺南一代的家鄉俚語。」
「是震這才趕忙就坡下驢,「在那邊都這樣稱呼女性長輩,就是雖沒有親屬關係卻勝似親人的意思。」
女詩人滿腔的感動欣慰,與柔福一見如故有了這段師生情份,如今又有個娃兒把自己一個孤老婆子當作親人,也算老天恩賜的一點慰藉。
「噢··」李清照眼角的皺紋彷彿舒展了許多,心情開朗了,思路自然也活躍起來。
她攏了攏鬢邊的髮絲,將話題又拉回到詩詞:「古人云,言為心聲。詩詞更加講究隨意而發,情景交融,或吟或唱均要使人心動情隨。若刻意雕琢,工求纖麗,就味同嚼蠟了。老身回過頭再讀《聲聲慢》,也覺全篇都在刻意的把吟者拉進這個『悲』字,落入岳公子這樣的行家眼裡不免著了痕跡。」
岳震聽完大窘,自己不過把幾百年來文人墨客對女詩人的評價原樣搬來,卻贏得一個『行家』的頭銜,慚愧之餘連忙擺手說。
「易安阿姨您誤會了,單單從詞句的角度來評價《聲聲慢》,晚輩搜腸刮肚也只能歎一句:曠古絕今!晚輩略有誹議的是···這該怎麼說呢?」
話到嘴邊岳震不禁又有幾分猶豫,自己這一套現代的理論冒昧的說出來,會不會過於的驚世駭俗呢?。
看著岳公子好像做了錯事的孩子,在長輩面前期期艾艾的模樣,李清照不禁老懷大慰,一種從未有過的寵愛之情湧心頭,笑著說:「既然老身現在已是岳公子的阿姨,還有什麼話不能說呢?權當咱們聊聊家常就是了。」
岳震欣喜的連連點頭道:「好啊,那您大可不必叫什麼公子啦,顯得多生分。」
柔福在一旁淘氣的打趣說:「那該怎麼稱呼呢?震哥的朋們都稱他為『震少』,恩師您就叫他『小震少』。」
「頑皮的小妮子,那有這麼叫的?」和兩個孩子在一起,李清照也好像年輕了許多。「在老身家鄉,稱呼小後生們都要綴『哥兒』,以後就叫岳公子震哥兒如何?」
柔福立刻嘟起了小嘴反對道:「不好,不好,聽起來像是在招呼店小二的。」
「嘿嘿··」岳震撓頭笑道:「沒關係的,只要阿姨您叫著順口就行。」
李清照被他倆這麼一攪和,竟忘了剛剛的話題,開心的招過岳震坐到她身旁,拉著少年的手嘮起了家常,話題說著說著就講到了岳震的家人。
詩人輕拍著岳震的手說道:「前些日子你們岳家軍洞庭大捷,老身也是欣喜萬分吶。只盼著天能保佑你父岳侯武運長久,能在阿姨的有生之年收復山河,老身也好回到家鄉看看,真個是熱土難離,魂牽夢繞啊。」
岳震只是在一旁陪著笑,心裡卻不禁勾起了一陣傷楚。
背井離鄉的北方人大都有著這樣美好的願望,可誰能知道這只是一個夢想而已,北地重回漢人的懷抱已是兩百多年以後的事情了。
父親他們這一輩的軍人也真可憐,以血肉之軀承載著千萬人的夢想,不屈不撓的戰鬥拚搏著,還有那些把生命奉獻給了這個夢想的戰士們。如果知道自己的鮮血只是澆灌了一個美麗而虛幻的影,他們將作何感想呢?。
自己雖然明知歷史要走向那裡,可是要想著勒住命運的韁繩,這其中經歷的痛苦和艱辛不也一樣茫然未知嗎?
假若有一天與父兄一道被綁斷頭台,自己能瀟瀟灑灑的仰天長笑,我心無悔?。
李清照是何等的細膩敏銳,少年虎目中流露出的神傷無奈,她自然看的清清楚楚。
「震哥兒,不要頹喪。我們老一輩時只有宗大帥一人憂國憂民,獨臂難挽狂瀾。到了你父親他們這一代英才輩出,岳家軍攻無不克,韓世忠、吳階堅若磐石。阿姨深信到了你們這一輩,漢人揚眉吐氣的日子也將來到,遠的不說,咱震哥兒不就是文武全才,國之棟樑嗎?」
「嘻嘻··」柔福嬌笑道:「震哥讓您誇得害臊了。」
岳震拋開了那些感慨赫然說:「阿姨您太抬舉晚輩啦,鄉野市井中勝過我的俊彥數不勝數,很多人只是沒有遇到機會而已。」
「此話在理。」李清照深有同感點著頭,才想起了剛剛的討論。「哎,扯遠了,震哥兒你還未把話說完呢?」
理理思路,岳震頗為嚴肅的侃侃而談。「阿姨您方才也說過,詩詞最能反映一個人的心境,晚輩有幾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李清照見震哥兒一本正經的樣子,哪像半大後生,活脫一個閱歷豐富的哲人,更加憑添了幾分惜愛。不想打斷他,便含笑點頭用眼神鼓勵著。
「縱覽阿姨的詩詞作品,可以說涇渭分明。趙伯伯活著的時候,您的詩篇神采飛揚,哪怕是最讓人銷魂噬骨的相思,在您的筆下也顯得婉約唯美,引人遐想翩翩。再看伯伯故去後您的詩句,哪一篇不是字句血淚,悲苦淒慘?晚輩覺著逝者去矣,生者還當勇敢的面對人生,趙伯伯他泉下有知,肯定也不希望您這個樣子啊。」
柔福躲在岳震的背後,輕輕的搖著他的衣袖示意情郎不要再說了。少女也隱約知道一些恩師坎坷的經歷,就是怕觸到老人的傷心之處,才從未敢提及。
李清照沒想到這個平時人們遮遮掩掩的話題,震哥兒卻直言不諱的說了出來,她不禁有些措手不及。
讓她更奇怪的是,平常只要想到丈夫,自己不免就要悲從心起。今日不知怎麼了,哀思好像被孩子的話語沖淡了許多,女詩人沒有覺著特別的難受。
「呵呵··」李清照驚奇的發覺自己竟然還能笑出來。「原來震哥兒是想勸阿姨放開懷抱,好乖的孩子。老身已到了知天命的年歲,當然明白你說的這番道理,無奈人非草木,哪能說不想就不想呢?聽柔福講震哥兒你智計百出,能否告知阿姨該怎樣排解。」
這一問還真讓岳震不好作答,新時代的女性若失去了伴侶,還有工作、孩子、朋等等都要去兼顧,很容易在繁忙的生活中走出陰影。
可這個年代,文化生活如此的貧乏,每當夜深人靜時女詩人與一盞孤燈為伴,她能不想起曾經恩愛情深朝夕相伴的丈夫?。
『唉!』岳震心中長歎一聲,人生不怕悲慘坎坷,怕只怕前後境遇的落差太大。想想李清照出自香門第,青少年時又才情飛揚,走到哪裡不被人捧著寵著。後來嫁了個志同道合的如意郎君,可以說日子過的比蜜還甜。驀然間愛人撒手西去,她從天堂跌落地獄,換作誰也不容易接受這殘酷的現實。
現實!岳震一道靈光閃過。
「易安阿姨,生在這亂世之中,遭遇淒慘者何止千萬,那些販夫走卒的孤兒寡母,痛失親人不說,還要為生計去奔波。您想呀···」
李清照擺擺手打斷了他,「震哥兒,不用再說了。比起她們老身要幸運的多,至少也算衣食無憂。可是···」
詩人頓覺無話可說,一切的道理自己都很明白,為何卻總是解不開心中的結呢?。
房間裡安靜下來,岳震暗自思索道,能讓孤傲的老人把心扉啟開稍許的縫隙,目的就已經達到了。要想讓女詩人徹底的轉變觀念,還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呢。不過以她的智慧和心胸,想通這些事情只是早晚而已。
「阿姨您也不用刻意的放在心,也許一件事、一句話或者清晨的一輪旭日就能讓您豁然開朗。現在晚輩正式邀請您沒事就來鋪子裡坐坐,晚輩有好多的問題想要向您請教呢?」
柔福連忙幫腔道:「對呀,對呀。以後震哥鋪子裡還要仰仗您坐鎮哩。」
李清照也暫時撇開那些惱人的思緒,微笑點頭說:「老身已經答應過飛卿兄弟,自然不能翻悔嘍。阿姨看是你個小妮子想著震哥兒,卻要扯我作虎皮。呵呵呵···」
少女羞紅了臉龐膩在女詩人的身撒嬌不依,「恩師,您取笑人家···」
愛憐的摩挲著少女的髮鬢,一手拉過岳震的手,李清照欣然講到:「你們兩個都是阿姨的乖孩子,茫茫人海,擦肩而過的人何其多也,千萬要珍惜這一份來之不易的緣份。」說著話就將二小的手合在一起,慈愛的祝福之情溢於言表。
柔福心中塞滿了柔情蜜意,沒有注意到岳震眉宇間鎖著深深的憂慮。
時間過的真快,三人又閒話了一陣便到了晚飯時分,李清照推辭了岳震幾人留她吃飯的邀請。柔福雖想多呆一會,卻又面皮薄的很,只好與恩師相隨踏了歸程。
岳震和張、祿兩位伯伯一起吃過飯後,頓覺眼皮發沉,陣陣困意襲來,這才想起已經一天一夜沒合眼了。
可二老擺出一付有事商量的架式,他只好強打著精神,跟著兩位老伯回到房間。
張飛卿開門見山的說道:「《將軍飲馬圖》已算塵埃落定,今個駱胖子把所有的畫款已經付清。按理說咱們現在該用這筆款子籌集軍糧了,可眼下糧價每天都在降,老朽的意思還是看看再說。」
祿伯雖說也很疲倦,但老人家的精神卻顯得很亢奮,接著補充說:「還有就是咱們鋪子,總是這樣佔著人家的鋪面,用著人家的字號,可不是長久之計啊。」
糧食的事情,岳震早已放下心來,手裡捏著黃澄澄的金葉子還怕買不到糧食。心裡竊笑道,以前也曾譏諷過買漲不買跌的消費心理,現在輪到自己頭還不是一樣?。
而祿伯說到鋪面,他覺得這確實是個急待解決的問題。
晏彪眾人不久就要在金人的佔領區活動起來,肯定會有大量的情報消息傳遞回來,像現在這樣緊鄰著沖索多吉他們,早晚會露出馬腳。可是想在臨安這樣的商業大都市裡,找一個理想的商舖談何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