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銑、岳震兩人一番暢談,沖淡了不少兄弟離別的愁緒。岳震看看時間不早,心裡還惦記著去見女詞人李清照,就開口道。
「宗哥,小弟想回店裡一睹易安大家的風采,咱們今個就喝到這兒。」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宗銑搖頭晃腦似笑非笑說:「祿伯可是全對我講了,有個名叫柔福的姑娘,好像對小岳你青睞有加噢。別怨哥哥我沒提醒你,色字頭一把刀啊,小心一頭扎進溫柔鄉里樂不思蜀嘍。」
岳震暗暗埋怨祿伯大嘴巴卻也無可奈何,只得一臉鬱悶的站起身沒好氣道:「話到你嘴裡准變味,懶得理你!本少心情不好,結賬歸你啦。」
望著轉身要走的岳震,宗銑仍不肯放過他,搖頭嘖嘖歎息說:「孺子不可教也,惱羞成怒還藉機吃白食。唉,交不慎,交不慎吶。」
看他一付痛心疾首的樣子,岳震笑罵道:「現在悔之晚矣,身邊的小弟都走了,你這位光桿司令大哥還得給本少盯著『文思院』,休想躲清閒。哈哈哈···」
說罷丟下抗議不止的宗銑,笑著往回趕去。
快要走進店舖的大門時,岳震聽到裡面傳來說話的聲音,停下腳步凝神細聽,好像說話的人數還不少呢。他沒來由的竟有些心慌膽怯,駐足在門邊猶豫起來。想了一會兒,就退到『佛緣閣』的正門面,從多吉的鋪子裡繞進了後院。
輕輕的走到自己鋪面的後門,岳震豎起了耳朵,這裡遠離熱鬧的街面,屋裡的聲音自然就清晰了許多。
恰好這時有個男人開口講話:「昔日謝道韞在會稽垂素簾開講壇,為莘莘學子們傳道、授業,被後世傳為佳話。我等雖是商人,可酷愛金石字畫之情卻沒有半分的虛假,肯請易安大家能抽些空閒為我等一開茅塞,報酬方面···」
這個說話的男聲岳震熟悉的很,正是臨安最大的字畫掮客駱胖子。
嘿嘿···你個死胖子門來挖本少的牆腳,岳震心裡暗樂著罵道。人家千古傳頌的大文豪,豈是你幾個臭錢能打動的?
幾聲茶盅與盅蓋相擊的『叮噹』聲後,一個輕柔的女音傳來,岳震不由得往門口湊了一步凝神細聽。
「駱先生說笑嘍,一代巾幗謝道韞執利刃、率親衛、護幼孫勇闖敵圍,易安乃一介文弱怎敢與謝女俠相提並論。至於金石字畫的勘誤本是先夫的畢生喜好,易安只是耳熏目染略知一些皮毛,更不敢在先生面前班門弄斧。不過這間鋪子是易安故舊經營,今後先生若有什麼珍品不妨拿來,咱們一起探討探討。」
岳震心裡這個痛快啊,千百年來華夏文人錚錚的傲骨,被李清照這段不卑不亢的話語詮釋無遺。
「這···」想來駱胖子還不死心,卻被柔福的清脆的話語打斷了。
「駱先生請見諒,恩師這幾日偶染風寒身子不大舒服,該去後面歇息歇息了。祿伯伯,您再賠駱先生聊聊。」
隨著少女話音落下就聽有人起身離座的聲音,看來柔福是不給苦苦糾纏的駱胖子說話的機會啦。岳震卻沒防備這一手,和挑簾而出的兩個女子來了個面面相對。
「震哥!你···」
『噓』,驚喜的柔福看到心人把手指壓倒唇,趕忙摀住了嘴巴。明白像駱胖子這樣的大客戶,如果東家在場卻避而不見,實在有些說不過去。岳震則乘機擺脫了唐突出現的尷尬,恭恭敬敬的抱拳鞠躬後,前攙住李清照的另一隻手臂,單手作了個『請』的手勢,引著老少二女靜靜的向後屋走去。
短短的幾十步,岳震卻走的異常艱辛,彷彿踩在雲端有如夢境一般,可老人的手臂卻是真真切切托在自己手心裡,他忍不住鼓起勇氣轉眼看去。
李清照先是被一對小兒女的啞劇逗樂了,加岳震的動作不慢,沒容她仔細的端詳這個少年的面容。同一時刻,女詩人也偏過頭來。
四目相對。
岳震的第一感覺除了心酸就是憤慨,老人整潔利索的裝束卻無法掩飾她的蒼老,黑白斑駁的頭髮梳理的整整齊齊,偏偏缺少健康的亮澤。
女詩人的表情很淡泊沉靜,岳震還是在她的眼神裡讀到了寂寞,雖然她把這種痛苦掩埋的很深很深,岳震依然能夠嗅到她對這個世間深深的失望,前世對這位奇人生平裡的種種疑問,也在瞬間的對視裡找到了答案。
雖然她有著無以倫比的智慧和修養,但在這個夫權的社會裡,一個失去了丈夫的女人,等待她的必將是漫漫無期的孤寂與痛楚。
因為有人的地方就會充斥著功利!而在她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偏偏沒有人肯伸出手來!。
要是有人能重新燃起她心中希望的火種,肯定還會有無數清婉秀麗的詩篇流傳於後世,肯定不會有『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慼慼』這樣讓人聞之就想落淚的孤雁悲鳴。世人稱頌她的才華時,有幾人能真正體味到字縷行間裡的滴滴血淚?。
岳震讀懂了李清照,女詩人也同樣被少年的眼睛深深的震撼著。
怎麼會?!李清照一直以為自己的心已隨著丈夫的死去而死去,怎麼會被這個初次見面的少年人引起了悸動?。
天吶,好熟悉好親切的眼神,詩人不禁覺得陣陣眩暈襲來。彷彿是這雙眼睛從來就沒有離開過自己,又好像這雙眼睛洞悉著自己的過去與未來,晶亮的眼瞳中流淌著暖暖的關懷。李清照不明白,為什麼突然會有如此強烈傾訴的慾望?想把這些年來所有的辛酸委屈都告訴這雙眼睛。
不能!女詩人緊咬銀牙別過頭去,沒有讓淚水流下來,心中卻無法抑制的悲泣著。
這不是我的孩子!天賜予我靈動飄逸的思維,卻不肯賜給我一個孩子!這是人家的孩子,他的母親一定是世最幸運也是最幸福的娘親。
芳心細膩的柔福覺察到恩師的異樣,也看到了恩師轉回頭時眼中的閃亮。
岳震猛然覺得手心裡老人的重量一沉,趕緊用力的同時也下定了決心。命運既然把我送到了她的身邊,我就一定要好好的照顧她,驅散她心頭所有的陰霾,讓她今後的日子裡充滿陽光和溫暖。
短短的幾十步轉瞬即到,進到屋裡扶著恩師座好,柔福笑盈盈的開口道:「震哥,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柔福的老師···」
「不用啦。」岳震笑著擺手說:「男中李後主,女中李易安,加詩仙太白,人稱詞家三李。震哥我雖然愚鈍卻也是久仰大名啊,呵呵呵···易安阿姨您好啊。」
李清照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緒又是一陣顫動,要知道同時代的文人墨客對她的評價頗高,也不乏種種溢美之詞,但還從未有人這樣縱向的比較過,即使有人這樣想過,也肯定不敢拿出來說。女詩人孤傲的內心深處就曾認為,也只有李煜李後主的詩篇值得自己稱道。
女詞人激動欣慰之餘,一絲疑惑也爬心頭。這個少年好大的膽子呀,難道他的先生沒告訴過他,說這個名字是本朝文人最大的禁忌嗎?
「哦?詞家三李··」柔福驚奇的追問起來,眼睛卻看向自己的恩師。
「詩仙李太白家喻戶曉,這李煜李後主是哪朝人仕?怎麼沒聽過他的傳世佳作呢,恩師您知道嗎?」
李清照頓時苦笑無語,一時不知該怎麼答覆自己的弟子。
「不會!?」岳震這個愣頭青哪知這裡面的曲折,不解的大聲道:「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你們沒聽說過?還有還有,無言獨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看著一臉茫然的柔福和表情複雜的李清照,岳震徹底陷入了抓狂,有些歇斯底里的咬牙切齒道。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這樣的不朽之篇章難道你們也沒有聽說過?」
柔福的迷惑之色更重,又把眼睛轉向岳震,嘴裡輕輕的吟誦著。
「嗨,兩個傻孩子,這個話題到此為止,」李清照一聲輕歎開口了,但她也是充滿了好奇,少年的讀先生是何許人也,竟會把這個最基本的常識忽略了。任她智比天高,也想不到眼前這個小傢伙來自幾百年後。
岳震看到女詩人的臉滿是凝重和警惕,心中驀然一驚冷靜下來,細細的回憶了一遍關於李煜的那段歷史,馬弄明白自己錯在那裡。
關於南唐後主李煜是怎麼死的,後世流傳著很多版本眾說不一,最讓人信服的一種說法中還有這樣一段故事:
據說有一年七夕宋朝君臣歡宴,席間有人吟唱起李煜的那闋《浪淘沙》,當唱到『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在場的南唐舊臣無不垂淚噓吁。宴會的主人宋太宗趙光義龍顏大怒,宴後便賜了李煜牽機之毒。
想明白關竅的岳震也沉默下來,看著柔福期盼的美眸好生為難。傳說裡的殺人兇手可是姑娘的嫡親祖先,這些話該怎麼說呢?。
柔福是何等的聰慧可人,怎麼捨得為難心人?眼珠一轉就找到了話題,打破了屋裡頗為尷尬的局面。
「既然震哥對恩師早有耳聞,那柔福可要考考你嘍。」說著少女像模像樣的抱拳拱手道:「請問岳公子,你覺得恩師的詩詞中哪一篇最好呢?」
「這···」岳震真的被難住了,暗自推敲起來。李清照雖說不像李白那樣多產,可流傳到後世的三十餘篇詩詞堪稱件件經典。如果非要在這些經典之作裡選出最好,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呢。
李清照也饒有興致的看著這一幕,少年緊蹙著眉頭犯難的樣子讓她好生喜愛,忍不住想開口提點一下。
但話到嘴邊女詩人也啞然失笑,原來她自己也沒有一個準確的答案。
把幾十年來難以忘懷的作品梳理一遍,李清照覺得這時候自己才像一位母親,看著一大堆孩子,究竟哪一個才是自己的最愛呢?她不禁下意識的搖搖頭,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哪一個都凝結著自己的心血。
越是這樣李清照就更加期待岳震的選擇,內心裡認定這個少年的答案是最貼切地。
「這··這也太難了?」岳震又使出了招牌似的動作:撓頭,頓時把一老一少逗的笑出了聲。
「唉,難吶!《一剪梅》把含蓄的相思別愁浸到了骨子裡;《醉花陰》將景致與心緒揉為一體,卻不著半點痕跡;《武陵春》未提一句山河破碎,卻字字都流淌著故國哀思,當為千古絕唱;還有《如夢令》動感活脫著躍然紙;《點絳唇》把個春意盎然掛了鞦韆,恣意飛揚;哪一篇不令人愛不釋手?」
一番陳述後,岳震還是搖頭認輸道:「柔福啊,震哥才疏學淺,答不好這個問題。」
岳震的聲音落下,房間裡又是一陣靜默,老少二女好像同時失去了說話的慾望,一樣的失神表情卻各不相同。
柔福的眼中更多是傾倒與迷醉,心人提及的詩篇也都是她十分喜歡的,卻不及愛郎這般,一句話便道出了詞之神髓。震哥這一連串的點評,不也是一闋動聽的詩歌嗎?情郎才華橫溢,怎能不讓姑娘愛意濃濃,甜到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