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正襟端坐,上下打量著在面前侍立的佟碧山。
佟碧山今年三十七歲,身材不高,一雙眼睛鼓起猶如銅鈴,其舉手投足之間,精力瀰漫極為有力,當得起「短小精悍」四字。這種相貌,向來為勇武機智之人所常有。
「佟隊長,宋州的各項監察是由你負責吧?」李靖冷冷問道。
佟碧山躬身答道:「回巡察使大人,正是下官。」
李靖示意張寬將一頁文紙遞了過去,「佟隊長,你且看看這個!」
佟碧山雙手接過,剛看得開頭幾個字,他心頭一震,便已經知曉:事發了!但他仍是故作鎮定,將手中一頁文紙看完。
李靖道:「佟隊長,此事你作何解釋?」
佟碧山連忙跪下,道:「李大人,宋州刺史劉罕松偽造戶籍,下官平日監察所見便是他偽作的戶籍名冊……下官失職,有罪!」
李靖可不相信佟碧山所言,監察部在全國各道、州、縣均安插有明暗兩套人馬,監察力度可以說是相當大。此次宋州大批災民外流,宋州監察隊的官員不可能沒有發現異常,更不可能在發現異常後不去追查!如此唯一的可能便是……宋州監察隊官員已經與宋州刺史府官員同流合污!
李靖心中雖然清楚明瞭,但卻不敢真如佟碧山所言治其罪。此時,宋州的官府衙門明顯已是徹底爛了,若他貿然發狠肅清犯官,只怕會在宋州、乃至附近州縣引發巨變,嚴重影響大災之後的局勢穩定……眼前的形勢使得李靖只能偽作相信佟碧山的話。
「佟隊長,起來罷!本官也是去到宋州所屬城、郊突然清查,才自地保小吏處得到了宋州基礎的戶籍名冊。那劉罕松平日對你有意提防,你自是不易得知實情!……此時宋州局勢不妙,若你能盡心協助本官處置好事務,本官可作主免你失職之罪!」
佟碧山又何嘗不知李靖是迫於形勢在為自己開脫,他並不起身,連忙順勢迎合。「李大人,協助您辦事正是下官的職責所在!但無論怎樣,下官失職之罪難免,還請李大人降罪!」說罷,佟碧山叩頭,伏地不起。
李靖面不改色,心頭卻暗罵:「賊子!明知道老子現在不能治你,卻故意要賣個乖!」
「佟隊長,起來吧!為官失職總是難免,此次好生協助本官,自可將功抵過!」
聽得此言,佟碧山方才謝過起身。
「李大人,可要下官現在就領人將那劉罕松抓來?」佟碧山望著李靖,問到。
李靖心中冷笑:讓你這賊子去抓?恐怕只會上演一出「拒捕剿殺、進而殺人滅口」的好戲罷!
「不可!」李靖道:「此時宋州正值災後動盪之際,萬萬不能去動那劉罕松!」李靖將那「萬萬不能動」幾字說的斬釘截鐵,充滿警告之意!
佟碧山知道李靖識破自己欲殺人滅口的意圖,他眼角猛然一跳,很不自然地抬手摸摸自己的額角,以這莫名的動作掩飾自己心中的不安。
「是!李大人,下官謹遵您的吩咐!」
……
這日,巡察使李靖叫上宋州刺史劉罕松至城外巡視災民情況。二人騎馬走在最前,其後有張寬及劉罕松的隨從。
一行人出了北門,就要去北門外官府為災民搭建的臨時居所。來到一個岔路口,劉罕松慇勤地為李靖指路,道:「李大人,請走這邊!」
李靖隨口問道:「劉大人,那左邊又是去往何處啊?」
劉罕松道:「回大人,那條路原是去到通濟渠邊,但因水災,前方不遠處已經塌陷了。」
「哦!」李靖若有所思,「劉大人,咱們就走走左邊這條道!」
劉罕松面帶難色,「李大人,此路前方不但塌陷,而且混亂不堪,實不能行進啊!」
李靖不再理會他,策馬向左而去。劉罕松搖搖頭,只得打馬跟隨,而張寬等人也隨即跟上。
果然,行進不遠就見到前方道路塌陷。李靖勒馬,道:「哎呀!果真無路可走了!」
緊隨其後的劉罕松苦笑道:「李大人,咱們回頭吧?」
李靖撥轉馬頭,猛然舉目望向劉罕松,眼神凌厲,語聲沉重:「不錯!劉大人,眼前無路了,及早回頭吧!」言罷,看也不看劉罕松的駭異表情,李靖打馬自他身旁一掠而過,馬蹄翻飛,向來路而去。
……
是夜,宋州刺史府中,記室趙通的臥房裡燈火搖曳。昏暗的燭火中,三人圍坐在一起,其中一人就是房主趙通,而其餘兩人竟是宋州刺史劉罕松與宋州監察隊隊長佟碧山。
「眼前無路,及早回頭!」三人各自在心頭反覆咀嚼著這句話,他們在揣測著巡察使大人的意圖。
沉默許久,記室趙通開口道:「二位大人,前些日子小人奉劉大人之命曾去試探巡察使,也得了四字……『回頭是岸』。依小人看來,巡察使的意思是只要咱們退出所得,安撫災民,當可不作追究!」
劉罕松搖搖頭,道:「非也!李靖只是迫於形勢才與咱們示弱,待得局勢穩定,咱們必逃不脫罪責!」這位政學院出身的官員雖然未走正途,但見事果然更明。
佟碧山隨即附和劉罕松的說法,「劉大人所言極是!……本官曾至演武堂集訓,其間便有教官將李靖滅突厥一戰作為制定作戰策略的範例。此戰中,李靖假意接受突厥可汗的歸降,卻在雙方把酒言歡之時,使軍趁突厥懈怠,一舉攻下了突厥可汗牙帳!……由此可見,李靖此人善於隱忍,而且,最重要的便是……他不是一個輕易就作出退讓的人!」
知不能逃脫罪責,三人復又陷入沉默。
直至火燭就要燃盡,隨著燭芯的變短,燭光越發昏暗。終於,燭芯燃盡,「啪」,爆出一個小小的火花,室內隨即漆黑一片。
就在此時,短小精悍的佟碧山用力一拍面前几案,「啪!」劉罕松與趙通豁然一驚!
只聽得佟碧山沉聲說道:「左右都是死路一條,不若搏他一搏!」
「怎樣搏?」劉罕松與趙通其聲問道。黑暗中雖然看不見二人的表情,但聽其聲中既有疑懼又有興奮。
「哼!」佟碧山冷哼一聲,「李靖可以如此對付突厥人,我等又如何不能如此對他?……你二人且附耳過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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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靖在分別警告把持著宋州大權的劉罕松與佟碧山之後,效果非常顯著。次日,應發放的糧米款項俱都發放到戶,原本虛報的戶頭也全部被刪去,宋州的災民很快就領了救濟的財物,已經開始重建家園。
又過得幾日,李靖見宋州局勢穩定,流民日漸減少,便與張寬離開了宋州,前往徐州巡察。
劉罕松與佟碧山在相送李靖時痛哭流涕,一個勁地感謝李大人為二人留了一條生路,二人表示一定會痛改前非,竭心盡力為宋州人造福。李靖哪裡不知二人的虛偽做作?但河南道災情嚴重,需要的是穩定,此時只要二賊子不胡亂動作,李靖當不致於懲治他們。
出了宋州,李靖與張寬緩緩前行,一路巡視著沿途災情。由於朝廷賑災及時,措施得力,又有強大的國勢為依仗,因此在此百年難遇的大水肆虐之後,河南道沒有出現大量流民,甚至大災之後那必有的大疫也沒有蔓延。
此時受災各地的人們大多數都在著手重建家園,但也有為數不少的百姓拖兒帶女,東來西往,投親奔戚。李靖與張寬在途中與這些人們結伴而行,從他們口中亦得知了不少各地的情況。
這日,眼看再有二十里就要到達徐州,李靖與張寬將馬兒上幫助百姓馱負的物件卸下。二人告別了結伴而行的百姓們,上馬而去。
前行十里,李靖與張寬來到一座大山前,只要翻過此山,就可望見徐州城了。
似乎只要是大山,往往都有匪徒盤踞,此處也不例外。李靖二人行至山腰,便有一夥蒙面匪徒出現。匪眾約有五十來人,其中居然有十餘人騎著馬。他們放過了山路上那些往來的百姓,單將李靖二人攔住。
一個似是匪首的蒙面漢子騎著一匹黑馬,遠遠便在喝道:「嗨!那騎馬的兩個,留下馬匹財物!」
張寬握住鞍前的橫刀刀柄,喝道:「兀那賊子!我家官爺正是朝廷派下的河南道巡察使,前往徐州巡察,爾等還不讓開路來!」
那匪首聽得面前是朝廷官員,卻也不懼,反道:「巡察使?什麼狗屁官!小子,老子搶的就是朝廷官員!……哼!聽你的言語,是不打算留下馬匹金銀了?那就老子自己動手罷!」言罷,匪首揮舞手中大刀,率眾攻上前去!
張寬雖然久經沙場,武藝出眾,可此時見到幾十名彪悍的漢子齊齊攻上來,心中也不由得有些發慌。
張寬喝道:「李大人,待我抵擋,你速速往來路去吧!」
李靖面色冷靜,道:「不用慌張,就待在此地,沒人能傷得了咱們!」
那匪首見李靖二人毫無畏懼,既不殺上前來,也不逃去,當下心中不免起疑:難道這二人還在暗中帶有衛隊?可是……劉大人分明確定只有他二人前行啊!」匪首禁不住四處掃視,可周圍除了十幾個嚇得畏縮在一起的災民,並不見有其他人等。不過,即便沒有發現異常,這狡猾的匪首仍是放慢了上前的腳步,使得自己落在了圍攻的人群之外。
匪眾已距離李靖二人不足十步,而張寬已將橫刀就手,可李靖卻仍是端坐馬上不動聲色。那匪首一邊隨眾向前,一邊留意著四周動靜。
突然,匪首聽得「喀嚓」幾聲脆響,他立即心生警兆,扭頭望去……只見那十幾個畏縮的災民不再畏縮,他們已經悄然分散開,而且,他們每人手中持有一具軍用制式折疊連環弩,剛才那「喀嚓」的輕響,正是折疊連環弩舒張開的聲音!
匪首驚駭之間立即翻身藏於馬腹,驅使馬兒就往後逃!
這匪首老練,馬技精湛,可他那些手下卻差的遠了……就聽得弩箭破空的「嗖嗖」聲不絕,慘叫聲隨即響起,幾十匪徒瞬息將便被斃命,箭箭正中咽喉!
那匪首仗著一身馬技,借用馬兒的身體掩護,又見機得早,僥倖得以逃出弩箭射程之外倉惶逃竄。張寬此時方知,李大人原來在暗中領有護衛。他長噓一口氣,道:「李大人,原來您早有準備!」
李靖面色古怪,道:「他們不是我的護衛,他們……應該是監察部的特戰隊。」語音中竟似帶著一絲無可奈何的悲哀之意。
張寬恍然:原來,每位高官身旁都有監察部的人員暗中監控,即便是位高權重、甚至與武帝稱兄道弟的李靖大將軍也不例外!……想來,李將軍是知曉監察部有人暗中監控自己,所以才對匪徒的攻擊無所表現吧?
此時扮作災民的特戰隊員上得前來,其中一人上前與李靖見禮,道:「李大人,在下是監察部特戰隊中人,為保護大人安全所以暗中追隨,還望大人恕我等隱瞞身份之罪!」
李靖當然知道這請罪之語不過是客套話而已,想那監察部特戰隊的人直接受命於皇帝陛下,握有生殺大權,即便自己功高蓋世還不是要處於他們的監控之下,哪裡又會輪到自己來治其罪?
「言重了!」李靖平和言道:「還請各位確認一下匪眾的身份……這些匪徒居然能擁有馬匹代步,而且此行似乎也是針對本官而來,因此本官懷疑他們與宋州刺史、宋州監察部隊長有關……」李靖自懷中取出一份文書,「煩勞各位將此千里加急呈與陛下,此事若真與宋州有關,那麼,宋州刺史諸人極易叛亂!」
若確實是劉罕松與佟碧山欲假借劫道殺人滅口,那麼在匪首逃回之後,事情敗露之下,他們自知必死,很可能會起兵作亂!
特戰隊領頭之人也知事態緊急,連忙接過密封的文書,道:「李大人請放心,至多兩日,陛下就可閱到大人的奏折!」
李靖微微一笑,笑容微有乾澀:「我怎不放心?你等既然能來『保護』我,自是級別不低,經你等之手傳遞文書當比其它渠道更加安全、快捷!」
特戰隊那人訕訕一笑,不再多話,施禮率眾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