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宮東側院的西暖閣裡住的是衛清兒,,而東暖閣,就是她們今天要收拾的地方。
門還虛掩著。
香霖一馬當先推門進了屋。蘇謐和香蘿跟著進去,眼見屋裡的情形禁不住都紅了臉。
原本一直沒有人住而收拾地整整齊齊的大紅被褥此時在床上凌亂地攤開著,床上隱隱露出的一小灘血跡在滿床光彩流離的紅綾紫緞中也顯得格外刺眼。
屋裡的炭火正暖,惠兒緞子般光滑的大腿伸到了外面,露出細膩的膚色,可以看出她的身子是完全赤裸的。
她還睡得正香,在那些柔順光滑的布料裡,也在那個華貴奢侈的美夢裡。
香霖冷笑一聲,也不待別人吩咐,立刻衝上去一把扯住惠兒露在外面的胳膊把她拖了出來,一邊狠狠地往上一掐。
惠兒立時疼地醒了,還沒有等她反應過來,香霖已經劈頭蓋臉地罵了起來。
「小騷貨,這是那裡的規矩,竟然敢睡到主子床上來了!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麼東西!那裡配睡這樣的床?」
香霖一遍罵,一遍用力的把惠兒往下拖,好像此時被佔據、被玷污的是她的床一般。
「我是侍寢的,我是皇上的人了,憑什麼不能睡在這裡。」惠兒反應過來,立刻掙扎起來。
「呸,就憑你,也有侍寢的份兒?別做夢了你!」香霖的手和話語一起繼續撕扯蹂躪著惠兒,「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下作的小娼婦……」
香蘿聽她越罵越不像話,連忙上前打斷道:「好了,好了,惠兒又不是故意的。」一邊推開香霖,拉起已經從床上跌倒地上的惠兒。
惠兒赤裸裸的的身子上遍佈著點點青紫的淤痕和污液。
香蘿臉都要燒起來了,也不敢細看,微微偏過頭去,道:「今天的事已經過去了,你快準備熱水,先去洗個澡再說。」
「什麼叫已經過去了?」惠兒驚恐地張大眼睛。剛才香霖的喝罵已經讓她有了不好的預感。
「就是……」香蘿欲言又止,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好。
沒等她說明,香霖在後面已經開口了。
「就是皇上已經吩咐下來了,不必記檔了。」她得意地笑著。
不必記檔了!
不必記檔了!
不必記檔了!
惠兒只覺得天旋地轉。
這不可能!
這怎麼可能?
剛剛皇上對她還是那麼地溫柔又熱情,說她的肌膚曼妙,是他的很多妃子都比不上的。說她的聲音清麗,宛如黃鸝般動人。說她的……
惠兒怔怔的愣在那裡,任香霖如何地嘲諷,香蘿如何地規勸都全無反應。
蘇謐靜靜地看著這一幕,嘴角不易察覺地微微一翹。
香蘿眼見勸了半天,惠兒全然神思不屬。心下也不耐煩起來,推了她一把,道:「別出神了……」
還沒等她說完,惠兒忽然驚醒了一般,猛地跳起來就往門外衝過去,口裡一邊喊著:「我要見皇上,我要見皇上,皇上不會這樣對我的,皇上一定會為我封妃……」。她聲音淒厲尖銳,像著了魔一樣,狀如瘋虎,把香蘿香霖都嚇了一愣。
還是蘇謐反應快,連忙抱住她,向茫然不知所措的兩人喝道,「還不快攔住她。」
兩人這才回過神來,如果被惠兒這麼出去把事情鬧大了,只怕她們都沒有活路了。
可是惠兒也不知道從哪裡生出的力氣來,合三人之力竟然拉不住她。
香蘿連忙喚外面候著的幾個小丫頭進來,眾人七手八腳這才把惠兒按回床上去。
「跑什麼跑,還想見皇上,實話告訴你吧,皇上早走了,你想倒哪兒去見去?」香霖一邊用帕子按住臉頰,一邊恨恨地道。剛才惠兒掙扎時正好在她臉上劃了一道,雖然沒有見血,但也火辣辣地疼。
聽到她的話,惠兒掙扎地更厲害了,她的嘴已經被幾個小丫頭用毛巾堵上了,依然不停地發出「嗚嗚」的聲音。
「唉,香霖,你就少說兩句吧。」看著在床上依然不停的掙扎的惠兒,香蘿急得團團轉,「這可怎麼辦好啊?」
「還能怎麼辦,先鎖倒柴房裡算了,什麼時候老實了,什麼時候在放出來唄。」香霖悠悠然道。「一個小丫頭也想一步登天,哼!」
如果不是聽了小祿子那天偷聽來的話,蘇謐都要忍不住佩服她了。
「這裡到底是主子的屋子,就這麼亂著也不合規矩。」蘇謐道:「如今總這麼把人按著也不是辦法啊,依我看不如先送到惠兒她自己的屋子裡,等她冷靜下來再說。」
「也只有這麼著了。」香蘿也想不出別的法子來。
幾個小丫頭照著吩咐把惠兒架起來。蘇謐見惠兒還是赤身裸體,隨手扯了一件床單把她圍起來。
「妹妹倒是好心,」香霖不冷不熱地說道。
「謐妹妹這也是為了我們采薇宮的體面,若惠兒這個樣子出去了,以後她還怎麼做人?便是我們主子臉上也不好看。」香蘿也忍不住道。
「她早就丟人丟到家了,做人?以後她還有做人的份兒?」香霖尖聲叫著,她對於惠兒搶了自己飛黃騰達的「機會」耿耿於懷。她毫無緣由地相信,如果今天承寵的人換作是她的話,一定會有不同的結果。
以後她還有做人的機會?這句話入了耳,蘇謐忍不住心裡一動,她有意無意地掃了香霖一眼,以確定這只是她憤恨之下的無心之語.
香蘿被搶白了一句,白了香霖一眼,也就不再說話,自顧指揮著那幾個小丫頭拉著惠兒向門外走去。
惠兒已經沒有什麼力氣再反抗了,她只是費力地掙扎著回過頭去望著那滿床的綾羅錦緞,和那灘在滿目流光溢彩中依然掩不住紅的刺眼的小小血跡,這裡是她一生最短暫的美夢實現又破碎的地方。
縱是蘇謐覺得自己已經是鐵石心腸,看到那個眼神也禁不住被觸動。
也許是因為她比屋裡的任何人明白,這恐怕是她最後一次看到這個女孩子鮮活的眼神了。
她閉上眼睛,蘇謐啊蘇謐,你看過多少比這個更加悲慘,更加淒涼,更加絕望的眼神啊,為什麼此時還要再同情呢?
難道你還不明白?
好好看著眼前的一切,你不能失敗,你不能落到像她一樣,決不能,你還有必須要做的事,你決不能失敗。
等她再睜開雙眼,已經淡若清風,無喜無憂。
「香霖姐姐是要和妹妹一起收拾這裡,還是回鄭娘娘那裡伺候?」她笑著問道。
「啊,娘娘那裡還讓我今個兒過去把衣服晾曬出來呢,瞧我這記性,就先勞累妹妹了。」不知道為什麼,香霖被蘇謐這會兒的眼神一看就覺得莫名地有點心驚,連去看惠兒熱鬧的心情都沒了,連忙找了個理由推托了出去。
蘇謐的目光順著長廊,望向惠兒的角房,的確,惠兒恐怕很難有以後了。她沒有方法救她,也沒有必要救她,惠兒她既然選了這條路,就應該明白失敗的後果,她所要做的,只是讓自己不要落到這一步。
第二天,宮裡的雜役傳來消息,惠兒被發現在未央池裡投河自盡了。
對於惠兒是如何打開了用重重的銅鎖從外面反鎖的房門,又是如何在只披著一件床單的情況下踏著雪跑到了遙遠的未央池,沒有任何人有興趣探究。
況且,衛清兒一直病著,而蘇謐在那天的晚上也睡得很沉很沉……
蘇謐所最後看到的,不過是尚儀局的雜役內監們抬著放置惠兒屍身的草蓆,來到她們東側院門口。因為按照宮裡頭的慣例,死掉的宮人入土的時候至少要穿一件自己的衣服,不然做了鬼也是個被人欺負使喚的奴才鬼。
而惠兒的身上,只有一件濕透了的床單而已。
抬屍身的雜役太監們在宮門口一邊跺著腳一邊抱怨著這個費事的宮女,連死了都不讓人清閒,還要害得他們多跑這一趟。但是,當他們看到蘇謐捧出來的東西時,這種抱怨立刻停止了。
蘇謐把惠兒的衣服全部收拾地乾乾淨淨,整理地絲毫不亂,抱了出來。
她輕輕把惠兒最喜歡的那件水蔥綠的宮裙蓋在已經凍得發紫的屍身上,又把裝滿衣物的包袱和首飾盒子放在她的頭邊。
這是她唯一能夠為她作的而已。雖然她也明白,這些東西恐怕陪伴不了她很久。
幾個小太監的眼神已經死死地盯著包袱和盒子,原本以為沒什麼油水的苦差事竟然有這麼一筆天將橫財。只可惜了那件上好的裙子,蓋了死人,是沒法子動了。
幾個小太監看看蘇謐,搓著手,笑道,「姐姐竟然不忌晦這個,剛才遇著的幾個丫頭,都嚇得連頭也都不敢抬呢,姐姐竟然不怕?」
蘇謐淡淡一笑,沒有說什麼,正要吩咐幾個小太監把人抬出去,卻看見遠處卻匆匆跑來一個身影。
待離得近了,才認出是高昇諾身邊昨天問她話的那個尖下巴的小太監。
他手裡捧著兩匹布料,來到蘇謐面前,厭惡地看了幾個雜役一眼,微微挪了挪,離那張草蓆遠了一點,才問道:「你是這個院裡的人吧?」
蘇謐點頭稱是又問道,「這是……?」不會是昨天的賞賜吧。
「算是賞賜吧,這是高公公命我送過來的,」他把綢緞往蘇謐懷裡一塞,「昨天這兒不是有個一直病著的主子嗎?讓掛上這幾塊紅緞子去去晦氣,免得污了貴人,明白嗎?」他掃了周圍一眼,「這可是要緊地差事兒,若是疏忽了有你受的。」
說完立刻就轉身走了,彷彿多呆一會兒都會沾了這裡的晦氣一般。
蘇謐看著手裡的綢緞,那血一般的顏色幾乎要順著緞子流下來了。不遠處惠兒那青紫的遺容,彷彿也被這燦爛的紅光耀地鮮活了一般。
蘇謐終於再也忍不住,輕笑起來……
生有何歡?死有何哀?在這個宮裡頭,我與她,有什麼分別?物傷其類,懼有何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