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記者的非常情路 正文 第三十五章 脫胎
    文竹到經濟台不久,一天晚上,江緣市發生了一起酒後駕車撞死人逃逸案,各路媒體紛紛進行報道。幾天後肇事車輛找到了,司機也被抓了起來,媒體又進行了新一輪的報道,很快就都消停了。

    一周後文竹卻針對這事又發了個錄音報道,裡面「肇事司機」的媽媽號啕大哭,說他兒子那天晚上根本就沒出車,一直跟她在一起,她兒子冤啊,不該去蹲監獄。

    文竹道:「目擊者稱,肇事司機剃光頭,你兒子恰恰是光頭,而且他已經認了罪。」

    「肇事司機」的媽媽哭著道:「我兒子肯定是被逼無奈的啊——他一直都剃平頭,從沒剃過光頭,就這兩天才剃的——不信,街坊鄰居你隨便問去!」

    接下去是文竹跟目擊者的一段對話,目擊者稱肇事司機從車上下來察看過死者,那人剃光頭,很胖。

    文竹採訪了「肇事」司機所在公司的老闆:「有目擊者稱肇事司機除了剃光頭,還很胖,現在被抓司機雖然剃光頭,但很瘦,您怎麼看這個問題?」

    「這事你不該問我,我沒有發言權。他是我的員工,我當然希望他沒事。但這也不是誰希望不希望就能解決的事,凡事都得講證據。話又說回來,目擊者也有記不清楚的時候。」

    「是啊,比如您就很胖,也剃光頭,可是沒有證據誰也不能隨便懷疑您。」「那是當然!——你什麼意思?!」

    「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請您講一講事發時您在哪裡,也好澄清一下,因為有人懷疑您,還說因為您母親是副市長——」

    「住嘴吧你——這事跟我媽有什麼關係?!你個小記者——我可警告你啊——小心犯誹謗罪!趕緊把你那破玩意關了!」

    文竹的報道不過一分多鐘,卻像一顆炸雷,瞬時震動了整個江緣市。

    文竹的報道是晚六點首播的,應該在第二天兩次重播,卻沒有重播成。因為趙興榮在報道播出後不久就接到了市委宣傳部部長宋勳的緊急電話,叫她趕緊把報道撤下來。

    第二天一早宋勳就趕到了經濟台,聽了磁帶後拍著桌子連說「亂彈琴」,又衝趙興榮大發雷霆:「記者幼稚還有情可原,你受黨教育這麼多年,又長期從事黨的新聞工作,現在是一台之長,對新聞報道要負總責,要把好關,怎麼還總這麼幼稚呢——這種事情該怎麼處理難道也搞不清楚麼?!」

    宋勳又把丁闊雄和文竹叫來談話,劈頭蓋臉責問文竹:「你是怎麼當記者的——不知道真實性是新聞的生命嗎?現在案件正在審理中,得出任何結論都為時尚早。你怎麼可以這麼不負責任,偏聽偏信,想怎麼報就怎麼報?!」

    轉過天來江緣市的各主要媒體又鋪天蓋地報道了一番酒駕肇事案,也都採訪了那位「肇事司機」的母親,那女人說他兒子早就剃了光頭,那天晚上也沒跟她在一起,他是偷著開老闆的車出去玩了,之前她是為了救兒子才編瞎話的……

    經濟廣播電台兩週年台慶前夕,市裡給他們派來了一位叫萬守章的新台長,趙興榮升任為書記。

    萬守章入主經濟台三天後,一個叫寧新艷的中年女人從郊區電台調到了經濟台,在例會上露臉後,被萬台長宣佈為新聞部主任,原新聞部主任丁闊雄調到後勤部當主任。

    寧新艷可不似丁闊雄那樣永遠一臉嚴肅,她愛笑,因為人胖胖的,笑容便也顯得特別溫暖親切。

    寧新艷一到任立刻就廢止了丁闊雄從前搞的那一套所謂「新聞改革」的工作方法,按新聞界通行的老辦法給記者們分了「口」,安排所有記者「對口採訪」。

    對記者們而言,採訪和寫稿突然間簡單輕鬆得不可思議——照材料一扒就是一篇稿子,動輒車接車送,酒宴款待,領紀念品拿紅包……記者們立刻眉開眼笑了,一時間好像全都從天空降落回了地面,彼此嗅嗅,原來大家都不是仙人,骨子裡散發出來的氣味也都不是什麼遠大理想、救世主情懷,而就是七情六慾……

    記者們全都喜歡上了寧新艷,對萬守章也有了好感,再回首過去,簡直以為走了段彎路。

    趙興榮名為升職,實則被架空了,一時間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孤立和孤獨,感覺中就好像是自己的親生孩子給人從懷裡硬生生搶了去,馬上就教育成了違背她意願的另一種樣子。作為母親,她曾為這個孩子付出了整個生命的代價和全部的愛和希望啊,可是眨眼間全毀了……

    趙興榮有一個幸福又值得自豪的童年。她爸是抗戰時期就參加了八路軍的老革命,建國後回到老家江緣市,先在法院工作,後被調到市政府,在趙興榮8歲那年出任了江緣市常務副市長。

    趙興榮還在很小的時候就顯出了早慧的特徵,3歲可以背誦**詩詞,4歲能歌善舞。5歲那年夏天作了她人生中的第一首詩——後來她媽一高興就跟人念叨,說她那天蹲在灑滿陽光的屋地上,身上的大圍嘴像個大燈罩一樣整個地罩住了她,她小得像只小螞蟻,含著根手指頭,卻對著地上的陽光若有所思。忽然她把手指頭從嘴裡拔出來,往地面上一指,抬頭衝著窗外脆生生道:「太陽公公,你為什麼跑到我家裡來呀?是不是外面太熱了,你來我家躲陰涼啊?」

    ——從此她就愛上了詩。

    然而趙興榮虛歲10歲那年,「文化大革命」爆發了,沒多久她爸被打成「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批倒批臭了。她弟弟趙興達剛出生沒幾個月,他們全家下放到了農村。

    幾年後,隨著「文化大革命」*期過去,趙興榮她爸因「老革命」的政治背景,查無歷史問題,被落實政策調回了江緣市,分派到一所中學當了副校長。

    趙興榮就在那所中學上學,學習刻苦努力,一直名列前茅,只是終日裡悄無聲息的,永遠獨來獨往,又總是挺胸抬頭目視前方的一副樣子,有同學說她端臭架子,瞧不起人,實際上是她的思想認識跟同齡人已經不是一個數量級的了。

    有一次趙興達意外地從家中小棚子裡發現了一個塵封的箱子,打開一看,是一批已經發了霉的圖書,除了「毛選」和馬恩列斯著作外,竟還有好幾本外國文學名著,有《紅與黑》、《簡愛》、《約翰·克利斯朵夫》……她偷偷地全看了,記下了大量讀書筆記,寫了很多心得體會,從此便有了獨立的思想,也有了關於人生的種種追問。

    趙興榮高中畢業後到針織廠當了一名紡織女工,上班沒幾天「四人幫」就倒台了,很快「*事件」被平了反,全國各地到處都開始平反冤假錯案,她爸後來也恢復了常務副市長的工作。

    趙興榮同那個時代所有的年輕人一樣亢奮,也一樣對人生社會產生了深刻的懷疑。她模仿《*詩抄》寫了大量詩歌來抒發這種情緒,後來在大學裡寫的朦朧詩也正因為常常涉及「祖國」和「民族」,飽含著無限的深情和創痛感,才被人叫做「小舒婷」的。

    時間*八十年代,《中國青年》第五期上發表了一封署名為潘曉的讀者來信,標題為《人生的路啊,怎麼越走越窄》。潘曉在信中說:「有人說,時代在前進,可我觸摸不到它有力的臂膀;也有人說,世上有一種寬廣的、偉大的事業,可我不知道它在哪裡。人生的路呵,怎麼越走越窄……」

    這封信瞬間引發了一場波及全國的全民性大討論。趙興榮也以一名大學生的身份給《中國青年》去了信,信中說困惑源自信仰危機,而信仰危機源自一個民族的精神支點突然崩塌了,一個黑白顛倒的世界要重新顛倒過來,創痛與困惑都在所難免……所以一個正常的社會必須讓人的個體生命權得到充分的尊重和自由發展,這就取決於一個道德與秩序高度建全的政府……

    往事已矣,充滿激情的青春歲月讓趙興榮充滿了留戀,有時候想想也彷彿就在昨天,所以很多時候她總是忘記自己已經人到中年了,感覺中也還有立刻就跳上桌子發表演講的激情和勇氣。

    趙興榮承認她有幼稚的一面,李仁澤說她一直都天真地以為自己很有思想,也很理性,以為「世人皆醉,唯我獨醒」,實際*就是一個既感性又*的人,在政治上極幼稚。

    在趙興榮眼裡,李仁澤倒是不幼稚,一眼看上去就有一種官場上特有的清醒又冷靜的氣度,卻與她爸的氣度不同。她爸的清醒與冷靜裡透著表裡如一的正氣,李仁澤卻是眼睛後面生眼睛,透著「世事洞明」的「學問」——在她看來就是圓通與世故,是讓她非常反感的。

    趙興榮越來越覺得她嫁的人和當初愛的不是同一個人。當初的李仁澤多有才氣、多有激情啊,永遠以欣賞的眼光看著她,常跟她一起探討人生的意義,批判不擇手段往上爬的於連,跟她一樣嚮往打爛世俗枷鎖、靈魂自由的生活……

    她說李仁澤喪失了個性,完全徹底地官場化了。李仁澤說個性只有服從於共性才能變得強大,否則遲早是要毀滅的……

    趙興榮道:「你去做河底圓滑的卵石吧,我就是要挺立成山的模樣!」李仁澤笑道:「遲早你還是要被沖刷成卵石的。」

    李仁澤的話確實挺刺激趙興榮的,因為她眼睜睜看著自己一直都在經受沖刷,一些稜角被打平削掉了,痛入骨髓……她知道對任何人而言沖刷都不可避免,她唯一希望的就是自己能足夠強大,也好經得起沖刷,可是……

    趙興榮卻不知道,另一場更深刻的危機正在前面等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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