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興榮被架空後,別人表面上也看不出她有什麼變化,上班下班一切如常,可事實*的情緒已降至谷底。趙興榮最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麼私利總是能借助公權力一路綠燈,大行其道,究竟什麼才能制約住無限膨脹的私慾和總是被濫用的公權力……
趙興榮已經在盤算著調動的事了,現成的地方是《小小說》雜誌社,社長是大學時代長她一屆的師兄,早就跟她說過要她過去幫他,叫她拿不定主意的是她對小說的興趣不大。
六月底趙興榮到長春出差,順路到吉大去看望留校任教的幾個老同學。不巧,她最要好的兩個同學——王燦然出國考察去了,許向東兩年前辭職下海去了南方,她只見到了葛婧婧。
葛婧婧胖墩墩的,生著一張性感的大嘴,學生時代就活潑開朗,愛說愛笑,身為大學老師,馬上就到不惑之年了,也沒怎樣改,遠遠見到趙興榮,張開雙臂衝上來就給了她一個熊抱,還在她一邊臉上很響地嘬了一口,「哈哈」大笑,高聲道:「可想死我啦!」
因為不是一類人,當年趙興榮跟葛婧婧只有一般性的接觸,並不怎樣親近,倒是這會兒給她又親又抱的不免心生感動,兩個人親親熱熱地說著話,很快就坐到了飯店裡。
掐指一算,自上一次同學聚會,她們已經三年沒見面了。葛婧婧「嘰哩呱啦」給趙興榮介紹了一通另外兩個老同學的情況,尤其「嘖嘖」稱讚了許向東,說當初大家都認為他太冒險了,何況還馬上就要升副校長了,可人家現在發大發啦,搞得這兩年學校裡跟社會上一樣,很多人都在鬧「下海」。然後又問趙興榮生活得怎麼樣,趙興榮淡然一笑,說還湊合吧。
「『湊合』什麼呀——」葛婧婧笑道,「——你家老李那麼帥,又有才,還官運亨通,步步高陞——你多幸福啊!」又神神秘秘地湊過頭來道:「今天沒別人,我告訴你一個小秘密吧——呵呵呵——這要是擱從前,我還真不好意思開口哪——呵呵呵——」
「——噯,就那一次你家那位到咱學校來找你,在女生宿舍底下團團亂轉,後來還是我上樓替他傳話,把你叫出去的——你還記得嗎?呵呵呵——你猜怎麼單單就是我給你傳話呢?實話跟你說吧,是我主動上前問他的,要不然他還在那兒傻轉呢!我一聽說他是找你的,再看他臉紅脖子粗的那個樣,心就涼了,差點兒沒嫉妒死你——真的,我一眼就相中了他,一眼心就『砰砰』亂蹦,再以後看哪個男生都不順眼了。」
「——真的真的,你別笑呀——要不當年我也不難看,也有不少男生追我,怎麼我誰都沒答應,結婚那麼晚呢!我還琢磨著沒準兒哪天你倆沒戲了,我可就有機會啦——哈哈哈——怎麼樣,現在我都告訴你了,你擔心不擔心?」
「擔心什麼呀——」趙興榮笑了起來,「——現在你要是還看得上他,我立馬就讓給你,正好我也夠了,換人!」
「得了吧,說得好聽——」葛婧婧撇著嘴道,「——現在我要膽敢造次,都不要說你——你們女兒也有十多歲了吧——知道了還不上來撓死我?我可害怕!哈哈哈……」
葛婧婧笑到半路途中忽然想起了什麼,停下來閃著眼睛道:「噯,我跟你說,我們外語系93屆有個男生,長得跟你家老李當年簡直一模一樣!我第一次看見他是他入學報到的時候——嘿,也跟你家老李當年一樣梳著小平頭,穿得特樸實!我一看就傻了眼,要不是一個學生過來叫了我一聲『葛老師』,我還真以為時光倒轉,又回到了當年呢!後來想想也不該是你兒子。是你家老李的什麼親戚嗎?是就別客氣,跟我說一聲,我肯定就當自己親兒子待啦——哈哈哈……」
不過是葛婧婧隨意提到的一個學生,就算長得像李仁澤,這世上沒任何關係長得像的人也多得是,趙興榮又不是一個心胸狹窄喜歡亂猜疑的市井女人,可是聽了葛婧婧的一番話,心還是突然就往下沉了沉。
半個月前趙興榮收拾衣櫃,沒注意把李仁澤的一件西服上衣弄掉了,拾起來拍灰時,感覺貼身的小口袋裡有樣硬東西。掏出來一看,是張塑了膜的四寸黑白照片,她立刻皺起了眉頭。
這張照片趙興榮多年前見過,那時候女兒詩韻還在她肚子裡,已經七八個月大了,領導特別照顧,叫她有稿子可以在家裡寫。
那天她正在家寫稿,忽然接到了趙興達學校打來的電話,說趙興達跟同學傳看一本叫《玫瑰夢》的黃書,還自己手抄了一本到處傳,影響極其惡劣,叫家長馬上過去一趟。
趙興榮一聽就急了,那時候他爸被查出了胃癌晚期,正在住院治療,她媽備受打擊,人都快要支撐不住了,眼瞅著她肚裡的孩子又一天天大了——家裡已經亂成了一鍋粥,趙興達卻還跟著添亂——最可恨的是出的還是看黃書這種噁心事!幾年前剛有潔本《金瓶梅》的時候,她爸那個級別的人才能看到,有人送給了她爸一本,趙興達就曾偷看過,給她爸發現了暴打了一頓。可那時候他畢竟還小不懂事,現在都十七八快高考了啊!
考慮到這種事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她爸媽知道,李仁澤又家裡外頭忙不過來,她決定自己到學校去一趟。
趙興榮到校後代表家長對沒教育好趙興達做了深刻檢討,又當著校領導的面把趙興達好一通批評,末了聲淚俱下地請求學校能減輕對趙興達的處罰。
校方見一個大肚子的孕婦跟弟弟動了真氣,都連說帶勸不敢為難她,也是考慮到她爸的關係,很痛快就答應說可以先不記過,給個警告處分,以後表現好還可以解除。
趙興榮把趙興達領回家又收拾了一番,叫他寫檢查和保證書。
趙興達耍賴,說沒有紙。偏巧趙興榮的稿紙也用完了,便氣急敗壞地挨個抽屜翻。打開李仁澤的抽屜時看到下面正好有一打,往出一拽,「呼」地一下帶出了一張照片,拾起來一看,就是這張四寸的黑白照片了,只是那時候沒塑膜,也一樣挺括,一看就是新沖洗出來的。
照片裡一個五官輪廓都還不錯的村婦摟著個大約六七歲的男孩子,應該是站在寫有標語的一溜平房前,人照得大了些,後面牆上只現出了一個「承」字,後面跟著的「包」字只露出了小半邊。
這女人跟孩子是誰?為什麼李仁澤會有他們的照片?當時趙興榮腦子裡就連畫了好幾個問號。叫她最奇怪的是那孩子,長得怎麼跟李仁澤那麼像啊?!
趙興榮翻出了家裡的影集,把李仁澤小時候的照片找了出來,對比之下吃驚得眼珠也不會轉了,若不是女人帶孩子的那張照片背景中有「承包」兩個字,她一定會相信那就是一張李仁澤兒時的照片。
晚上李仁澤回來後趙興榮把照片伸到了他眼前。
李仁澤吃了一驚,接過照片默默地出了會兒神,忽然笑了,道:「你沒聽說嗎——『姑舅兩姨相差不離』——這女的是我大姨的老姑娘,我大姨跟我媽長得特別像,我又長得像我媽,我這表妹的孩子偏巧又像姥姥——都趕一塊了,這孩子當然就特別像我了,你可不要亂猜疑啊——」
趙興榮知道李仁澤家親戚多,七大姑八大姨的,多半生活在偏遠農村,因為他爸媽早年就都去世了,一般也沒什麼人登他們家的門,所以除了他的兄弟姐妹,他家的大半親戚她都不認得。李仁澤的大姨她倒是在照片上見過,的確跟*長得挺像的,別的她就不清楚了。
趙興榮緩過一口氣,又問李仁澤照片是什麼時候拍的,在哪兒拍的。「你還記得前些天我們下鄉考察包產到戶的事嗎?」
「就是你拿回了一大堆木耳、蘑菇、黃花菜的那次?」
「對對對,就那次。這不——照片剛洗出來,我還沒來得及給他們寄過去呢。」
「你現在忙,告訴我地址,我幫你寄。」
「你可得了吧——挺著個大肚子可別到處亂跑了,還是我來吧。」
趙興榮忽又狐疑道:「噯——我想起來了,上次你下鄉不是說要到你以前插隊的那個長嶺縣嗎?我記得你說過你大姨家可是在慶豐縣啊。」
「對呀——我大姨家是在慶豐縣——你記性可真好。長嶺縣再往西不就是慶豐縣了嗎?考察包產到戶的事哪能就到一個縣呢?外五縣我們全轉了,到慶豐縣時我順路就去看了我大姨。那天正趕上我這表妹帶著孩子回娘家,我一看這小子怎麼長得那麼像我啊,非常喜歡,就給他們照了這張照片。」
「那你怎麼不給你大姨他們全家也照一張?」
「照啦!唉——也不知怎麼搞的,底片出了問題,沒洗出來。」
李仁澤那一次對答如流,基本上打消了趙興榮的疑慮。其後不久她就生孩子,坐月子,上班,帶孩子。後來她爸去世了,她媽緊接著就病倒了,她又忙著照顧她媽,一天到晚忙得團團轉,早把那張照片的事拋到腦後去了。直到半個月前那張照片陰魂不散地又現了出來,而且還是揣在李仁澤貼身的衣兜裡,還塑了膜……
李仁澤這一次的解釋似乎也說得通,他說後來他忘寄了,前些天翻抽屜翻出來,照片都發黃了,想想很不好意思,就給塑了膜,打算這就寄去。
這一次趙興榮真的起疑了:從沒聽說過李仁澤跟他大姨有多親啊,也一向沒任何來往,他一說起這張照片理由就一套一套的,費挺大勁兒千方百計好像就為了說明他對這張照片一點兒也不在意——卻恰恰說明他特在意……
趙興榮不動聲色道:「都隔了這些年了,這孩子都長成大小伙子了吧?你這時候給人寄這張照片去,不是很奇怪嗎?」
李仁澤支支吾吾,只道是自家人,沒關係的。
「我看你跟你大姨一家人怪親的,這些年咱也沒個走動可不好。這樣吧,哪天咱倆一起下趟鄉,去看看你大姨,還有跟你長得這麼像的外甥,看他是不是也長成了你年輕時的樣子——我還真挺好奇的。」趙興榮不動聲色道,一面注意觀察著李仁澤。
李仁澤順手拿起了雞毛撣子撣床,一面笑呵呵道:「好呀,等我忙過這一段的。聽說我表妹病了,正好去看看。」
李仁澤這樣一說趙興榮倒又疑惑起來——要是真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他也不可能答應呀……
台裡的事本已讓趙興榮夠煩的了,這事就此擱置了下來。
吃罷飯,趙興榮讓葛婧婧幫忙到外語系找到了那個男生,一見面趙興榮心裡就是一緊,她以記者的名義隨便問了幾個問題,知道他叫吳曉磊,家住長嶺縣德興鄉三叉溝子村,她媽姓喬……
趙興榮只感到五雷轟頂——那孩子除了是李仁澤插隊時播的種,還會是誰……
趙興榮回到家從沒有過地驚天動地大鬧了一回,除了沒罵髒話,其他所有的表現完全就像個潑婦,把能砸的都砸了,堅決要求離婚。
李仁澤一直跪著,痛心疾首地不住懺悔,解釋說他不是故意要騙她的,那時候年輕,不懂事,而且他也是後來才知道有了孩子的,請求她看在多年夫妻的情分上——尤其是看在女兒的情分上——原諒他。
趙興榮說她最不能原諒的就是他對她撒謊,而且撒謊的技術還那麼高,叫她直接懷疑他的人品,懷疑他還有多少事騙了她,甚至懷疑他對她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