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節晚,都快到二月下旬了才過,到那時劉安雖然還沒從落榜的陰影裡完全走出來,看上去也冷靜多了。
楚天舒和婆婆一方面是為了哄劉安高興,一方面也是想去去晦氣,過春節時,春聯桃幅煙花爆竹發面饅頭水餃蒸餃小餑餑煎炒烹炸大大地折騰了一回,把小清源高興得全忘了害怕她爸,屋裡屋外到處撒歡亂竄。
劉安不願意走親訪友,大年初二楚天舒帶孩子回娘家他都找借口沒跟去,不過臉上倒時不時地掛有笑容了,跟孩子也親近多了,有時候還會主動挽起袖子幫忙幹點兒活。
劉安最熱衷的是放鞭炮,大年初一零點時刻一到,竟一次性把整整三大掛小鞭全放了,第二天又跑到街上買回了一大抱,看上去一家人全都籠罩在一團歡樂祥和的節日喜慶氣氛中。
楚天舒心裡也說不上是種什麼滋味,她深知除了小清源,每個人的高興都是刻意做出來的,但能這樣就已經很好了,比如往苦藥裡摻上蜜糖,一般是為了哄騙小孩子的,大人當然不必要,但一樣也願意有蜜糖拌一拌——能拌上蜜糖的苦就算不得苦。
大年初五一早放了鞭炮,吃過「破五」餃子,劉安宣佈,他決定重新複習,來年再考。
劉安的這一決定讓楚天舒很鬧心:他可是兩門功課不及格啊!最糟的是外語,才打了四十多分,雖然看著還有一年時間,可要學的又不只外語一門,外語又是最難提高的……有心想勸他算了,可也知道他主要是在人前抬不起頭來,又見他好不容易才振作了起來,真不願意打擊他。
節後上了班,楚天舒一連幾天沒見韓梅,因為不坐班,這一段時間她又總心緒不寧的,也沒在意。
末一天丁闊雄突然宣佈說韓梅調到電視台當去了,楚天舒大吃一驚,一下子怔住了。
楚天舒的震驚倒不在於韓梅是否調走。從去年下半年開始,台裡陸陸續續總有人走,在韓梅之前已經走三個了,其中一個是副台長王江——當初義無反顧地追隨趙興榮從人民台「反」出來的是他,可去年年底又義無反顧地「反」了回去的也是他,箇中原因當然複雜,但最關鍵的一點也還是沒有達到心裡預期——楚天舒就這樣想。
自機的事以後,楚天舒也萌生了走的念頭,並且為著要名利雙收,更傾向於找機會下海經商,所以一直留意著廣交朋友。可是後來她發現,世界既是由男人主宰的,她碰到的「有能量的人」便差不多都是男人——要麼對她敬而遠之,要麼親熱得一面之下就請她吃飯。可只要她赴約,男人眼裡那種「你來了就說明你答應了的」眼神會讓她頓失胃口,交往自然也就進行不下去了。後來她又琢磨著要換家新聞單位,可一樣也沒遇著機會。再後來她又把希望寄托到了劉安身上,想看看他這一次的考試結果再說,就一直耽擱了下來。
楚天舒生韓梅的氣——她倆要好到了無話不說的程度,這麼大的事她竟然口風也沒給她透一點兒。她猜韓梅肯定也是怕洩露早了不好,況且,應該就是那個「比友情多一點,比愛情少一點」的「朱總」給她辦的吧……
那天晚上楚天舒接到了韓梅的電話,連聲說「抱歉」,說主要是事先也沒多大把握……又說過幾天會給她一個意想不到的驚喜,到那時她再請她喝酒賠罪。
楚天舒莫名其妙地過了一周,什麼「驚喜」也沒發生,只當韓梅是拿話哄她,就把這事拋到了腦後。
那天上午10點多,楚天舒從市裡採訪完回來,推開新聞部的門,屋子裡靜悄悄的,卻有一個年輕女子從對面桌前站了起來。
楚天舒一愣神的工夫女子朝她走了過來。那時候早春的太陽把濃郁的金輝在地面上鋪成了一面傾斜的窗子狀,女子從金色的窗子上走過,就像是一隻蜻蜓從窗前飛過時招展了一下翅膀,也像是一把修長的剪刀——握在一個女孩子巧手裡的——在窗花上很別緻地剪了一下——是的,她輕得好像不存在質量,薄得好像透明,衝著楚天舒恬靜地笑了。
「文竹?!」楚天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驚喜道,「——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文竹自韓傑犧牲後病了足足兩個月,後來楚天舒去看她,見她瘦脫了相,躺在被窩裡,被子幾乎沒什麼波折,就好像裡面不存在她那樣一個人一樣。
楚天舒本來想常去看望文竹,也好幫她盡快走出痛失愛侶的巨大痛苦,但到後來她發現她不可以常去,因為文竹一見她就會沒完沒了跟她講從前她跟韓傑在一起時的幸福時光,任她怎麼打岔也岔不過去,怎麼安慰也安慰不了,說著說著文竹就會痛哭起來,她也忍不住要陪著掉眼淚,文竹就哭得更凶了。
文竹還說韓傑很有可能就是給他們單位的領導、同事合夥謀害的——最起碼也是中了他們的詛咒,要不然也不會出事……那一次楚天舒聽了嚇了一跳,疑心文竹別是精神上出了問題。
文竹後來講得具體了,聽上去又不像是瘋話,但同樣令楚天舒吃驚非小。文竹說交通隊上指下派了很多「罰款指標」,韓傑的很多同事為了完成「指標」常會使出各種下三爛的招術。平時故意躲起來,到司機違規時再跳出來罰款都常態化了。還有有事沒事故意找司機茬的,也有指使家人朋友故意在非停車點兒打車的……韓傑從來不屑於幹這些,就總完不成任務,給同事們拖後腿。他還找領導提意見,說不能以罰代管,把「罰款」當成創收途徑更是背離了「人民交警為人民」的服務宗旨……他甚至還說要找地方告他們去……
文竹說她真懷疑那些也穿著警服的人在給韓傑敬禮獻花圈時是真把他當成了英雄,還就是在應景,沒準兒心裡還偷著樂呢……
文竹病癒上班後,總是默默地沒什麼話,不過備課、講課、批作業一切正常。但是老師們很快發現了一種叫人揪心的情況:每到快下班的時候文竹就會明顯地高興起來,眼睛光閃閃的,臉上也掛上了平時難得一見的明亮的微笑。
下班時間一到,她會立刻跑到校門口滿懷期待地朝遠方眺望,慢慢地焦灼起來了,「啪噠」、「啪噠」地掉眼淚……
有人看著不忍,過去勸她早點兒回家,也有願意送她的。人家說了什麼文竹不管,她會一把拉住人家急切地問:「看見我家韓傑了嗎?」有時也笑吟吟的,道:「不用了,我等我家韓傑呢——你們不是說他總來『抓』我嗎——我等他來『抓』我呢!」
自文竹跟韓傑戀愛後,一直到韓傑犧牲前,每到文竹下班,只要韓傑不在執勤,就一定會到學校來接她。有時候來不及換衣服,一身制服就跑了來。遇到文竹給學生補課,他就一直站在大門外等。
最初一些老師不明所以,常議論說:「怎麼回事呀——咱這兒又不是什麼交通樞紐,怎麼總有一個交警來這兒站崗?」後來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常會逗文竹:「噢,原來是警察『抓』你來啦——」
後來文竹開始恐懼下班時間了,不能等到下班再走,常要早退。學校對文竹的狀況一籌莫展,校長曾幾次親自登門拜訪她的婆家和娘家,要他們盡早把文竹送到醫院去治療。
可是老文堅決否認文竹有「精神病」,為此跟學校和文竹婆家差點兒鬧翻了臉。老文力主給文竹換個單位,說只要挪個地方一準兒就沒事了,到處托關係想辦法。交警大隊後來答應把文竹調過去做內勤,但文竹說什麼也不肯去。熬到暑假前,包括文竹在內,所有人的神經都繃到了極限,最後文竹提出了辭職。
文竹的決定來得非常突然,起因竟是韓梅向她借錢。
韓梅要借兩萬五千塊錢,說是買房子用。韓傑的撫恤金是五萬塊,那時候韓梅知道文竹有錢。
文竹道:「兩萬五?——夠嗎?」
韓梅說當然不夠,不過她和小崔可以另外再想些辦法。
文竹道:「那還另外想什麼辦法啊——都拿去吧,韓傑的錢我是一分也不會花的。」
韓梅鬧了個大紅臉,再三解釋說她沒別的意思,真的就是借用,希望文竹不要誤會。
「誤會什麼啊?」文竹很不解,可是堅持了半天韓梅也還是不肯全要。
文竹突然想起了什麼,道:「那就給你三萬吧,剩兩萬我帶韓傑一起旅行去!」
文竹是突然想起來的,韓傑最喜歡旅行了,結婚時高高興興跟她講,說等什麼時候攢夠了兩萬塊錢就帶她到全國各地旅行去。
第二天文竹就辭了職,帶上韓傑的相片,拿著他的相機,到全國各地旅行去了,其間同家裡唯一的聯繫就是偶爾的電話,所以除了一點兒間接的音訊,楚天舒跟文竹全斷了聯繫。
楚天舒以為文竹是專門到台裡來看她的,卻突然聽說她調到他們台來了,並且就在新聞部當記者。楚天舒簡直難以置信,當即高興得摟著文竹又笑又叫,後來突然記起來韓梅跟她說過的「驚喜」那話——就是這樣一個驚喜麼?那她可真太驚喜了!
韓梅話復前言,拉上文竹,約了楚天舒,三個人找了家酒店好好聚了一回。令楚天舒欣慰的是,就好像旅行是一劑良藥,文竹的狀態差不多完全恢復了。
文竹說她這一次出去除了開闊了視野,受了名山大川的滋養,最大的感慨就是商業化正在把一切都弄得庸俗不堪。她曾經跟過一家旅行社,後來再沒跟過,因為實在受不了那種商業味十足的旅遊。
自然就聊起了世風日下的話題,文竹很平靜地談起了韓傑的犧牲,說她願意到經濟台來當記者,也是為著韓傑的理想,她想更深入地瞭解社會,體察民生,呼喚公平和正義。
韓梅聽了這些很不高興,打斷了文竹,說她哥就是想不開,但凡要能圓通一點兒,不事事叫真,何至於賠上性命?許多事情道理歸道理,說說可以,可人終究生活在現實中,不要總整些不切實際的。
楚天舒也很感慨,說自他們台成立以來,一天到晚「呼喚公平和正義」,他們新聞部一直就衝在最前沿,可結果怎麼樣?還不是到處挨收拾?
韓梅又道:「理想主義不能當飯吃。想當初趙興榮是憑理想主義建的經濟台,我們這些人也都是憑理想主義選擇的這裡,可是火災報道後我就知道教訓了——不能硬碰硬的——碰不起啊!不是連趙興榮也收斂多了?你們看她現在,一天到晚抓創收抓得多起勁兒呀——這才是正路子!」
韓梅又衝文竹道:「要我說你真別淨琢磨這『公平』那『正義』的,就說你能來經濟台這回事吧——是,你是通過考試自己考進來的,可怎麼就不是別人來考,偏偏是你來考呢?」
「——嫂子,我說這話你可千萬別多想,我就是想說大家都是人,都有三親六故,都和這個世界有著千絲萬縷扯不清的關係,私心總是難免的,不要總想事事摘乾淨——摘不乾淨的!我介紹你到經濟台來可不是想讓你像我哥那樣,我是真心希望你能真正開始新的生活。」
「我是要謝謝你,可我就是忘不了你哥……」文竹說著眼圈突然一紅哽住了。
韓梅也一下子眼淚汪汪的了。
楚天舒急忙轉移話題道:「得了,都別太叫真了,咱們人最容易犯的錯誤就是總會覺得自己把什麼都看透了,結果又總是證明自己很糊塗。最近我常想,人生就像走迷宮——一個人從母體裡一出來就進去了。迷宮裡有無數條路,無數種可能,人賴以生存的東西和可以征服世界的寶物全在裡面呢。有的明晃晃貼著標籤,有的藏得很深、很隱秘。所有的路看似全都能通到那些地方,只是越好的東西越在於險遠。無論走哪一條路,隨時都可能遇到洪水猛獸,急流險灘,稍不留神還可能走上歧路、死路。局勢也變幻莫測,運氣不好,別人過去了,你過不去;運氣好,你過去了,別人過不去。還有可能原本走得好好的,突然發生了意外——比如疾病、車禍……還可能一不小心掉進陷阱裡……」
「——有的人執著,為達目的不惜一切代價;有的人無奈,因為世上的路雖多,他卻只能走他最不願意走,又不得不走的一條;有的人從頭就沒多大奢求,或是厭了、累了,實在走不動了,就近找個能將就吃喝的地方就止步不前了;有的人哪一條現成的路都不走,偏要在沒路的地方自己開路;也有的人走走就灰心了,乾脆自殺了事……所以在我看來,人生的大迷宮既是個大寶庫,也是藏污納垢的垃圾場;是舞台,也是險象環生的**陣——不存在誰要不要走、想不想走的問題,是人就非走不可,因為這座迷宮就是人類社會。你們說,我說得對不對?」
文竹和韓梅聽得認真,似乎都忘了難受了。楚天舒這一番長篇大論完,看看她們的表情,不免自鳴得意,目光炯炯地等她們表態。
文竹的臉上慢慢綻開了笑紋,說「迷宮」的比喻好——這樣說時又是種若有所思的樣子。
韓梅忽然笑了起來,道:「就按你所說——走迷宮是人的宿命,也沒必要理解得那麼沉重,完全可以當是一款驚險刺激的智力遊戲呀!要我說,這種大迷宮根本就是冒險家的樂園,只有真正的智者才能得心應手,玩出境界和水平,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達到夢想的高度!」
「——沒那麼聰明也不要緊,可以跟有實力的人結盟呀!大家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你拉我一把,我渡你一關,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一樣也可以瀟灑走一回麼?!」
文竹微笑道:「我對人生還有另外的理解。我想上天創造了宇宙這樣一個廣大的物質世界後,之所以還要創造生命,造就出許多不同的動物來,讓動物們長出了不同的眼睛、耳朵、鼻子和嘴,就是要讓所有的生命都能代表他,從不同的角度去看、去聽、去聞、去品,也好讓他更好地感知他所創造的世界,也讓世界變得更生動,更精彩,不再寂寞。」
「——上天造就出我們人類來,和造就所有別的動物又不一樣,他是要讓我們代表他的最高意義——思想的意義——去深刻地理解他所創造的物質世界和生命世界。我們人類也正因為有了思想,才從所有的生命中脫穎而出,成為了地球上最強大的存在。」
「——我一向認為我們人類是奇跡中的奇跡,因為我們是活在**裡的精神生命。精神的存在不是為了**,但可以更好地滋養**,而**的存在就是為了給精神提供家園,為了使之延續,使之閃閃發光,所以每個人都對自己的生命和這個世界的存在發展負有責任……」
楚天舒和韓梅都吃驚地看著文竹,隨即對視了一眼。楚天舒從韓梅眼裡看到了無奈,那裡寫著:說了半天,怎麼還這麼理想主義啊!